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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9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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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天保佑明天快點變成後天,後天過後快點到三十號吧。
「說起來,今年沒有聚會呢。」和爸爸面對面坐著吃晚飯的時候,雄一郎抱著可能被爸爸訓斥的心理準備開口說道。
「為什麼呀?以前每年都辦的。」
「可能早坂家裡有事不太方便吧。」
那天晚上,媽媽悄無聲息地拉開拉門進了雄一郎的房間,這回她沒有親吻雄一郎的臉蛋,而是直接鑽進了被窩。媽媽握著雄一郎的手,靜靜地呼吸著。雄一郎則裝作熟睡的樣子,聽著媽媽的呼吸聲,他無法判斷媽媽是睡了還是醒著,雄一郎害怕知道答案,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就是害怕。
雄一郎也知道那座山莊是屬於彈父母的,還無意中從自己父母的談話里了解到彈家裡特別有錢。可是彈既不炫耀家裡有錢,又會和雄一郎他們一起玩一些傻傻的遊戲,所以雄一郎很喜歡彈。雖說他能夠理解早坂家裡有事不方便所以用不了山莊,但仍是不明白:之前的每一年山莊明明都是開放的,他們家一次都沒有不方便。
「明年能不能去呀?」因為爸爸沒有回答,雄一郎又問了一句。
深夜,什麼東西破碎了的聲音驚醒了雄一郎。他睜開眼,頭頂上的橘黃色電燈泡飄浮在一片昏暗中。這時聽見了一陣模糊不清的說話聲,是九-九-藏-書媽媽回來了吧。每次如果媽媽回來得比雄一郎上床的時間晚,她總會悄悄地打開房間的拉門,親吻已睡著了的雄一郎的臉蛋。雄一郎即便察覺了也裝作在睡的樣子,因為他覺得要是媽媽發現他沒睡,就不會這麼做了。雄一郎盯著頭頂上方的電燈泡,暗暗想著拉門就要打開了吧。可是緊接著,雄一郎聽到斷斷續續傳來的話語聲有些異樣,是吵架了?
但是,今天有點不一樣,雄一郎縮在被窩裡想著。今天並沒有像以往那樣互相怒吼,而是壓低了嗓門在商議什麼。有什麼東西拍打牆壁的聲音,好像是紙巾盒,或是報紙之類輕的東西。含混不清的媽媽的聲音、爸爸的聲音,接著一陣沉默,又隱約響起媽媽的聲音。
「是繪畫手工吧,還有數學我也喜歡。」看著爸爸的笑臉,雄一郎的心平靜了下來,滔滔不絕地說了下去,「現在我正畫校舍呢。老師說畫校園裡的任何東西都可以,大家都畫些樹啊什麼的,我選了畫校舍,老師還誇我說雖然校舍很難畫,可我畫得很好呢。不過現在還沒畫完。」
雄一郎每晚在被窩裡必定會反覆念叨這兩句話。到了出發那天,往往由於開心興奮過了頭而疲憊不堪。
雄一郎早已習慣了父母的爭吵。他們兩人總是毫九*九*藏*書無顧忌地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比如在山莊的時候就互相嚷嚷過:「我不是說過幾百遍你要搞清楚到底帶沒帶過來嘛!」「什麼呀,你怎麼那麼說話!你自己看看不就得了!」「你說什麼?!」夏日聚會中每當父母開始這麼嚷嚷的時候,紀子就會睜大眼睛,停下正在做的事,擔心地看著雄一郎,因為紀子的父母不會這樣粗聲大氣地叫喊。
爸爸沒再說什麼,繼續吃菜喝啤酒。雄一郎也很難再接話茬兒,只好默默地吃著飯。媽媽曾定過規矩,吃飯的時候不許開電視,因此這會兒餐桌上靜悄悄的,只有兩人咀嚼食物的動靜,雄一郎覺得怪難受的。
「那爸爸你喜歡什麼呢?」雄一郎小心翼翼地問。
