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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2|2081.07

密西西比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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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卡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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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斯特納特一家的帳篷也像他們過去在密西西比海邊的房子一樣,分為三個部分。最裡面是馬丁娜的房間,屋裡擺著一張醫用鋼絲床和一個五斗櫃。
「這回又在寫什麼?」勞拉問。她在馬丁娜身旁的一張摺疊椅上坐下,越過馬丁娜的肩頭盯著平板電腦屏幕。那台機器已經十分老舊,性能極差。
馬庫斯掃視著地平線。遠處樹木稀疏,只有一處地方稍顯茂密。在一小片林地上,一棵大樹拔地而起,比別的樹都高出10英尺左右。
「噢,他們當然會認出點什麼,」勞拉說,「立馬就能認出來。」
「你知道他們給這兒的孩子送禮物,是想換取什麼吧?」
薩拉特也揮揮手。她認出了另外幾個孩子,都是十年級的。其中有梅勒姐妹,是營地里另一對雙胞胎;還有一個叫埃弗里的男孩,以及一個叫畢曉普的,薩拉特知道他倆都是西蒙的朋友,而且經常從桑迪溪附近那個守衛不嚴的船塢溜出去。
在亞拉巴馬片區,薩拉特撞見一個男孩在洗衣盆里玩渾黃的水。薩拉特見他家帳篷位置靠北,T恤上又印著響尾蛇——還沒人為此斥責他——於是斷定他是新來的。他有一雙綠色的眼睛,淺棕色的頭髮從中間筆直地分開。他看上去也就12歲,個頭偏小,可實際上他比薩拉特還大兩歲。
「你是剛搬來的?」薩拉特問。
「有別的辦法了?」
「我在同齡人里算個子高的,去年長了5英寸。」
「少蒙我。」
佩興斯營的布局如同一個四等分的圓。西北角的扇形是密西西比片區,西南是喬治亞片區,東北是亞拉巴馬片區,東南則是南卡羅來納片區。營區根據難民的籍貫把他們分入相應的區域。外來者切斯特納特一家自初到營地那天起,就居住在密西西比片區,迄今已有六年。
不久,漆黑的天幕上滲進了第一縷靛青的晨光。怡然酒帶來的醉意退去了,馬丁娜告辭,走回自家帳篷。此時的營地格外闃寂,帳篷陣鋪展在大地上,有一種崎嶇而蒼涼的美——宛如沙漠中奇異的獸群,緘默、凝滯,滿載豐盛的生命。
除此之外,這些大孩子身上的一切都令她感到陌生——他們對那些看似瘋狂卻又無關冒險的事物極其關注,簡直到了誇張的地步:像裙子的顏色和款式啦,臉上長出的鬍鬚啦,還有神秘的身體構造之類的。
倫尼兩口就喝光了水,把空瓶放在桌上。他長得又瘦又小,明顯是因為營養不良、發育遲緩。他有個習慣動作——肩膀微傾,側轉身體——始終不讓人看清他那半張毀容的臉,多年來這已經形成了他的肌肉記憶。那半邊臉上的皮膚彷彿融化到一半時突然凝固,整個耳朵縮成了一團。他總穿一件褪色的QQT恤衫和一條運動褲,在他那些數不清的褲兜里,永遠揣著幾個寫滿名字和地址的小本子,還有全佩興斯營唯一能用的手機。
「不會的。」達娜說,「好吧,也許再過100年吧。但不會那麼快,不會在——好比——明天。」
「我就是知道嘛!」薩拉特不樂意了,「掃雷兵給我指過。」
「媽媽,吉他是我偷的,真的。我發誓。其實也不算是真的偷,它就放在那兒——沒人會回來拿了。」
馬丁娜的鄰居勞拉敲敲切斯特納特家的帳篷門,走了進來,看見馬丁娜還在老地方,坐在一張回收利用的塑料戶外桌旁。這張桌子充當了馬丁娜的臨時辦公室,她終日伏在上面,替難民營里的文盲打字,代寫陳情信或各式各樣的申請。
「巴克霍恩又有什麼想法了?」
「這兒也沒那麼差啦,不過基本上都很無聊。他們辦了個學校,不過隨便你去不去。」
「能管用?」
在孩子們的乞求下,疫苗接種員善心大發,把糖果發了個精光。孩子們立即開始狼吞虎咽,用小小的槽牙奮力地咀嚼著糖果。
「她怎麼死的?」她問。
「找你姐姐去,然後一起回來洗洗乾淨。」馬丁娜說,「你今天在外面瘋得夠久了。還有,以後離北邊遠點。」
