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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1|2075.04 4

PART 1|207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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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娜像小貓一樣蜷在妹妹和媽媽之間,在薩拉特毛糙的頭髮上編著小辮。她每編完一條就鬆開,看著它慢慢散掉后又重新開始。
老人來了精神:「從這兒往西30英里左右就是布蘭德河了。過去,走在從新奧爾良過來的路上,你還能看見路標,不過現在都沒了。」
「……不過你知道嗎?走之前,我回敬那個小夥子說,我但凡再年輕點,被扔下河的就是他了……」
衛兵注視著窗外。
巴士再次駛上公路,向西邊的密西西比州開去。車子跨過小黃溪后又往前開了1英里,然後司機拐了個彎,向北開去,憑記憶在迷宮般的鄉間小道上穿行。道路在乾涸的河床間蜿蜒,那些河床上,曾流淌過田納西河的支流。
「沒什麼,」霍莉回答道,「他們不能讓武裝的反抗軍士兵送大伙兒進去。怕會嚇著『紅色月牙』的人。」
「你這一車人可夠歡樂的啊!」士兵對司機說,「走吧,送我去大門口。」
他們不久就到了另一邊。馬丁娜透過窗戶向西望去,只見大批難民擠在邊檢站上,準備南下,卻被一小隊路易斯安那預備役士兵攔住了去路。巴士繼續向前,提了速,邊檢站很快消失於身後。
馬丁娜付了錢,讓孩子們上車。西蒙跳上去,後面跟著兩個妹妹。薩拉特還抱著那尊聖母像。西蒙邊走邊盯著那個拿槍的男人,簡直著了迷。

最後他問:「你是從布蘭德河來的嗎?」
巴士停在一座挺拔的紅磚教堂門前。院子里擠滿了黑壓壓一大群人:女人們帶著孩子站在背包和行李箱的重圍之中,年邁或傷殘的男人癱坐在輪椅上。志願者在給他們分發保鮮膜包裹的三明治和果汁。有些志願者是神職人員,裹著黑袍,不過他們也都在外面套著統一的白馬甲,背上醒目地印著碩大的紅色月牙標誌。
「你知道他們要送我們去的那個營地是什麼情況嗎?」馬丁娜問,「那兒安全嗎?」
「別在意勞拉,」她說,「自從去年冬天她的小兒子被『鳥』炸死之後,她就變了個人。」
馬丁娜搖搖頭:「他說我們可以上車的。他說——」
巴士駛離河岸,向北拐上55號州際公路。戰前,這條公路能一直通到芝加哥。但現在,它終結于孟菲斯以南10英里處,盡頭是一片帶刺鐵絲網和塔衛崗哨,也就是戰時邊境上的一個檢查點。
「仙人掌,」薩拉特學著說,用舌頭玩味著每個音節,「仙——人——掌。」
「是不像。」
馬丁娜望向窗外。她看見路邊停著四輛舊式化石燃料卡車。有十來個南方自由邦士兵站在車旁,其中一人示意巴士停下。
「歡迎來到『密亞佐』,」司機對乘客們說。
「我不知道會上來這麼多人。」
「這裏的氣味好奇怪。」
「女孩們呢……」
「不用擔心,」他對上來的士兵說,「他們都是紅黨。」
兩小時后,巴士抵達了路易斯安那與密西西比的交界處。一棟沉悶的臨時建築矗立在衛兵崗哨和水泥減速彎道之間。車輛都緩慢地通過這個狹窄的開口。一隊裝腔作勢的衛兵——有些是路易斯安那預備役士兵,另一些則佩戴著象徵南方自由邦的紅色三星徽章——在邊界兩側不耐煩地打轉。
教士瞧瞧手中的那塊筆記板,上面夾著一張名單:「這裏寫的90人,我都跟他們說過這趟能走90個了。」
