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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1|207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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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拉特在自己那條粗糙的牛仔背帶褲上擦擦手。這條褲子是她哥哥穿剩下的,上面的銅扣經年日久已經有些發黑。她在褲子裏面什麼也沒穿。天氣一熱,她就鬆開背帶綁在腰上,權作腰帶,不過這隻能堅持幾分鐘,褲子不一會兒就會垮下來拖到地上。
「帶我去見他,」她說,「我要見我丈夫。」
暮色降臨,暑熱漸漸消退。埃莉薩·波爾克過來吃晚飯。她家也住在河邊,往北1英里,過了高粱地就是,要算離切斯特納特一家最近的鄰居了。去年夏天,東得克薩斯的一場戰役讓她失去了丈夫和兩個十來歲的兒子。她的哀悼持續好幾個月,並且自那之後,她就再也沒有穿過其他顏色的衣服,每天都是一身黑。於是,切斯特納特家的孩子就在背後喊她「死亡聖神」。
「他肯定平安無事,親愛的,別擔心了,」波爾克說,「上帝會保佑他的,這我打心眼裡就知道。」
她望著河面,漆黑的河水無窮無盡,奔流不息。她向北走,腳踩著清涼潮濕的泥土。不久,她就來到高粱叢中,莊稼稈上結滿了飽滿的穗,一粒粒糧食有如鋼珠般結實。她來到離家很遠的位置,在確信孩子們聽不到之後,她雙膝跪地,放聲尖叫。
波爾克把帶來的軟泥派放在前廊欄杆上,繞到屋後跟西蒙打招呼。西蒙正站在半截梯子上,艱難地往屋頂上爬,卻又礙於顏面不肯向媽媽求助。波爾克坐到一把山核桃木椅子上,擦掉額頭上的汗珠,喊了雙胞胎幾聲。達娜正忙著過家家,沒搭理她,但薩拉特走了出來。
在1000英里之外的東部沿海,每個月,來自遙遠國度的物資援助船都會送來新一點的衣物:有廉價的長袍和馬球衫,有運動服和棒球帽,其中不少還帶著著名體育俱樂部的標誌,比如開羅國民俱樂部。不過,這些衣服一般剛到喬治亞港就會被一搶而空——並且,在密西西比、亞拉巴馬和喬治亞這三個分離主義州之外的地區銷售、轉運這些衣服,起碼從理論上講,都是非法的。當然,人們從不顧忌這項法令。不過,這些衣服最終進入路易斯安那、阿肯色,或抵達西面的墨西哥保護領地時,九*九*藏*書早已經過中間人的層層轉手,貴得超出了大多數普通人家的承受能力。

馬丁娜沿著繩子把衣服一件件搭好,再用夾子固定住。水順著褲腳、衣角滴了下來,在這裏,晾衣繩底下,草綠得更鮮亮了。
馬丁娜看著那條船逆流而上,看見它在駛過月牙的倒影時,瞬間通身透亮。隨後,船轉過河灣,消失無蹤。
「我們只是一家人而已,」馬丁娜說著,向上遊方向眺望,盯著視野最北端的那道河灣,「不是別的。」
「女士,在應急安全部調查完畢之前,我恐怕……」
後面的內容,馬丁娜什麼也沒聽見。她兩眼一黑,感覺面前的人影化入了黑色的河流。她隱約覺得胃裡泛起一陣噁心,強烈而灼心。波爾克再次把手搭在她肩上,這讓她暫時回過神來,打斷了那個男人的話。
其中一個男人長得又高又壯,頭髮剃得很短,緊貼著肉粉色的頭皮,馬丁娜不看就知道,他的後頸上一定堆積著層層脂肪。另一個矮點的男人十分瘦削,看樣子比他的搭檔大十歲左右,而那位搭檔本人肯定不超過21歲。矮個子男人手裡拿著一個單薄的文件夾,不停地打開手電筒翻看裏面的文件。
