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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她把罐子的蓋子蓋上,準備去把燈關上。
它們都僅僅停留在她的心思的外圈,是沒有直接為她所用的那部分意識,在對它自己不停地作出反應說明,而她的注意力的中心對這一切都沒在意。他靜止了一會兒,什麼動靜也聽不到。一定是坐在了什麼地方,在吃餅乾。如果是坐在一把椅子里的話,或許還會把一條腿翹在椅子的扶手上呢。
她依然一門心思地在看書,完全沉浸在她剛讀到的書中的越來越令人感興趣的內容之中,給完全吸引住了。甚至連眼睛她都沒抬起來。
她聽到車庫門發出的轆轆聲,聽到他放下掛鎖時掛鎖撞在車庫門上的響聲,聽到他又走進屋裡來的聲音。他直接走向書房,走了進去,這回是不慌不忙的(準備同她搭話,面對著這種情況,不再迴避,在令人神魂顛倒的短短几分鐘里,他已下定了決心?)——結果發現書房是空的。燈亮著,但看書的人走了。
她聽到自來水龍頭裡流出的急速的水流聲,接著是一個空杯子湊上去的聲音。
他們很尊重你的獨立人格,她想道,這是他們所具有的良好品格的一項。只是其中的一項,還有別的許多好品格。
「……然後他們坐在了舒適的坐墊上……」
我的房子。只要我樂意的話,我甚至可以拿兩塊。對,我就拿兩塊。
她拍落了手指上的最後一點餅乾屑,決定找本書看看。這會兒,她全身有一種非常安寧優裕的感覺,這種安寧優裕的感覺對平靜人的心靈幾乎是相當有效的。它是一種能治愈人的情感;是重新成為一個人,成為一個完整的人的情感。就好像舊日的人格分裂所帶來的創傷的最後殘痕(從各方面來說,確實是有這麼一個創傷),已經完全愈合了。一個精神病專家可以就此而寫出一篇有分量的論文;就這麼在一幢房子里隨意走走,懷著一種絕對的安全感,徹底的放鬆,走上半個小時,對她來說,就能達到這樣的一種效果,不需要到一家醫院,經受所有的冰冷的科學手段的檢驗和治療,同樣能達到的一種醫療效果。不過人畢竟總是人,他們需要的並不只是科學。這https://read.99csw.com是一個家,一幢他們自己的房子,沒人能把它奪走。
「……阿克塞爾·弗森趕著馬車,輕快地穿越過一條條黑暗的街道。」(他們回來了。我得先看完這一節。)「一個半小時后,這輛馬車穿過了聖馬丁的大門……」
她先是隨意四處走了一會兒,為自己充實對這地方的「感覺」,讓自己渾身浸透在這種幸福的「所有感」之中。碰碰這兒的一把椅背,摸摸那兒的窗帘的質地。
她走進傑茜嬸嬸的配餐室,打開餅乾罐的蓋子,取出一塊餅乾,咬了一大口。
但這一來他就會恍然大悟。因為,這支煙會讓他明白,就像他想進來結果卻沒進來一樣,她雖然起身離開了,可實際上她原本並不打算起身離開。
我的。我的房子。我父親和我的房子。我的。我的。我的家。我的椅子。我的窗帘。不,還是掛成那樣的好,我要你按那個樣子掛窗帘。
是凱瑟琳·安東尼的《瑪麗·安托萬內特》。
但是她腦子裡並沒有想到他,或是落在他的身上。那都是她下意識里的感覺。
她一個人呆在房子里。就是說,一個人,除了休,他正呆在樓上他的搖籃里,還有傑茜嬸嬸一直呆在屋后她的房間里。他們都出去拜訪他們的老朋友邁克爾森一家了。
「那麼,或許就下一次再說吧,」母親在分手時,從門口回頭笑著說。
「……」
隱隱約約地,在她下意識的聽覺中,她聽到在這寧靜的夜晚,在屋外什麼地方,傳來剎車聲。
(他在地板上掉下了一大塊餅乾,他停住腳去撿。他不想讓她在早晨時看見那塊餅乾還在地板上,知道自己前晚幹了些什麼。我敢說他心裏還是怕傑茜嬸嬸的,像一個小男孩一樣。)
突然,她改變了主意,折轉身,從罐子里又拿出了一塊餅乾。
