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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1|207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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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拉特伏在前廊上,等媽媽從埃莉薩·波爾克家回來。她去那裡是要見個什麼人。不遠處,西蒙在奮力往屋頂上爬。過去三天里,他已經試過十幾次了,始終無法翻上屋頂。他深知上面那些太陽能板必須隔天清洗,否則功率就會降低;而儲雨罐要是不定期氯化,過不了多久就會散發出一股臭雞蛋味。他眼看著日子一天天過去,自己卻對這些事無能為力,心中懊惱不已。
馬丁娜站在高粱地邊上望著他們。他們在院子中央支起了一張桌子,充作臨時指揮台。桌上鋪展著一張碩大的等高線圖,畫的是路易斯安那與得克薩斯交界處的地形。幾個稍稍年長一些的男人正圍在桌旁,用各種圖釘和記號筆在地圖上標來畫去。他們會偶爾抬起頭,對忙著搬箱子和搭帳篷的年輕戰士說幾句話。有個看上去不超過17歲的男孩爬上了波爾克家那節正對河面的拖車,想在上面插一面代表「反抗軍聯盟」的響尾蛇旗,卻被一位行事謹慎的年長軍官制止了。
達娜搖搖頭,又重複了一遍:「媽媽說爸爸就在北方呢,你在瞎說些什麼啊?」
「你以為爸爸會撇下我們自己去北方嗎?」西蒙說,「他可什麼也沒帶,除了幾份文件,連換洗衣服都沒有。肯定出了什麼事,媽媽還瞞著我們。」
馬丁娜抬起頭,一縷橙紅的微弱曙光霎時點亮了天際。
「寶貝,別管它了,」馬丁娜說,「我們以後再回來拿。」
「才沒有呢。」西蒙否認道,朝達娜扔了一把泥。
「指給我看,哪個是他?」
「在,親愛的。不過他正忙著呢。他這會兒不會搭理任何人的,除了他的手下。」
戰地指揮官沒有搭腔。
吃完,馬丁娜沒有回到椅子上。她發覺自己正朝什麼地方走去——不是去東面的河岸或北面的高粱地,而是向西走到屋后,沿著那條人跡罕至的小道穿過發黃的草叢,來到那座遠離河岸的廢棄小鎮上。
「我們生在南方,所以不是北方人;我們想去北方,結果也不算南方人了。」馬丁娜說,「那我們算什麼啊?你說我們算什麼?」
「不,」西蒙回答,「是反抗軍。」
「姑娘們,我們來一次小小的冒險吧,」她說,「我們一起過河去,好不好?」
西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躺了差不多一分鐘,有些痙攣。過了一會兒,他終於呻|吟一聲,爬了起來。
戰地指揮官繞過桌子,走到馬丁娜跟前。湊近一看,馬丁娜才發現他有一雙漂亮的綠眼睛,儘管波瀾不興,卻十分美麗。
馬丁娜掃了掃圍在她身邊的士兵。
馬丁娜一把推開波爾克的手。
罐頭肉嚼起來像浸濕的橡皮,有些彈牙。吃完三明治,孩子們又解決了波爾克那塊軟泥派的最後幾塊,這道甜點已經在冰箱里放了兩天了,面上那層奶油芝士已干硬開裂。