馬丁娜把玻璃杯里的茶往地上一潑:「我們可不是什麼南方愛國者,我們哪兒也不愛。我們……我們想離開這兒,到北方去。我們才不是什麼愛國者,我們家也沒有什麼烈士。」
馬丁娜二話不說,一巴掌抽在兒子臉上。男孩驚得目瞪口呆,滿臉通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深藏在他媽媽身上的那股無情的力量很長時間才會爆發一次,男孩常常忘記它的存在。
薩拉特一捏,蚊子在壓力之下炸開,在她手指上留下一個黑黑的污點。
「快去。我馬上就來。」
「一旦調查完畢,您就可以來認領遺骸。」
「你幹什麼呢?」達娜問道。薩拉特完全沒察覺姐姐已經從屋裡來到了自己身邊。

「你不是說我丈夫會沒事嗎?」馬丁娜說。
馬丁娜知道艦上的都是什麼人。他們全是南方人,為密西西比河流保護機構效力,或受雇於應急安全部之類的州立政府機構。這些機構名義上屬於各州,實際上卻為北方的戰時目的服務。這些官員被稱為「藍徽章」,按反抗軍的說法,他們干這個是因為在老鴇那兒賒了賬。每個月,密西西比邊境上總會有一兩個藍徽章失蹤。他們的屍體一般會在幾天後被人發現,通常都吊在梓樹彎彎曲曲的枝條上,褲兜裡子被人扯了下來,塞在嘴裏。這就是九-九-藏-書叛徒的下場——在脫離聯邦的各州是這樣,在鄰近的各州也是如此。儘管這幾個州的政府選擇站在北方一邊,但普通大眾卻對反抗軍充滿同情。
「去看看孩子們,」馬丁娜說,「把他們都哄睡。我馬上就來。」
波爾克一到,就給了鄰居一個結結實實的擁抱,問她有沒有丈夫的消息,馬丁娜說沒有。
這個官員始終盯著手上的文件夾,連眼皮也不抬一下,繼續用他那漠然而單調的口氣說道:「切斯特納特女士,2075年4月1日下午1點17分,一名分離主義分子在巴吞魯日聯邦政務大廳實施了自殺式爆炸……」
「進屋去。」馬丁娜說。女孩們乖乖照做了,但西蒙沒有。
她不明白姐姐為什麼不喜歡探索身邊這些生機盎然的微小世界——其中飽含著那麼多的奧秘,簡直取之不盡,比如飛落下來困在碗里的蚊蟲;比如松木地板上灌滿蜂蜜的節疤;還有她父親捉來的肉蟲子,他像過去河裡還有魚群時那樣,把它們穿在鉤子上,教孩子們學習這箇舊日的習俗。達娜覺得這些既乏味又煩人,但在薩拉特眼中,它們是鮮血,是脈搏,生命的魔力就流淌其中。
自戰爭伊始,脫離聯邦的幾個州就始終依靠接濟度日。化石燃料曾一度價格不菲,因此,在當時,路易斯安那的港口和得克薩斯的煉油廠儘管已經無法再像20世紀那樣賺得盆滿缽滿,但尚且能夠贏利。但隨後,其他國家具備了更先進的技術,從太陽、風力和原子的裂變與碰撞中獲取了充足的能源,於是昔日的燃料過了時,變得幾乎一文不值。雖說幾個反叛州寧可開戰也不遵守禁令,但人們依然關停了煉油廠,遺棄了鑽井。現在,在戰爭中處於劣勢,資源也幾近告罄的南方人越來越依賴那些巨輪。這些龐然大物每個月都會從世界另一端駛來,滿載著衣食和其他生活必需品。
解開船錨時,年輕的那個官員短暫地回過頭來,面向馬丁娜說:「節哀順變。」
「嘿,聖聖。」薩拉特說。這女人照例誤以為自己是因為老給這家人送東西才得了這麼個綽號
「告訴我他怎麼了?」
馬丁娜晾好衣服后,走上前廊,挨著客人坐下。https://read•99csw.com兩個女人呷著甜茶,看孩子們在暮色中嬉戲。
