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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1|2075.04

路易斯安那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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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詹姆斯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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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錢都夠買100萬把梯子了,」馬丁娜說,「我記得你說過他這回純屬幫忙。」
「反正好好的吧,」馬丁娜說,「我是說,當心點。」
有好一會兒,薩拉特都站在原地,驚得說不出話來。
擁有一件燒非法燃料的交通工具是相當具有說服力的,不僅說明此人家財萬貫,還能彰顯其人脈、地位。「早啊。」史密斯邊說邊把繩圈往碼頭的樁子上套,把船停到切斯特納特的領地上。他跟本傑明一樣,是個高個子,不過他總是得意揚揚地展示自己寬闊的雙肩,炫耀那一頭因終日暴晒而發黃的棕發。戰前,他父親曾是化石燃料汽車經銷商,在新奧爾良和巴吞魯日開了十幾家店。雖然生意早已敗落,但他家的財富尚未耗盡,還能供史密斯在河對岸過上舒適的日子。這裏的住戶已所剩無幾,散布在路易斯安那和密西西比南部的澤國之中,不過,凡是留下的人,都知道史密斯是個人脈通達的掮客。他不但在亞特蘭大認識南方自由邦政府的人,還結交了掌管密西西比和阿肯色航線的走私販;在合眾國散亂的南方領土上,他認識形形色|色的聯邦官員,甚至還自稱認識聯邦首都哥倫布那些參議員、眾議員的左膀右臂。
本傑明坐在一張核桃木椅子上,椅背上的波紋裝飾已經磨損剝落。他望著眼前棕黃而蒼涼的河流,等著自己的保護人。
「我最煩這個了。」達娜說。
本傑明從屋後走出來,他剛在露天淋浴間里洗好澡,鬍子颳得乾乾淨淨。
幾塊老式太陽能板幾乎鋪滿了整個屋頂,只留出一個角落用來放儲雨罐。太陽能板旁邊有一塊油布。每當風暴來臨,他們就把這塊油布鋪展在屋頂上,四角用帶鉤的繩子牽住。隨後他們會把雨水從太陽能板上引開導進儲雨罐里,罐子滿了,就導到地上或河裡。這樣,一家人的飲用水就有了,還能防止房子生鏽或朽爛。
「他們問什麼我就答什麼唄。」
吃完飯,他們回到前廊。馬丁娜坐在台階上,用一塊濕洗碗布擦去女兒臉上的口紅。女孩一邊掙扎一邊哭喊。西蒙用砂紙打磨著鋸下來的梯子,想把截面打磨平。他使出了吃奶的勁兒,直到爸爸告訴他不用這麼用力。
達娜又轉身對著鏡子,想用手背揩掉些口紅。
那時,我還快樂。
「是真的,」馬丁娜說,「那裡夏天涼快,冬天冷。他們管那叫溫帶氣候。那兒也安全,小孩能在外面玩到大晚上,你們一到那兒就能交到朋友。」
「切,」西蒙說,「我才沒興趣呢,不就是一本破書嗎?」但她看見他還在向翻開的書頁上張望。
西蒙指指書上一角、大陸最南端的位置,那裡有幾縷狹長的陸地,幾乎被藍色海水吞噬。
本傑明聳了聳肩:「你到底想不想讓我去?」
一個六歲的小女孩坐在自家前廊的遮雨棚下,手拿一個小熊形狀的塑料蜜罐。金色的液體湧出罐頂,滴落在簡陋的松木地板上。
