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外科室 上

外科室

被室內一眾守護著,室外的眾人關切著的伯爵夫人,在明亮得纖塵盡數又莊嚴不可侵犯的外科室中央的手術台上,身著一襲純凈的白衣,如死屍一般躺著。她面色慘白,鼻樑高挺,脖頸纖細,孱弱的手腳大概連綾羅薄絹的重量都耐不住。略微發白的唇間,隱約可見如玉的前齒,她雙眼緊閉,眉間卻若有所思地蹙起。松垮垮束起的頭髮,一綹一綹地從枕邊一直散落到手術台上。
「要是錯過了治療時機,可就無可挽回了。說到底,還是你們輕視病情,才一直拖著治不好。講什麼感情啊這啊那的,就是姑息縱容。護士,稍微按住她。」
一看到她如今氣若遊絲的樣子,回憶起患者曾經氣質高雅、清麗尊貴,以及那美好的容顏,我不禁打了個寒戰。
「痛嗎?」
侍女再次確認了一遍:「那麼就這麼說好了哦。」
「那麼,來按住夫人吧。」
侯爵也在一旁插話:「要是這麼逞強的話,還是把小姐帶來給夫人看看比較好。不快點好起來,小姐可如何是好呢?」
伯爵對此無異議,眾人也都表示贊同。看到此,那位醫學博士插話了:
眼見著,鮮血突地從胸口湧出來,瞬間染紅了白衣,如雪地里綻放的紅梅。夫人神色不改,只是臉色越發蒼白。然而,她果然淡定自若,連腳趾都未曾動一下。
「什麼?是麻醉針嗎?」
此時,夫人抽|動眉頭,嘴部歪斜,瞬間像是不堪痛苦。她半睜著雙眼說道:「要是這麼強迫的話我也沒有辦法。我吧,心中有個秘密。聽說打了麻醉針就會說胡話,我對此十分畏懼。如果實在是不麻醉就無法治療的話,那麼治不好也沒事,就請終止治療吧。」
「噢,不能治也沒關係。」
「夫人,您的病可沒那麼輕鬆。怎麼說也是要割肉削骨。請您稍微忍耐一下。這種苦楚,除非是關雲長,否則是絕對受不住的。」
我不經意間望向醫學士,只read.99csw•com見他心情彷彿全然不為所動,一副虛心坦然的樣子。整間屋也就只有他一人坐在椅子上。他那副異常冷靜的姿態,要說讓人安心倒也是如此。只是在目睹了伯爵夫人樣子的我看來,反倒只覺面目可憎。
接到了嚴肅的命令,五名護士就從四周圍上夫人,要按住她的手和腳。她們以服從為己任,只是單純地聽從醫師的命令就好,不用顧及其他的感情。
「好的。」
「你看,又開始逞強了。」
「唉,請等一下。夫人,請您忍耐一下。」
夫人一副自暴自棄的樣子,邊說著邊要背過身去。病軀不聽使喚,只聽到她把牙齒咬得咯吱作響。
那時高峰的神情,有一種神聖不可侵犯的、不同尋常的東西。
此時醫學士正抱著胳膊微微上仰地靠在椅子上,他與我四目相對,嘴邊泛起微笑。雖然尚未開始,但這場手術幾乎關係到我國整個上流社會的喜憂。醫學士身負如此重任,卻彷彿參加晚宴一般,淡然冷靜,像他這樣的人大概是極為少見的。現場有三位助手,一位到場的醫學博士,另外還有五名紅十字會的護士。雖說是護士,還有胸前佩戴勳章的,有些估計還是皇室特別授予的。此外就再沒別的女性了。到場的親屬,都是什麼公啊,什麼侯,或什麼伯的。站在他們中間,神情複雜,憂心忡忡的那位便是患者的丈夫伯爵了。
「已經要開始了,那件事,就由你來……」
眾人面面相覷。
某天在東京府的某家醫院里,醫學士高峰將親自操刀為貴船伯爵夫人實施手術。實則是出於好奇心,不過我以自己的畫師身份為利器,總之就是找了個借口迫使與我親勝兄弟的他九*九*藏*書,勉為其難地應允我觀看手術過程。