偶爾想一個人靜靜時,馬丁娜就會上這兒來。除了門口不時會有流浪漢留下的啤酒瓶和空煙盒,這個家從來沒有任何生命的跡象。這塊領地西頭,有一棵枝繁葉茂的山核桃樹。許久以前,這家人在最粗壯的那根枝條上掛了個鞦韆。自孩提時起,馬丁娜就把這裏當作一個避難所。在那棵樹背後,就是一望無際的平原,放眼望去,能把整個路易斯安那西部盡收眼底。
「暫時先別管它了,我們得走了。爸爸會理解的。」
「媽媽說爸爸就在北方呢,」達娜說,「我們要上那兒去找他。」
「因為我們要到一個新房子里去住一陣子,寶貝。」
「快把它關了,」西蒙說,他已經換好衣服從屋裡出來了,「別浪費水。」
「媽媽,西蒙說你撒謊。」達娜說。
「我們是去找爸爸嗎?」
「我們在那兒會被人當牲口對待。」
西蒙非要讓妹妹們幫忙不可,於是她們一人一邊扶著梯子,盡量不讓它搖晃。西蒙站在最高一級梯子上,準備起跳,想把自己彈上屋頂。
「你去哪兒了?」他問媽媽,「出什麼事了?」
馬丁娜回到家,看見薩拉特整個身子都埋在岸邊的泥里,只露出個腦袋。她哥哥正把一捧一捧的黃泥往她身上糊,小女孩開心得亂叫。達娜坐在不遠處的樹樁上看著他們,面帶一種含糊的不屑。
她坐在地上,把孩子們緊緊摟在懷中。她從床底下拽出一床平時捨不得用的毯子,把它披在九*九*藏*書自己和女兒們身上。「只不過是路那頭一家工廠著了火,」她說,「就是聲音大而已,很快就會沒事的。」她每重複一遍,就多相信一分。
隨後,戰地指揮官的視線又回到鋪著地圖的桌面上。「走開吧,」他說,「這兒沒你事了。」
過了一會兒,戰地指揮官和波爾克一起從拖車裡走了出來,他走向馬丁娜。
波爾克這才不情不願地把馬丁娜帶到院子中央那張桌旁,一個男人等在那裡。他又高又瘦,比馬丁娜年輕五六歲。他的小鬍子經過精心修剪,呈倒梯形,像個箭頭似的指向他胸骨的頂端。他穿一身黑,從靴子到軍帽都是黑的。忙碌的士兵們圍繞在他身邊,彷彿運行在一條長長的軌道上,他們在臨時營地里四處穿梭,執行著他的指令,完成後再回來領命。他說話時聲音很輕,馬丁娜走到鋪地圖的桌前,直到只跟他一桌之隔,才聽清他在說什麼。
「是你的人害死我丈夫的。」她對戰地指揮官說,「你的人既然害死了自己人,就有義務給他的家人善後。」
「為什麼?」西蒙問。
他們身上的制服破舊不堪,顏色、款式各異,都是用手邊現成的料子將就做的——黑色牛仔褲、工裝背心、獵鴨人迷彩,還有應反抗軍將領要求夾在援助物資里走私進來的外國軍用工作服。他們的武器也是走私來的,要不就是從父輩、祖輩的閣樓里翻出來的——這些槍支往往比持槍的男孩還老。在一般人看來,他們遠遠談不上訓練有素,而且裝備匱乏。他們這些人的前景,不外乎奔赴西面的戰場,死在自己根本無法匹敵的強敵手中。然而在他們身後,在他們出生的那些絕望小鎮,還盤桓著另一種更為緩慢的死亡——死於貧困、厭倦和墮落。
西蒙給自己鼓鼓勁。他想起爸爸從前干起這些事來是多麼得心應手——儘管他夜裡很晚才從制衣廠下班,手指因終日縫衣而粗糙發紅,但他依舊欣然扛下了家中的瑣事:給儲雨罐打補丁,在風暴肆虐之後加固窗戶,用老舊的手搖磨磨高粱面。他想起把糧食磨成精細的麵粉時手柄吱呀作響的聲音——那是勞動的聲音。
「辦不到。」戰地指揮官回答。
「不行,扶好,別讓它動。」