到了夏天,房子會熱得像個窯,這家人就在戶外消磨大部分時光。這個季節十分漫長,從3月一直熱到12月中旬。就是在這樣的日子里,薩拉特跟她的異卵雙胞胎姐姐達娜和哥哥西蒙一同度過了他們一生中最純真快樂的童年時光。父母會遠遠地看著孩子們在桶里裝滿河水,一桶一桶地往土堤上灌,直到堤岸滑坡。孩子們還會從濕滑的泥岸上衝下河去,再順著一條打結的繩子爬上來;下滑時,他們開心地尖叫,身體在泥土裡留下深深的凹痕。他們可以這樣玩上整整一下午、一晚上。
「可是我好無聊。」
臨近晌午時,本傑明的熟人奧爾德·史密斯終於出現。晚了足足四個小時。他那艘膠合板小漁船劈開水面,微微起伏,外置的馬達咯咯作響,吐出濃煙。這是一艘老式小艇,但仍然比摩托艇跑得快,後者那種沒用的太陽能九-九-藏-書馬達根本駕馭不了風浪。
「那你就把梯子鋸了給他?」
但薩拉特相信,每個字都深信不疑。
到了中午,說好來接本傑明的人還是沒影兒。馬丁娜立刻確信他們忘掉了她丈夫,不然也有可能是本傑明那個熟人在那艘老舊的化石燃料船上讓人逮了個正著。誠然,在鄰近紅色反抗地區的幾個州——路易斯安那、阿肯色、田納西和北卡羅來納連成一個繭,把紅區圍在中間——人們對南方自由邦的訴求抱有深切的同情。然而,儘管這幾個州的居民只有憑證才能北上遷往藍色國度真正的腹地,但它們仍是合眾國的成員,因此在這些地區,使用化石燃料依然是非法的。
一家人圍桌而坐。馬丁娜喊了西蒙一聲,不一會兒,他就來到前廊附近,手裡拎著一截梯子。那是剛從他們家那架十級梯子上鋸下來的。
僅僅幾個月之後,學校就停了課,戰爭無孔不入,大多數師生只得北上。但這個名字卻保留下來。
「上帝一下子給了我兩個孩子,」她會說,「但只肯給我一個女兒。」
本傑明吻別了妻子和孩子們,又回到屋裡去吻了陶瓷聖母像的腳。隨後,他小心翼翼地踏入河中,生怕滑膩膩的泥漿弄髒他那條好褲子。他拎著一隻舊皮箱,還有那半截梯子。他的妻子站在平地邊緣看著他,叮囑道:「先把船停在南邊,再走到城裡去,別讓政府的人看見這條船。」
「你的兩個閨女又來了,」馬丁娜說,「不守規矩,也不聽話。」
「我不是跟你說過別動我的梳妝台嗎?」馬丁娜說。
「別這麼看著我。史密斯需要梯子,」本傑明說,「他得重修屋頂,原來的瓦都爛掉了。」
「康納說叛徒才會去北方,他們都該被弔死。」
「早啊,」馬丁娜回應道,「上來坐坐,我們有三明治,咖啡也有。」
達娜從屋裡出來時,還拖著媽媽的衣服。
西蒙低頭盯著自己的盤子,嘟囔道:「是康納他爸告訴他的。」
小女孩往木板的節疤里灌了些蜂蜜,看著液體蜿蜒地變換著形狀,適應著周遭的輪廓。這是她最早的記憶,仿若人生的起點。
「謝啦,爸爸。」達娜也小聲回答。
一家人開始吃飯。本傑明這個天生的瘦子吃起培根和雞蛋來簡直狼吞虎咽。他兒子盯著他,彷彿要將父親的一舉一動悉數奉為自己要恪守的男子漢行為指南。很快,男孩盤子里的食物一掃而光。
薩拉特重拾早上的實驗。黏稠的蜂蜜已經凝固在節疤里了。她捅捅它,琥珀色液體稠密的質感深深吸引著她。她著迷的是,這東西怎麼會如此輕易就順應了容器的形狀。她用小拇指戳破了風乾的外殼,蘸了一小口來嘗。她本以為蜂蜜會變成木頭的味道,但它依然保持了本味。
「趁人還沒來,趕緊吃。」馬丁娜說。
擦掉達娜臉上的口紅之後,馬丁娜又給她編起了辮子。孩子柔順的長發縷縷垂下,色澤烏黑,不像薩拉特的頭髮,雖然顏色差不多,卻是一團亂麻,毛糙不堪。
薩拉特看看西蒙指的位置。地圖看上去相當抽象,絲毫看不出家的模樣。