「不,他們想留在這兒。」
「明天我們到外面的狙擊手那兒去碰頭,帶上薩拉特。」畢曉普伴著梅勒姐妹的鬨笑應了一聲。
「這小子當掮客多久了?」她問勞拉。
「那是你自己知道的啰,嗯?」
「可能是因為喬治亞東面邊境上的戰事緩和了吧,亞特蘭大宣布他們的家鄉又安全了。」
「怎麼啦?你想去看看嗎?我跟你賭五塊錢。」
達娜對畢曉普做了個手勢,那是媽媽曾告訴薩拉特絕對不準做的手勢。她站起來。「那我們明天見了,蠢貨們。」她說。
馬丁娜說:「啊,早都過去了。時間埋葬過去,我媽以前常這麼說。不過這事把我爸打垮了。後來有好幾個月,他都在念叨,其實以前有一種葯是能治好她的,但人人都在濫用,弄得這些葯都失效了。而那些有效的葯,我們又買不起。他一遍又一遍地重複這些話,好像那樣就能改變一切似的。」
「我不是叫你看著點她嗎?」
「對呀。」薩拉特回答,「你想看嗎?」
「那還行,」薩拉特說,「100年還行。」
從教堂出來的男人都穿著戰前樣式的西裝,打著領帶——不是南方自由邦一逮著機會就派發的那種帶三顆星的量產便宜貨,而是羊毛質地的上好領帶,甚至還有絲綢的,上面飾有錯綜變幻的幾何圖案,或者過去哪支美國橄欖球隊的標誌。女人們穿著各自保存最完好的繡花裙子,戴著大檐遮陽帽,上面裝飾著壓花或紙花。這些是逝去的美好生活留下的最後一絲痕迹。難民們穿成這樣,汗流浹背,感到極不自在,不過他們還是堅持盛裝出席,因為除了聖誕節和南方獨立日之外,再沒有什麼別的場合能這麼穿了。
「勞拉告訴我,說你又不想給營長寫信了。」馬丁娜說。

「也許還是起作用了。要是沒打,我們說不定已經死了。」
四個扇形營區交會的地方,也就是營地的中心區域,集中安放著一些功能性設施,包括接收區、學校、教堂、醫務室,還有食堂。難民居住的帳篷就以這些建築為圓心,一圈一圈發散開來,直到漫山遍野。
勞拉在靠墊上坐直身子,眨眨眼睛,想甩掉堆砌在眼皮上的困意。
馬庫斯點頭。薩拉特把他帶到營地北端的一個地方,那兒的隔離帶斷了三根欄杆,中間的縫隙剛夠探出一個腦袋。
「馬庫斯的爸爸說人要是在這兒住久了,就會死在這兒。」薩拉特說,然後問達娜,「你覺得我們會死在這兒嗎?」
「我就納悶了,反抗軍怎麼就沒把他給綁起來呢?」
「我們玩玩而已。」女孩回答。她喘著粗氣時,別的孩子自顧自地跑開了。
馬庫斯轉向他的新朋友。「他們真在那邊安了狙擊手嗎?」他問。
女人沒有答話。寶寶咯咯笑了,吐著口https://read•99csw.com水,出神地盯著天花板。
馬丁娜帶來一罐腌水果,用酷愛牌飲料做的汁水泡得紅紅的。那其實就是些泡在甜水裡的人造櫻桃,馬丁娜受不了那玩意兒,不過另外幾個女人愛吃得很。她們總會帶來些吃的喝的:煮花生、乾花生,抹了油或培根油脂的隔夜食堂麵包、甜角、凱特爾薯片,玻璃罐里腐壞的自釀怡然酒,再加上這些女人當天湊巧弄到或分到的任何食物。
「這倒新鮮了。」勞拉說。
勞拉打開馬丁娜桌旁的小冰箱,取出兩瓶水。物資援助船每個月10日在奧古斯塔靠岸,隨後,不出幾天,這種瓶裝水就會成箱成箱地運抵營地。擠得皺巴巴的空瓶,成了營地里最常見的垃圾。
「沒錯。」
「這回先這樣。不過別擔心,達娜·切斯特納特會成為明星的。只要能拍到一個漂亮的南方難民小女孩,那幫外國蹩腳文人多少錢都願意出,而且誰也沒見過比你女兒更漂亮的難民小孩了。」

「你還記得他們是什麼時候給我們打過那玩意兒嗎?」達娜問。
「我們為什麼必須去呢?」畢曉普說,「我們什麼也沒幹呀。」
「他們1月的時候不是被送回老家了嗎?」埃弗里問。
「你做什麼呢?」她問。
淋浴帳篷像人身上的褶皺一樣,也散發著一種人體特有的潮熱氣息。上午尤為明顯,因為上午水最涼,洗澡最舒服,於是一般都會有一長串眼神獃滯的難民趿拉著塑料拖鞋往洗澡間走,彷彿是去朝聖。他們洗澡的時候,廢水就順著排水管流進一道15英尺寬、5英尺深的臭水溝里。水溝環繞著營地,被戲稱為「碧溪」。廢水夾帶著棕黃的人體排泄物緩緩流向凈化池,那股熏天的氣味讓所有的難民都避之不及,沒人願意住在離凈化池15英尺之內的帳篷里。
朋友走後,馬丁娜又打開平板電腦,準備把自己攬下來的那封陳情信寫完,但她的思路卻有些卡殼,隨即又放下平板電腦,回到帳篷最內側。她躺到自己的床上,聽到小床的彈簧在她的重量作用下咯吱作響。
男孩聽見媽媽的聲音,嚇得跳起來。他剛要開口,轉念又覺得不說為妙。他伸手從床底下拽出一個黑色的硬質吉他盒。上面的帶子有些陳舊,但就其年代而言,盒子本身堪稱完好無損。馬丁娜看得出它過去的主人肯定用它用得很勤,格外愛惜。