「算了,」他對妹妹們說,「都是因為你們沒扶好。」
「能!」西蒙不假思索。
「媽媽撒謊。」西蒙說。
馬丁娜給女兒拿來了乾淨衣服,放在淋浴間外面一個倒扣的水桶上。不一會兒,孩子們就都洗漱完畢了。他們一個個吻過母親,回到房間。
馬丁娜就沿著這條路向鐵軌走去。她小心翼翼地邁著步子,因為地上滿是罅隙,很容易崴腳。路邊有幾盞路燈依然屹立不倒,靠著尚未損毀的自動太陽能板在地上投下慘白的光暈。除此之外,路上一片漆黑。

「我有兩個小女兒和一個兒子,都很年幼,」馬丁娜接著說,「他們的父親死了,我們失去了生活的經濟來源。」她轉向波爾克,「波爾克女士是我們唯一的鄰居,多虧她慷慨解囊,我們才不至於餓死,但現在她也要走了。我只求您允許我們跟她一起到維克斯堡去,保我子女平安,此外,我別無他求。」

馬丁娜四下打量,想找出戰地指揮官模樣的人。「他在這兒嗎?」她問道。
她挪到兒子身旁:「你覺得你能用那條小船送我們過河嗎?」
波爾克指指西邊:「親愛的,這都是為了孩子們好。都說戰場現在離我們這兒已經前所未有的近了,前線每天都在東移。路易斯安那警衛隊那幫叛徒聽任藍軍在我們的地盤上長驅直入,根本不管他們殺害的是誰。佩興斯起碼都是自己人。到了那兒,你的孩子們就安全了,馬丁娜。還有什麼比這更要緊的?」
達娜聽了,一臉驚詫地轉向妹妹:「他居然說媽媽撒謊!」然後她又對哥哥說:「我要告訴媽媽。」
他再次把梯子豎起來,靠在集裝箱一側。這裏靠近露天淋浴間,地面的泥土被廢水沖得發軟,梯子腿微微陷了進去。
她在破舊不堪的鞦韆上坐了下來。樹枝稍稍壓低了些,發出輕微的嘎吱聲,鞦韆繩在馬丁娜的重量下繃緊,深深勒入樹皮上的繩槽。她撕開杏肉凍的包裝,用手指掏出那種黏稠的橙read.99csw.com色食物,送進嘴裏。這種質地的食物沒什麼嚼頭,她用舌頭和上齶把它壓碎,再順著喉嚨咽下去。它的味道不像杏肉,倒像杏味香水,一些沒怎麼在自然界中見過這種水果的工程師憑空想象出來的。不一會兒,她就感到糖分在自己的神經末梢里遊走。
收拾停當后,馬丁娜把行李都搬進院子,進屋去叫女兒們。孩子們睡眼惺忪地望著她,還沒睡醒,也沒回過神來。
「我們只收容軍烈屬,」戰地指揮官說,「除非你家有人為我們的事業捐軀,否則你沒資格去那兒。」他又研究起了桌上的地圖,戰士們很快又圍著他忙碌起來。
他們只是盯著她瞧,有的神情冷漠,有的暗暗發笑,但沒有人開口。
「那是爸爸嗎?」達娜問道。
孩子們聽見的的確是反抗軍的船隊的聲響,船隻正把士兵和補給轉移到西部前線附近的油田上。他們停靠在埃莉薩·波爾克家附近,在那兒設立了一個臨時營地。在鄰居的邀請下,馬丁娜·切斯特納特趕到這裏,來跟反抗軍指揮官商談庇護問題。
見了她,戰地指揮官一言不發,轉而把目光投向波爾克。
夜幕降臨,媽媽還沒回家,孩子們只好自己吃晚飯。他們吃的是三明治,就是用過期的麵包夾幾片罐頭豬肉。肉罐頭的標籤上印著奇怪的文字——都是物資援助船運來的進口貨,是死亡聖神送來的。這幾天,他們這位鄰居來得更勤了,帶的禮物也更多:有更高級的食品和更好的衣服。
在那節拖車門口,馬丁娜看見了埃莉薩·波爾克。她正站在門前的台階上,等著幾個反抗軍士兵把她的行李從屋裡搬到停在附近的一艘船上。
