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穿著去。喏，要穿的呢。頭兒，對不住了，那個……」

源次提心弔膽地問道：

那人快步走上前來。是個光頭老爺子，三尺帶系得低低地耷拉在屁股上，還掛著兩提煙袋。

頭兒故意哈哈大笑，問道：

「老阿婆，再添點柴怎麼樣？」

「俳句會？啊，是嗎。阿源，叫啥，叫啥來著？你那個戒名——哦不對，是俳名。等等，你與其取個俳名，不如來個戒名更合適。我先給這木屐來個火葬，給它超度吧。」

他臉龐深陷，像一張面具。眉毛稀疏，鼻樑低矮，隔著一副高度近視的眼鏡，總覺得他在打量這個世界。當這張遠近聞名的臉，拐過十字路口，照射在第三家——烤白薯店的燈光下時，從他背後傳來一個蒼老粗啞的聲音：

「頭兒，來烤烤火吧。」從灶後面，傳來一個沙啞的聲音。

老爺子沉穩地點了個頭。這位是住在下谷西黑門町，被人立為頭頭的辰某。他真名叫什麼，誰都不得而知，也不知他靠什麼謀生。他只是成天遊手好閒，有時教一些成群結隊，不知去哪兒遊盪的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唱搬木材的號子。

「嗯，那個，那個什麼，之後有場俳句會。」

「哼！」頭兒心裡有數，像煞有介事地回了一聲。看到他這麼小題大做，源次突然感覺難為情起來。

世人都說，消防員的短袖衫有股帥氣勁兒，老爺印著帶家徽的禮服則高雅氣派。阿源則是兩個都佔了。出去爭女人、搶芳心的時候，穿短袖衫，纏個頭帶；冒充俳句先生的時候，就穿著印家徽的禮服。尋花問柳，吟詩比賽，樣樣都行。所以把木屐揣到懷裡這檔子事兒，也就不足為奇了。

「您瞅瞅，她戴著個護臉、護手，提著竹刀，練習服上套個什麼小倉布褲裙，趿拉著雙朴木的高齒木屐，天天到這邊來。學完了又擺在十字招式，從仲之町咯噔咯噔走回去。就跟眼前這位風流小伙趿拉著那雙木屐到處招搖，一副德行。」

「哦哦，是三兩二分啊。就聽說有個二分的零頭。這樣啊，原來是三兩二分。真是闊氣。比一個稍好點的棋盤還貴。要是兩間格子門房，相當於一個月的房租呢。嚇人。真闊氣。」

他猶猶豫豫地伸出手，想把木屐拿回來。頭兒把木屐換到另一隻手，閃開他：

「別說啦，怪難為情的。」老婆子溫和地笑了笑，移開了視線，態度近乎超然。

阿源被強ｈｔｔｐｓ://rｅａd•99ｃｓw.ｃｏm逼著只好過去，說了聲：

「就是藝伎給你買的那雙。」

「渾蛋，光著腳給我滾！」

「說起來，那個小娼婦，最近還騎竹馬，要麼就是讓學校里的學生拉著她去田圃里盪鞦韆。怎麼樣？頭一個就跟這個小夥子墜入了情網，說著：『這是送你的過年禮物，要保密哦。』送了這個。吃不吃驚，就是這雙木屐。」