話音未落,高峰雙手扶住手術刀,對著乳|房下方深深地切了下去。醫學士面色變得煞白,渾身顫抖著說:「沒有忘!」
「不!因為是你,因為是你……」
護士戰戰兢兢:「大夫,這麼開始行嗎?」
侍女惶恐地重複道:「您聽到了嗎?」
「是無論如何都不能應允嗎?如果那樣,即便治好了我也會去死。都說了沒關係,就這樣開刀吧。」說著挪動那潔白纖細的手,費力地把衣領稍稍鬆開,露出如玉般的胸部,「來吧,殺了我也不會覺得痛。我會一動不動,所以沒事的,開刀吧。」夫人毅然決然,斬釘截鐵,語氣義正詞嚴,不容動搖。不愧是顯貴之人,威震四方,滿堂齊刷刷地屏氣凝神,鴉雀無聲,連個高聲咳嗽的都沒有。
護士無可奈何地微笑回道:「要把胸口稍稍切開一點,所以您要是動彈的話,是很危險的。」
「這樣啊。我老老實實,保證一動不動,請切吧。」
她悄悄地面向貴船伯爵,聲色沉穩地說道:「殿下,小姐總算是不哭了,乖乖地待在另外那間房裡。」
「是。」侍女回頭應道。
「是的,據說在手術結束之前。雖說時間不長,但如果您不入睡的話,是不行的。」
也就是說,無論是多麼優秀的醫學士,遇到緊急場合,也是難免會擔心的。我不禁對此感到同情。
「我也聽不得嗎?啊,夫人?」
此時依然面不改色的,也只有醫學士一人。他剛才還不知為何,一時間有失常態,現在又是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情了。
正在這時,剛才在與我走廊擦肩而過的三位侍女中最引人注目的那位女性,優雅地打開門,安靜地走了進來。
溫柔的侍女慌忙攔住護士,不知所措地說道:
醫學士微微抬起手,輕輕攔住護士:「慢著,不用按。」
夫人沉默著思忖了一下,斬釘截鐵地說了句:「不,不用。」九*九*藏*書
那聲音,那呼吸,那身姿;那聲音,那呼吸,那身姿。伯爵夫人欣喜地帶著天真的微笑放開了高峰的手,只見她叭地一下倒落在枕邊,嘴唇已然變了顏色。
「夫人,現在給您拿葯過來,請您聞一下,然後數伊呂波,或是數數。」
定睛一看,她們中間簇擁著一個穿著披風外褂的七八歲小女孩,轉眼消失在了視線里。
「沒事,不疼的。」
如若果真如她所言,那伯爵夫人是害怕心中的秘密在意識朦朧之間對別人講出來,才誓死守口如瓶的。做丈夫的聽到這番話心中會作何感想?要是平日里講出來,必然會引起一場風波。然而作為看護患者的立場,無論何事,都只能閉口不問了。更何況,夫人已經直截了當地發話了,絕不能從自己口裡對別人講出那個秘密。洞察到夫人的心情,伯爵溫柔地問道:
話說一半,伯爵夫人頹然地仰著臉,用極盡凄涼的眼神,最後直直地凝望著這位杏林聖手:「但是,你,你,大概不知道我吧?」
侍女教導般地說道:「那麼夫人,這樣就不能治療了哦。」
那時那刻,他們二人彷彿自己身邊已無天,無地,無世界,宛如全然進入了無人之境。
夫人沉重地搖了搖頭。其中一位護士溫柔地問道:「為什麼那麼抵觸麻醉呢?一點也不痛苦。迷糊一下,很快就結束。」
「那麼,您同意了吧?」侍女在中間周旋。
醫學士的這聲應允帶著些許顫抖,傳到了我耳邊。他的神色也不知為何突然有了些變化。
「那,去把小姐帶過來。」
「我想她是病得太重,有點不正常了。」伯爵愁眉苦臉地說。
「好的。」
夫人面色蒼白。
伯爵點了點頭,喚道:「我說,綾。」
https://read•99csw•com「綾!快來啊。喂!」
「嗯,沒事的。」
這時醫學士如宣誓般,用厚重莊嚴的語調說道:
護士收到了醫學士的答覆后,對著那位侍女說道:
「啊……」其中一個護士,雙目圓睜,猶豫不決。全體皆愕然地盯著醫學士。這時,另外一名護士略帶顫抖地拿起消過毒的手術刀,遞給了高峰。
對於她那過於天真的想法,我禁不住打了個寒戰。今天的手術,大概是沒人敢睜眼看了。
事已至此,醫學士動如脫兔,手法神速,轉眼間就切開了伯爵夫人的胸口。大家自不待言,就連醫學博士都沒有插嘴的餘地。此時,在場的人有嚇哆嗦的,有掩面的,有背過身的,還有低下頭去的。我此時已經失了神,幾乎連心臟都嚇得冰冷了。
對方只答了句「嗯」。
護士走到醫學士跟前,說道:「那麼,大夫請您……」
我不一會兒就進入了外科室。
然而夫人神色坦然,不為所動。
「也不是說嗅了麻醉劑,就一定會說胡話。」
夫人回了句「請」,蒼白的臉頰上,如渲染般漲起一抹紅暈。她雙眼緊緊盯著高峰,對晃在胸前的手術刀,看都不看一眼。
當天上午過了九點,我離開家坐上人力車朝醫院飛奔而去。徑直朝外科室方向走去時,只見那邊順次推門出來兩三個侍女模樣、面容姣好的婦人,同我在走廊的半道擦肩而過。
「不,思慮至此,一定會說出來的。」
侍女不知如何應答,回頭窺伺伯爵的臉色。
「護士,給我手術刀。」
夫人這時忽然睜大了眼睛,神志清醒,聲音凜然地說:「操刀的醫生,是高峰大夫吧?」
「那個我知道。但是一點關係都沒有。」
「你就饒了我吧。」
正說著,高峰的雙手已經扯開患者胸前的衣服。夫人雙手抱肩,一動也不動。
夫人呼吸欲絕地,呼喊侍女。
就在那時,從方才就一動不動、靜如死灰的高峰,輕輕地從椅子上站起身,說https://read.99csw.com道:
「夫人,我來負責,實施手術。」
伯爵夫人並無回應。
不僅如此,從入口到外科室,從外科室到二樓病房的長長走廊里,穿著長禮服的紳士、身著制服的武官,還有穿著和服外褂裙褲的人物,以及貴婦人名媛等,每一位都氣質高貴,卻彼方相向而行、此方相對而立,或踱步,或佇立,循環往複的樣子宛若在紡織。我此時聯想起門前看到的數台馬車,默默地在心裏有了底。她們之中或是悲痛,或是面帶憂容,又或露慌亂之態,眾人皆神色不安。急促而又連續的細碎皮鞋聲與草屐聲,回蕩在醫院寂寥高聳的天井,寬闊的門窗和冗長的走廊之間,形成了一種異樣的迴響,讓人不禁產生了陰鬱凄凄之情。
醫學士接過手術刀,輕聲快步靠到手術台前。
侯爵滿臉愁容。
侍女接到指示,湊到手術台前。優雅地雙手垂到膝旁,端莊地行了個立姿禮。
「是的,是外科長。可即便是高峰大夫,也不能做到手術過程無痛苦。」
「貴船,照這樣子還是得把小丫頭帶來,給夫人看看。不管怎麼說,她疼惜孩子就會做出讓步的吧。」
「不管怎麼說,今天嘛,手術就先推遲了如何?之後再慢慢勸她就好了。」
才過三秒,由他操刀的手術速入佳境。當感受到手術刀觸及病骨時,她沉重地擠出一聲「啊」來。據說二十天來甚至都無法躺著翻身的夫人,俄頃機械地躍起上半身,雙手緊緊地抓住高峰拿著手術刀的右手。
「是的。對誰也不能說。」
臨場檢查的醫學博士,一改沉默,開口道:
伯爵上前來,說:「夫人,不要逞強。怎麼可能不治療也無所謂呢?可別說任性的話。」
一旁的侯爵搭腔道:
夫人急忙攔住:「綾,別帶過來了。為什麼不麻醉,就不能治療呢?」
夫人語氣堅決。
護士又說道:「可是夫人,不管怎麼說還是會有點痛的,這跟剪指甲可不一樣啊。」
伯爵無聲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