「趕緊,我還指望你送我們過河呢。你爸爸全指望你了。」
馬丁娜獨自坐在核桃木椅子上。她吃掉孩子們剩下的三明治渣,又把最後一點罐頭肉也吃了。但她還是飢腸轆轆,只得快步走進屋裡,從冰箱里取出一袋杏肉凍。那是一種橙色的膠狀食物,裝在一個平淡無奇的銀色小包裝袋裡,曾是行軍套裝的一部分。在南方,這種套裝不論是賣掉、扔掉還是送人,最後無一例外地落入黑市,再被拆開單賣。這種食物價格不菲,不是因為美味,而是因為實用,能補充能量。
她來到外屋,看見薩拉特正踮著腳,吃力地想舉起瓜達盧佩聖母像。
但夜裡那兒什麼也看不見,天空一片漆黑。只有「鳥」在她頭頂上盤旋——這是一種悄無聲息的遠程武器,用於搜集情報或清除目標;過去,這些機器的運行和行動有人遙控,儘管操作者看到的目標圖像總是像素極低,模模糊糊,常常令他們良心不安。戰爭初期,「鳥」曾是合眾國軍最得力的武器,但隨後,反抗軍向連接「鳥」及其操縱者的軍事伺服器群投下一顆炸彈,改變了這一局面。今天,這些機翼上鑲有一圈太陽能板的機器四處亂飛,被遺棄在空中,沒有既定路線,目標隨機。
想想固執已經讓你付出了多少代價吧,她心裏說,別再讓它奪去更多。
戰地指揮官再度陷入沉默。他身邊的人都帶著敵意盯著馬丁娜,不過他的目光卻平靜如水。
她在床上打開箱子,一股樟腦丸的味道頓時瀰漫在房間里。箱子里有幾支筆和一個破爛的空相框。她把這些玩意兒扔在地上,拉開梳妝台抽屜,把衣服和洗漱用品一股腦兒塞進箱子里。她幾乎想也沒想就立刻給要帶的東西排好了次序,貼身的優先——衛生棉、內衣,然後才是裙子。她帶了兩條毛巾、兩卷衛生紙和一包紙尿褲。見箱子差不多快滿了,她就去廚房拿來幾罐最經得住貯存的食物——果醬、花生醬和剩下的所有行軍套裝。她拿出幾隻碩大的汽水瓶,把裏面的飲料全部倒在屋外,再打開連著儲雨罐的水龍頭,把它們灌滿。她一直塞到箱子幾乎關不上為止。她坐在上面,想把它壓上,但老舊的搭扣根本不管事。於是她從梳妝台里取出丈夫的皮帶,把它們系在一起,一圈一圈捆在箱子外面,免得它炸開。隨後,她找出薩拉特和達娜那兩隻一模一樣的米妮老鼠背包,在裏面塞滿女兒們的衣服。
「告訴我他在哪兒。」
「你不是說只有那個指揮官會來嗎?」
馬丁娜拉上集裝箱的門,又上了一把不堪一擊九_九_藏_書的密碼鎖,她心裏清楚,這種鎖連最小的電纜鉗都經不住。隨後,她提起箱子,帶著女兒們順著堤岸走向河邊,西蒙已經在筏子上等她們了。
「不!」小女孩怒吼一聲。她使出吃奶的勁兒,把雕像舉離了桌面。它正好落進她懷裡,弄得她差點摔倒。薩拉特抱著這尊跟她差不多高的雕像,搖搖晃晃地出了門。
馬丁娜把最後一點杏肉凍擠到手上,伸向那條狗。儘管已經飢餓難耐,但它還是謹慎地嗅嗅,停下來思考片刻,最終掉頭離開了。
雙胞胎驚叫著從梯子旁彈開。薩拉特望著地上的哥哥。他與地面的劇烈碰撞濺起無數泥漿,簡直把她看呆了。達娜則在尖叫,因為她的裙子嘩啦一下沾滿了泥點。
西蒙一看到母親,就倏地站了起來:「是她叫我弄的。」
「我對你的見聞沒興趣。」馬丁娜答道。
