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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4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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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不是您的責任,我只是嚇壞了。」波留回應了一聲,發現周圍又清晰可見了,天花板的四角、鏡子、熒光燈,都很正常,沒有忽明忽暗。
「我的家人就是散落在全國各地的那些孩子。你這一提,我突然想起差點和一位家族史向上追溯七代和天皇家族有關的女士結婚的事來。婚沒結成倒不是對方反悔的緣故,原因在我。我是這麼想的,要是結婚生子了,那我那些在其他地方出生的孩子豈不是很可憐?我豈不是背叛了他們?所以慎重考慮后我決定對那些不知在哪兒的孩子自始至終保持忠誠。我也給美國的精|子庫做過貢獻,在那兒應該也散播著我的子孫。了不起吧?」
「我不是跟你說過嘛,那個報道本來就是捏造的,那傢伙是個撒謊精。我都想象得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所以一早提醒過你,問你是不是真的要見那人。」
當問到學歷和獲獎經歷的作假問題時,男人的回答是:「大概有吧。應該不都是高學歷的人,不過我可沒作假哦。你們別看我這樣,我可是以第一名的成績從國立大學畢業的。」
「您有家人嗎?」光太郎打斷了男人沒完沒了的絮叨,問道。
由於光太郎事先和男人打過招呼,說這次採訪是以光彩診所的捐精人為對象,目的也和上次相同,因此省去了一切說明,直接開始問男人https://read.99csw.com問題。男人似乎完全不介意沒有預先說明的環節,非常流暢地回答了問題,連沒問到的也嘩嘩地說了出來。
波留點了點頭,把玻璃杯放回邊桌后說:「可我想知道父親是誰的心情不是開玩笑的。」
「沒有,沒那樣的人。我健康得很,從沒住過院。我父親是戰死的,母親八十八歲無疾而終。兄弟、親戚中也沒有一個得過什麼怪病,所以說我那東西才會有那麼高的評價嘛。我到了這年紀,血壓正常,沒有糖尿病,連老花鏡都不戴。我連車站的電梯都不坐,都是爬樓梯,樓梯哦!」
「去醫院嗎?」「坐出租嗎?」「去哪個安靜的店裡坐坐吧。」耳邊響起光太郎一連串的問話。波留抬起頭看了一眼四周,藍天、高牆、映照天空模樣的窗玻璃、滿是漢字的廣告牌,所有一切如影似幻、忽明忽暗。突然,一陣恐懼襲上心頭:一切都開始了!「什麼都看不見」的情景發生了!波留嚇得險些狂叫起來,只好把右手大拇指塞進嘴裏使勁咬住。接著她用左手指著一塊還看得清的招牌,鬆開牙咬的大拇指,牙根顫抖著連呼帶喘地嘶吼:「野谷先生,我什麼都不幹,帶我去那兒!」
男人說他確實在輕井澤的光彩診所做過捐精登記,而且提供過精|子。當初九-九-藏-書是從雜誌上看到廣告才知道光彩診所的。「我當初琢磨著該做件什麼樣的大事來作為三十歲的紀念才好。」說到這裏,男人發出一陣怪異的笑聲,「你們大概不會認為把那東西送給某人是件了不得的事吧。可我當時每天在工廠里拼了命地幹活,只有老實肯干一個長處。我心裏清楚像我這樣的人既不可能一下子參加奧運會,也不可能成為名演員。剩下的就只有犯罪了,當然啦也沒有犯罪的膽量和理由。所以就下決心讓我的血脈遍布全日本。你們想想,結婚生孩子最多也就兩三個,孩子結了婚再生孫子加起來也就十個,多的話十五個。可要是我的那玩意兒在診所里好好發揮作用的話,豈不是能造出無數個子孫來?說實話,我不在乎錢什麼的,不掙錢白給都行啊。即使不知道誰是我的孩子、他們都在哪兒什麼的也無所謂,不知道還更好呢,那就會感覺各縣各市都有我的子子孫孫啦。」