老人打量著達娜:「嗯,你可真是個可愛的小東西呀!」他說完,又轉向孩子的媽媽:「我也有過一個孫女,跟她很像。現在估計該跟她差不多大了。她父母把她帶到西邊的加利福尼亞去了,結果不久就遇上了2044年的第三次矽谷泡沫破裂。後來就再也沒有他們的消息了。要是他們還在的話,現在應該已經南下墨西哥了。」
那女人一臉不屑地瞄著聖母像,薩拉特把它放在自己身旁的座位上。「他們要我丈夫在那鬼地方多待一天,就為了讓你們帶個破雕像?這不公平。」
「還有人有意見嗎?」他問,全車鴉雀無聲。士兵轉向司機說:「走。」司機照做了。
司機在傑克遜附近拐了個彎,向東開去。他們很快進入了亞拉巴馬境內,隨後再次北上。到了亨茨維爾,亞拉巴馬的戰時紅藍邊境已經近在眼前。司機放慢車速,拐進了城區。read.99csw.com
「嗬,瞧見這傢伙沒?」他沖拿槍的男人說,「我猜她剛才肯定是放錯地方了。」
一家人把行李放在空地上,等著巴士。達娜精疲力竭,枕著自己的背包就地睡著了。
「早啊。」他跟乘客們打招呼,有幾個人點點頭,算是回應。
「西蒙·切斯特納特。2066年1月1日。」
巴士前面的反抗軍士兵站起身來,說:「閉上你的嘴,坐下。」
在這趟漫長而沉默的旅程中,馬丁娜開始回顧自己頭天晚上倉促離家時都忘了做什麼。她帶了食品罐頭,卻落下了開罐器;她給集裝箱門上了密碼鎖,但密碼卻早不記得了;她忘了把油布掛到太陽能板上,也忘了排空儲雨罐;雞還關在雞舍里。
「四個人?」
「沖不走的。」馬丁娜說。
另一名士兵打了個手勢,讓巴士往前開。司機又往前挪了挪,直到有人示意他停下。司機打開車門,那名士兵上了車。
切斯特納特一家在棕櫚樹斑駁的陰涼下等待。過河時,他們被河水往下游帶了兩英里。他們沿河畔的鄉道走回來,結果又多繞出1英里。路上不少地方都溝壑縱橫,像被犁過似的。路中的黃色分界線幾乎消失殆盡,幾乎模糊了來路與去路之間的界線。
霍莉再次轉過來面對馬丁娜。
「你瞧,那幫小夥子的問題在於,他們都不明白要想出人頭地就得先干點臟活兒,」司機說,「他們都是一手掙錢一手花錢,根本沒有節制。但我就很節制。沒錯,長官,我很節制。」
一家人步履蹣跚地走向車廂後部。除他們之外,車上只有一名乘客,是位老人,坐在倒數第二排。馬丁娜和孩子們走到他身後,來到最後一排座位上。他們卸下背包和行李,放在座位上或座椅下,一個挨一個地坐在老人對面那側。巴士輕輕地呻|吟了一聲,再次出發。在龜裂的路面上,巴士顛簸,懸架隨之咯吱作響。
「那樣的話,我就再給你做個筏子。」

薩拉特在附近轉悠,一會兒翻翻灌木叢,一會兒瞧瞧絲蘭。絲蘭的葉子扁平、堅硬,看上去十分堅韌。在南方所剩無幾的植物中,絲蘭無疑是生命力最頑強的。
「還沒到呢,」馬丁娜回答,「就快了。」
「得克薩斯的戰事東擴了。」
司機聳聳肩,他一拉車輪旁的一個操縱桿,摺疊門就關上了,把馬丁娜擋在外面。巴士緩緩開動。
路旁有一些藍色的路標,指示著各出口附近的服務設施。加油站的標誌都被塗黑了,但在一些黑色的塗抹痕迹上,又有人用粗糙的塗鴉把標誌畫了上去。道路兩旁是兩排蕭索的樹木,樹葉凋零,徒剩光禿禿的枝丫。在路邊的每棟建築上,劫掠的痕迹都清晰可見:電杆上沒了電纜,車輛被開膛破肚,工廠只剩些龜裂的水泥和鋼筋搭建的空架子。
「切斯特納特一家?」他開口問道。
「他們打過針沒?預防麻疹、腮腺炎之類的,明白嗎?」
「該死的聖公會教徒,」巴士司機說,「從來都不會幹脆拍板。」