「你知道那條路通向哪兒嗎?」男人問她。
「你去吧,」馬丁娜說,「我們晚上打牌的時候見。」
「媽媽讓我們馬上回家。」薩拉特說。
「下不為例!」馬丁娜說。
「你姐姐呢?」
男孩抬起頭來,吃了一驚。「我在凈化水,」他說,「我爸爸說用塑料薄膜和太陽光就可以做到。」
「別再那麼說話了。」達娜應道。
「他還在替藍軍幹活兒?」
一輛帶著碩大紅月牙標誌的三輪蹦蹦車隆隆地行駛在一條土路上,那是350號公路的殘跡。那條路幾乎正好將營地一分為二。車上坐著幾個南方自由邦士兵,此外還有兩名士兵站在後擋泥板上。小小的三輪車動力不足,伴隨著馬達嘶吼,輪胎揚起灰塵。
「得了吧,媽媽。我才不會加入什麼反抗軍呢,我又不想把自己炸飛,我不會幹那種事的。」
寫這些信,讓她對南方各派那些微妙的癖好稍稍有了些了解。像大多數反抗武裝一樣,密西西比領土護衛隊喜歡被人稱為「兄弟」;所有寫給佩興斯營營長沙里夫先生的信都由他的秘書代為拆閱、處理,不過不能直接寫給秘書;亞特蘭大的南方自由邦政府逢信必回,不過回信寄到時,事情起碼已經過去兩年了。
「瞧那兒。」薩拉特說,「就在遠處那棵最高的樹上。瞧見沒?」
馬丁娜擁抱了兒子,緊接著在他後腦勺上摑了一巴掌:「這一下是懲罰你偷東西,別再犯了。」
「什麼?」
總有人鋌而走險越過邊境,結果不可避免地被射殺。另一些難民來了又走,最終還是決定到南方首府亞特蘭大周邊的貧民窟中去碰碰運氣。唯一的例外是那些來自南卡羅來納的難民,他們幾乎算是定居在佩興斯了。南卡羅來納人已經完全放棄了回家的希望,因為他們記憶中的南卡羅來納早已不復存在。戰爭初期,為了抑制那裡日益高漲的分離主義情緒,合眾國特工釋放出一種病毒,讓整個南卡羅來納陷入了癱瘓。今天,那裡已經變成了一座高牆圍堵的隔離醫院。病人都被封鎖在隔離牆內,而健康人則永遠失去了家園。
「女士們早啊!」他說,「可別說你們不樂意見到我,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你知道,我還有過一個姐姐。」她說。
教堂台階已空無一人,薩拉特和達娜坐在上面,看著幾個營區工作人員把一個失魂落魄的女人和她的小女兒帶往她們位於密西西比片區最外圍的新家。
薩拉特穿上拖鞋,去東側的亞拉巴馬區找她姐姐。她故意不理會媽媽的話,先繞到北側,再沿著邊界上的隔離帶走。她大部分閑暇時光都在這條隔離帶附近度過,獨自觀察著那些奉命在營地北面和田納西邊界之間掃雷的年輕人。
疫苗接種員一個帳篷接一個帳篷地走訪,向孩子們詢問他們的年紀。有的孩子知道,有的不知道。她讓那些不知道的孩子舉起右胳膊,手肘彎曲,越過頭頂,右手垂下來放在左耳附近,能摸到耳朵的,她就認為超過了五歲,疫苗已經起不了什麼作用了。安排這次疫苗接種事出有因:某種早已銷聲匿跡的麻痹症又借戰爭之機死灰復燃,需要用那幾滴透明的液體抑制住它。
「可能她不喜歡天主教徒吧。」
女人沒吭聲。她二十齣頭的樣子,上身穿一件南方自由邦T恤,下面套著一條單調的垂到腳踝的灰裙子。
「馬斯爾肖爾斯?他們怎麼出的營地?」
中間那三分之一屬於雙胞胎,兩側各有一張小床。達娜床上放著幾件十幾歲少女必備的玩意兒,都是淘來的舊貨,包括一個直發器,還有一套化妝品,裏面有品牌各異、色彩繁多的遮瑕膏、腮紅、唇膏和眼影。這些東西旁邊,有一沓頁邊捲曲發黃的《麗人》雜誌,這本期刊已經停刊幾十年了。
達娜陷入了沉思。馬路對面,疫苗接種員在驅趕一群孩子,他們都是「熟客」了,來討要她每次注射之後發的糖果。
「是啊,不過那是因為他們的父母堅持要走,」臉上沒痣的梅勒說,「並不是為了懲罰他倆。」
「聽見沒?」畢曉普說,「給她個機會吧,她明天就能結束戰爭!」
到了家,她緩緩推開門,免得驚醒孩子們。一進屋,她就看見兒子跪在地上,正把什麼東西推到床下。床腳旁放著他的靴子,上面還沾著新鮮的泥土https://read.99csw.com
她們玩斗地主。十塊錢一分,先得100分算贏。她們用三副牌打,這樣打得快,炸彈和火箭也多。她們點著彩色蠟燭打牌,蠟燭是用燒熔的蠟筆和鞋帶做的。旁邊有一台平板電腦,一個男人在唱歌,聲音洪亮,有金屬的質地:「年輕的愛讓我蒼老而疲憊,焦灼而憂鬱。」
倫尼笑道:「你知道嗎?他一個勁兒要我帶他去南卡羅來納片區。我跟他說了,『他們一看見你就會割你喉嚨』,但他偏不信,堅持說他們會——他怎麼說的來著?哦對了,說他是中立身份,他們會承認的。」