所以波留完全不明白為什麼突然全身發起抖來。目送男人離開后,波留和光太郎又喝了點咖啡。出了茶館,都已經能看見車站的標誌時,波留的雙腿突然不聽使喚地顫抖起來,開始還以為地震了。接著雙手抖起來了,肩膀也抖作一團,等波留回過神來,發現光太郎正抱著蹲到地上的自己往上拽。重新站好后,波留髮覺這九-九-藏-書回是牙齒在咔嗒咔嗒地打戰,一旁的光太郎關切詢問的聲音變得縹緲纖細,不斷地迴響在耳際:「你沒事吧,沒事吧?」波留剛想開口回一句「我沒事」,胃裡翻騰的東西一下子涌到了嗓子眼兒,她忙不迭地轉到電線杆后大吐特吐起來。光太郎蹲在旁邊,一邊反覆問「感覺怎樣?」,一邊輕拍波留的後背。波留眼角餘光掃見了光太郎的動作,後背卻沒有任何知覺。
「說『什麼都不幹』可是男人的台詞哦。」光太郎一邊把從冰箱拿出來的碳酸飲料倒進玻璃杯,一邊笑著打趣。波留躺在一張超大尺寸的床上,瞪著天花板鏡子中的自己。剛才波留指的就是這家情人旅館,光太郎幾乎是把她背進來的,波留刷過牙后躺到床上,閉眼調整呼吸,大概睡了十分鐘左右。睜開眼時發現光太郎正坐在電視機前的沙發上擺弄電腦。
波留曾聽光太郎提醒過將要見面的男人,就是那個接受過採訪的捐精人講的故事非常有可能是帶有嘲諷意味的,或是純粹的假新聞。事實上聽了一半后波留自己也有同感,覺得是在浪費時間,因此並沒認真地聽那人講完,從中間起基本上就沒怎麼聽了。
姑且不論此人的言論可信度如何,波留首先想到的是這個人病得不輕。捏造事實、誇大其詞之類的還在其次,此人控制不住地要說出自己頭腦中九九藏書極度膨脹的妄想,也許從三十年前起就一直這種狀態吧,就算沒人採訪,他也會跟其他什麼人說出來的。波留認為眼前的這個病態男人和自己沒有任何關係,所以後來就沒認真聽下去了。只是最後問了一句:「您的親戚中有失明的,或是視力明顯變弱的人嗎?」
「我知道,我真的只是嚇了一跳而已。給您添麻煩了。」波留坐起身,接過光太郎遞過來的杯子,喝了一口飲料,一群小氣泡在嘴裏躍動起來。
想不到那個男人指定的見面地點在東京都內,一家位於新大久保的連鎖咖啡館,波留和光太郎是一同前往會面的。光太郎介紹說二十多年前採訪時,這個男人在茨城的一家電動機械廠工作。在男人到來之前,波留還問了光太郎他們是怎麼找到這個人的。說是從工廠職員名單入手調查的,他們一一聯繫了所有和這個男人同一時期工作的人,就這樣找到了一位去年退休的原工廠職工,據稱直到幾年前還一直和那個人保持著聯繫。波留剛聽到這個情況時,耳邊響起了一個陌生男人的招呼聲:「您就是那位作家?」
當問到他去過幾次診所時,男人得意地回答:「去過十次!」光太郎猶疑地說出聽聞診所對這種事是有限制時,男人又回答說:「沒有沒有,到最後診所因為那東西不夠用很是頭疼呢,所以不管是誰捐幾次都行。據九_九_藏_書說我的質量不錯、成功率很高,以至於後來都是他們請我去的呢。」說完往椅背上一靠,又笑了起來。
「聽我一句勸,還是別找了吧。」站在床邊俯視波留的光太郎規勸道,「看到你剛才的樣子,我就知道這事不是鬧著玩兒的。你只要一說出口,以你的名聲吸引來的人中九成會是剛才那樣的傢伙哦!見十個人會有九回和剛才的感受相同,而且還不能保證了解到事情的真相。」
「那怎麼辦?還找嗎?」
波留盯著床罩,一個個掃視著上面散落的褪了色的花紋,思索著該怎麼回答,最後終於說了句:「讓我再考慮考慮吧。」
這會兒在情人旅館里,波留一想起男人的那番話,依然感到胃裡一陣陣撕扯般的疼痛,她使勁閉上了眼睛。
光太郎是和出版社的人一起找到那個三十年前接受採訪的男人的。是波留請求他們找的,也是她說想見面的。
「你可別信那傢伙說的話。那是個貨真價實的變態,說不定看到你難受的樣子開心著呢。」
這個人和波留想象中的父親形象截然不同。個子瘦瘦小小,臉上黑黢黢的,穿著整齊的襯衣、褲子,還披著一件針織料的外套,總體給人一種寒酸感。波留注意到這個人的五官長相太過端正了,不是這種年紀的男人應有的,而是青年時代的那種面相一直殘留在了這張老去的臉上,所以看起來那麼寒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