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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9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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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留,你說要打出自己名字和作家一起尋找父親這件事,是我們哪兒聽錯了吧。」一直輪番盯著兩人看的雄一郎開口問道。
「是個什麼樣……」發出嘶啞聲音的是雄一郎。「是個什麼樣的人呢?」紗有美接過話茬小聲問。就是那個膽小如鼠、愛哭鼻子、害怕被人冷落的小紗。
電梯門關閉后,樓層顯示的數字漸漸變小,當確認數字變為「1」后,波留一下子蹲了下來。什麼私立大學、工程師、愛好登山,真是編了一堆五花八門的謊話啊!自己可能連繫統工程師具體是幹什麼的都不太清楚。波留張口想笑,可發出的卻是一陣嗚咽。
是這樣的,我只見過一個人,不過那也足夠了。
「所以呢?」
「你們是誰?你們誰啊?」奈|美繪還在大聲嚷嚷著。
「我那兒曾住過一個離家出走的女孩,」雄一郎仍是低著頭,小聲咕嘰著,「那孩子特別迷戀你,你的歌就是她的依靠。我想當面告訴你,有東西可以依靠,真好!」
我只見到了一個人,那是個極其卑劣、變態的傢伙,是個痴心妄想狂,和那些貪婪的、依靠他人生存的人沒有兩樣。那張讓人噁心的、五官端正的臉,年輕時肯定挺有女人緣的。所以自我感覺就好起來了,自以為是起來,某一天才發現沒人理會他了。他覺著自己本應成為更了不起的人,卻發現一無所有。不是自己不去爭取,而是被某人任意奪走了。這個混蛋就是堅信這一點。他所想的是把自己的精|子散播到世界各地,當想到自己的子孫遍布全國,甚至海外時,他一定會嘿嘿自樂吧。
「我是想知道眼疾的情況,但現在也不想問了。就算病情惡化,我也有看到光明的辦法。」波留站起身,打開了房門,敦促兩人離開,「我說完了。已經很晚了,你們回去好嗎?我明天還得早起。」
「那個人說我幾乎不太可能是他的孩子,但能見到我還是很開心。說我健健康康的,成了個有出息的人,很好地接受了自己出生的事實。不管是出於什麼原因,總之他很感謝我前去見他。還說因為沒有一起生活過,所以我們之間還不能算家人,他也不是我父親,但是他一直以來都在遙祝我們幸福快樂,今後也會這麼做。」
「至於為什麼放棄了,是因為見了一個野谷先生找到的曾做過捐精人的人。」
波留停了一下,她早就忘了指間還夾著一根煙。等意識到時,那根煙已快燃盡了,手指第二個關節處火辣辣地刺痛起來。波留忙不迭地揉滅了煙捲,在心裏重複著「他妻子……」,又從煙盒裡抽出一根煙來。
波留從眼前清晰的「爸爸」形象上轉移開視線,重又看向對面的兩個人read.99csw•com。兩個人還是像剛才那樣屏氣凝神地看著她呢。波留接著說:「那個人不一定是父親,可那是個好人。他當初不是圖錢,而是出於單純的善意才去診所的。我想也會有很多和他不一樣的人,可我見到的就他一個。我覺得足夠了,就和野谷先生說不想再找了。」
是什麼樣的人?是最卑劣的、腦子壞掉了的……波留竭力克制住一陣上涌的噁心,掩飾地吸了一口煙,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兩人後繼續說了下去。