勞拉大笑著說:「他們已經不准他進來了,嫌他太狂熱了。現在換成了一個從亞特蘭大來的半吊子浸禮會牧師。那號人你是知道的——這個是上帝神聖的安排,那個也是上帝神聖的安排。」勞拉掃了一眼馬丁娜電腦上的時間,問,「對了,你來參加禮拜嗎?」
「你打算申請獨立日放人?」

「我今天交了個朋友,」薩拉特說,「他叫馬庫斯,住在亞拉巴馬。」
「就這點兒?」馬丁娜說,「他們可對著她拍了快一個小時呢。」
在女兒們的卧室前,馬丁娜歸置出一間廚房。廚房到帳篷門之間的地方,是西蒙的房間。裏面凌亂不堪,散發著濃重的餿味,臟衣服在西蒙的床下堆積如山;床墊底下壓著一條毯子,權作臨時掛帘,用來遮擋塞在床底下的東西;牆上掛著一張海報,上面是純然原始的得克薩斯沙漠,畫面澄凈、無瑕——這是一種抗議。佩興斯營先是全面禁止了一款早已停產的某品牌化石燃料肌肉車的海報,隨後,這張沙漠海報就開始在營地里的十幾歲少年中間風行。在肌肉車之前,流行的是蛇,品種不限;再之前,是代表反抗武裝的響尾蛇;更早之前——最開始——是印有任何一支反抗軍名號的海報。過不了多久,佩興斯營就會把得克薩斯風光也禁掉,男孩們又得另覓他物。
薩拉特從沒考慮過這個問題。她正琢磨著,突然,一隻松鼠在那棵樹上一跳,引得枝葉搖撼。兩個孩子嚇得一激靈。
她知道哪些手法會奏效、哪些不會。寫信人與收件人之間但凡有一點沾親帶故,不論隔得多遠,都會被毫不留情地加以利用;照片上死去的親人和駭人的戰爭創傷向來沒有什麼用處,雖然持有這些照片的難民總是要求務必要將它們隨信寄出,無一例外;直接的行賄企圖往往會招致羞辱,但如果提出願意資助收件方指定的事業,就既能達到目的,又不失分寸。
「聽著,我不了解你的過去,我也不在乎,」馬丁娜說,「但在這兒,我們沒心情樹敵。我幫你寫信吧,一分錢不要。」
切斯特納特雙胞胎從巷子里出來,往密西西比方向走。她們走在食堂外那頂錫制遮雨棚的陰影下,與步出教堂的人群相對而行。禮拜日,男男女女都穿著各自最體面的行頭,緩緩走向自家的帳篷,手裡還端著橙汁,聊著那位浸禮會牧師剛才佈道的內容:
「我哪面都挺好的呀。」倫尼說罷,遞給馬丁娜兩百塊。
「我看你還真幹得出來,對吧?」達娜應道。
「熱量會把水蒸發上去,但不會帶起泥土。」男孩說,「乾淨的水出不去,只能滴下來流進瓶子里。」

這些年間,她已經寫了成百上千封信——從寬申請,供認小罪的認罪書,人丁興旺的家庭要申請更大、更舒適的帳篷,有人要給遠在天邊的報社編輯寫信,此外還有北方旅行許可證申請,再比如情書和悼詞。而她寫的東西,除了悼詞,幾乎都起不了任何作用。每20封信里,大約只有1封能達到目的。這些成功的範例,或者說有目共睹的工作成果,都被她列印出來,放在床頭的一個小文件匣里。這些信,標志著她在營地創業大軍中佔據了一席之地——她的同儕遍布全營,譬如亞拉巴馬片區就有一個男人,最多只用四天,就能在全國各地之間調遣任意金額的資金;喬治亞片區還有一位大娘,利用位置之便,從管理辦公室蹭到一個無線網路信號。工作讓人有了奔頭,讓人活得有價值,活得充實。
「坐下。」

「哪有啊?她說她有一天來這兒找你,結果看見了那個。」勞拉指了指那尊布滿裂紋的聖母像,它被擺在帳篷里靠前的位置,立在幾個瓶裝水包裝箱上。
向佩興斯營輸送的援助物資中,有不計其數的毯子,全是那種粗厚的織物,像砂紙一樣硌人,它們一箱箱地摞在一起。其實,即使在冬天最冷的時候,營地里也用不上毯子,於是難民們就用它們做隔簾、桌布、腳墊,還有抽屜內襯。儘管如此,毯子還是多得讓人一籌莫展。雙胞胎的床底下和文件櫃頂上,全堆滿了疊好的毯子。作為物物交換的貨幣,它們簡直一文不值,貶值得比南方貨幣還厲害。然而,不知名的捐贈者們依然樂此不疲地發來更多毯子。馬丁娜一輩子也沒想明白,外國人究竟以為紅區都是什麼天氣。不過退一步想,她很難把這些捐贈者想象成活生生的人。他們生活在另一重宇宙,不是血肉之軀,而是一些管子,裝在一台她無法理解的龐大機器上,其唯一可見的產品,就是那些笨重的物資援助船,上面滿載著毯子。
馬丁娜嘆了口氣。「既然你這麼說,那我信。」她說,「但不管怎麼說,你馬上就大了,到時候你愛幹什麼、想去哪兒,我也就管不著了。所以我今天得把這話交代給你:如果你真想參戰,如果這真是你想要的,那麼等過了17歲,你就去亞特蘭大加入南方自由邦軍隊,穿上軍裝,正規作戰。我肯定不會高興,但你到時候就是個男人了,可以自己做主。但別加入反抗軍。我不管他們送你什麼、許了什麼願,也不管他們是不是說的比唱的好聽。總之,我們心裏都清楚,他們找營地里的人是去幹什麼的,我不准你去干那個,明白嗎?」