她來到屋外。在屋子朝南那一面的柴爐邊上,有一段廣口水管從屋頂通到地上,但什麼也沒連。水管兩端都是封死的。她跪下來,拆開底端的封口。管子里淌出幾滴黃褐色的水。她把胳膊伸進去,摸到一個咖啡罐,用力拽了好幾下才取出來。她打開罐子,開始清點裏面的東西:500美元;300塊路易斯安那等值輔幣;三張16開的戰前郵票;2000塊反抗軍貨幣(這種貨幣是戰爭之初由新祖阿夫兵團發行的,現在幾乎已經一文不值,不過本傑明覺得這玩意兒說不定哪天會有歷史價值);還有馬丁娜的曾祖父傳下來的一塊壞掉的勞力士手錶。
帶女兒們上路前,馬丁娜從首飾盒底下抽走了兩張自己和丈夫的合影。那些都是老古董了,是用她祖父的相機拍的。她把照片揣進衣服底下。
「就是一些戰士,」西蒙盯著妹妹的臉,想知道她能不能理解這個詞,「他們跟我們是一邊的,在跟北方打仗。」
多年後,在佩興斯營的帳篷里,馬丁娜會暗自詛咒自己離家的那一天,詛咒自己竟心甘情願地把孩子們帶進了飽經戰亂、滿目瘡痍的南方腹地。
一聽到冒險,薩拉特來了精神:「我們為什麼要過河呢,媽媽?」
在道路與鐵軌的交會點東面,有一棟矮小的農舍,那曾是馬丁娜父母朋友的房子。屋子一側曾有一片棉田,但早已灰飛煙滅。
「我聽說你們在維克斯堡附近有一個為烈士遺孀設立的避難所,」馬丁娜說,「那兒能保障婦女和孩子的安全。」
薩拉特留在屋外,注視著西蒙剛才落地的位置,然後跪了下來,用手在淋浴間和西蒙砸出的坑之間挖了一道小水溝。隨後她打開淋浴噴頭,任水嘩嘩地流。水慢慢地向小水溝里彙集,注入西蒙留下的小坑,形成一片男孩形狀的海洋。
波爾克往馬丁娜手裡塞了一張紙,上面潦草地寫著第二天早上巴士停靠的時間和地點。「營地那兒也沒那麼糟啦,馬丁娜,」波爾克說,「那兒吃得不錯——食物都是物資援助船直接供應的,而且不要錢。他們還專門開闢了地方給孩子們玩,你們在那兒會很安全。」
馬丁娜撇下他們,原路返回。在她快踏進高粱地時,波爾克從後面追了上來。
「回你房裡去——輕點,別吵醒妹妹們——儘可能往你的背包里多裝幾件衣服。」
接著,太陽探出半個腦袋,剛才的霞光頓時黯然失色。幾秒鐘過後,馬丁娜聽見一記悶響,她從沒聽過這樣的聲音。那聲音嚇得她心驚肉跳,從鞦韆上摔了下來。她倒在地上,目瞪口呆,耳中回蕩著震耳欲聾的鈍響。那條獵狐犬狂吠著逃開了。緊接著,馬丁娜也奔跑起來,奔向孩子們和家的方向,使出了年輕時的功力。四分之一英里過後,她感到肺部燒灼欲裂。這時,一聲更劇烈的悶響又把她掀翻在地。等她終於跑回家中,扶著九-九-藏-書前廊欄杆大口喘氣時,兩聲爆炸再次傳來,徹底粉碎了夜的寧靜。
奪目的光線籠罩著地平線,宛如穹頂。這景象僅僅持續了幾秒,就消失了。不一會兒,它又再次出現,身後那一抹火焰般的光芒刺穿了夜幕。光線懸在空中,停留片刻,又消退下去。這場面全無聲息,每一抹朝霞都彷彿在真空中閃耀。

「這就是我之前跟您提過的那位鄰居,」波爾克說,「丈夫犧牲了的那位。」
初冬那會兒,氣溫驟降,工廠需要人手。她丈夫每天就沿著這條路到唐納森維爾的制衣廠去上班。其實切斯特納特家附近就有一個班車站,但他大多數時候都是走著去。他會沿著草叢中這條小路拐上一條鄉道,再走兩英里,就能看見路面上橫著兩道廢棄的鐵軌,枕木間荒草叢生。
「算啦,寶貝兒,」波爾克挽起馬丁娜的胳膊,「讓他們忙吧。我們會有辦法的,一定會有。」
波爾克抱了抱她的鄰居。「噢,寶貝兒,寶貝兒,」她說,「計劃趕不上變化呀。」