「吃早飯了!」馬丁娜喊道,用一塊破破爛爛的洗碗布拭了拭眉頭上的汗珠,「都給我過來,我不想重複第二遍。」
「證件都備齊了嗎?」
馬丁娜望著丈夫,沉默不語。孩子們誤以為這是一種嚴苛的神情,其實她丈夫知道,她本來就是這樣一個人。
「來跟我玩吧。」薩拉特說道,對姐姐的行為感到大惑不解。
一場新美利堅式的洗禮。
西蒙熱烈地附議,向媽媽保證,自己會像爸爸一樣,定時爬上屋頂去給儲雨罐加氯,清除太陽能板上的鳥糞。
史密斯哈哈大笑,發動了引擎。「你就放心吧。」他說,「下禮拜這時候,你們已經在去芝加哥的路上了。」
屋外,馬丁娜在一個笨重的柴爐上做早餐。碗盤裡盛著硬餅乾、高粱麥片、煎蛋,還有人工合成的胡椒培根。培根在本身滲出的油脂里被煎得脆脆的。
「蜂蜜是你掙錢買的嗎?嗯?不,我看壓根兒不是。叫上九九藏書你姐姐,給我吃早餐去,要不爸爸該走了。」
薩拉特專註地聽著,暗暗記下這個生詞:叛徒。聽上去很有異國情調,興許是某個外國部落的名字。
「多謝好意,不過我們已經晚了。來吧,本。那幫藍黨可不等人。」

「對不起,媽媽。」
「不過你沒必要提。你要是說了,他們肯定會在那張表上多打個鉤,再把你帶到單間里一通質問。最後說不定還會找個安全問題或隨便什麼理由拒絕給你發證。說你在制衣廠干過就行了,這也不算撒謊。」
薩拉特蹦蹦跳跳地從雕像前經過,去找她姐姐。達娜正站在父母床上,聚精會神地打量著橢圓穿衣鏡中的自己。達娜弄來一件媽媽的家居服——一件紫色的無袖寬鬆罩衫,雖然洗了又洗,卻沒怎麼褪色——把自己的小小身體完全遮住了。罩衫下擺綿軟無力地從床上滑落,堆在地上。她給自己塗上了媽媽的櫻桃色口紅——媽媽平時很少化妝,這是她那套簡陋的化妝品中最珍貴的一件——還塗多了。儘管達娜小心翼翼,還是把口紅塗到了她粉嘟嘟的小嘴之外,看上去就像匆匆啃了塊草莓派。
馬丁娜把剩下的一點咖啡潑在地上,說:「史密斯家要修屋頂,我們也一樣得爬梯子修屋頂啊。」
「你怎麼說話呢?」馬丁娜說,「你相信你媽,還是一個十歲的小屁孩?」
「姑娘們,你們知道北方最棒的是什麼嗎?」馬丁娜問。
這個名字源於那年早些時候學校里的一個誤會。新來的幼兒園老師錯把這孩子的名字跟中間名連在一起,念成了薩拉特。小女孩覺得這個新名字聽上去挺帶勁兒的。「薩拉」結束在一個無力的開口音上,末尾那個漸弱的「啊」最終消失在空氣中。而「薩拉特」卻利落地閉合起來,活像個捕熊陷阱。
達娜轉向妹妹,不耐煩地說:「人家忙著呢。」
達娜一步一頓地走了進去,看見妹妹正把媽媽的口紅放回化妝盒。

薩拉特正瞧著一本捕撈上來的濕透的書,翻動著滴水的書頁。書名是《地球的變遷》。封面上,一座巨大的藍色冰山浮在水面。她小心翼翼地把粘連的書頁分開,一頁頁翻著。書里全是世界各地的地圖,有過去的,也有現在的。現在的地圖看上去跟過去的差不多,只不過陸地邊緣都被裁去了一些——大批的島嶼消失不見,海岸線向內陸推移。
在那些不念舊惡的時刻,我也選擇記住這樣一個她——一個孩子。
「好吧,好——吧,」達娜說,「這個家裡簡直沒一天安生。」她又瞎添了一句,這話是她偶爾從媽媽那兒聽來的。
「沒事的,別那麼緊張,」做丈夫的答道,「他哪次不遲到?」
兩個男人把小艇推下水,掉轉船頭,對準巴吞魯日方向。小艇隆隆地駛入河心,在棕黃色的大河裡漸行漸遠,船后,兩道水痕蕩漾開去。
西蒙插嘴道:「我們為什麼非要去北方不可呢?我們在那兒誰也不認識。」