司機的聲音吵醒了老人,剛才他一直枕著帽子靠在車窗上熟睡,醒來后擦去了嘴角的一抹涎水。馬丁娜望著他。他八十來歲,興許還不止,總之是千禧一代。他的皮膚、面頰和手臂因長年暴晒而呈皮革般的深棕色,上面布滿了星星點點的黑斑。他穿一套戰前款式的白色西裝,胸前的口袋裡插著一方紅絲巾,十分惹眼。他的上衣肘部和褲子膝蓋部分都有些發灰,不過其他部位都潔白無損。這身打扮讓老人顯出一種舊世界的派頭,頗有尊嚴。在馬丁娜看來,他那個時代不光與現在不同,簡直南轅北轍,他出生的那個美利堅,早已轉身跨入了它那道黑暗的子午線,把他這樣的人拋在身後。
「按理說不能再從紫區往裡運人了。」他說。
霍莉皺起眉頭。「那是『藍區』啊,」她說,「起碼得算『紫區』吧。你們怎麼會到這兒來呢?」
「這事不是哪個人能決定的,這你們也知道。」教士說,「現在是戰時,只有戰爭說了算,戰爭說你們當中有五個人得再等一晚上。」
「我們這是在哪兒啊,媽媽?」薩拉特問。
他們繼續向北行駛。薩拉特望著窗外。那片幾乎覆蓋了整個路易斯安那南部的澤國已不見蹤影,不過除此之外,這裏看上去跟其他地方沒什麼兩樣。他們途經的田野全都荒蕪焦黃,樹木枯槁。路旁的溝渠里,扔滿了爆裂捲曲的輪胎殘骸。
「我不知道,」馬丁娜說,「這些我事先都不知道。」
巴士停下,一名軍人上來把反抗軍戰士換了下去。這名士兵身著紅色制服,跟駐守路易斯安那邊境的衛兵一樣,他把帽子折起來別在肩章下。
「這是什麼,媽媽?」read.99csw.com薩拉特指著絲蘭問。
他們一直走到一個轉彎處才停下,路旁有一個供車輛臨時停靠的土壩子,壩子上長著一叢沒精打採的棕櫚樹。植物的葉柄濃綠而尖利,長長的葉片背對著初升的太陽,垂向河面。樹下長著幾叢雜色的絲蘭,尖刀般的葉子白綠相間。這裏就是那人所說的巴士站點了。
「一種仙人掌。別離得太近了,會扎著你的。」
司機接著往前開。巴士又行駛了幾英里,來到田納西河畔的三州交界處,開進一片曾是樹林的焦土,軋過幾條減速帶。路旁出現了一個廣告牌,上面的月牙圖案跟亨茨維爾教堂志願者背心上的一樣。牌子上寫著:佩興斯營難民救助機構——中立地帶。
薩拉特用手指捋著葉片。它們摸上去十分乾燥,有砂紙的質感,同時又富有彈性,葉肉豐盈柔軟。她把手指按在葉子尖端,感到自己的皮膚在壓力下繃緊。

「我們停得不夠靠岸。下次一下雨,它就會被漲潮的河水衝到海里去。」
難民隊伍步履沉重地踏入密西西比的暮色中。切斯特納特一家最後下車,坐了一整天的車,他們的腿都麻木了。他們還沒來得及看清新的環境——厚帆布帳篷連成一片,一望無垠,裏面住滿了流離失所的人——就被一名營區工作人員帶進了管理大樓。
「男孩的姓名和出生年月日?」
「好啦,好啦,」勞拉說,「冷靜點,別衝動。」可士兵已經快速上前,把她拖到前車廂去了。她對士兵破口大罵,還試圖抓住椅背,但都無濟於事。到了前面,士兵用另一隻手打開車門的插銷,把那女人推了出去。她一時間沒有站穩,摔倒在人行道上。她的兒子哭喊著要士兵放開媽媽。士兵旋即轉向他,把他也扔了出去。教堂志願者還來不及抗議,士兵就又把母子倆的帆布背包丟了出去。他關上門,面向一車乘客。
士兵檢查起巴士和車上的五名乘客。他身形瘦弱,跟馬丁娜在埃莉薩·波爾克家看見的那幫軍人差不多。他的紅色「密亞佐」軍裝上綴滿了銅扣和星星,十分俗氣,整套衣服鬆鬆垮垮地掛在他身上。他頭戴一頂方正的軍帽,平坦的帽檐遮蔽了他的眼睛。他看上去相當孩子氣。
老人把壓扁的費多拉帽拍回原狀,放在腿上。他環顧著車廂,彷彿不知道自己怎麼會置身於此。他向馬丁娜轉過頭來,打量了她好一會兒。
「行。」
「在巴吞魯日南邊,靠近密西西比河。」
司機轉而對乘客們說:「好啦,趕緊坐下吧,你們還得趕一天的路呢。」