「這倒提醒我了,」勞拉說,「我跟你說過的那個姑娘,就是喬治亞片區那個姓麥迪遜的,她又變卦了,不想讓你替她給沙里夫寫陳情信了。」
「別跟我什麼什麼的——能不能拿出你好的一面來?」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反正她就是這麼說的。」
牌局結束后,馬丁娜收取了戰果,跟女人們一起走進埃麗卡那間小小的臨時客廳。屋裡有幾個靠墊,套子是用援助毯縫的,裏面塞了泡沫。沒有沙發,墊子就仿照布瓦吉吉座席風格擺在地上。座位之間擺了幾個營地里那種瓶裝水的空包裝箱,充當茶几。
read•99csw•com「當然沒用了。不過她拿出一整包玉溪,我可不會拒絕。」
「不管他們跟你說了什麼,錯的就是錯的,戰時、平時都一樣。」
「不要。」勞拉說。
馬丁娜搖搖頭。「有些人就是這樣。」她說,「反正我無所謂。她要真那麼虔誠,就讓她去找那個伯明翰來的耍蛇牧師給她的兒子治病吧。」
「多謝你的關心。」那女人說。
「12。」薩拉特回答。
「你瞧見那一沓鈔票沒?」馬丁娜說,「這小子肯定發財了。」
「反正我很樂意見到你手裡那玩意兒。」勞拉說,「他們付了你多少?」
兩個女孩靜靜地坐著。三輪蹦蹦車很快回來了,乘客少了三個,中間有一個新載回來的人,一名從亞特蘭大來的疫苗接種員。這位志願者由一名百無聊賴的士兵陪著,挨家挨戶地索要五歲以下兒童的接種記錄。
馬庫斯沉默地觀望了一會兒。
「這是薩拉特·切斯特納特,」馬庫斯說,「她在這兒住六年了。」
「那好,」馬丁娜說,「隨你便。不過記住,你那個寶貝兒子在為你心裏那些莫名其妙的恩恩怨怨付出代價。」

「我懂,媽媽。」
「起碼,你不該罵人。」
勞拉站起來。「你真不去禮拜了?」她問,「結束后他們還會弄個招待會,有那種味道跟真橙子差不多的橙汁。」
「採訪怎麼樣?」馬丁娜問。
她走回自家所在的密西西比片區。路上,她看見薩拉特在跟幾個小她幾歲的男孩子玩捉人遊戲。孩子們在帳篷之間、在沉甸甸的晾衣繩底下鑽來鑽去,又笑又叫。馬丁娜把女兒叫到跟前。
「我不知道。」薩拉特說,「跟那幫大孩子去米西家的帳篷了吧,我猜。」
馬丁娜拍拍薩拉特的無袖夏裝,為她撣掉灰塵。她才12歲,已經開始撿別人的衣服穿了——全是其他家長送的,他們的孩子通常都比她大個三歲左右。但就連這些衣服也跟不上她越來越高大的身形。這三年來,她躥得實在太快了,馬丁娜甚至一度擔心那是內分泌失調的結果,是病。現在,她已經跟馬丁娜一般高了,一頭沾滿汗水和塵土的亂髮支棱在頭上。
「我覺得這不賴他們。他們在這兒待得比我們久,怕的是回去也是一無所有。」
馬丁娜笑笑,搖搖頭說:「我永遠也忘不了那個該死的老佈道人,他怎麼能讓一個小女孩在姐姐的葬禮上怨恨自己呢?」
「我管他會用多少!」勞拉說,「北方難道還有人不知道在打仗嗎?」
聽了這話,男孩們和梅勒姐妹笑得前仰後合。
「事情很簡單,真的,」達娜說,「所有的男孩,只要一滿15歲,他們就會給他發槍,然後送出北門。你得在那兒熬過一周,能活著回來的話,就有資格留下。」
「我想你誤會那個藍區記者了。」他對勞拉說,「我覺得你說的東西他只會用一部分,雖然天知道你起碼有一半時間都語無倫次。」

「你從沒跟我提過啊。」勞拉回答。
「你聽了准高興,鮑威爾太太,我拿的可是標準價。」倫尼說,他從那捲鈔票里數出三張放在桌上,「這是你的。不過說實話,你早上在我們的客人面前可表現得有點丟臉。」
薩拉特點點頭。男人指指東北方向。在那裡,過去的25號公路被攔腰截斷,盡頭是重重鐵絲網、衛兵崗哨,還有鮮紅的禁止穿越警示牌。
「一如既往,榮幸之至,女士們,」他說著,站起身來,「我敢說我很快會再見到你倆的。平時離北邊的隔離帶遠點,越遠越好。我哥兒們說北邊那些民兵又要開始不安分了。」
「掃雷兵說那不是真樹,葉子也都是假的。」薩拉特說,「他們說那就像個鳥巢,只不過上面住的是狙擊手。他們會整日整夜地守在上面,就等有人來越境,然後把他一槍打死。」
「看在上帝的分上,」馬丁娜說,「我們根本不是天主教徒,那尊雕像是我丈夫的東西。」
「看著不像。」
「天哪,」勞拉說,「沒準你們一家子還真是天主教徒。」
帳篷里堆滿了東西——電熱鍋、立式風扇、兩台迷你冰箱,還剩半瓶的消毒酒精、潤膚霜、營區和南方自由邦的證明文件、開罐器,還有急救套裝,其中最多的是毯子。
「這你都知道?你跟他們出去過?」