「他妻子一點都沒反對,而且極力贊成他的做法,因為她也聽過朋友訴說不孕的煩惱。後來他捐過五次精,都是妻子陪著一起去的。因為診所有規定不能和出生的孩子見面,所以他們總是在默默祝福能生出健康優秀的孩子,這些孩子能夠幸福地生活。診所也確實給了些報酬,但那都是可有可無的。對他來說,捐精就和向災區捐贈是一樣的。所以就是誰有困難了,自己又有力所能及的本事,那就不能當作沒見過沒聽過,必須盡己所能給予幫助,就是這麼個想法吧。順便提一句,他畢業於四年制私立大學,畢業後作為系統工程師從事計算機相關的工作,六十歲退休后又在子公司工作了一段時間,現在也不幹了,和妻子兩人一起生活。他們喜歡一起登山,現在還在爬哦。」
九點整聚餐結束。「哎,等一下!」奈|美繪叫住了正準備離開的波留,「能跟我去事務所確認一下明年的日程嗎?」
兩人慢吞吞地站起了身。在經過扶著門的波留身邊時,雄一郎突然停下了腳步。
先行幾步的紗有美回頭看著雄一郎,一臉詫異。
「我說過這樣不打招呼的『伏擊』不好。」在一旁抱怨的正是雄一郎。
「我保護了!」波留自言自語,也不知是在對誰訴說,「是的,我保護了他們!我是不是做得很棒?他們沒事了吧?那些孩子已經沒事了吧?」波留孩子般放聲大哭起來。
「我確實一開始是打算和野谷先生一起尋找父親的。我有非找不可的原因。我的眼睛出了毛病,很快就會看不見了。這是一種遺傳性的疾病,要是父親一方有同樣患此病的人,就能知道這種病進展變化的情況以及進行過什麼樣的治療。所以我決定利用自己的名聲尋找父親。可後來我放棄了。」
「就為問這個來的?」波留很吃驚竟然是這麼回事,於是問道,「賢人沒問你們要不要找父親嗎?你們回答他要找了?」紗有美搖了搖頭,波留繼續說,「那不就完啦,如果想找,就和那個作家聯繫,問問他該怎麼辦,行嗎?我告訴你們他的聯繫方式?」
可我覺得那也沒什麼。就算有人吹噓九*九*藏*書他是東京大學畢業的,也沒傷害到什麼人。如果有人為錢所困,而謊報學歷捐精的報酬就能多得三萬日元的話,也可以理解他去做這件事。就算是說了謊想撈錢的人,他們的所作所為也不是偷竊,更不是搶劫殺人。這些人不管撒了多少謊、想撈多少錢,他們還是想為渴望孩子卻又無法生育的人出份力。所以我覺得那也沒什麼不妥。但是,小紗、小雄——
「『該怎麼辦』是指什麼呀?」聽紗有美這麼一問,波留有些不耐煩起來。
話音剛落,只聽得有人咽了口唾沫,聲音顯得格外響亮清晰。波留想也許是雄一郎或是紗有美,也有可能是自己吧。
波留看見一動不動的紗有美的右眼滾落下一滴淚珠。波留不知道她為何流淚,也不想問。
那是一種復讎。一直以來都無所作為,卻把一切都怪罪到別人身上的那個男人,到最後還是想把原因歸結到別人身上,這是一種處心積慮的對整個世界的復讎。當我知道有這樣一種人時真是備受打擊。我自己也不是什麼聖人,也不能說是個善人,但也很少見到心理如此陰暗的人。
「什麼呀,剛才說一下不就好了嘛,盡說些無聊的。」
波留抬頭看向別處。牆上貼著去年巡迴演出時的海報,沿牆摞著一堆裝著宣傳品的紙箱。百葉窗帘捲起一半的窗外一片漆黑。波留停頓了一下,思索著接下去該怎麼說。
波留最早學會的樂器是鋼琴,第一次作曲是在最後一次夏日聚會結束后。一個個音符在波留手下串聯成美妙的音樂,她開心極了,為了不忘記那首曲子,一遍遍地彈啊彈。為了炫耀自己的演奏技巧,有時候還會閉著眼睛彈上一曲。只要閉上眼,彈奏的樂曲必定會幻化成一幅幅景象。透射出點點陽光的密林、閃爍躍動的水珠,那是在禁止游泳的水潭邊嬉戲時的光和水呀!自己演奏的音樂正是那光、那水、那笑聲,還有夏日、汗水、青草的氤氳。十歲的波留髮現不是音樂帶來了景象,而是自己把這些無法用語言描述的美好記憶封存進了音樂。
沒什麼變化,也沒有惡化的先兆。每次醫生這麼說,波留在放心的同時,又害怕將來還是會失明。「某一天」總會失明的,而這個「某一天」不是現在,所以波留總是莫名地為不知道「某一天」何時到來而惴惴不安。