薩拉特眺望著河面。這一天來,她發現自東向西渡河的船隻比往常要多,而這會兒,在夜幕下的河面上,交通變得更加繁忙。她聽見從上游1英里左右的地方傳來化石燃料引擎經過消音處理的轟鳴,偶爾還能聽見一些看不見的人在發號施令的聲音。

「我是讓你好自為之。」
馬丁娜直勾勾地盯著家門口,等待著。爆炸聲已趨於平息,現在她留意的是那些細小的響動——踏踏的腳步聲,壓低嗓門的下令聲,咔咔的子彈上膛聲。但什麼都沒有。她只聽見雞無助的啼叫、蟋蟀有節律的振翅和孩子們的呼吸。
西蒙手扶集裝箱邊緣,踮起腳掃了一眼屋頂。
「我的人只殺北方佬和叛徒,」他說,「你丈夫屬於哪種?」
「明天一早,河東岸那條路上會有一輛巴士,去往北邊的佩興斯營。看在有這位女士為你擔保的分上,看在她家的男人為我們的事業做過貢獻的分上,我會跟他們打個招呼。明天你要是帶上孩子去那兒等,他們會給你們留個位置。」
「爸爸會想它的。」薩拉特回答。
「把她挖出來,洗澡去,」馬丁娜說,「完了趕緊睡覺。」
爆炸聲一直持續到清晨,毫無規律,輕重不一。最後,孩子們都累壞了,也不再大驚小怪——雙胞胎靠在媽媽的胸口,西蒙坐在她們旁邊的地板上,一家人都一動不動,靜靜地看著陽光滲進窗戶。
切斯特納特一家在朝霞染紅的天空下起航。馬丁娜從兒子手中接過鐵鍬,奮力划水。她感到水流正把他們拽向下游,也知道到了河東,他們還得再往回走上一英里多,才能到達巴士的停靠點。她汗如雨下,腋下有一大片深暗的汗漬。她感到雙眼刺痛,但她沒有停止划水。
「扶著呢。」薩拉特回答。
「怎麼辦不到?我們個把小時就能收拾停當。我們立馬就能上路,只消帶幾件衣服。」
「哦,寶貝兒,真抱歉,」她說,「我儘力了。」
「我反正是儘力了,」波爾克說,「不過你不該說什麼他們害死了自己人這種話,他們很介意這個。」
「扶穩了。」他沖妹妹們喊道。

男孩悄無聲息地站起來。馬丁娜等著他打好包,才起身去把兩個東倒西歪、迷迷瞪瞪的女兒抱到她們床上。她一放下她們,兩人就又睡著了。趁她們沒醒,她從床底下拖出切斯特納特家那隻最大號的箱子——那是她奶奶留下的一隻舊行李箱,上面帶著銅製的鑲飾。箱子又寬又深,銅製的合葉已脆弱不堪,箱子側面滿是貼紙,每張都來自馬丁娜只在教科書上讀到過的某個歷史遺迹或國家公園。
波爾克搖頭:「藍軍從得克薩斯油田向東轉移了,我們這些小夥子要去會會他們。他們說要是行軍夠快,就能阻止藍軍進一步挺進路易斯安那。」
孩子們從河岸邊往回走。薩拉特跳到最前面,身上沾滿滑膩膩的泥漿,皮膚還散發著泥土的腥鹹味。她邊走邊脫衣服,把背帶褲脫在身後的路上,進了淋浴間。三個孩子九_九_藏_書里,她的膚色最深;達娜和西蒙都繼承了爸爸淺棕的膚色,而薩拉特則有著媽媽的黑皮膚。
「扶好了!」
馬丁娜下了鄉道,拐上泥土車道。那棟幾近垮塌的木質簡易農舍靜靜地立在她面前。從密西西比河上刮來的一連串風暴,吹鬆了固定牆體的榫卯,卻又不足以把屋子推倒,結果造成房子大幅度西傾,成了一個搖搖欲墜的平行四邊形。
馬丁娜抓住兒子的胳膊,把他拉進裡屋,說:「沒事的。是路那頭一間工廠著火了,就是聲音大而已,我們不會有事的。」
「誰是反抗軍?」
波爾克拽住戰地指揮官的衣袖,懇請他跟自己到拖車裡借一步說話。兩人朝屋裡走去,把馬丁娜留在原地。戰士們把她圍在中間,其中不少人都停下手裡的活兒看熱鬧。