「有一天她在家附近的小溪里玩,著了涼。到了晚上,她開始發抖、咳血。早上就死了,連一天都不到。記得我的父母不讓我進卧室,不想讓我看到她那個樣子。但我在外面的走廊上待著,能聽見聲音,她掙扎著呼吸的聲音。我好希望他們能讓我看看她,我覺得聽著這種聲音還不如讓我看看她。」
孩子們把視線轉向附近一座帳篷,馬庫斯的爸爸從裏面走了出來。像營地里的許多男人一樣,他大腹便便,亂蓬蓬的鬍子遮蔽了脖頸。而且,在一個以婦孺為主的地方,他也像其他男人一樣,看上去略顯突兀。他穿棕色的工裝褲,裏面那件白汗衫雖然是新洗的,卻依然殘留著陳舊的污漬。男人朝兒子走來。
「你說你在這兒待六年了?」
「是的。那幫人估計前一陣子開了竅,知道開進南方城鎮后要想讓當地人配合,就最好帶個南方人。」
即便穿著這身制服,夜間作業也是極其危險的,因此這些人只在白天工作。他們與這個總來看他們幹活兒的女孩成了朋友,每次用探測器探到什麼雜七雜八的玩意兒,只要有點意思,就會送給她。他們對她十分好奇——這個手長腳長、頭髮蓬亂的女孩,竟會喜歡這種緩慢的戰時冶金活動。
對他們而言,絕望不是放棄希望的理由。
勞拉搖搖頭。「沒什麼比棄教的天主教徒更可悲的了。」她說。
「所以你丈夫是天主教徒咯。」
「我們打算湊合著過了。」
薩拉特看著媽媽走進帳篷。母女倆說話的工夫,其他孩子都跑沒影了,這會兒再去追他們也沒什麼意思。薩拉特回到女澡堂所在的帳篷附近,她剛才為了跑得自在些,把拖鞋脫在澡堂前濕滑霉爛的台階上。
一陣敲門聲打斷了她們的對話。倫尼走了進來,手裡還攥著一捆鈔票。他17歲,是營地里人脈最廣的掮客。
「『我知道狙擊手在哪兒……』」
「你說了算,不過我知道他們肯定還會回來的。」倫尼在切斯特納特家的冰箱前蹲下,起來的時候手裡拿了一瓶水。他跟兩個女人一塊兒在桌旁坐下,擦了擦臉上的汗。

達娜靠在妹妹身上,把頭貼在薩拉特的胳膊上。
薩拉特那一側沒貼海報,東西也很少。她用一個塑料大碗收集各式各樣的戰爭種九*九*藏*書子——彈夾,還有彈片上齜牙咧嘴的鍍銀等等。這些都是那些臉色陰沉的大兵送她的禮物,他們奉命在營地北側邊界外排除地雷。她喜歡看士兵們幹活兒,看他們在地里彎著腰,聽他們手中年代久遠的探測器令人無可奈何地響個不停。
佩興斯營西鄰已然千瘡百孔的蒂肖明戈縣立野生動物保護區。營地北面有著全營最高的鐵絲網,外面就是田納西州。在晴朗的冬日,最北端那些帳篷的居民能依稀辨認出藍軍前沿分支基地里覆蓋著樹紋迷彩的瞭望塔;到了晚上,還能聽見歸順合眾國的民兵一邊嬉笑咒罵,一邊在灌木叢中巡邏,搜尋冒險潛入北方的人。
薩拉特朝盆里瞧,見有水滴正沿著薄膜緩緩往下流,陽光在水滴圓鼓鼓的肚皮上投下微小的彩虹。
「別在地上打滾了!」她說,「瞧你髒的。」
雅爾貝爾家的帳篷很大,位於亞拉巴馬和南卡羅來納交界處,埃麗卡曾和丈夫,還有十幾歲的兒子一起住在這裏。後來,她的兒子去西邊參戰了,丈夫有天早上突然心力衰竭,撒手人寰。所以,她現在一個人住。
女孩聳聳肩:「人人都知道。」
「亞拉巴馬36排12號新來的姑娘想請求亞特蘭大提前一年釋放她丈夫。」馬丁娜回答,「說他是被人用槍頂著腦袋加入『銅頭蛇』的,從來就沒開過槍。」
四周一片寂靜,只聽見埃麗卡的鼾聲。在怡然酒和香煙的作用下,馬丁娜感到一股暖流涌遍全身,日間的苦楚開始消退。


「我賭他們是去修大門的,」薩拉特說,「大門肯定又讓民兵的火箭筒給轟塌了。」
「行了。對不起嘛。」
馬丁娜伸出一隻手,說:「我女兒那份呢?」
「對不起,我不該讓你學著長大。」她說,「永遠不要長大,永遠不要改變,漂亮姑娘。」
薩拉特點頭應允,說:「好的,媽媽。」
「我發誓。」
怡然酒,一種弗蘭肯斯坦式的廉價烈酒,可以用手邊的任何材料釀造,每罐都獨一無二。這些年來,這種酒成了南方的戰時飲品。馬丁娜又來了一大口,品味著這瓶酒獨有的配方:橙汁,放置數月,早已腐壞的那種,回味中還混雜著玉米和漱口水的味。她有些微醺,酒精作用下,時不時感到紋絲不動的是燭火,而搖曳的是房間。
「開什麼玩笑!」
「沒錯。」女人說。
達娜搖搖頭,笑了。她看著那個疫苗接種員。那是個二十齣頭的女人,北方人,在「一國聯盟」當志願者,會在這裏服務一年。
「噢,那我是該給他們唱歌、跳舞?」
「行吧,行吧!那你看這麼著行嗎?」畢曉普說,「我能不能讓薩拉特替我去?」
「嗯,兩天前來的,」男孩回答道,「我們還誰都不認識呢。」
夜深了,天氣涼快下來,營地里嘈雜的奔忙平息了,代之以流離失所的人們沉重而粗莽的睡眠。馬丁娜到朋友埃麗卡·雅爾貝爾的帳篷里打牌。在將近五年的時間里,她們的牌局已經形成了慣例,每周三到四次,牌搭子有馬丁娜、埃麗卡、她倆的朋友勞拉,再加上當晚附近帳篷里臨時加入的女人。