和須藤分手后,波留和奈|美繪並肩走向事務所。事務所很近,用不了五分鐘就能到。微醉的奈|美繪又開始絮叨起那些醉酒後就會發的牢騷,好在我們獨立了,之前不知被人榨取了多少錢財,等等。波留早已聽膩了,但現在可以像個木頭似的不用吱聲,倒也鬆了一口氣。
九-九-藏-書一郎抬頭迎著波留的目光說完,轉過身走了。走進電梯的紗有美和雄一郎看起來像兩個無助的孩子。
「我事先聲明一下,不管是那個作家還是別的什麼人都不會為你們做什麼,也不會隨便帶來你們想要的東西,你們要只是這麼等著的話,對方什麼都不會做。」
這樣的人波留見多了。渴望得到東西,卻依賴於他人,自己沒有超能力卻指望通過心靈感應使對方為自己做什麼。一旦想要的東西得不到手,就會怪罪到別人頭上,還會跺腳、發怒、哭泣、懊惱不迭,可是自己的雙腳還是沒有行動,還偏偏就是這類傢伙會說什麼「hal是靠關係才登上歌壇的」,「hal沒什麼實力,之所以挺受歡迎,那是因為她故意不露臉搞噱頭」,「該完蛋了吧,那個hal」。他們不知道別人為了得到想要的東西,要忍受多少痛苦和艱難,要努力奮鬥才行。他們也不知道如果不這麼做,就不會有收穫。
「抱歉抱歉,光顧著聽你說話,把這事忘得一乾二淨,有幾項是明天前必須確定的。剛也在事務所。須藤今天沒什麼事了,可以回去了。辛苦了。」
「是我熟人。」波留輕撫著奈|美繪的後背說,「是認識的,沒事沒事。」
波留和兩人面對面地坐在相當於公寓客廳的屋內沙發上,這是波留平常接受採訪的房間。波留也沒請兩人喝茶,只冷冰冰地甩出一句話:「到底怎麼啦?」從決定不找父親那刻起,她就認為沒必要再見這兩個人了。因為已經沒什麼事需要找他們了。
「彈的手機最近一段時間總是沒人接,賢人又說他什麼都不知道……這人又說想要問問你作家之類的事,而我們只知道這個地址。」雄一郎說。
「什麼意思?!我可什麼都沒說啊。」紗有美明顯地表示出了不快,聲音也變得尖厲起來。
波留把煙頭在煙灰缸里掐滅后,又點上一支吸了起來。紗有美和雄一郎目不轉睛地緊緊盯著波留。這兩個也和我一樣不知道父親是誰,波留心想。
波留想到不如就把事情的真相告訴他們。
「你們想知道為什麼嗎?」波留緩緩地笑了,從口袋裡掏出香煙來。
「很抱歉我們冒昧來訪。」奈|美繪凄厲的喊聲過後,開口說話的是紗有美。
波留讓雄一郎和紗有美在事務所的一間屋子裡等她,她要和奈|美繪先確認完日程。附近也有深夜營業的酒館、咖啡館什麼的,波留不想在那種隨便的氣氛中和他們說話,打算商量完事情后和他們在這裏稍微聊會兒,早點打發他們回去。
「他說他妹妹不能生育孩子,他親眼看到了妹妹為此煩惱的過程,所以切身體會到了想要孩子卻無法生育的人的痛苦九*九*藏*書。偶然間從電視上知道了診所的消息后,才頭一回知道不能生育的原因不僅限於女性。他也同意診所院長的觀點,就是說我們的生活狀態可能是不平等的,但是生命是平等的。人的出生和死亡,只有這兩件事是絕對平等的。他非常贊同這個觀點,於是就想著自己能否發揮點作用。他首先和妻子探討了這件事。」
波留眼前閃現出一幅幅圖景。惴惴不安地跟在自己身後的小紗、飛躍進河水中狂笑的雄一郎、大家一起偷偷喝咖啡小聲談笑的夜晚。突然,波留覺得屋裡變得一片漆黑,她下意識地抬頭看看天花板,紗有美和雄一郎也跟著向上看了看,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態,波留猛吸了一口煙,順著自己剛才的思路想下去。
「為什麼?」紗有美問。
看到雄一郎似乎還不想即刻離開,波留有點不耐煩地催促道。雄一郎抬起頭,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那個人有可能就是你們的,嗯,是我們的父親哦。野谷先生說他是個假冒的,可我覺得也有可能是真的。你們只要招呼他,就會高高興興地出來見面。如果告訴他有可能是他的孩子,他會欣喜地擁抱你們哦,因為復讎成功了。怎麼樣?你們見嗎?
