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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4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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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小時候一起在那個山莊生活過,早坂先生一家對我們非常照顧,後來突然失去了聯繫,所以想起到這兒來打聽消息。」樹里說道。
從大馬路上拐彎后,眼前立刻出現了一條沒有修整過的土路。筆直延伸的道路兩邊是一排樹葉凋零的大樹,記憶中的情景竟如此清晰地再現眼前,雄一郎感到一陣眩暈。

「等一下,等等!」耳邊響起了樹里格外迫切的喊聲,雄一郎回頭一看,見樹里還站在石子路那一頭,還真像有扇透明門擋住了她似的。「剛才的指示牌上寫了房地產商的名字,管理物業的是太陽地產。我們先去那兒問問吧。」
「哎呀,真的不行啊,規矩就是規矩。呀,不能總是閑聊啦,這個,喝完了吧?我拿去洗啦。」管理人說著匆匆忙忙站起來,拿起雄一郎他們幾乎沒怎麼喝的茶杯往裡間走去了。樹里立刻站了起來,還想要再說些什麼,雄一郎制止住她,轉到櫃檯後面,打開剛才被管理人放到一邊的登記冊,飛快地翻看起來。文件是按門牌號碼排列的,「2031」,剛才看見的數字一下躍入眼帘。雄一郎一邊注意聽著裡屋傳來的嘩嘩水聲,一邊翻看著。有了!雄一郎對樹里使了個眼色,把登記冊那一頁朝向樹里,然後站到裡屋門口招呼道:「真是抱歉打擾了,我們知道住過的山莊沒有轉讓給其他人就放心了,謝謝您的熱情款待!」
雄一郎想起自己和紗有美之前的一段對話來。「小雄,你過得也不怎麼樣呢,」紗有美曾看似很開心地說,「太好了,大家也不全是成功的優秀人士。」紗有美是在把她自己和其他幾個人做比較吧。住在整潔漂亮公寓里的賢人、職業歌手波留、事業順利的插畫家樹里,這麼一比,想必紗有美萌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情緒,說那番話時語氣叫人不快,雄一郎聽出來了。他自己也覺得每天過得不是那麼充實滿意,但被紗有美這麼徹底否定,又覺得也並非如此吧。於是百無聊賴地回了紗有美一句:「是嗎?」「你難道沒點情緒?!人生被搞得這麼亂七八糟的,你就沒覺得懊惱、生氣嗎?」紗有美一臉嚴肅地問。「是被誰搞成什麼樣了?」雄一郎這麼一問,紗有美立刻回答:「做出愚蠢決定的媽媽和那個為了錢整出精|子的捐精人。」雄一郎驚訝于紗有美陰暗的思維模式,可經她那麼一提,自己也禁不住想象起來。如果媽媽再多和爸爸談談,如果媽媽沒有從和爸爸那沒完沒了的爭吵中逃走,如果爸爸能對成為自己的父親抱有更堅定的信念與決心,如果……如果……如果……諸多從那時候https://read.99csw.com起就迸射四散的「如果」此刻彷彿被周圍的一切吸走了一般,石子路那頭的山莊寂然無聲。
「不對,沒記錯。這附近原本沒這麼多樹,比現在敞亮多了。」本來是件無所謂的事,樹里卻寸步不讓。
樹里停下手中的筷子,目不轉睛地看著雄一郎,仔細地聽了下去。透過雄一郎身後的車窗,能看見一片灰濛濛的天空,車內的熱空調開得太大了,樹里都出汗了。
正在彎腰清洗杯子的管理人轉過身來,流水聲停止了,他把茶杯放進瀝水架后,臉上露出放鬆的微笑,朝這邊走來。茱麗,你抄下地址了嗎?雄一郎心裏喊著。