「進來坐坐,」馬丁娜說,「喝點水吧,外面熱得跟下火似的。」
「早啊。」馬丁娜說,「有空嗎?」
薩拉特揮手致意。男人把她上下打量一番,態度不冷不熱。
「我叫薩拉特·切斯特納特。」
她吻過兒子,道了晚安,躡手躡腳地穿過隔壁雙胞胎熟睡的房間。她躺下來。床墊經年累月,已經沾滿她的氣息,留下了她的輪廓。她閉上眼睛,很快進入了夢鄉。
「我丈夫死了。」
「她有別的法子治她兒子的兔唇了?」
「我去!」薩拉特說,「我知道狙擊手在哪兒。」
「讓我看看你在床底下藏了什麼。」馬丁娜說。
「那個怎麼了?」馬丁娜問。
「他們又不會把她吃了。」
達娜看見妹妹,對她揮揮手。「嘿,漂亮姑娘!」她說。薩拉特來之前,那幾個孩子正圍著一台舊平板電腦看著什麼東西,不過現在他們把它收了起來。
馬丁娜收起這把牌,倒扣在面前一沓整整齊齊的牌上。勞拉的怡然酒開始見效了。
「不,我家住密西西比片區。來六年了。」
「才不是,」西蒙答道,「是在一個廢棄的工作室里找到的。」
「他倒是一個子兒也沒花,有想法得很呢。他每次幫北方記者或者藍軍幹活兒,都讓人家給他寫個推薦信,這樣他就好申請許可證,有朝一日離開紅區了。那些人都滿口答應,但很少有人寫。他甚至都不在他們面前用真名。跟北方佬打交道的時候,他用的完全是另一個身份。他們都以為他叫克里斯琴什麼的。」
「你說人家是騙子。」倫尼說,「在一個體面的北方記者眼裡,這就是罵人。」
「你多大了?」他問道。
馬丁娜離開那頂帳篷。她被這個固執的年輕女人氣得夠嗆,繼而很快想起自己從前也曾在這些毫無意義的狹隘對立中選邊站隊。在別人期待中的那個正統、正常的世界面前,她總感到格格不入——她的膚色,她的少數族裔丈夫,甚至她的假小子女兒,都曾加深這種感覺。她曾試著擺脫它,但不論她多麼努力,她仍會不時地心生怨懟。隨你怎麼刻薄吧,蠢姑娘,她想,攥緊你那點自封的權力。但我希望你每次看到孩子豁開的上唇時,都會想起我。
「不了,謝謝你。我們就湊合著過了。」女人說。她把寶寶放到一小塊援助毯上。孩子揮舞著胖乎乎的小胳膊,在空中亂抓。
「那我們這樣看沒事嗎?」他問,「他們會不會朝我們開槍?」
「就跟他們會帶我似的。」
說到底,這是一份令人絕望的工作,寫的都是些註定失敗的信。但那些難民為了讓馬丁娜代寫這些陳情信,不惜花錢或懇求。
「去你的吧,畢曉普。」達娜說。
「嗯嗯。狙擊手的事你要是不相信我,可以去問他。我帶他去看過了。」
他們都是些看上去無可救藥的列兵。而且理論上,他們受雇於南方自由邦,所以沒資格穿印有紅月牙的白背心。那種背心只有中立的人道救援人員才能穿。他們穿著黃色的賽車背心,戴著貼有反光帶的頭盔,這些可以向邊境另一邊的藍軍表明身份,自己屬於編外的非戰鬥人員。
勞拉聳聳肩。「他是那種跟誰都能交上朋友的傢伙,簡直朋友遍天下,」她說,「他總有一天會惹上麻煩的,不過人家起碼有個目標,不像我們,日復一日在這裏坐以待斃。」

「我很遺憾,」勞拉說,「那肯定很難受。」
「倫尼嗎?起碼從10歲或11歲就開始了。一開始是幫邊境上的藍軍大兵買煙,吃准了沒人會朝他那麼小的孩子開槍,而且運氣也確實好,沒遇上人開槍。從那以後,他又開始替記者幹活兒。半邊臉就是這麼沒的。估計是有個記者想上北邊的柯林斯去看看,反抗軍在那兒布的汽車炸彈炸死了不少藍軍,於是他就帶那人去了,結果……可想而知。」九九藏書
男人又盯著大門瞧了一會兒,正午的陽光照得他半眯起眼睛。他朝那個方向走了幾英尺,不過很快掉頭往南,向四個新來的難民走去,那幾個人正圍在一個倒扣的紙箱旁打牌。
馬丁娜躺在床上休息,閉上眼睛,卻毫無睡意。午間,暑熱漸起。她坐起來,離開帳篷,向南進入喬治亞片區。她沿著帳篷間的小道,來到那個有兔唇寶寶的女人家。帳篷屬於較新的一批,位於營地西南角。那女人獨自在家,正把孩子放在床上給他換尿布。
西蒙坐到床上,馬丁娜挨著他坐下,發現他的額頭左側有一道傷口。她用大拇指檢查傷口,西蒙躲開了。
他走後,馬丁娜讓平板電腦休眠,往椅背上一靠。在這裏生活了六年,她已經可以靠感覺預測天氣:又一場沙塵暴即將來襲。空氣中有一種熟悉的乾燥,看不見的重量正在聚集。一兩天之內,古銅色的沙塵就會籠罩營地,遮天蔽日。隨後那一周,食堂的空氣罐和濕巾將全部售罄。
「我叫馬庫斯·埃克薩姆。」男孩說,然後問,「你是亞拉巴馬人?」
「一對『密亞佐』,對八帶對九。」馬丁娜邊說著邊把六張牌甩在搖搖晃晃的膠合板桌上。
「這叫熱蒸法。」男孩說。