於是,她一手拿了一塊餅乾,每塊餅乾上還都九_九_藏_書咬了一大口,走出了配餐室。實際上,它們並不是吃進嘴裏的食物,而是精神的食糧。
「他們看見,在前面一點的路上,有一輛大型驛車順大路駛來。」(不,那是比爾,不是他們。剛才是他一個人進來的。我忘了,他們沒有開車去,邁克爾森家就在拐角那邊。)「一輛大型驛車順大路駛來……」
然而,像這樣一個人獃著,卻又沒有一點孤獨感,實在是不錯。只不過是一個人呆上一兩個小時,從九點到十一點,心裏又很清楚他們很快就會回來的。整幢房子任憑她一個人隨意走動;上樓,下樓,這個房間走走,那個房間看看。這與她在其他時間里的走動不同,不可能有這時的感覺——這時會有一種特別的感覺,是在四周沒一個人的情況下一個人隨意走動。這事確實對她很有意義。更增添了她的所有感,能給它以新的補充。
這陣腳步聲走到了屋后。傑茜嬸嬸的配餐室的燈又亮了。從她所在的地方她沒法看見它,但她憑電燈開關的咔嗒聲知道是那兒。她憑不同電燈開關發出的不同的咔嗒聲便知道是在開哪一盞燈。根據咔嗒聲的方向,以及聲音的脆或沉。你可以知道一幢房子的這類事情。
這時正是讀書的好時候,幾乎是絕無僅有的好時光。你可以全神貫注地讀書,你可以完全忘我地進入一本書的境界。你暫時會失去自我,跟書融為一體。
她並不餓。兩小時前他們剛吃過一頓豐盛的晚餐。但是——我的房子,我能這樣做,我有資格這樣做。這些東西是為我準備的,什麼時候我覺得需要,我就可以隨意享受。
幾乎在下意識里,她對這一切全知道;並不是完全意識到,至少一時還沒有完全意識到。它到達了她的意識里,但還沒有完全讓她清醒過來。
為什麼?為什麼他要這樣?
有一個小時,或許更長些時間,她成了一個死了丈夫的五十歲的女人;她忘記了時光的流逝。
發生在另一個人身上的真實的事,不過是很久以前,又相當遙遠的事情,那是一個完全不可能跟她相混淆的人的事。在小說中的人物的身上,你很快就會不由自read.99csw.com主地開始把自己跟男主人公或是女主人公混為一體。而對一個曾經是活生生的人來說,你卻不會把自己跟他或她混為一體。你會同情他,但這是一種很客觀的同情,僅此而已。從頭到尾,那總是另外的一個人。因為一度,這曾經是真實的事,是發生在另外一個人身上的事。(人們把這稱之謂逃避,儘管在她身上這種情況跟發生在其他人身上的情況完全相反。其他人從塵世逃入虛構的小說境界中去。她卻會逃離帶有太多個人色彩的戲劇,逃到真實的過去中去。)
過了很久,蓋子終於又蓋上去了。腳步聲又重新向前走去,進了大廳的後面。
前門傳來了鑰匙轉動的聲音。門打開,隨即又關上了,但沒有傳來到家后的悄聲細語。不說萬籟俱寂的話,至少沒一點人聲。一陣堅定有力的腳步聲,只有一雙鞋子,走過了通往這扇門前的一段沒鋪地毯的地板,然後順著鋪地毯的門廳走去,腳步聲漸漸模糊了。
他不喜歡我嗎?是因為他不願意看見在沒有其他人的情況下,他單獨和我呆在一個房間里嗎?我想——看起來——好像他在很久以前就完全信任我了,可——他竟然那麼畏縮,在門口就止步不前,幾乎是馬上就轉身離開了。
並不是他怕打擾我。我們是一家人,我們互相之間不需要這樣講究禮節。我們都可以隨意從一間房間走到另一間房間,不必向對方說一聲對不起,除了是在樓上的房間里,而這兒並不是樓上,這兒是樓下。他甚至沒說一聲嗨。當他看見我沒有看見他時,他就想這樣離開,儘力想不驚動一切地離開,不想引起我的注意。他先是後退了一步,然後才轉身離開。
他們問過她是否想一起去,不過她已謝絕了。或許是因為她知道,如果她一個人呆在家裡,她就會從中獲得這樣的感覺。
傻氣?孩子氣?還是憧憬?一點不假。可誰又沒有孩子氣,沒有憧憬?沒了這些生活還有什麼意義?或者說竟會有缺乏這些東西的一種生活嗎?