馬丁娜雙頰瘦削,眼圈發黑,39歲的年紀在臉上一覽無遺——她比丈夫顯老,儘管他還大她五歲,而且兩人已經共同生活了半輩子。她腰胯壯碩,但並不臃腫,身上有著農村婦女那種天生的矯健,能在必要時挑起重擔或長途跋涉。她丈夫是移民,小時候從墨西哥偷渡過來的,那時美墨邊境的移民還是以北上為主。但她不同,她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

「是地圖,」薩拉特說,「我知道地圖是什麼。」
「你那條好領帶呢?」
冬天,風暴來臨時,切斯特納特一家偶爾會在前廊躲雨。遮雨棚儘管會垂墜、漏水,卻不會像集裝箱那樣在暴雨的抽打下噼啪作響,聽上去就像卡里普索鋼鼓一樣令人難以忍受。
馬丁娜轉向丈夫,只見他正樂呵呵地嚼著培根,喝https://read.99csw.com著又酸又糙的咖啡。那是配給包里的陳貨,給士兵提神用的。
真希望我當時就認識她了,在她完好如初的年紀。
最外面那間屋子裡有張窄小的餐桌,是用沙色的膠合板做成的。經年累月,餐桌上留下了斑斑污跡和道道凹痕。桌旁,有個帶展示櫃的松木櫥櫃,裏面放著紅薯、大米、幾袋薯片、甜麥片、山核桃、麵粉,還有從屋旁的高粱地里收來的大顆大顆的高粱。田地的那頭,就是離切斯特納特家最近的鄰居。他們還有一台迷你冰箱,總是讓太陽能板不堪負荷,裏面放著牛奶、黃油和一罐罐舊式可樂。
他吻了吻薩拉特的額頭,隨後又看見滿臉口紅的大女兒,於是也吻了吻她。
「這真傻。」達娜說。她覺得這不過是父母精心編造的又一個童話,什麼凍硬的河啦,天上下冰啦,跟她爸爸以前講過的那些故事沒什麼兩樣。他曾說過,從前,密西西比河岸並不像今天這樣了無生氣,那時它還只是一條河,河裡游弋著大群大群長著鬍鬚的魚;而西邊那片沙漠之下埋葬著古老時代的蜥蜴,它們的遺骸曾為整個世界提供能源。對這些玩意兒,達娜一概不信。
本傑明笑道:「靠半截梯子就能拿到北方工作許可證,夠幫忙的了。」
「這又不是什麼秘密,」本傑明回應道,「他們很清楚,在這一帶,凡是個男人都給南方自由邦干過活。那又不代表我為他們打過仗。」
「我覺得你這樣很好看。」他小聲說。
「對不起,媽媽。」
「你知道該跟他們說什麼嗎?」馬丁娜又再次確認,「都想好沒?」
岸邊風平浪靜,海水一片棕黃。寬闊的入海口覆蓋了殘毀的濕地,並且還在逐年拓寬,海水逐漸捲走了淤泥、沙子和土壤,舊河床沿岸的種植園、塑料廠和船排都變得搖搖欲墜。在這些建築徹底沒入水中之前,三角洲最後的居民會把上面能用的部件拆卸一空。海水吞沒了陸地。在東南方向,曾享有無上榮光的新奧爾良被圈在海堤連成的高牆內,淪為一座井底之城。
薩拉特看見哥哥臉上隱約閃過一絲竊笑,立刻知道他是想嚇唬自己。她不明白他為什麼老愛耍這種把戲,故意說些話,只為嚇她一跳或惹她干傻事。他大她三歲,還是個男孩——完全是另一個物種。不過,她仍能從哥哥身上嗅到一絲不安,嚇唬她並不是一種消磨時間的殘酷伎倆,而是在藉此向自己證明著什麼。她不知道是不是每個男孩都這樣,把刻薄當作一種自我保護。
「嗯,要是你向北走到一定的地方,天氣就再也不會這麼熱了。而且再往北,到了冬天,連雨都不會下了——天上會下起很小很小的冰疙瘩,在地上積起厚厚的一層,把路全都蓋住。冷天,河也凍成堅硬的石塊,人可以在上面走。」
過去的美國在地圖上顯得更大些。
她還是個孩子,並不懂得謊言的意義,也不知道人會言不由衷。她微微一笑。
太陽穿過重雲,露出臉來,執著地照耀著密西西比河。
切斯特納特一家的房子位於河西,離岸邊100英尺。說是房子,其實不過是個從附近的造船廠淘來的集裝箱,凹凸不平的。房子由幾個埋在地下的楔子,也就是幾塊鑲鋼板的水泥塊固定。因為終日潮濕,所以集裝箱四角棕色的銹跡正在悄然擴大。
