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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6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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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事,彈既沒有和父母說過,也沒有告訴久未謀面的樹里和賢人。但總有一天會說的,彈覺得就算不是所有人,其中也一定有幾個人是特別想知道真相的。有像波留這樣特別想知道親生父親信息的,也有想了解診所信息的,還有自己這樣並不明確到底想知道些什麼,只是被某種奇異的力量驅使著去調查的。
彈專門找出有署名的採訪記事,把署名記錄了下來,並且沒有告訴父母。然後在工作間隙通過上網查詢和電話詢問出版社,開始尋找這些報道的撰寫者。大部分人都聯繫不上了,只找到了兩個人。讓彈驚訝的是其中一人還是自己熟悉的作家,這名作家大學畢業后做過一段時間記者工作,用的都是真名,三十歲過後成為作家並開始使用筆名。還有一名是現在還給報紙雜誌撰寫採訪記事的自由撰稿人。彈給出版社發了一封信以聯繫作家,而自由撰稿人有自己的主頁,彈往那兒發了一封郵件。他暗自尋思,兩人可能都不會回復,萬一要有大概也是自由撰稿人吧。可想不到是作家按照彈附在信中名片上的郵箱地址發送來了郵件,郵件中說可以見面聊聊。
媽媽沒有說出具體發生了什麼,但彈能夠想象得到。參加聚會的某位媽媽read.99csw.com和另一家的爸爸好上了,還發生了肉體關係。彈心想自己的爸爸大概在那場糾紛中也扮演了一個角色。
彈能輕易地想象出媽媽原本打算創造一個什麼樣的場所,她是想在一個廣闊天空下有綠樹環繞的地方,建立一個相同境遇的人互相支持的組織。媽媽是一個真心相信能辦成此事的人,而這一切都失敗了。那座山莊對於媽媽來說也許是一個美夢的殘骸,成了一個令人厭棄的所在。可是她並沒有反對彈重新買回那座沒人搭理的山莊。當媽媽笑著說你好好努力、靠自己還貸時,彈又看到了那個熟悉、冷靜且聰明的媽媽。回購山莊后,爸爸媽媽一次都沒有去過。
「那完全是一種錯覺啊,」彈媽媽說道,「一年當中雖然見面的日子只有可數的幾天,可是有的愚蠢母親就產生了錯覺:既然知道彼此間的隱私,那麼這些人就比自己每天都見面的其他人要親近。真是蠢透了!」
在彈的印象中,診所開業之初的半田憲尚是位充滿了希望和正義感的醫師,話語簡潔直白,但不讓人感覺偽善和欺瞞。後來不知是必然還是偶然的原因,當社會開始挺進「泡沫經濟」繁榮期后,半田憲尚開始積極接受媒體九_九_藏_書採訪,彈覺得他的話語也發生了某些變化。當有人抨擊治療費用高昂時,他回應說:「費用高那是理所當然的,費用高才能聚集起相應高素質的捐精人。」當有人指責他在進行生命交易時,半田立即回擊:「事實上就是有人不進行買賣就得不到,才會產生需求。」當然,彈也知道撰稿人通過不同的寫法,可以自由操縱一個人的形象,但他仍覺得這名醫師和剛開業時相比發生了明顯變化。某篇報道中說半田成了拜金主義者,彈贊同這個觀點。這個半田醫師事實上可能真的成了一名「金錢至上」主義者,又或許他是從「買賣生命」中獲取了「神一般的萬能感」。
面對這些笑逐顏開前來歡聚的小夥伴,自己應該說些什麼,又該怎麼說呢?彈陷入了沉思。事情的真相就像他的父母曾經擔心和猶疑過的那樣,對於這一切自己到底應該怎樣解釋為好呢?