馬丁娜搖搖頭:「他應該會回來的。但凡有三個小時空閑,他也會回來的。」
「我敢說那兩個小夥子都好著呢,馬丁娜,」波爾克又說,「那種政府辦事處你是知道的,那兒的人搞不好跟他們說了,手續得花上一兩天才能辦妥。他們說不定會住上一晚,這樣就不用再跑一趟了。我打賭他們這會兒正享受著呢。」
「親愛的,我不會丟下你的。」
「別慌,別胡思亂想。」波爾克勸道,「說不定沒什麼大事。」但馬丁娜已經起身向河岸走去。半路上,她遇上了從河裡上來的孩子們。孩子們在往前走,腦袋卻轉向身後,目不轉睛地盯著來船。
「你是馬丁娜·切斯特納特嗎?」他終於開口問道。
那些衣服全都普普通通,毫不起眼:不是白色就是米色,上面印著各式花紋。衣服全都穿了又穿,不少地方都磨得略有些透光。在反抗軍控制下的「密亞佐」,不少人家為了不惹麻煩,都把牛仔服染成了紅色。但在沉睡的路易斯安那沿海,人們還不必擔心這些。
「哦,你好啊,親愛的,你今天真漂亮。」波爾克說著,吻了吻薩拉特的面頰,然後像往常一樣企望捋順她那一頭毛糙支棱的亂髮。
達娜瞧瞧她的手指,說完一句「真噁心」便走開了。
「當然啦,寶貝兒,他肯定會沒事的。」波爾克說,她頓了頓,又柔聲說了下去,「我只是想說,萬一——但願不會——萬一出了什麼事,萬一藍黨對他做了什麼,那也不是什麼恥辱。他在我們記憶中將永遠是一個驕傲的南方愛國者,就像我的兒子們一樣。」
風平浪靜的時候,大人允許西蒙獨自把筏子劃到河心去,他會用一柄鏟子做槳,拚命地划水。不過要是跟妹妹們在一起,他就得待在岸邊。而且無論何時,筏子都必須拴著。
波爾克的思緒大多數時候都停駐在過去,這會兒她呷了一口茶,又陷入了回憶:「你知道,反抗軍帶來亨利和孩子們的死訊時,我肯求他們把我也一起埋了。把我埋在他們身邊吧,我一個人沒法活下去。一個人還有什麼活頭?可是你知道,在他們下葬前,我見到了他們。他們被安葬在墨西哥邊境上的烈士公墓里,跟別的勇士長眠在一起。他們看上去比任何時候都安詳、純凈。就連彈孔也不像照片上那樣,根本不是血肉模糊的一片——就只是一個個小洞。看著它們,你會想,這麼小的傷口怎麼會致命呢?見到他們之前,我怕極了,生怕他們會變得猙獰可怕、殘缺https://read.99csw.com不全。但沒有,他們都沒有。他們看上去平靜極了。馬丁娜,他們顯得很幸福。」
她聽見波爾克在說:「他去見上帝了。他跟我家那位一樣,是個烈士。」
她嚇了一跳,說:「沒什麼。」
她48歲,看上去卻足有58,因為她總是弓腰駝背,說話還帶著尖厲的顫音。自從在東得克薩斯戰場上失去親人以來,她這一年都靠一支反抗軍發放的遺孀撫恤金過活。此外,她還得到了其他的照顧。每隔幾周,密西西比領土護衛隊就會從對岸派來一艘船。船靠岸后,會下來兩三個面無表情的年輕人,到她的院子里修修剪剪,替她打掃屋子,還給這個小個子寡婦送來了吃不完的食物和穿不完的衣服。波爾克把大部分多餘的物資都給了切斯特納特一家——而作為回報,切斯特納特一家則陪伴這個孤獨的女人過著炎熱而望不到頭的日子。這成了他們之間心照不宣的默契。
「你是本傑明·切斯特納特的妻子嗎?」
「他怎麼了?」馬丁娜反問。
切斯特納特一家在前廊的欄杆上放著一隻碗,裏面塗了油,用來捕捉蚊蟲。亮晶晶的液體引誘蚊蟲落下,再把它們困住。
馬丁娜·切斯特納特站在她家和高粱地之間的草地上晾衣服。她把濕衣服往細繩上搭,繩子一頭連著前廊柱上的鉤子,另一頭系在一把插在地里的破海灘遮陽傘上。這柄遮陽傘跟屋頂上的油布一樣,都是幾年前從河裡衝上來的。