達娜離開后,薩拉特獨自在父母房間里待了幾分鐘。她一臉困惑地研究起那件被姐姐塗了一嘴的東西。口紅絲毫激不起她的興趣,在她看來,口紅完全無法與自然界的河流、灌木、野獸和鳥兒媲美,不帶任何冒險的意味。她只知道它代表了自己那個雙胞胎姐姐對成人世界的嚮往。但薩拉特不明白的是,達娜為什麼會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加入成人的行列。
馬丁娜搖搖頭,望向船來的方向:「說不定根本就沒有什麼許可證,他們很可能會故技重演,把我們遣送回來。他們就愛這麼干,對『密亞佐』線以南的人根本不屑一顧。就跟我們不是人似的,連動物都不是,簡直把我們當成異形了。他們會把你遣送回來的,我敢肯定。」https://read•99csw•com
西蒙無聲地搖搖頭。他心裏清楚,媽媽雖然在對雙胞胎說話,其實是說給他聽的。她跟別人說話時從來都是直截了當,絕不感情用事、拐彎抹角,但在唯一的兒子面前,她始終擔心自己摸不透他的心思,於是總會採取旁敲側擊的方式,通過看似無意實則顯而易見的暗示來傳達自己的意思。西蒙煩透了這個,他不明白她為什麼不能學學爸爸有話直說。
「不關你的事,」薩拉特說,「是我先找到的。」她把書抽了回來,猛地站起身,隨時準備為它而戰。
「是什麼?」薩拉特應道。
馬丁娜望著河面,等候來船。她看見薩拉特正在水邊查看那張廢舊的捕蝦網。那是幾個月前從河裡衝上來的,孩子們用這張網撈起了各種稀奇古怪的寶貝:一個鐵十字架,理髮師椅上的頸枕,一張塑封畫,畫的是某個封禁已久的麻風病村,還有一個小小的牌匾,上書「食堂內禁止瀆神」。
「薩拉·切斯特納特,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啊?」說話的是小女孩的媽媽。她正站在孩子身後的集裝箱門口,他們切斯特納特一家就住在裏面。「我怎麼跟你說的來著?你可沒資格糟蹋東西。」
院子里,本傑明坐在桌旁。他身材瘦削,面龐清癯,一對眉毛幾近相連,上方是碩大的額頭,太陽穴兩側略微有些脫髮,更襯得他天庭飽滿。他的臉隨時都颳得乾乾淨淨,只留一撮濃密的小鬍子,馬丁娜擔心這會讓他顯得不夠體面。
「嗯,你們知道我們這兒晚上有時候會非常悶熱,早上起來床單濕透。」
「都備齊了。」
達娜低下頭,噘起嘴。馬丁娜托著她的下巴,扳起她的頭。
「聽著,」她說,「你進去跟她說,說她是個漂亮姑娘。」
「這也挺划算的,畢竟他在辦許可證那兒有熟人嘛。沒有他,我們就只能一路殺過邊境了。」
「想啊,你知道我想。」
「好吧,媽媽。」女孩一邊說,一邊交出剩下的蜂蜜。她媽媽拍拍她印滿鳶尾花的連衣裙,想拍掉她屁股上的土,她卻貓著腰躲開了。
「上次有人為了從郵局搞點東西而弄得你死我活才過去多久?」
「笨蛋,」他說,「那是我們住的地方。」
「人家在扮淑女呢!」
薩拉特看見哥哥西蒙的影子從自己身後冒了出來。「什麼玩意兒?」他說,伸手就要搶書。
「你是個漂亮姑娘。」達娜說完,一溜煙地跑出房間。
「媽媽說我們現在就得去跟爸爸吃早飯。」
「你連那是什麼都不知道吧?」他問。

「我又不是去面試,不就是個工作許可嗎?我只是去一趟政府辦事處而已,跟上郵局沒什麼兩樣。」
「瞧見這些海水了嗎?」西蒙說,「以前那兒全是陸地,但現在都沒了。」他又指指身後的房子,「有一天這裏也會全是水。我們得搬走,不然會被淹死。」
「瞧把你擔心的,」本傑明靠在椅背上,掏著牙縫裡的肉說,「他們會給我們發證的。北方缺人,我們缺工作。」
雙胞胎沒碰塑料杯里的橙汁,還把餅乾撥來撥去。等媽媽用黃油和杏肉醬浸軟了麵包,她們才默默地吃了起來,沉浸在各自秘而不宣的思緒里。
