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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事集 明山嶂

奇事集

明山嶂

「嶂」這個字,在普通話中,除了「層巒疊嶂」這個成語之外,不太用了,但在客家話中,還是一個常用詞。跟普通話一樣,在客家話中,「嶂」也是高山的意思。明山是梅州境內最高的山峰,海拔大約有兩千多米。山下有一個村子,很大,接近於一個鎮了,這個村子呢,因為就在明山嶂下,所以也就叫作嶂下。
其實我一直都深信地底下是什麼都沒有的,除了岩漿和冰冷的水,而那些因透水而被困在地底的礦工,必定都死了,無論我們是否已經找到他們的屍體,他們必定都已經死了。
明山還有一個煤礦,隸屬於梅州礦務局槐崗煤礦,所以嶂下也住了很多的礦工,他們的房子與村民的房子不同,村民的房子高低錯落,他們的則是一排排低矮的小平房,平房前有小院子,往往種了葡萄和月季。英國人勞倫斯寫有小說《兒子和情人》,裏面也有描寫英國礦工的房子,其情形與嶂下礦工住的房子約略相像,想想相隔萬里,但礦工們住的房子卻都一樣,也是一件神奇的事。

老闆娘的老公,是一個礦工。平常我們從工地走到嶂下去,在路上經常要碰到剛從礦井裡上來的礦工,都是滿身的黑污,只有牙是白的,除了高矮胖瘦能看得出來,長相那是完全無法分辨。所以我雖然對老闆娘的老公也很好奇,卻一直無緣見上一面。直到有一天,我正和幾個與我比較要好的工人一同坐在髮廊里的時候,突然進來了一個二十來歲的瘦小青年,老闆娘正在給人洗頭,斜了那青年一眼,微有些詫異地問:「發癲了,你今日怎麼來了?」那青年點點頭,然後問某某是不是在這裏,我嚇了一跳,站了起來,九*九*藏*書因為他問的某某就是我。原來他是來請我去看他寫的詩的。我那時常常在《梅州日報》上發些短文和小詩,或許是村長把這件事傳出去的,最後就傳到了他的耳朵里。
2014年3月7日
2008年的時候,我又回到梅州去。那時嘉應大學有幾個學生,因為看了我的小說,與我相識。他們聽說我曾在明山待過,就問我要不要跟他們去跑一趟明山,因為他們有一個考察,是關於廢棄煤礦的植被的。我就跟他們去了。2005年興寧出事後不久,梅州就把明山礦給廢棄了,因此這回到明山來,是完全看不到礦工的影子了,而礦本身,也早已經被野草給淹沒了,其中自然也少不了五節芒和豬屎豆。我隨著學生們,沿著廢棄的礦道往礦裏面走,卻並不能走多久,就發現礦道已經被水淹沒,我讓他們先上去,我獨自留在水邊,我仔細地聽,希望能聽到魚扑打水花的聲音,但聽了很久,卻什麼也沒有聽到。
工程隊要負責的土方不算小,大概有八百萬方,單是土方就夠我們干近一年。工程隊在工地邊整平了一塊地,搭了竹棚供工人居住,又租下了地磅旁一幢獨立的小平房,供技術人員和管理人員居住——我因為是出納,自己單獨住了平房內其中的一小間,其他的人,就住在一個大間里。工人的條件就更艱苦了,竹棚里全是大通鋪,一大幫男人擠在一起睡,被子是從來不疊的,臭襪子亂扔,不久之後竹棚就開始破損漏風,到了晚上冷風就呼呼地吹進來,幸好工程隊進場時已經是春天,否則非得把人給凍死。工人都是三班倒read.99csw.com。工地上,除非出了事故,否則總是一片忙碌。一般總有四台勾機在挖土,大約十余部車在運土方出去,還有兩台推土機在協助整平。工棚裏面,永遠都是煙霧繚繞,臭氣熏天,工人們不是在睡覺,就是在打牌賭錢。這樣的生活實在單調得要死,所以工人們很快就開始四處出動,尋找樂子。距離明山十多公里,往汕頭那個方向走,倒是有一個鎮子,鎮子裏面有幾個髮廊,五十塊錢隨便打波,打炮就要兩三百了,但工人去得不多,一個自然是嫌貴,二個也不方便,得借到摩托車才行,而摩托車又不太好借,工人們要麼借村長的,要麼借給工程隊送肉的屠夫的,往往一輛摩托車得坐兩三個人,再加一個駕駛的,突突突地往鎮子去。但很快呢,工人們就發現嶂下村其實就有一個髮廊來著,而且老闆娘還很漂亮。於是他們就不整天找村長和屠夫借摩托車了,而是改了節目,每天晚上,不需要上工地去的工人,都洗得乾乾淨淨,成群結隊往嶂下去。嶂下離工地大概有兩三公里的路程,走路不到半個小時,中間要經過礦工們的房子,一路上都鋪著煤碴,路兩旁長滿了五節芒和豬屎豆。老闆娘呢,那是沒得說的,要臉蛋有臉蛋,要身材有身材,一對大胸,不管哪個男人看到都要流口水,而且說話又甜又糯,跟工人打情罵俏,如魚得水。但這個髮廊其實倒真是個正經髮廊,裏面並沒有小姐,而是只有老闆娘一個人,剃髮、洗頭、按摩她全包了。我那時年齡小,雖然也對老闆娘垂涎三尺,畢竟不敢有什麼舉動。工人們呢,中間自然也有已經結了婚很規矩的,或者沒結婚但不敢放肆的,或者已經另https://read•99csw.com外有了目標的,總之到最後經常去老闆娘那兒洗頭按摩的工人,也不多,就三五個吧,我不知道他們中間是打了一架呢,還是達成了什麼協議,到最後,真正跟老闆娘勾搭上的,名字我忘了,是一個身材高大、年紀大約三十齣頭、稍稍有些胖的運土車司機,那司機的相貌,我約略還是記得的:微有些浮腫的臉,一雙桃花眼,頭髮有點自來卷,應該是平遠(梅州下轄的一個縣)人,而且家中是已經娶了老婆的。