正如父母說過的那樣,這篇報道出來後半田憲尚以「損毀名譽」為由起訴了出版方,並且打贏了官司。出版方出具了道歉書,還支付了一百二十萬日元的賠償費。有一張小小的剪報講述了事情的經過。彈知道這件事絕對沒有讓父母放下心來。
彈的媽媽碧是這麼說的:參加聚會九*九*藏*書的並不都是像我們這樣的夫婦,也就是說,他們並不都像我們一樣想了又想、反覆溝通、互相理解后才生下孩子。他們有的只是基於想要個孩子這種簡單的想法,有的夫婦間並沒有很好地商量過。聚會時的母親們大多三十多歲,現在想起來,當時都還很年輕呢。還有的母親因為沒有丈夫,就向參加聚會的其他人的丈夫,傾訴自己時不時冒出來的對日常和將來生活的不安。
半田憲尚開辦診所前在東京都內一家大學附屬醫院的婦產科任職,七十年代中期在輕井澤開辦了「光彩診所」。他在某雜誌的採訪中曾放言:「我從不認為人生是平等的,但唯有出生和死亡是平等的。我從這兩者的平等中感受到了人生的意義,因此我們每個人都有出生和生育的權利。在相信這一點的基礎上,我從事了現在的治療工作。」
彈腦海里滑過一個念頭:當年聚會時的小夥伴哪天能在山莊再聚一聚就好了。他沒有想過其中可能會有性格不投的人,也可能會有不想聚會的人,只是覺得大家應該都會懷念往日情誼趕來聚會的,就像最近見到的樹里和賢人那樣。他們之間有一種有別於小學同學的親密感,肯定聚得起來。彈是這樣想的,就像媽媽曾經那樣九九藏書
因此彈才無法忘記,媽媽唯有在談及參加聚會的母親們時,才會說出的那些激動的話語。
彈從小到現在一直都極其客觀地認為,媽媽是個冷靜且聰明的女性。向媽媽詢問有關出生隱情時,她並沒有表現出驚慌不安的樣子。她和爸爸兩人紋絲不亂、條理清晰地講述了事情的來龍去脈,語氣既不迷茫也不困惑,始終充滿自信,彈覺得也許就是因為媽媽的表現,自己才會坦然面對這些事實吧。
彈聽樹里提過波留想要尋找親生父親,於是頗為冷靜地認為雖說自己沒想過這事,可其他人會想也是很自然的。關於診所方面自己可能比其他人了解得都詳細,因八卦雜誌的報道去診所進行調查的大概也就自己父母吧。剛進入九十年代診所就關門了,醫生也隱瞞了去向,彈父母還尋找過一段時間。但最終找到這個人的是彈,不過是關於此人的死亡公告。彈是在早報的一個角落裡看到的,公告里寫有「半田憲尚」的姓名,還說此人曾經營過「光彩診所」,彈還拿去給媽媽確認過,這是一年前的春天發生的事。彈在互聯網上搜索了一下,幾乎沒找到什麼信息,只了解到半田憲尚關閉了光彩診所后移居美國舊金山,在那裡又從事過一段時間醫療相關的工作。
九*九*藏*書在那場訴訟中,半田憲尚勝訴了。但是在一篇標題為「從事謊言和杜撰生意的診所」的報道中,刊載了一張自稱是捐精人和診所原工作人員的照片,眼睛部分打上一道黑線,隱去了真實面目。他們聲稱捐精人的信息基本都是假的,還揭露說根據捐精人的學歷和能力,患者要支付不同的費用。彈心想也許這就是那篇引起了父母懷疑的報道。那名原工作人員還說:「捐精人學歷越高,或是在某個領域獲得的成就越大,患者就要支付越高的治療費用,她們當然是很樂於支付的,因為誰都想要個優秀孩子……可想到這些信息是由以掙錢至上的捐精人本人提供的……」
彈是去年十二月和作家見面的。
夏日聚會中止后,彈只去過山莊兩次。和樹里、賢人說是上高中后就沒和家裡人去過,事實上上了初中就基本沒去過了。
當彈提出想了解半田憲尚這個人時,父母給了他一本剪報冊。翻開那本鼓鼓囊囊的剪報冊,彈發現裏面整整齊齊地貼滿了從報紙和雜誌上剪下來的褪了色的報道,都是關於光彩診所的,按年份順序排列。彈大致看了一遍,裏面有正面的報道,也有負面的。特別是八十年代中期過後,也就是那次訴訟事件之後,大多是包含無聊嘲諷的批判性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