終於,她開口說:「千萬別提你為南方自由邦的人做過事。」

馬丁娜跪下來,抓住女兒的肩膀,說:「永遠別這麼說,聽見沒?絕對不準說她難看,絕對不準說她任何壞話。她可是你妹妹呀,她是個漂亮姑娘。」
「那兒有工作,」他母親回答,「還有學校。你不是總嫌沒玩具、沒朋友、什麼都缺嗎?這不,那兒什麼都不缺。」
大門由一尊本傑明從小就有的雕像把守。那是一尊瓜達盧佩聖母像,她雙手合十,微微頷首,做出祈禱的姿態。她的腳下,放著一束結滿露珠的鮮花,裏面有金雞菊和睡蓮,旁邊還放著一支燒熔的木蘭香蠟燭。花兒凋謝、干硬之後,孩子們就被打發到田野里去采些新鮮的回來。九九藏書

「少拿『對不起』打發我——還有,把衣服提起來,你把灰塵拖得到處都是。」馬丁娜把衣服從女兒身上拽下來,「我讓你妹妹去找你,結果你出來就成了這副鬼樣子,她現在說不定也一樣在裏面瞎鼓搗呢。」
薩拉·T.切斯特納特是她的名字,但她管自己叫薩拉特。
不過,她反正知道他在撒謊。水才不會淹到他們家呢。水也許會吞沒路易斯安那的其他地方,吞沒整個世界,但她家一定會安然無恙。她家將始終矗立在乾燥的陸地上,因為它向來如此。
集裝箱內部用隔板隔開。本傑明和馬丁娜·切斯特納特住在裡間。九歲的西蒙和六歲的雙胞胎一起住在中間。狹小的空間內,他們越來越難相安無事。

在屋后的雞舍里,切斯特納特家養了幾隻孱弱的雞。它們聒噪,愛神經兮兮地來回奔走,棕色的羽毛髒兮兮的。只要能吃飽,又不太熱,它們就會下蛋。另外,它們要是不聽話或快死了,就會被提前宰殺掉,脖子釘上釘子,掛在附近一個木樁上的一圈釘子中間。
看見媽媽的臉色,這個九歲的男孩脫口而出:「是爸爸讓我鋸的。」
雙胞胎中,薩拉特是妹妹,比姐姐晚出生五分半鍾。儘管父母說她和達娜是由同樣的血肉鑄就的,但達娜卻更像爸爸的女兒,繼承了他隨和的心態和真摯的笑容;而薩拉特則更像媽媽:執拗、嚴苛、百折不撓。姐妹倆雖然是雙胞胎,卻迥然不同。薩拉特常聽見媽媽用「假小子」來形容她。
本傑明先對達娜搖搖頭,做出假意責難的神情,然後他俯下身去,湊近她的耳朵。
「她才不會化妝呢,」達娜說,「她長得難看。」
薩拉特。
「五級梯子夠我們用了,」本傑明答道,「而且咱兒子現在也長高變壯了,爬得上去。」
馬丁娜有時覺得,所謂合眾國其實從不存在,那不過是很久以前,某些事不關己的黨派或投機者在地圖上憑空畫下的一道界線,它把許多各不相同的小國湊在一起,組成了一個統一的國家。她想知道,就算哥倫布政府放手不管,停止虛擲金錢,不再白流鮮血,放棄統一這塊分裂的大陸,事情又能壞到什麼地步呢?不如就讓南方人去用他們那落伍背時的燃料吧,她想,就讓他們去把這貧瘠的土地榨乾吧。
她有時會想,如果索性就讓這幾個州脫離合眾國,讓它們按地域、信仰、種族或意識形態去建立自己的小國家,說不定大家都會好過得多。眾所周知,裂痕早已存在:西北諸州一直揚言要宣布獨立,建立驕傲的和平主義國度卡斯卡迪亞;而在卡斯卡迪亞以南,加利福尼亞、內華達、亞利桑那和得克薩斯西部的大片地區早已處於墨西哥的非正式管轄之下:情勢與幾百年前相比,正好掉了個個兒。中西部地區迎來了上百萬名沿海難民,他們為了躲避上漲的海水和猛烈的風暴而遷居腹地。對這些人,土生土長的本土主義者毫不掩飾自己的敵意。而在這裏,在南方,則有一整片地區寧可再次掀起戰爭、脫離合眾國,也不願停用那種非法燃料,儘管它已經為這個國家帶來了太多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