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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基輔——巴比谷

第三卷

基輔——巴比谷

維戈·杜勒,真名吉拉·博科維茨,生命只剩下十分鐘。她跪在一座紀念碑前,或者說一個燈台,或者說有七個手臂的燭台前面。之前有人在其中一個結實的手臂上掛了一個花環。
往事一幕幕湧現在眼前。乾枯的臉龐,憔悴的身體。死豬身上的蒼蠅,記憶中坐在餐桌旁的父親,手拿銀制的餐具。白色的盤子里盛著一隻鴿子。父親向來吃鴿子,而她吃青草。
那個秋天,她心意已決,餘生要跟別人過相同的生活。
這個十字架是從達豪集中營里解放出來的罪犯的標記,不過這件外套不是她的,而是一個年輕的丹麥人的,叫維戈·杜勒。換句話說,她的自由是假的。她從未獲得自由,不管是在進達豪之前,還是之後。她戴著鐐銬走過了七十多年的歲月,這也是她回來的原因。
她從未奢望過能娶到比她更好的妻子,不過最近幾年亨麗埃塔逐漸成了負擔。
但是她還想最後看看自己的父親和兩位哥哥,她也看到了。離她不遠的地方,有一些樹被很高的草圍起來了。她躺在那裡隱蔽起來,離山谷的邊緣僅有二十米遠,看到了所有一切。回憶起來她的手指上的疼痛又再次襲來。
心理上,吉拉·博科維茨是個雙性人,或者都不是,不過從表面看,社會上的利益促使她變成一個男人,因為這更現實。她https://read•99csw.com曾娶了錫格蒂納的一個女孩,叫亨麗埃塔·諾德蘭,婚姻十分美滿。她給予了亨麗埃塔安靜和定時扮演妻子的角色。
良心是什麼?她想。後悔嗎?你能去後悔自己的一生?
然後是烏黑一片。
小雜種形容了她所做的一切。小雜種是懺悔,是總結,同時也是生命和死亡,將失去的凍結了的一幕幕。
「烏克蘭大飢荒。」她喃喃道,把身上那件帶著白色十字架的外套裹得更緊了。
戰爭期間,納粹分子用整個種族的人皮製作手套和肥皂,這兩件東西現如今都在為了賺取門票在博物館展覽。
安德斯·維克斯特勞姆也是如此,因此需要謀劃一個意外事故。
她穿著一件灰色外套,後背有個白色十字架圖案。
她成了告密社區的一分子。專政把朋友變成了敵人,即使是盡責的人也難以自保。當德國人到來時,一切都在繼續,但角色完全顛倒了。那個時候,你就得告發猶太人和共產主義分子,她只是做著和其他人一樣的工作,適應環境,謀求生存。對一個猶太女孩,或者小雜種來說,這是不可能實現的,可如果是個年輕力壯的男人,這切實可行。
所有令人噁心的事物到了博物館都不足一提。
巴比谷曾經是愛的標誌。可她記得七十年之前那九_九_藏_書個秋日的一天這裏的樣子,那天大地都在悲鳴。
再次擰了一圈,她轉的時候木螺絲吱呀吱呀作響,不過已經不疼了,只感到一股被緊繃的壓力導致的灼|熱感。她之前學到可以通過這一途徑來趕走精神上的痛苦,於是她閉上眼睛,一切都歷歷在目,然後又擰了一圈。
吉拉·博科維茨細聽腳步聲,可依然靜悄悄的,只聽到風吹樹的婆娑聲和地底下鬼魂的聲音。一聲低沉的呻|吟。
她在哥哥們曾經待的地方跪了下來,她感覺既處在現在,又處在過去。她告發了自己的家人,一切都因這而起。
那是一個靜謐的夜晚,高聳的樹木擋住了城市裡的雜訊,她的生命只剩下三分鐘。她是十年之前認識的自己的處決者,那時瑪德琳才十歲。
一個德國特遣隊員和兩個烏克蘭特警部隊負責流程。因為這一直都是個有體系、幾乎工業化的過程。
需要用心去感受,疼痛肯定是身體上的,肯定是從拇指通過血液傳到心口的。木螺絲控制著疼痛感,疼痛變成了沉思。
突然,她聽到了腳步聲,鞋跟撞擊著石頭,腳步很慢目的性卻很強。這意味著她的生命只剩最後大約一分鐘的時間。
她還沒看到爸爸。不過看到了哥哥們。
她已經看到幾百號人被帶到峽谷擊斃。