爸爸沒有回答,又發出「嗐」的一聲感嘆后,站起身打開電視,用遙控器將音量調到震耳欲聾的程度后回到椅子上,一邊看著電視一邊喝起酒來。雄一郎洗完碗,從震耳的音響聲中逃到浴室,開始清洗放空水后的浴缸。爸爸剛才想說什麼呢?不知道。雖說不知道具體內容,但雄一郎明白不會是愉快的話題。電視發出的超大分貝聲響一直傳到浴室里,雄一郎感覺這也是一種暴力。
從雄一郎上小學起,原本一家三口一起享用的晚餐就只剩下他和爸爸兩人相對https://read•99csw•com了。雄一郎還記得,爸爸最初還會做點菜,自己也會打打下手幫忙,就像在山莊度過的「兒童晚餐」的日子,還挺開心的。那時候兩人還興緻盎然地做過漢堡牛肉餅、餃子什麼的。可不知是因為爸爸沒有做菜的天分還是別的原因,這些嘗試大都失敗了。就連用買來的現成調料做的咖喱和燉菜也不成功,或是蔬菜沒煮熟,或是嘗試著往裡放罐頭鯖魚也沒煮好。等到雄一郎上二年級的時候,爸爸突然就不做飯了,下班回來時從超市買回一些打折飯菜擺在桌子上。最近一段時間連把飯菜從超市包裝挪到盤子的程序也省了。近來雄一郎一放學就立刻煮上米飯,因為晚飯時只喝酒吃菜的爸爸連飯也不煮了。雄一郎還學會了做味噌湯,用加了調味料的味噌做湯出乎意料地簡單。媽媽回來都是在雄一郎快要入睡的時候,有時候更晚。
一九九〇年
爸爸一聲不吭,只是夾起餐盒裡的煮南瓜往嘴裏送。
一般來說,暑假開始沒幾天雄一郎就會問,今年的聚會是什麼時候啊?爸爸媽媽總會爽快地回答「七月三十號」或是「八月五號」,聽到日期后雄一郎最先做的就是在日曆上標上記號。平時要是做了什麼壞事,爸爸媽媽立九九藏書刻會威脅說:「不帶你去參加聚會了哦!」所以雄一郎雖然表面上不動聲色,可心裏無時無刻不在盼望著聚會的日子。他甚至覺得只要早早睡覺日子就能快快地過去,所以從知道聚會日子的那天起,每晚九點就鑽被窩了。
「喂,雄,」突然,爸爸用親切的語氣招呼正在洗碗的雄一郎道,「你最擅長的科目是哪科啊?」
即便這樣,雄一郎依然深信今年會去參加聚會。只要一收到通知,爸爸媽媽就會告訴自己「八月十五號出發」,或者說「是八月二十號」。就這樣一直等到八月三十一號,暑假的最後一天,雄一郎依然堅信爸爸媽媽會告訴他,聚會的時間是九月份的連休假期之類的。
「沒完沒了的!」爸爸低聲喝止了雄一郎。爸爸的聲音是那麼冰冷,雄一郎覺得渾身凍僵了一般。
「那明年應該沒問題吧?」
「雄,我呢,最最討厭畫畫和數學了。我們真不像啊。」爸爸隔著櫥櫃看著雄一郎說。說話時爸爸臉上的笑容並沒有消失,可雄一郎覺察到那是一種讓人心生不快的笑容,是一種讓人毛骨悚然的強顏歡笑。
爸爸發出「嗐」的一聲,既不像嘆息也不像笑聲,然後站起身將啤酒換成了燒酒。很顯然爸爸心情不好,可雄一郎不明白是因為什麼,是爸爸打一開始就不高興呢,還是https://read.99csw•com自己做了什麼突然刺|激爸爸了?雄一郎把飯碗里的飯掃乾淨后,收拾起桌上的盤盤碗碗,端到廚房水槽里。雄一郎一邊洗碗一邊隔著櫥櫃觀察爸爸的動靜:他沒有吃包裝盒裡的小菜,只喝著燒酒。
出了什麼事?現在是什麼情況?雄一郎瞪視著眼前的昏暗出聲問道。既不是在問爸爸也不是在問媽媽,他在問彈和樹里,問那些夏日短暫相聚的朋友。為什麼今年沒有聚會呢?明年能相見嗎?我們會變成什麼樣子呢?怎樣才能再見面呢?怎樣才能說上話呢?想到這裏,雄一郎不禁愕然:如果明年、以後一直都沒有聚會,到底怎樣才能和彈他們聯繫上呢?
「是啊。」爸爸簡短地應了一聲,往杯子里倒滿了啤酒。
可是今年問了「什麼時候聚會?」時,雄一郎沒得到明確的回答。爸爸的回答是「還不清楚」,媽媽的回答則是「還沒通知我們呢」。雄一郎每天都要重複一遍同樣的問題,以至於爸爸最後呵斥道:「不許再問那個問題了!」
突然傳來爸爸一句大吼「別當我是笨蛋!」,嚇得雄一郎躺在那裡渾身顫抖起來。接著響起一陣猛烈的開關門的動靜,這讓雄一郎更為害怕起來,他知道那是大門被使勁拉開后又被重重地摔上了。
當十月份過去的時候,雄一郎終於明白,今年的聚會是參加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