「什麼苗?」
馬丁娜任由老人自顧自地說下去。他花了大半個小時講他過去在布蘭德河的生活,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她還聽見車前傳來司機的聲音。司機對帶槍的男人說起他叔叔以前如何在亞特蘭大郊區的某個垂直農場幫他安排了一份美差。他說在那裡,人只要別打瞌睡,再往種植台里撒幾泡尿,就能當上值班監理,而且不出六個月肯定能升職,成為真正的白領。
司機關上門,巴士緩緩駛向道閘。一名士兵把閘桿從搭扣上解開,閘桿一端的水泥平衡裝置向下一沉,閘門開了。巴士過了關,駛入兩州交界的灰色地帶。
「別擔心,牧師。我敢打賭,這幫人早被人忽悠慣了。85個,不能再多了。」
切斯特納特一家踏著靛青的暮色,步入浩浩蕩蕩的帳篷陣。自此,直到大屠殺前夜,這裏都將是他們的避難之城。
「早上好,長官。」司機說,「就是去一趟佩興斯。從這兒繼續往北,到了格拉納達再折向東北,直奔邊境。喏,我這兒有亞特蘭大的許可……」
「你們有沒有……比如南方自由邦領事辦公室的證明……」他開了口,隨後又停頓了一下,「有人給你們發過證件嗎?我們營地只接收南方自由邦內的難民,懂嗎?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你就是耍嘴皮子,你明知道我們不會回來了。」
「不是。」
司機呵呵一笑。「可不是嗎?反抗軍指揮官都發話了,那咱不能讓他失望啊。」隨後他收起嘴上的訕笑,「每人100。」
不過這裏依然有新鮮的景緻,都是些她從沒見過的東西。高速公路上轟然洞開的彈坑,直徑足有10英尺。它們被用各種方式匆匆遮蓋起來:有的用水泥,有的直接用木板或是鋼板簡陋地一搭。一輛老舊的化石燃料肌肉車從他們旁邊呼嘯而過,引擎蓋上裝飾著一條藝術化的響尾蛇。
「對。」
馬丁娜從行李中摸出裝錢的罐子。「我只有300,」她說,「路易斯安那輔幣。」
「什麼植物?」
男人搖搖頭,在表上劃掉幾行。他讀九*九*藏*書了一遍餘下的內容,又把最下面的幾段也劃掉了。他在表格上蓋下紅色月牙的公章,然後把它跟其他的接收表一起放進一個文件夾。
「沒聽過。」馬丁娜說。
「我確實做不了主。」
反抗軍戰士示意司機閉嘴。
「你們的原籍不是南方自由邦的領土。」他說。
「我們占的地方並不比別人多。」馬丁娜回道。

「河水會把它沖走的。」西蒙抱怨道。他背著沉重的背包,人顯得更小了。他的背包里塞滿了各種玩意兒,有衣物、漫畫書、一副浮潛面具、一把手工打磨的小刀,還有本傑明·切斯特納特的一包無過濾嘴玉溪香煙。
士兵點點頭,他從司機手中收走許可文件,下了車。「走吧。」他說。
最終,他們決定把四個男人和一個十來歲的少年留在教堂里。另外85名難民中,有83人是婦女和兒童,他們在院子里排起一條歪歪扭扭的長隊,一直排到人行道邊。巴士司機打開車門,人們挨個兒上了車。
「聖詹姆斯。」
巴士進入怠速狀態,等待衛兵檢查前面的旅行車。士兵們把四個男人趕下車后,自己上了車。兩名士兵開始從車上往外搬東西——攝像機、三腳架、衛星電話、熒光綠的防彈背心,還有頭盔。第三名士兵站在一旁查看車上一名乘客遞過來的幾張紙。他草草翻閱,無論對內容還是上面各式各樣的公章,他都沒表現出任何興趣。遞文件的人不時想插話,卻都被勒令住口。越來越多的士兵聚集到旅行車周圍,都盯著地上那堆散放的設備。終於,拿文件的士兵折起紙張,塞進口袋,命人將他們連車帶人再加設備一起轉移到路邊的一座小樓里。車上的人表示抗議,卻無濟於事。