「這是他們給你的?」馬丁娜問,「是禮物還是什麼?」
那是個純潔無瑕的男嬰,皮膚像大理石一樣光潔。就連他豁開的上唇,看上去都是那般完美,彷彿其他人才長得不對。
「他們想讓人家送他們回去還是什麼?」
「我不是指這些當兵的,我是說像今天那樣,跟畢曉普,顯得好像別人說什麼你都信似的,好像你不知道人家在笑你。」
薩拉特點點頭,說:「都跟他們說我們超過接種年齡了,可能打了也沒作用。」
薩拉特在管理區附近找到了姐姐,她正跟四個朋友在一起。食堂和營長辦公樓之間的小巷裡有幾個垃圾桶,他們就坐在合著的桶蓋上。這條巷子一天中的大多數時候都無人問津——特別是現在,員工和難民都集中在營地最東端的那棟建築,也就是教堂里。而且不管太陽處在什麼位置,這裏永遠背陰,因此儘管也是戶外,但夏天時這裏的溫度常常比營地里其他地方低出10攝氏度。
馬丁娜在見底的量杯里掐滅了煙頭,繼續說:「我還記得她下葬的那天。我們把一個講道的請到農場上來,想讓他說點什麼。那人感覺有100歲了,眼睛半盲,老態龍鍾。他走到墳前——我的父母就在農場里給她挖了座墳,在前面立了個籬笆做的十字架——我們站在他身後,大家都穿著自己最體面的衣服。我們以為他最多也就念一段什麼,或者說點好聽的話,像是她回到了上帝的懷抱之類的。結果這些他都沒幹——知道他幹了什麼嗎?他唱起歌來。歌詞大概是:在耶穌的國度里,我們都是神的孩子。這句他唱了好幾遍——我覺得那是他瞎編的,因為我們都沒聽過這首歌,我們就站在他身後,跟白痴似的,誰也沒吭氣——然後他又開始唱:在耶穌的國度里,男孩女孩都是神的孩子,在耶穌的國度里,貓和狗都是神的孩子,還有騾子和羚羊……他一直唱啊唱啊,就跟登上了諾亞方舟似的。我開始咯咯地笑。結果我媽一巴掌拍在我背上,讓我閉嘴,但我就是忍不住。我真的忍了,簡直使出了吃奶的勁兒,但是沒成功。然後,我猛地想到自己是在姐姐的葬禮上笑呢,心裏泛起一陣愧疚——那感覺像火車似的從我心上軋了過去。接著我開始大哭,我從沒哭得那麼慘過。但那老人根本沒理我,只是自顧自地唱著——青蛙和馬,還有松鼠和……」
「走私販怎麼進來的他們就怎麼出去的唄,」薩拉特說著,指指東面,「走亞拉巴馬片區那邊的桑迪溪。」
「你哥哥呢?我一上午都沒瞧見他。」
「你得學著長大,薩拉特。你已經不是小孩了。聽著,我只希望你別讓人抓住把柄、被人家戲弄,僅此而已。那樣你也能多交些朋友。」
親愛的弟兄啊,有火煉的試驗臨到你們,不要以為奇怪(似乎是遭遇非常的事),倒要歡喜——他隨後又把這個詞重複了兩次,手舞足蹈地。歡喜!歡喜!——因為你們是與基督一同受苦,使你們在他榮耀顯現的時候,也可以歡喜快樂
女人們在墊子上坐下,給帳篷門留出一條縫,好透透氣。埃麗卡很快就睡著了。
「我跟誰都沒提過,連我丈夫都沒說。我五歲的時候她就死了。我記得她的大拇指可以朝兩邊彎,她以前總愛炫耀這個,因為她發現別人都做不到。」
「大姐,我沒開玩笑。」
「要不起。」接著是埃麗卡。
「知道呀。那邊是北門,出去就是田納西邊境。你要是靠近那兒,他們就會特別生氣。我哥說藍軍的狙擊手就藏在對面的樹上,一旦有人跨過邊境,他們就會開槍,不管是小孩、女人,還是別的什麼人。」
「我哪兒有?」
「六年!」馬庫斯重複道,「我爸說誰只要在這兒待超過一個月,就會一直待到死。」
「沒空!」馬丁娜說,「得先弄完這個,接著還有巴克霍恩家的。」
「但你們要是想干點什麼,也挺容易的嘛,」達娜說,「所以就得這樣。」
「老樣子。」勞拉應道,「藍區來的那些記者你是知道的,翻來覆去就那幾個問題,不外乎反抗軍這個,分離主義者那個。不過倒是賺了幾個酒錢,所以也沒什麼可抱怨的啦。」
「我哪兒罵人了?」
薩拉特好奇起來,問也不問,就在男孩身旁席地而坐。男孩往洗衣盆里倒了幾瓶水,又扔進去幾把土。盆子中央,立著一隻空瓶,底部用卵石壓住。男孩在盆上蒙了一層透明塑料薄膜,中間也用卵石壓著,好讓薄膜的最低點對準瓶口。
「他們一般會讓男孩子為所欲為。」梅勒雙胞胎之一說。她左臉上有一顆痣,很容易和她的姐姐區分開,不過薩拉特總記不清她倆誰是誰了。「去年比爾和馬克·赫爾南德斯在亞拉巴馬把半個喇叭都給卸下來了,還扔進溪里,結果也沒人拿他們怎麼樣。」
「聽說他跟馬克他們溜到馬斯爾肖爾斯去了。別說是我說的啊,他會氣死的。」
「噢,是嗎?」
「怎麼就叫我們倆?」達娜回答,「西蒙一整天都在外面晃,也沒人找他麻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