在爸爸的葬禮上見過後,雄一郎和媽媽又通過電話聊了好幾次。電話中雄一郎沒能像樹里那樣詳細詢問,雄一郎媽媽說話也沒有樹里媽媽那麼條理清晰。
「從前周圍沒這麼多樹呀。」雖然山莊庭院入口沒有正式的大門,樹里在踏上石子路前還是猛地停下了腳步,彷彿前面有一座看不見的透明大門。
雄一郎膽戰心驚地回頭看了一眼,登記冊已放回到原來的位置,樹里正微笑著對管理人說:「很抱歉我們提出了無理的要求。我們只留封信就回去了,您請放心。」
從地產公司出來后,樹里立刻開始重複說著十一個數字,然後蹲下身,從包里掏出筆在手背上飛快地寫了起來。一串數字,還有漢字和數字的組合,好像是手機號碼和家庭住址。雄一郎往前湊了湊剛想看得仔細點,樹里抬起頭笑出聲來。雄一郎也笑了,笑聲彷彿把雄一郎帶回了往昔歲月。笑著笑著,他突然有種想哭的感覺。
「我相信你們說的是實話,可我還是不能說,這是規矩,本來山莊所有人的姓名其實也是不能說的。」
「可能記錯了吧。我記憶里的也比這更大。」雄一郎覺著自己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了過來,就像在沒有水的泳池底部說話,聲音混沌而縹緲。
這是一座穩重結實的高級屋宅,現在看起來無論庭院還是屋宅本身都算規模較大的,但還是比記憶中的顯得小些。在雄一郎的記憶中,山莊有大型旅館那麼寬敞,舉行燒烤活動和篝火晚會的庭院有學校的操場那麼開闊。從修剪齊整的籬笆牆處有一條彎彎的石子路通向山莊,遠遠看去那座木頭房屋悄無聲息、沒有人氣。
「要是那樣的話,別去參加聚會不就好了。」樹里說出了和雄一郎媽媽同樣的話語。
在雄一郎的記憶中,廣闊無比的大地上只建有一座超級巨大的房屋,而實際並非如此。在一片開闊的住宅用地上有好多座規模相似的山莊,https://read•99csw.com彼此間隔一段距離。走過兩側樹木林立的土路,到處可以看到寫有姓名的山莊指引牌,令兩人大吃一驚的是,其中一塊牌子上竟寫著「早坂」,還注有「2031」的門牌號。
「我們這就告辭了。真是太感謝了!」
涼子招呼俊惠去御殿場的山莊度夏是在雄一郎快三歲的時候。據涼子說,同樣在診所懷上孩子的一對夫婦在那兒有座山莊,可以住上幾天。俊惠只是對丈夫說,是朋友的朋友招呼去玩的。至於為什麼這麼掩飾俊惠也不知道,反正她沒法直截了當地說,參加聚會的都是在同一家診所懷上孩子的母親們。

烏雲密布的天空下土路顯得更加幽暗,兩人不覺加快了步伐。
雄一郎分不清她是出於緊張還是陷入了猶疑,樹里說這話時臉扭曲變形,露出萬分驚恐的神色。
「也許指示牌就那麼留著了。」
「屋裡好像沒人呢,怎麼辦,我們進去嗎?」雄一郎順著石子路走了幾步,仔細觀察了一番后說。原來山莊的大門是怎樣的?大家一起吃飯的房間在哪兒?雄一郎都想不起來了。
「媽媽說他們把山莊賣了,所以聯繫不上了。不過那是很早以前跟我說的。」
「我上初中的時候和彈通過幾封信。後來有封信說是地址錯誤給退回來了,我當時想他們是不是搬家了,要是搬家的話,是不是把那山莊也賣了?」
「是這麼回事,不是所有人都會到我們這兒來。也有不少人會拿著禮物來打招呼客氣地說請多關照,但不是所有人都這樣。把父母賣掉的房產又買回來,大家都說這個兒子了不起啊!啊,這兒的員工不止我一個,現在都出去了,還有比我年輕的銷售員……」
「那就是說買回房子后,彈……早坂先生一次都沒來過?」樹里打斷管理人的話,問道。
讓大家驚嘆的是這座山莊猶如一處小型高級旅館,房間多得每家人住一間后還綽綽有餘。早坂夫婦雖說錢多得超乎大家的想象,可為人誠懇熱情,沒有一點架子,很擅長款待客人。布置戶外燒烤,策劃舞會什麼的,全靠他們自己張羅。
「我們當時倒是快樂無比,可對大人們來說就不全是那樣了吧。」樹里對並肩走著的雄一郎說。這時,兩人從電車站坐上的公共汽車上下來,走在陰沉沉的天空下。