「打擾。」

「唉，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源次心中暗喜，卻又有點害羞。

「亂講，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東西。」

「按老價錢，差不多要兩朱吧。源哥兒，多少錢來著？二兩二分？」

頭兒悠然自得地吐著煙：

「什麼呀，那是？」

「嗯。」

「那雙木屐，」此時，頭兒一副心領神會的表情，「是那雙吧，遠近聞名的那雙。總是走兩岔去，我至今還無緣拜賞呢。源哥兒的木屐可是名氣大著哩，嗯，名氣很大呢。」

「聽著，阿婆，你是個穿厚草鞋子在走廊里吧嗒吧嗒走的主兒。怎麼樣？沒想到還有為情郎破費的吧？闊氣吧。瞧，怎麼樣，這東西是不是相當不錯？」

源次又被挖苦了一番，於是搓著手，說道：

「若不是這樣，你為啥把這拿到長火盆上，給別人炫耀。聽說，前一陣子，你脫下這玩意兒，拿去塞到阿傳家賬房的格子里給人家瞧。」

外面的風向鴉滴溜溜地轉了一下，一陣北風微微吹來。

「怎麼啦？」阿婆蹲在那兒，雙手扶膝，獃獃地盯著木屐，問道。

「這個……」

「請，請。」

「不過也真是慷慨。說起來那個蝶吉，有一次客人帶著她到中植半去。為了顯擺闊氣，那個客人把分量不輕的錢袋子交給她拿著。她極不情願，說：『這累贅東西乾脆扔掉。』客人想著，她肯定不敢，就說：『好哇，丟大川里沖走吧。』這下可遭了殃，到仲店去買東西，一問：『我那錢袋子呢？』沒想到她竟來了句：『從橋上扔下去了。』客人只問了句『真的嗎？』，頓時就臉色煞白了。也難怪，那袋子里將近有兩百元呢。」

源次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說道：

「停了，停了，還不錯。」

「怎麼能不|穿呢！木屐當然是用來穿的，難不成還拿來戴頭上不成？當然，也有人把它揣懷裡也說不準，是吧？源哥兒。」

「我真的，那個，之後有點急事兒。」

「是街頭試刀嗎？」九-九-藏-書

「什麼怎麼啦？這可是遠近聞名，穿上這個逛遍了五丁町。你也知道吧，大坂家的那個包身藝伎，在去年的仁和加上，扮演武士、制服猩猩的那位。」

且說這阿源，雖然在昏暗的街上穿上了外套，但因為腳臟就沒穿木屐，而是把它緊緊地抱在懷裡。

「喂，到這邊來呀。松壽司家的小哥。進來。」

「老爺子。」頭兒大大咧咧地招呼道。

「是我。」

「不管怎麼說，很了不起吧。真嚇人。說是多少錢來著？怎樣？嗯，闊氣呀。」

「著急去哪兒？去哪兒啊？」

說著，頭兒把煙杆子插了回去，擺出一副要大幹一場的姿態。他一臉毫不知情的表情，若無其事地把木屐擺好，緊緊抓住。

頭兒強硬地變了態度，惡狠狠地說道。

「什麼燈啊？是指那盞熏黑的煤油吊燈嗎？」

他說得太故弄玄虛，原本沒打算搭理他的老婆子也湊到近前，眨巴著眼鏡，問了句老糊塗的話：

「頭兒，可以啦。」

「誰啊？」源次郎若有所思地轉過身。

「那個時候沒被狠狠地揍一頓，算你走運！」

源次心神不寧，有些不安起來，他故意裝作害羞的樣子說：

頭兒一把奪過源次的「私生子」——那是雙貼著藤面裡子、系著素花緞子木屐帶的桐木直條紋木屐——把一隻鞋底朝上，遞了過去。

「頭兒，那個，我還著急走呢。」

「這不是雙木屐嘛。不是木屐嘛。開什麼玩笑啊！也不知你這是著了什麼慌，有把這玩意兒揣懷裡的工夫，也能來得及趁其不備，踹對方小腿一腳，撒丫子就溜吧。你碰見啥了？是狗，還是人？」

「那還用得著這麼客氣。是不是要讀啥不能見人的文章啊？」

https://read.99csw.com「這不是阿源嘛。喂，源哥兒。」

「是蝶吉嗎？」

「還不錯，他媽的。」他自言自語地嘟囔了一句，像是一語雙關，又步履匆匆地走了起來。

「哦，是頭兒啊。」

看情勢不妙，源次想腳底抹油。他貓著身子，抓撓般的手勢，剛一伸手，又縮了回來。想要拿回木屐，卻失了手，連神情都變了。

「頭兒。」

聽了這話，頭兒訓斥般地說道：

這麼做的，除了下町松壽司的少東家源次郎，再無旁人了。

源次不由得用手按在上面：「頭兒，是這個嗎？」

「你說什麼啊？」

說這話的是藤兵衛。他趴在地上，胸部底下壓著一本京傳的讀本。他慢悠悠地摘下黃銅框眼鏡，放在讀了一半的書上，手托著腮，探出一張皺紋遍布的臉。

「頭兒，是三元。」源次揚起塌鼻樑，裝模作樣地回道。

「別說這有的沒的。」

老婆子僅僅「咦」了一聲，正因為她老早就知道蝶吉。當她打量著這位，說是跟蝶吉「墜入情網」的男子——也就是源次郎的那張臉：戴著眼鏡，塌鼻樑。再看看那雙木屐時，露出一副迷惑不解的神情：連雙木屐都不值得送啊。