我前面說過,工地上只要是沒有出事故,就總是忙碌的,意思呢,是工地其實是出過事故的。具體的時間,是在髮廊老闆娘的老公到髮廊去找我兩三個月後。那時他似乎對老闆娘的事情有所察覺了,跑去髮廊,當著工人們的面,把老闆娘打了一頓,之後就發生了這個事故。一個運土車的工人,把裝滿土的重車停在了坡道上,大概是因為車出了什麼問題吧,車應該也已經拉了手剎,但實在太重了,又是下坡,他下車鑽到車底去看時,車突然就動了,他的頭被車輪軋住——被裝滿了土的重車的車輪軋住頭,情形你們自己想象,總之當時我沒敢去看。正如你們所猜測的,死的司機就是那個跟漂亮老闆娘搞到了一起的那個,否則我也沒有必要說這個故事了。
我如今已經完全想不起來他究竟叫什麼名字了,他是江西人,父母都已經死了,也沒有兄弟姐妹,獨自一個人在嶂下當礦工也已經有好幾年了,跟髮廊老闆娘結婚,還是去年的事。他並沒有什麼文化,只是小學畢業,但卻喜歡「文學」,常常寫詩,偶爾也能在明山礦自己辦的小報上發表,但卻從來沒有上過正式的報紙。他的詩並沒read.99csw.com有什麼可取的,就是普通的沒有文化的礦工,讀了一些所謂的詩集寫出來的作品,我還記得他寫五節芒:「五節芒,五節芒,白花飄飄向太陽;雖然沒有鮮花艷,心中永遠向著黨。」又寫豬屎豆:「豬屎豆,豬屎豆,黃花綠葉像綠豆;雖然沒有綠豆好,一心在和荒山斗。」我當時自然只有覺得無奈,一開始與他接觸的時候,甚至還有些鄙夷,以為他不免有些蠢。但他總是一有空就來找我,甚至還會尋到工地上來,對於別人的指指點點,他也茫然無覺。我與他相熟后,也曾問他如何與髮廊老闆娘結的婚,他紅著臉,半天也沒有說出個所以然來。他也常常找我借書,我記得連尼採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他也借去看,還給我時自然是一臉的茫然,但也有他看得懂而且很喜歡的,比如歐文·斯通寫的梵高的傳記。
但這還不是結束,不久之後,明山礦出了一個小型的透水事故,當然這件事我也只是聽說。事故不大,只困住了三個工人,礦裏面把工程隊的抽水機也調去抽水了,水抽干后,卻只找到了兩個工人的屍體,還有一個工人的屍體卻怎麼找也找不著,而那個工人呢,就是那個礦工。
給工程隊送肉的那個屠夫,也是嶂下人,五十齣頭,禿頂,紅鼻頭,眯眯眼,小鬍子,每天都穿著油膩膩的皮裙,是個酒鬼。有一天,太陽很好,他送了肉過來,結了賬,說一起去他家喝茶去。客家男人閑著沒事就要喝茶,有時可以從早喝到晚,所以他叫我去我就去了。茶泡起之後,喝了兩杯,自然就說起最近的透水事故,屠夫說,聽說老闆娘的老公沒有死,有人下到礦里去,看到沒抽出來的水裡有一條似魚非魚的大怪物,正要https://read.99csw.com捉的時候,那怪物就鑽到水裡去了,估計是從透水口逃走了,現在想必是在地下河裡吧。
我是在1995年來到明山的,當時我是一個工程隊的出納。當時梅州在修建通往汕頭的省道,有一段是通過明山腳下的,我們的工程隊就是負責這一段的修建。
這話,我當時自然是不信的,所以聽了也就忘了,直到有一年,在我曾經待過的一個地方,有個煤礦發生了一起嚴重的透水事故,死了一百人,當時就有個傳聞,說抽水的時候,抽出了一條似人非人似魚非魚的怪物,抽上來之後已經遍體鱗傷,工人們以為死了,都沒有在意,但是後來卻又被它逃走了。這事實在太過怪異,所以報紙上都沒有說,但有一件事是可以作為此事的旁證的:當時,大興煤礦有一個工人,報死亡工友的名單的時候,多報了一個人上去,結果被查出來了,還上了法院。一般人自然以為他只是想多領些賠償款,但是你們知道,礦工一般都是很老實的,所以真正的情形可能是,那個工友其實已經下了礦,但是救援人員卻沒有找到他的屍體,所以法院自然也就認為他其實並沒有下礦,從而判定那個礦工在撒謊。可我敢保證,你們現在如果還想再找到那個礦工,也絕無可能,他一定已經失蹤了。
明山嶂位於梅州市東南約三十公里處。
想象一下,在地底的河裡生活著一大群因為透水事故而變成了魚的礦工——他們是怎麼變成魚的呢?他們又為什麼要變成魚呢?以及,在黑暗中生活得久了,眼是不是都瞎了呢?地底應該是無聲的,他們的耳是不是都聾了呢?他們在黑暗而無聲的地底的水裡游著,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呢?他們是否曾想過要從地底鑽出來,再見一見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