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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向日葵療養院

第三卷

向日葵療養院

該死,她想。我應該有更加強烈的感受的。但是,也許在心底里我始終懷疑他是否真的死了。
索菲婭的回答很迅速。「它們都是原始的情緒,」她說,「但是它們也是人類所特有的。動物並不會仇恨,也不會尋求報復。我覺得這其實是個哲學問題。」
索菲婭合上她那蒼老而血管突出的雙手。凸起的淡紫色的血管,維多利亞認出了她的戒指。她記得索菲婭曾經說過她結過婚,但是她的丈夫年輕的時候就去世了,之後她選擇獨自一人生活。就像天鵝一樣,索菲婭想。
那雙白內障眼睛空洞地盯著她。「你報復了嗎?你停止仇恨了嗎?你不再恐懼了嗎?有那麼多問題要考慮。」
那張照片上,一個小女孩被毯子包裹著,躺在醫院的床上。瑪德琳和維多利亞長得驚人地相像。一種壓抑的感覺爬上心頭。
遍體鱗傷而又對一切充滿了仇恨。
「你還記得我曾經生過一個孩子,一個女兒嗎?」
「仇恨和報復,」維多利亞繼續說,「為什麼它們是如此強大的驅動力?」
「我能留著它嗎?」
九-九-藏-書索菲婭露出了擔憂的神情。「我明白了,你覺得是為什麼?」
「我明白了。」維多利亞說。
那時,仇恨還只具有破壞性。
老人嘆了口氣。「是的,我當然記得。我還知道她的名字叫瑪德琳。」
年邁的心理治療師饒有興趣地看著她。「繼續說,我聽著呢。」
維多利亞想了片刻。「不,我不再恨他了,」她最後說,「現在,事後來看,我得說那段虛假的記憶幫助我邁過那道坎。有時那種內疚感讓人難以忍受,但是,今天,坐在這裏,關於拉斯,我感覺完全乾凈如新了。」
「我恨他,」維多利亞說,「我非常恨他,以至於我覺得自己把他殺了。那是某種報復。只對我來說,在我的想象中,簡直是可悲。」
她感到深深的懊悔,為了沒有更加努力爭取留下孩子,為了沒能保護那個小女孩,沒有緊緊地抱著她,確保她晚上安穩地睡去。
「不,不過就像我說的,我知道她的遭遇,也看過她的照片。幾年前,我在哥本哈根的關係人又給我寄了一張照片,當時我剛剛九*九*藏*書失明。我自己看不到,如果你想看的話,照片就在這裏。照片夾在書架上的一本書里。和弗洛伊德同一個書架,從左邊數第三本,一本法式裝訂的參考書。你看看照片,我跟你講講囊切開術和感官剝奪。」
「我很想你,」維多利亞說,「現在跟你坐在這裏,我為自己的所做作為感到羞愧。」
老人弱弱地笑了笑。「這是一個定義問題,我來解釋。」
「你見過瑪德琳嗎?」
哲學問題?是的,也許吧。維多利亞想。她對拉斯的報復很可能就是這樣。
或許仇恨也可以被清洗掉吧?
維多利亞深吸一口氣,然後才敢說明自己來這裏的其中一個原因。
還是那箇舊客廳里破舊的扶手椅和書架,她們隔著之前的那張小餐桌,對面而坐。那個裡面裝著被雪花覆蓋的弗洛伊德的水晶球依然放在梳妝台上,維多利亞還能聞到二十年前蒂勒瑟的味道。
維多利亞朝書架走去的時候,感到既憤怒,又困惑,又期待。不幸,她邊想邊把書抽出來。我已經二十年沒見過女兒,當我終於找到九_九_藏_書她時,卻是在一本五十年代的百科全書的附錄里。
索菲婭在向日葵療養院里的房間就像那所位於蒂勒瑟的蘇爾貝里亞路上的房子的玩具屋版本。
儘管已經年邁,索菲婭的記憶似乎沒有任何問題。
維多利亞實在不知道該如何作答。「我……」她換了個姿勢,「我的記憶有些問題。它最近變得越來越好了,可是……」
就應該是這個樣子,維多利亞想,就像過去一樣。
「瑪德琳是幾年前被做的手術。」年邁的心理治療師說。
維多利亞感覺全身的肌肉緊張起來。「關於她你還知道些什麼?」
老人又嘆了口氣。她抽出一支煙,把窗戶打開了一條縫,但是並沒有點著,只是心不在焉地在手指之間捻著。「我一直通過哥本哈根大學醫院里的一個關係人跟進瑪德琳的進展。發生的那些事實在太糟糕了……」
她覺得自己看到索菲婭·柴德蘭模糊的凝視中冒出一絲火花。「借我個火,好嗎?我不知道自己的打火機去哪裡了,尼古丁可以讓我更好地思考。」
她想知道一切,還想確認自己已經知九-九-藏-書道的事情。
維多利亞為之一驚。囊切開術?那不是……「他們對瑪德琳施行了腦葉切斷術?」
「我知道她經歷過苦難。」索菲婭說。她的臉龐看上去很虛弱,當她扭頭看向窗戶的時候,上面的皺紋似乎更深了。「我還知道她說的任何話都不足以形成起訴。」她稍微頓了頓,然後繼續說道。
她本可以戰鬥,本應該戰鬥,但是她那時太虛弱了。
索菲婭點點頭,維多利亞重新坐下,老人一邊又點著了一支煙,一邊開始解釋。慢慢地,維多利亞回到了她在蒂勒瑟的時光,她閉上眼睛,想象著自己回到了那裡,想象著是夏天,她們坐在索菲婭明亮的廚房裡。
索菲婭微微笑了笑。「我也想你,維多利亞。我經常想起你,常常想知道你過得這麼樣。你不用為任何事感到羞愧。相反,我記得你是個堅強的年輕女人。我相信你。我想你能夠照顧好自己,你也的確做到了,不是嗎?」
「你說到了乾淨,」老人說,「這很有趣。報復的心理學意義隱含著某種決心,這反過來又意味著與敵人的身體對抗、帶九-九-藏-書有清潔並達到自覺意味的心理過程。」
維多利亞拿出自己的打火機,從老人的煙盒裡拿出一支煙,點著。
但是報復真的是一個清潔過程嗎?她的思緒轉到了瑪德琳和她包里的筆記本上。裏面至少有十五頁的假定,其中很多很可能是錯誤和自以為是的,但是她以此為出發點,那就是,瑪德琳是被她曾感受過的同樣的感情所驅使。仇恨和報復。
索菲婭探到桌子上方。「我給你舉個例子。一個女人開車外出,當她停下來等紅燈的時候,一群年輕人走到她的車旁,其中一個年輕人用一條長長的鐵鏈打碎了一扇車窗。女人嚇壞了,駕車跑了,回到家以後,她發現鐵鏈卡在了保險杠上,那個年輕人的手被扯斷了。」
傾瀉而下的不只是回憶,還有問題。
她聽到自己聲音開始像年輕的維多利亞的聲音了。
她不知道,一切都非常模糊。
「你怎麼知道她經歷過苦難?」
「就在昨晚,」她說,「我意識到我並沒有殺我之前的伴侶。差不多一年裡,我一直覺得我殺了他,但是結果他還活著,整個事情都是我想象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