「是個普通人。」說著說著波留腦海里又浮現出往日景象來。小小的新郎新娘舉辦了婚禮呢,甚至還宣誓接吻了呢;爸爸媽媽們不在的時候大家一起偷偷地喝咖啡;好像記得茱麗是梅格、我是喬、貝絲是小紗、最小的艾米是小紀。「就是個普普通通的人,還有些紳士風度哦。說是當時四十多歲,現在應該超過七十了,看起來顯年輕。態度溫和,也認真回答了我的問題。我最想知道的還是他為什麼要去做捐精人。」
雖然對面的兩人都沒有出聲,但波留通過極細微的空氣波動感受到了他們的驚訝。不知道他們自己是否意識到了,波留覺察出他們極其迫切地想知道這一切。她自己原本也是這樣的,眼疾的事是第一位的,但不僅為了這件事,還有另外的原因使得自己想了解父親。是高高的個子?胖胖的?親切和藹的?優秀出眾的?和照片中的「爸爸」有什麼不同?
「波留!」波留的耳邊突然掠過一聲從未聽過的爸爸的聲音,「波留,不要害怕哦!你還有音樂,就算眼睛看不見了,還有別的方法去感受光明,所以不要驚慌。」
「當然啦,那個人是你我生物學上父親的可能性接近於零,但不是零,畢竟他曾經做過捐精人嘛。」
那天波留從醫院回來后一直待在工作室里,然後和六點才來的須藤以及事務所的真鍋奈|美繪一起,到附近的一家酒館淺酌。從醫院回來后,波留顯得比平時更活躍,不停地說啊笑啊的read.99csw.com,因為害怕不和別人拚命談話就會不自覺想要吐露隱私,如果將一切說出來,波留怕無法自持。
「想知道的話,就告訴你們。」波留朝著兩人噴出一口煙,開始講述。
紗有美和雄一郎一動不動,沉浸在波留的講述中。波留眼前出現了一個從未謀面的男人形象,一頭捲髮、慈祥的笑臉。沒錯,是爸爸!媽媽深愛的爸爸。捲髮已幾乎變白,臉上還有數不清的皺紋。只在照片上見過的爸爸,也隨著波留的長大變老了。這個已步入老年的男人擁有一張比波留曾幾何時幻想過的理想父親的形象更加清晰的面龐。波留凝視著「爸爸」,接著剛才的話說了下去。
「總覺得大家背著我們在偷偷幹些什麼,我們來是想向你打聽到底是怎麼回事的,目前是什麼情況?」紗有美開口說道,「那個作家,是要寫關於我們的一些事吧。波留你是贊成的對吧。那你們打算怎麼辦呢?你和作家兩個人要去調查什麼嗎?」
當看到事務所樓下的信報箱前突然冒出兩個黑影時,波留第一反應是要被殺了,被那個寄過奇怪信件的腦子不太正常的歌迷殺了。也許和波留想到一塊兒了吧,奈|美繪發出了一聲刺人耳膜的尖叫。
十點過後,結束了確認工作的總經理剛和妻子奈|美繪回家去了。「真沒關係?」奈|美繪瞅了眼來訪的兩人後問波留。「沒關係,都是熟人。」波留笑說。
「波留,謝謝你!」波留彷彿又聽到了雄一郎的聲音,真切得猶如耳邊細語。
「嗯,就是——謝謝你!」
你們知道嗎?診所開了一段時間后,對捐精人的身份、職業和學歷等方面放鬆了要求,所有信息由本人申報即可。你們想那樣的地方正經人會去嗎?肯定是謊話連篇啦,都是些撒謊和想撈錢的傢伙。
「想知道。發生什麼事了嗎?」紗有美直愣愣地盯著波留問。波留沒有立刻回答,腦海中閃過原本想告訴兩人的事實。
這兩個人連自己想了解什麼都不知道,比如說生物學上的父親是誰啦,診所的信息啦,等等。他們不知道自己想了解什麼,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麼,卻還在坐立不安地想知道點什麼、想做點什麼。既然這樣只能靠自己行動起來,他們卻毫不懷疑地堅信總有人會為他們做點什麼。
波留看著他說道:「是真的,只不過我放棄了。」
「他對妻子說,自己想為那些想做父母卻做不了的人出份力。那麼一來也就會產生和自己有血緣關係的子女。他問妻子怎麼看待在某個陌生的地方生活著與自己有血緣關係的人,如果妻子不贊同,他就打消這主意,再去尋找其他能夠發揮作用的途徑。聽他這麼一說,他妻子……」
「所以說,我不打算再找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