「……」
「……順大路駛來。」(傑茜嬸嬸會發脾氣的。她老是要責罵他。我做了同樣的事的話,她卻從九_九_藏_書不責罵我。我想在他還是個孩子時,她就總是要罵他,現在她也改不了這個習慣。)「假冒的科夫夫人和她那一伙人進了這輛車子……」
前門重新打開,但並沒在他身後關上。他從前面出去了一會兒,去把汽車放好。
隔一段時間能一個人在家獃著真是不錯。不過也不要太經常,不要一直是一個人,那樣的話人就會陷入一種孤獨之中。她已經知道孤獨是怎麼回事,知道得太清楚了,再也不要孤獨重來。
她聽到他關上車門的砰的一聲,聽到馬達的發動聲。
不,這不是因為他不喜歡我。這是因為他確實喜歡我,真的喜歡我,因此他那樣離開這兒,不想單獨跟我呆在一起,以此想避開我。他太喜歡我了。他已經開始愛上我了,而且——而且想到他不該愛上我。他為此而展開了激烈的思想鬥爭,這是一場無望的但又無法迴避的鬥爭,一場永遠贏不了的鬥爭。
「阿克塞爾·弗森接過了韁繩……」
他已經知道家裡人都到邁克爾森家去了,而且一定認為她也跟他們一起去了,這幢房子里就他一個人。書房是在樓梯的右邊,他是順左邊的走道直接去了配餐室,然後又折回來了,他還沒走到書房這兒,因此他不可能知道她在書房裡。她旁邊的那盞燈是有燈罩的,有限的燈光不可能照到房間門口。
(為什麼他看見我一個人在這兒,就這樣轉身走開了?)
腳步走進了大廳,當它們從他先前所在的地方一路過來時,清晰可聞,腳步聲轉過了樓梯角,向這一邊而來。腳步是一直向這兒走來的,向這個房間走來的,而並沒有想到她在裏面。
「下次一定去,」她允諾道。「他們一家人都相當不錯。」
他的腳步聲來到了門邊。然後在那兒停了片刻,幾乎是往後一縮。
現在她不僅知道,他在開始愛上她了,而且,她也明白,通過這支能說明問題的香煙,他會知道,她也知道他愛上她了。
在那兒腳步聲停了片刻,向後退了一步,兩隻腳踩在一個地方,使地板稍稍發出了一點聲響。
後來,餅乾罐蓋掉了下來,發出砰的一聲,是那種瓷器的沉重、空洞、清脆的聲音。
read.99csw.com然後,他猝然畏縮地往後退了一步,一大步,轉過身,離開了。
過了幾秒鐘,她記起了,她沒把香煙熄掉,把它留在了那兒,就在桌上的那盞檯燈下面,在她先前坐的椅子旁邊。她離開那兒時,忘了把它拿走。在聽到外面的汽車聲前,她剛剛點著這支煙,它現在一定還燃著。
「……」
她胡亂想著,卻又是不慌不忙地關上了書本,拿著書來到了書架上那排書留出的空隙前——她就是從這兒抽出這本書的——把書插了進去。她把燈為他留著,沒關上(因為他看起來是想進書房裡來的),隻身退出了書房,好讓他進來,然後走到了大廳里,上了樓,進了自己的房間,關上門準備睡覺。
蓋子在地上停了一會兒,並沒有急著把它蓋回去。
她解開了頭髮,進行一番就寢前的梳理。
他們沒有強求她。他們從不強求她做什麼,從不反覆邀請到使人無奈的程度。
她從來對小說不怎麼感興趣。小說里總有種使她不太舒服的感覺,或許裏面的虛構的描寫會讓她想起自己的生活經歷。她喜歡真實的事情(她內心的真實表現)。
接著,突然,她明白了,這是件簡單明了,幾近客觀的事。她懂了。她隱隱約約知道這是一件沒法用言語表達的事。一件過於曖昧而無法用任何言語表達的事。
突然,他的輕巧的腳步聲又開始響了起來,斷斷續續的咬餅乾的聲音也沒有了。
她倒並不是擔心會為此而引起一場火災。他一眼就會看到這支煙,並幫她把它熄掉的。
大約有片刻功夫,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看著她。
(他想到這裏來。他只走到門邊。然後當他看見我在這兒時,而且似乎覺得我沒看見他,他便離開了。為什麼?這究竟是為什麼?)
慢慢地,這本書的魅力消失了,離去了。她的眼睛第一次離開了書頁。她疑惑地抬起了頭,那本書依然攤開在她的身前。
在書房裡,她花了點時間,去找一本想看的書。她輕快地沿著書架上下左右尋找著,她先後兩次拿著書回到椅子邊,可讀了開始的一兩段,就發覺不合適,就這樣,她找到第三本書才覺得適合自己,便安心地坐在椅子里看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