老人不再說話,把臉轉了回去。
玉溪煙十分纖細,用味道清淡的煙葉製成。吸煙是男孩父親為數極少的不良嗜好之一。為了不讓妻子發現,他把它們藏在外屋一塊鬆動的板子後面。但本傑明其實用不著這樣神神秘秘,因為他的兒子和妻子都知道他抽煙。他們只是為了維持某種不可言說的體面,才沒有點破。
「他們星期六轟炸了黑澤爾格林,」神父說,「天知道他們想幹什麼,但反正弄得全城的人都出來逃難了。你能幫我解決90個,對吧?」
「親愛的,你以為得克薩斯就算打得厲害的了?你還沒見過邊境上那些地方呢。你當時真該找個機會去北方。他們在巴吞魯日設了個辦事處,你們可以去那兒申請工作許可的。」
看見巴士,人群躁動起來。幾名志願者把人攔在教堂庭院的黑色鐵門之內。一位教士擠出人群,走向巴士。司機打開車門。
「那麼,為了管理方便,你們今後就說自己是從那兒來的。要是有人問起——因為營地里不時會有媒體光顧——你們就得說自己是從那兒來的。這很重要,明白嗎?」
「你們太佔地兒了,」她邊說邊指了指切斯特納特一家的行李,「快把那些破玩意兒都扔了。」
「閉嘴吧,霍莉。你管不著。」
「女士,你懂英語吧?每人100。」
「你們是跟黑澤爾格林的難民坐同一輛車來的,對吧?」
「他們多大了?」老人問。
衛兵調了調步槍的彈夾,轉臉向著窗外,不理會司機的話。
天漸漸熱了起來。切斯特納特一家等啊等啊,車就是不來。馬丁娜立刻開始疑心他們是不是錯過了,想著恐怕很快就得決定要不要帶孩子們再往東走。
「他們沒說,」老人說,「他們只是突然冒出來,說要徵用我的土地,用來停靠他們進出密西西比河的船。他們都是軍火販子,全是,我清楚得很。那兒就剩我一個人了,再往南就沒有房子了,全被海水淹了。領頭的那個小夥子說我但凡再年輕點,他們肯定會直接把我扔進河裡。不過我想他們還是發了慈悲,給了我10分鐘打包東西,然後才打發我上路。10分鐘啊!得打包56年的生活!」
「薩拉·切斯特納特,2068年12月30日。達娜·切斯特納特,同一天生的。」
「下午好啊,牧師,」司機說,「我看您簡直快被自己的教民踩扁了,是不是?」
那人沖外面喊了一聲,助理就進來把切斯特納特一家帶離了管理大樓。
教士揉揉太陽穴:「成吧,不過得等我一下。還有,把門關上。我宣布的時候,他們搞不好會上來掐你脖子。」
士兵沒搭理司機,卻對車上的反抗軍戰士點點頭。
「嗯……九_九_藏_書
馬丁娜往孩子們那邊挪了挪,緊緊挨著他們,牢牢地佔據著座椅一角。漸漸地,車上變得人滿為患。熱烘烘的人體把車內的空氣變得潮濕難聞,充滿酸腐的汗臭和久未洗澡的體味。三個女人填滿了最後一排餘下的位置,腿上放著行李,孩子高高地坐在上面。其中一個女人湊近馬丁娜,她二十大幾的年紀,身後還拖著個比西蒙小一點的男孩。
「我他媽才不管你知不知道呢。把它扔出去。」
男人把接收表往桌上一放,撓起頭來。他嘆了口氣,從一個抽屜里抽出一張粉色的表格。他開始填表,邊填邊頭也不抬地向馬丁娜拋出各種問題。
「媽媽知道,再等一小會兒就好。」
「85個。」
「他們又想幹什麼?」馬丁娜說。
「我們是。」馬丁娜回答道。
「是一種植物,寶貝。」
「沒打過。」
「他們注射過疫苗嗎?」
「鬼才信呢。」一個拄拐的男人又說。
衛兵把步槍甩到肩上,向車後走來。
「我們是切斯特納特一家,」馬丁娜告訴司機,她這才發現自己到現在也不知道那個准許她上車的男人叫什麼名字,「反抗軍指揮官說我們可以乘這趟車去佩興斯。」
「2036年3月21日。」
「雙胞胎!她們長得可一點也不像啊!」