河灣那邊傳來什麼聲音,來源不辨。不是史密斯那艘化石燃料艇的咯咯聲,而是一種更平滑的划水聲,來自一艘更大的船。一時間,馬丁娜以為那是一艘反抗軍走私船,只不過出動得比平時更早些。她大聲叫孩子們回岸上來,他們聽了,匆匆爬上濕滑的河岸,腳上沾滿了泥。然而,船轉過河灣后,探照燈卻在漆黑的河水上投下了明晃晃的光圈。馬丁娜知道走私船是不開燈的。來的是一艘江防艦,長20英尺,從巴吞魯日開來。平時,這種艦艇一般用於阻遏反抗軍在得克薩斯油田和墨西哥保護領地之間走私軍火。它行駛緩慢,兩側船舷上的太陽能板閃閃發光,延伸到船身之外,宛如蝴蝶的雙翼,十分引人注目。船體本該完全由這些太陽能板驅動,只在緊急情況下才啟動備用的柴油引擎。但實際上,駕船的官員很快就厭倦了這些太陽能板,受夠了它們孱弱的動力。他們一到河上,就幾乎只用自己本該查禁的化石燃料。
這些巨輪來自布瓦吉吉帝國,它在數十年前還只是散布在中東和北非的一連串小國,但隨後合而為一,形成了read•99csw•com一個統一的帝國,其疆域從摩洛哥州的直布羅陀海峽,一直延伸到黑海和裏海之濱。
船在泥濘的河邊靠了岸,船上下來兩個男人,穿一身乏味的褐色的制服。那身打扮有點像治安官:他們胸前都掛著一些粗糙的徽章,看上去像用塑料做的。
「是本傑明,」馬丁娜說道,眼看著船轉舵,向切斯特納特家駛來,「他出事了。藍徽章沒事不會大晚上到這兒來的。」
西蒙在河邊一個木樁上拴了一隻簡陋的筏子。筏子是用幾個油桶做的,上面鋪了一塊膠合板,中間用打磨過的樹枝搭了一個十字桅杆,桅杆上掛著一張床單,權作船帆。這面船帆毫無作用,多好的風勢都推不動它。不過上面還是用黑色馬克筆畫了一面海盜旗,用以震懾過往的船隻。起碼西蒙是這麼打算的。
「進屋去。」馬丁娜對兒子重複道。男孩震驚,淚水奪眶而出。他滿腔怨憤,臉色陰沉下來,可最後還是順從了。
「他們來是要說什麼跟爸爸有關的事,對嗎?我不是小孩子了,我有權知道。」
波爾克捏捏馬丁娜的肩膀:「當然,當然啦,離開也沒什麼錯。我知道你們是為孩子們好,北邊畢竟安全嘛,這沒的說,他們不該再受我們這種苦。但你們跟那幫人不是一邊的。想讓孩子過上安穩日子並沒什麼錯——等他們長大了,能自己做決定了,也許還會回到自己的祖國——不過你們跟那幫人絕對不是一邊的。你們骨子裡還是南方人,身上流著南方人的血,這永遠改變不了。」
波爾克進屋后,馬丁娜又獨自在泥岸邊站了好一會兒。
薩拉特站在前廊上,頂著滾燙的陽光觀察掙扎的蚊子。它們全是小黑點,像葡萄一樣圓鼓鼓的。她用拇指和食指捏起一隻,舉到眼前。它看上去不像活物,與小女孩對生命的概念相去甚遠。安安靜靜,無聲無息,一點也不像聒噪的蟋蟀和發狂的雞。但她知道,自己手上這個玩意兒依然是有生命的。
「滾出我的家。」馬丁娜吼道。她躬下身子,抓起泥土,朝兩個官員扔去。泥巴砸在他們的制服上、靴子上,一團團濕漉漉地炸開。她再次躬下身去時,兩名官員已經轉身往船上走了,泥團落在他們背上。
「女士……」官員正要勸說。
「該死的膽小鬼!」馬丁娜嚷道,「你們還是爺們兒嗎?他們讓幹什麼你們就幹什麼嗎?啊?跟狗有什麼兩樣?但願下回輪到你家,但願下回輪到你家。」
「我有權見我丈夫的屍體,我有這個權利。你們帶我去,再把我和他一起送回來。他不能躺在某個太平間里,他得在自己的領地上入土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