「嗯。」

頭兒目不轉睛地盯著阿源那鼓鼓囊囊的胸口，問道：

「別不好意思。都到了這個年紀。我也不是在表演落語，不過要是有人問你：為啥回來這麼晚？你就告訴他，相好的留你不讓走。得有這樣的氣魄才行。」

一副町屋打扮的年輕人停下來望了望天，看到雨停了就把摺疊整齊放在袖兜里的和服外褂拎出來，輕輕地捋了捋衣領，穿在了身上。這位男子異常珍視，害怕被雨淋到的不僅是這件外褂，懷裡還揣著另一件東西。那既不是大錢夾，也不是抱出去餵奶的嬰孩兒，而是雙整木旋制的低齒木屐，但他並不是受尾上的差遣而來。這雙木屐是過年時某位藝伎買給他的禮物。他像對待護身符一般將其視若瑰寶，半道兒遇上了下雨，怕給弄髒，就揣到了懷裡。他本人則赤著一雙雪白的腳。九_九_藏_書

頭兒用誇張的語調說：

頭兒說著，又把木屐翻了過來。他叉開兩腿坐在灶前，單手抽出銀桿煙管叼在嘴裏，一隻手晃晃悠悠地從腰間的袋子里捻著煙絲。

「你那張嘴可是吃過七家倉庫，怎麼說這種話？源哥兒，你可要趁著年輕，千萬別等上了歲數。這個老婆子，別看現在這樣，也曾是吉原花街的人。藝名葛葉，之前可是一直很賣座的。」

老太婆雖已七十來歲，還是十分周到。

頭兒轉過身去，那光禿禿的腦袋在灶台後面，錚錚發亮，又對著外面喚道：

頭兒一邊仔細端詳，不知是不是一時疏忽，竟用木屐面敲了敲煙灰。

「嗯，正是呀。」

「沒啥事，大爺，能不能借你家店面一用？想要借個燈。」

「行嘛，給我瞅瞅，快給我瞅瞅。先給你奉上一盞最亮的明燈，等一等啊。」頭兒說到這兒，轉過身，大搖大擺地進了左邊的烤白薯店。這家店有些年頭了，跟前的方形座燈上用假名寫著：川越白薯口味香甜，歡迎選購。下面綴著：正宗丸烤俵藤https://read.99csw.com助。

「頭兒！」

「喲，是刺青乾癟的老太婆呀。近來情況咋樣？啊不對，是婦科咋樣啊？哈哈哈……」

「別拿我開玩笑了。」

他把木屐翻過來，攥著木屐帶，捏了捏：「喏，怎麼樣？」

「不是，是當票。你就別管了。天冷，關上門吧。」頭兒說完，衝著外面喊：「源哥兒，到這兒來。喂，你像抱個石頭地藏菩薩似的，杵在那兒幹嗎呢？凍傻了嗎？」

「不是打架。」

「所以嘛，掏那點腰包也是完全可以的。」

「是這麼回事兒，因為下雨了嘛，要是濺上泥，可就……」源次說著，又衝著懷裡打量了一番，「嘿嘿嘿，就是這麼一個無聊的玩意兒。」

源次慌忙喚道：

「頭兒，這是如今的流行嗎？」

「光著腳跑去唄。光腳去。這樣好，路可糟得很呢。」

「挺闊氣的嘛。」

「哎呀，對不住。」

嘰里咕嚕讀東西的聲音戛然而止。點著一盞破座燈的泥地房間里，一扇舊紙拉門被人拉開：「誰啊？」

「嗯，這會兒在數寄屋町。那個瘋丫頭，就愛出風頭，天不怕地不怕的。仁和加那次，耍了次木刀，因為沒吃著苦頭，就說要正經學劍。還是請您老人家拿藤條教訓教訓她。」

「是我，不是啥稀客。」

「哎呀！」

「胡扯，現在的藝伎都不信草席占卜那套，而是先學會用眼識人了。你竟然能讓她為你掏腰包，相當了不起呢。讓我瞧瞧，來，讓我開開眼界嘛。」

「沒什麼特別的。總之，絕對不是打架就是了。」

「別開玩笑了，剛巧添了把柴，來暖和一下。」

老太婆看到頭兒做出一副「不過是這麼一雙木屐嘛，有什麼值得炫耀」的樣子，馬上就猜到了其中定有隱情。老太婆雖然上了年紀，但是雙眼卻看得真切。

「等一下。」

「呀。」

「那，到底是怎麼啦？」說著，若有所思地，蹙起了濃密的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