「所以我要說的沒你那麼詳細哦。」雄一郎事先聲明後繼續說道,「那家診所對患者之間的交流好像沒什麼特別限制。只要患者提出想要諮詢診所里已經生育過的人,診所也會安排見面。我媽媽當時見的就是茱麗你的媽媽。」
「我覺得一定也有些爸爸是https://read.99csw.com不開心的。」
雄一郎第一次參加聚會是在剛滿三歲的那年夏天。那年參加的家庭有涼子家、山莊主人早坂家,還有也是生了男孩的松澤家。年齡相仿的孩子們很快就玩到了一起,家長們也為此迅速地友好融洽起來,比在別的地方相聚時更快地打成了一片。
兩人原本擔心地產公司會說山莊所有權是個人信息等等,不肯透露給他們,誰知孤零零一人坐在地產公司里的那位六十歲上下的男人,大概是覺得太無聊,竟給雄一郎和樹里倒上了茶水,然後翻看著一本陳舊的登記冊,爽快地告訴兩人:「現在的所有人是原屋主的兒子。」
「從東京來的?一路小心啊,要下雨了呢。」
雄一郎出生后,俊惠和涼子的聯繫雖說不是很頻繁,但一年也有好幾次。俊惠和家附近一些有著同齡孩子的母親們也漸漸熟悉起來,可心裏面「我的孩子和別人的不一樣」的想法在一段時期里總也揮之不去。和涼子不同,俊惠從來沒和丈夫認真討論過,是否將診所有關的事情告訴兒子。每回一提起這事,兩人就會為雞毛蒜皮的問題吵起來。當然,俊惠和丈夫結婚前就是如此,動不動就言語刻薄地爭吵,但這也是俊惠喜歡丈夫的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兩人之間什麼都敢說,很是輕鬆自在。而為這個問題吵起來后,她心裏總會留下一種說不出來的厭惡感,漸漸地也就不再提這件事了。所以說,涼子對於俊惠是個特別的存在,不同於自己父母,不同於擁有同齡孩子的母親們,和自己丈夫也不同。對他們說不出口的事都能和涼子開誠布公地討論,為此俊惠也下意識地認為不應該和涼子太頻繁地聯繫,因為一和涼子說話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雄一郎生物學上的父親來。
當時涼子簡直像是在做志願者活動。她親口對診所交代過,要是有人想了解情況,可以把她介紹出去。涼子是三年前生下女兒的,正在撫育中。她十分耐心地傾聽俊惠顛三倒四的講述,而後說出自己的意見。
「他兒子是不是叫『早坂彈』?」坐在摺疊椅上的樹里探身問道。
「我不可能再去琢磨什麼『假如孩子沒有出生』這種假設,想來你也一樣。所以根本沒什麼好擔心的。」類似這樣的話,涼子通過變換說法和措辭一遍又一遍地反覆開導俊惠,聽著聽著俊惠也就對自己原先的擔憂一笑了之了。後來,涼子還到俊惠生產的江東區醫院探望過,她抱起剛出生的雄一郎,不斷地重複說著:「太好了,真是太好了!」俊惠看著涼子,覺得她比自己的父母還要高興呢。
「那也是撒謊吧。」
「您能告訴我們山莊所有read.99csw.com人早坂彈先生的住址嗎?」雄一郎被管理人無休止的嘮叨搞得焦躁不安,於是橫下心插了一句。本以為管理人會順嘴吐出來的,誰知他往上推了推眼鏡,看著雄一郎狐疑地問:「您二位和早坂先生什麼關係啊?」

雖然俊惠沒說來這兒的夫婦都是診所就醫的背景,可丈夫第二年還是知道了。好像是某個參加聚會的人以為他知道,就那麼聊了起來。聚會期間,丈夫看起來還和上一年一樣開心愉快,可回家后就和俊惠吵開了。「你聽好了,」丈夫嚷嚷道,「那兒的男人都不是真正的父親。今年來了新的家庭,明年還會再來吧。我們這些男人只要一直去那兒,就會不斷地被提醒自己不是『父親』的事實!」聽了這番話,俊惠受到的打擊是雙重的。第一是都到了現在,丈夫竟然仍覺得自己「不是父親」。而涼子丈夫、碧的丈夫都是很坦然地認為自己就是孩子的爸爸。另一個打擊是俊惠終於明白了自己去年為什麼沒有向丈夫挑明聚會的緣由,那是因為自己沒能像涼子和碧那樣,斬釘截鐵地說出「只有自己丈夫是孩子的爸爸」。