他們進了一間寬敞的接待室,坐在學校用的塑料椅上等候。有些人實在坐不住了,就從包里抽出毯子鋪在地上,躺在上面打盹。房間里,幾台大號的立式電扇呼呼作響。有不少新來的難民圍在它們周圍。幾名護工在屋子裡走動,從冷藏箱里取出瓶裝水發給大家。
「你的出生年月日?」
「就他們幾個了,長官,」司機一邊說一邊摸索著他那一沓許可證,「只是幾個老鄉,被得州邊境的戰事弄得無家可歸了。我們有『密亞佐』駐巴吞魯日代表簽發的許可,您請看……」
「沒有。」
霍莉從椅背上伸過來一隻手,向馬丁娜介紹了自己,又握握她的手。「你們打哪兒來的?」她問。
但此一時彼一時。如今,那個世界早已沉沒,僅剩下零星的陸地和那場徒勞的拯救留下的痕迹,其中有一漲潮就消失的纖細瀝青帶,人造高地上人去樓空的城鎮,還有一頭扎進水中的坍塌橋樑。它們散布在僅存的小片陸地上,屹立不倒,成為廢墟,並像所有的廢墟一樣怪誕詭奇,獨立於時間之外。
「就是個過夜的地方,寶貝。」馬丁娜回答。
他起身走到切斯特納特一家那側,逐一端詳起孩子們來——西蒙依然目不轉睛地盯著衛兵和他的槍;女孩們坐在窗邊,望著窗外的農場廢墟,還有電杆和上面那些早已癱軟廢棄的電纜。
「我丈夫有些表親住在那一帶。」馬丁娜說。
「那告訴我們誰能做主。告訴我們該找誰去談。」
馬丁娜領著孩子們穿過馬路。她朝車裡張望,看見駕駛室里坐著一個三十來歲的司機,身材渾圓,皮膚上凝著大顆大顆的汗珠。他身後還坐著一個人,身材高大壯碩許多,穿普通的白色T恤衫和藍色牛仔褲,一把老舊的95式步槍槍口朝上靠在他身上。這種步槍在反抗軍當中很有市場,因為它既廉價又粗糙,絕少卡膛或崩潰,而且比較容易混在援助物資里走私進來。帶槍的男人望著馬丁娜,面無表情。
「我只有這些了。」
「到了營地,他們會提供食物嗎?會安排住處嗎?我們沒多少錢……」
馬丁娜瞥了孩子們一眼,確認他們是不是在聽。他們都顧不上這些了——達娜睡著了,薩拉特正出神地望著窗外陌生的世界,西蒙在跟霍莉的兒子聊天,一起玩著那孩子帶來的一隻塑料短吻鱷玩具。
「悉聽尊便,牧師。」
在接待室里等了差不多半個小時,馬丁娜聽見有位護工在叫自己的名字。她帶著孩子們再次拾起行李,跟著護工進了一間辦公室。那裡坐著一個男人,面前是一張零亂的教師辦公桌,上面有一沓接收表。
在這裏,海水贏得了最終的勝利。幾十年來,州政府和聯邦政府為了防止南路易斯安那沉入海底,已斥資數十億——他們築起了數百英里的海堤、防洪堤、高架堤道,到了最後甚至還修建了海上城市。當時為時尚早,持續上漲的海平面尚不足以撼動人們樂觀的信念:他們認為只要堆砌了足夠多的混凝土、泥土、驕傲和金錢,這個低洼地區就能得救。
馬丁娜把孩子們從行車路線上拉開,自己追著巴士跑,用攥著美元的拳頭砸車門,司機再次停下車來。
隨後,教士跟其他志願者湊在一起,研究該留下哪五個人。人們爭先恐後地喊出各自的理由,表明自己不能再等了,有的聲稱自己身體抱恙或傷口化膿,需要及時醫治;有的則大聲數著自己失去了多少個親人,高喊著孩子們的名字。牧師和那些給他出謀劃策的志願者在名單上圈了又划,劃了又圈。
「該輪到我了,你昨https://read.99csw.com天說過的,」一個女人說,「你還發過誓。」
「這事我說了不算。」教士答道。
「你夠了。」
上車的過程沉悶、乏味。女人們機械而無動於衷地走向座位,孩子們走在她們前面,一家人的行李全都塞在背包、箱子或洗衣筐里。她們穿運動褲、T恤和背心,衣服上沾著食物留下的污漬,還印著各種標誌,那是一些早已消失的餐館、酒店和公司的徽標。好幾個女人都穿著一模一樣的廉價滌綸T恤衫。那衣服正面印著一面飄揚的南方自由邦旗幟:紅色旗幟的正中央,橫著一條白線,上方用黑色的線條並排畫著三顆五角星。T恤衫背面醒目地印著一個日期,2074年10月1日——南方獨立日。