「是的,寶寶,是去找爸爸。來吧,我們穿衣服。我們這就得出發了。」
埃莉薩·波爾克家這塊地方向來十分寧靜,但現在,由於反抗軍的到來,這裏變得混亂而喧鬧。馬丁娜從高粱地里出來,看見好幾十個男人在鄰居家附近走來走去,大都是十來歲的毛頭小子。他們一個傳一個,把板條箱和粗麻布袋從熄火的船上轉移到拖車裡。反抗軍士兵身上都別著小小的移動對講機,裏面不時傳出各種指令,要他們準備迎接更多的即將靠岸的船隻。一個小夥子坐在河邊,把一盞落地燈開了又關,用瞬時迸發的強光為漆黑河面上的過往船隻打著信號。
「我的天哪,等爸爸來修不就好了?」達娜說,「你把泥巴濺得到處都是。」她說完就衝進屋裡換衣服去了,西蒙也跟了進去。
「他不是犧牲,」男人說,「是死了。」
波爾克家的房子是四節圍成一圈的拖車。拖車是用預製件組裝的,外牆由乙烯製成,每節都有傾斜的錫制屋頂。
「我好話不說二遍。」馬丁娜說。
「準備好了。」薩拉特和達娜齊聲答道。
波爾克也看見了馬丁娜,於是招呼她過去。一路上,馬丁娜能感到士兵們向自己投來冷漠而狐疑的目光。不過他們什麼也沒說。
西蒙在梯子頂上站穩,然後他大喊一聲「一、二、三」,竭盡全力向上一蹦。他雙手抓著集裝箱邊緣,胳膊向上一撐,在屋頂上探出半個身子。有一個瞬間,他彷彿失去了重量,整個人懸在空中。他試著向上用力,想把自己撐上去,結果卻像一架失衡的蹺蹺板一樣結結實實地摔了下來,脖子著地,跌在軟和的泥土上。
「你的意思是讓我把孩子帶到難民營去?」

她在屋裡找到了驚慌失措的孩子們。雙胞胎在父母床邊的地板上抱在一起,薩拉特護著號啕大哭的姐姐。西蒙在門邊,想關上集裝箱那扇銹爛不堪的門。他家夏天極少關門。
馬丁娜望著鄰居那雙篤定的小眼睛。「我就留在家裡,哪兒也不去,」她說,「我要去認領我丈夫的屍首,把他埋在他自己的土地上。我還要一直住在自己家裡,打仗就打仗。我再也不會去求那些端著槍的小屁孩開恩了。」
「行了,」他邊說邊擦掉手心的汗,「準備好了嗎?」
她聽見一串吧嗒吧嗒的腳步聲。她心中一驚,想問誰在那兒,卻沒有問出口,只是一動不動地待在原地。腳步聲越來越近了,簡直就像在她身邊似的。她這才看清聲音的來源——一隻枯瘦的癩皮狗漫無目的地在空曠的田野上遊盪。是只獵狐犬,它躡手躡腳地緩緩走向她,試探著,看她是否心懷敵意。
但在那天早上,她不會知道,反抗軍、聯邦軍和墨西哥軍隊已經陷入了僵持狀態;自切斯特納特一家在那個清冷的4月離家之後,戰爭再也沒有向路易斯安那蔓延一寸。
伴隨著她們登上筏子,筏子浮浮沉沉。馬丁娜以前從沒坐上來過。幾年來,她過河的次數屈指可數,那有限的幾次也基本都是乘奧爾德·史密斯的船,每次都是他邀這家人去城裡野餐。這隻筏子不過是孩子們的玩具,不適合渡河,它漂在密西西比河河口上,簡直像一隻水蛭。
「等一會兒吧,」波爾克央求道,「現在去找他談沒什麼好處。」
「你敢這麼跟他說話,夠有種的,」一名士兵上前來說,「我見過有人還沒說這麼多話就被他崩了。」
「你們沒有一個有種的能站出來是不是?你們都沒媽、沒孩子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