德國人把一群小男孩綁在了一起,有兩三打,九*九*藏*書帶刺的鐵絲勒進了他們沒穿衣服的肉里,還活著的被強迫拖著死掉的或者失去意識的同伴。
巴比谷不遠處是洞窟修道院,裏面存有僧侶的木乃伊,他們活著的時候把自己關在狹窄的洞里好接近上帝,現在被存放在玻璃陳設櫃里,身體就像小孩子的一樣。它們被布蓋著,但是皺皺巴巴的手伸了出來,有時會有隻蒼蠅試圖飛到玻璃後面,爬在手指上,嚙噬著上面還可以食用的部分。黑漆漆的洞穴裏面的屍體是展覽品,把它們帶走的價格是一根細蠟燭的價錢。
如果沒有親眼看到自己的兩個哥哥死在巴比谷,如果媽媽活了下來,沒在那場飢荒中死掉,她永遠都不會強迫兩個哈薩克兄弟徒手自相殘殺,而自己穿成媽媽、一個真正猶太女人的樣子在一邊觀望。
我是只昆蟲,她聽著身後的腳步聲心想。腳步聲逐漸放慢,然後停了下來。我是個蜈蚣,多足蜈蚣,沒人能為我解釋。理解我的人將會和我一樣病態。沒有分析。把我交給呻|吟的大地吧。
她的一生所做的一切都可以追溯到那個秋天裡發生的事情。
她的身體老了,雙手十分粗糙,臉又蒼白又鬆弛。
她的手指開始發青。一圈,又一圈,再一圈。手指上死去的脈搏的吶喊。
「結束了,」她小聲說,「來我這邊。」
那是真知,是孩子的遊戲,無需https://read.99csw.com表達。
現在,瑪德琳已長大成人,對許多生命耿耿於懷。
隱瞞自己的生理性別著實不易,在達豪集中營尤為如此。若沒有指揮官的保護,這簡直就是天方夜譚。對他來說她就是個蜈蚣,偷聽消息的人,既是個男人也是個女人。
巴比谷,也就是娘子谷,城市邊界的開端,是個不毛之地,於是守衛為了過得開心點便讓妻子和情人出來。
不到四十八個小時的時間里,納粹分子調查了基輔的猶太人人數,多達三萬三千多人,他們把基輔變成一個巨大的墳墓,用土掩埋了起來。現在很多人慕名而來,這裏已變成個鬱鬱蔥蔥的公園。真理,跟所有的事物一樣,是相對的。它好似藏在地底下很深的罪惡,被埋在美麗的地面之下。
從佔領期間她背叛家人的那一刻它就開始了。她把他們的種族捅給了德國人,還透露他們把所有錢財裝在一個獨輪手推車上,已經出發去巴比谷的猶太公墓了。驅使她透露信息的是嫉妒。
大部分都沒穿衣服,身上的財物被洗劫一空。男人、女人,還有孩子,一律同等對待,民主滅絕。
她的生命只剩下五分鐘,最後她取下小木質螺絲,放進口袋。她的手指脈搏恢復,疼痛再次襲來。
如果她感到噁心,那麼所有人都會噁心,她之前還懷疑她來到丹麥是個巧合,這裡有著世界上最多的防腐屍體。https://read.99csw.com死者的頭顱被鑽孔機打了很多洞,為了讓幽靈跑出來,然後將它們放進沼澤地沉陷下去。
她兩位哥哥都在這群人里,他們跪在峽谷邊上被槍擊中腦後的時候還活著。
當子彈穿過她埋下的頭時,她什麼都沒再想,可她的大腦記住了「砰」的一聲,小鳥拍打著翅膀消失在夜空。
她又轉了一圈拇指夾,她手指的疼痛減輕了,眼睛里泛起了淚花。她的生命只剩七分鐘。
長大成人是違反童年同時又否定真知的犯罪行為,一個沒有性或者性意識不強的孩子更靠近原始和本源。發現自己的性是對抗原始創造者的犯罪行為。
烏克蘭大飢荒帶走了她媽媽的生命。他們把她埋在了城鎮外面,可是墳墓被一大群飢餓難耐的人掠奪,因為剛死的人是可以食用的。
她是個小雜種,是個沒人要的私生女。
在峽谷的盡頭,她將與她害死的人一起長眠不起。
一把小木質老虎鉗,一個螺絲。擰了個圈兒,又擰了個。
她即將履行和瑪德琳之間的協定。
她心想著她創作的藝術,她對自己的所作所為以及自己為什麼這麼做都沒有解釋。藝術創造它本身,因為它既難以言喻又簡單原始。
一個烏克蘭警察推來一輛生鏽的舊獨輪手推車,裏面滿是大哭大叫的嬰兒。另外兩個警察過來幫忙,一起把這些小身體扔進了峽谷里。
她背叛自己父親和哥哥們時也是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