「西蒙九歲了,雙胞胎六歲。」馬丁娜說。
「我在那兒住了51年,」老人的聲音略帶自豪,「挺過了2043年的『安娜』和2051年的『邁克爾』。『邁克爾』就從我家的客廳刮過去,把方圓十個街區的房子都摧毀了,但我家是唯一屹立不倒的。他們還航拍了一張我家的照片,就登在《信報》上。」
馬丁娜沒有回答。那人又過了一遍接收表。
一個坐在布蘭德河老人旁邊的女人轉過臉來。「你就坐下吧,勞拉,」她說,「別再煩這個可憐的女人了。」
「亞拉巴馬片區滿了,所以你們得住到密西西比片區去。第36排的14號帳篷,」助理說,「記住了——從現在起,這就是你們的地址了。」
那人又盯著面前的表格看了好一會兒。因為睡眠不足,他細長的眼睛周圍全是黑眼圈。
巴士減速,在彎道上緩慢地爬行。前面是一輛白色旅行車,離他們大概幾英尺遠。車頂上有用黑色絕緣膠帶拼成的「媒體」字樣。每過三道彎,就會有幾英尺直路,車輛在此通過幾道由南向北依次排列的破胎減速帶。一個南方自由邦士兵在附近的一座瞭望塔上注視著這一切,全然冷漠。
「總之呢——我說到哪兒了?——你們會沒事的,」霍莉接著說,「掌管佩興斯的人都挺不錯的,是『紅色月牙』的人。那是最好的人道援助組織了,你知道,所有的大戰,他們都派人去。別想多了,那兒肯定不是什麼賓館飯店,不過那地方夠大,藍軍要是再誤炸就說不過去了,他們時不時就會這麼干。而且,反正亞特蘭大克肖總統的人說了,到了聖誕節,戰爭肯定就結束了,大家就都能回去跟家裡人,或者說家裡剩下的人,團聚。他還說他們也許會讓藍軍出錢重建邊境上那些城市,不過我覺得還是到時候再看吧,我要眼見為實。」
「我沒有證件。」馬丁娜說。
「這不公平,不公平啊!」勞拉還嘴道,「為什麼他們可以什麼破玩意兒都帶著,我丈夫卻連說好的座位都沒有?」
馬丁娜聽見了車輪聲。巴士轉過一道彎,從南面駛來。是戰前那種黃色的校車,車頂上加裝了一排太陽能板。巴士兩側過去用來標註校名的地方,如今寫著幾個大字:民用運輸。
薩拉特在靠窗的位置上抱膝坐著,鼻子緊緊抵在窗玻璃上。炙熱的陽光下,大地明晃晃的,廣袤無垠,令她驚嘆。
教士回到院子里對一部分人喊話,很快,人群中怨聲四起,哄嚷著要教士滾下去。馬丁娜透過一條窗縫聽著。
「我說輔幣了嗎?」司機答道,「那種可笑的貨幣在路易斯安那都不好使啦。」
「對。」
「他們讓我大老遠過來,就為了這個?」司機問士兵,對方沒有搭腔,「簡直他媽的浪費時間。我們為什麼還要管『密亞佐』之外的流民啊?他們既然站在哥倫布一邊,就該由哥倫布管啊。我們自己的人還管不過來呢。」
巴士開得很慢,太陽能板還在從陽光中汲取能量。到了停靠點,司機停下車,打開摺疊門。
巴士沿著河岸緩緩行駛,在南路易斯安那僅存的這片千溝萬壑的陸地上穿行。
「你聽說過布蘭德河嗎?」
拐下公路時,司機眯起眼睛,望著岔道盡頭的市鎮。「天哪,」他說,「我都看見他們了,推推搡搡地爬來爬去,跟耗子似的。」
「他們有沒有生病?有傳染病嗎?有沒有咳嗽、發燒之類的?」
「這就是北方嗎,媽媽?」薩拉特問道。
道路兩側都立著奇怪的廣告牌,展示著各種毀滅和殺戮的景象:化為廢墟的城市街道,塵土之下的兒童屍骸,對邊境城鎮上一無所有的居民施以援手的南方自由邦士兵。這些畫面上沒有別的文字,只寫著:《尼希米記》第4章第14節
「沒聽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