「拜託您了,現在您要是能和彈聯繫上向他確認這件事,馬上就能知道我們不是什麼可疑的人。」雄一郎雖然這麼說了,可心裏知道管理人不可能相信自己,以至於覺得好笑起來。要是樹里一個人來可能還會好辦些。雄一郎心裏清楚,自己既沒染黃髮,也沒戴鼻環,可別人就是會一眼看穿自己,一眼看穿自己是個沒出息的小人物。
「這姓名牌是不是說明山莊還歸早坂家所有啊?你媽媽提過這事嗎?」
在小田原換乘的電車和從東京坐過來的一樣,車廂里都是空蕩蕩的。電車緩緩啟動后,並排坐著的樹里和雄一郎不約而同地打開了剛買來的「車站便當」的蓋子,兩人不禁相視一笑。在乘坐東海道鐵路幹線電車的一個半小時里,兩人之間竟變得親密無間起來,完全沒有了在賢人家碰面時的拘謹,這讓雄一郎感到既踏實又放心。賢人家聚會後雄一郎曾應紗有美之邀見過一面,度過了一段很難說是融洽相處的時間,越發顯得這會兒和樹里在一起時的珍貴。在那一個半小時里,樹里告訴了雄一郎她媽媽的事:樹里媽媽是怎樣去的那家診所,又是怎樣懷上孕的。所以在吃鯛魚飯時,雄一郎也講起了自己的媽媽。雄一郎聽來的消息不如樹里詳細,都是斷斷續續了解到的,主要都是樹里媽媽講的那些事之後發生的,關於參加聚會的母親們是怎麼認識的。九*九*藏*書
雄一郎突然想起來了,樹里的爸爸從某一年起突然不參加聚會了,但他覺得還是不提此事為好,於是默不作聲地繼續穿行在冷冷的空氣中。
雄一郎的媽媽俊惠,是在快要生產前一個月請診所的人介紹認識樹里媽媽的。她先前和雄一郎的爸爸,也就是自己的丈夫雖然沒有進行過多次充分的交流,但通過人工授精生孩子這事確是雙方的意願,在之前的幾個月俊惠也沒有什麼疑問和不安,可臨近生產時她卻突然害怕起來。事後回想起來,那些可能是快要生產的人都會有的不安:孩子生下來后得了重病怎麼辦?自己成不了好母親該怎麼辦?但當時俊惠認定這些不安和自己經歷了不同一般的懷孕過程有關,所以就請求診所給介紹個有生產經驗的人。
按照「早坂」指示牌的引導,雄一郎和樹里來到了那座從前夏日里流連忘返的山莊。
「那以後你別去不就得了。」持續到深夜的爭吵,最終以這樣一句話收了場。「啊,我不會再去了。」丈夫雖然也這麼說了,可第二年夏天當碧和涼子發來邀請時,丈夫依然向公司請了假,和前一年一樣去山莊住了四天三晚。參加聚會的家庭每年都會增加,俊惠推測他們都和自己一樣,是通過診所和涼子或是其他母親聯繫上的。大家都不提診所的事,對在診所懷孕這件事彼此都有默契。母親們也像俊惠那樣,時不時會找個意氣相投的人,談談自己的不安和煩惱。這其中有與父母斷絕了關係的人,有想著和捐精人見見面的人,還有最近和丈夫關係緊張的人。俊惠也和涼子,以及相熟后的賢人媽媽說過,夏日休假結束后回去必得吵上一架的現狀。賢人媽媽說能吵吵架就不錯啦,他們家連吵都吵不起來了。每年俊惠和丈夫都會重複上演「你別來呀——啊,我是不會再去了」這樣的戲碼,可丈夫還是一年接一年地參加了聚會,俊惠自然也沒法開口問出「那你為什麼要來?」這種話。
「嗯,是叫那個名字。我呀,是這麼回事,我是五年前到這兒的,之前在一家房產公司賣房子。到退休年齡啦,可這年齡還是能幹些活的,所以就找到這兒工作了,負責這兒的是我一個熟人。說到剛才那座房子啊,是兒子回購了父母賣掉的房產,這一帶大家都知道哦。可我到這兒來以後還一次都沒見過那家的兒子呢。」合上登記冊后,管理人絮絮叨叨地說個沒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