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PART 2|2081.07 2

PART 2|2081.07

2

「你還嫌我們麻煩事不夠多是不是?」她說,「你覺得我們被困在這個地獄,跟殺人犯住在一起還不夠糟糕是不是?你是不是嫌我不夠煩啊?還跑去給我們丟臉,讓我們都跟著你受人恥笑!」
「你渾身是屎,不準進屋!」馬丁娜說,「既然是你自找的,那你就自己去洗乾淨。你自己闖的禍自己收拾,從今往後沒人再幫你兜著。」
「你不是洗過了嗎?」
100英尺外,是喬克霍洛溝的河口,沿岸築有河堤。這條水溝在此匯入桑迪溪,溪流再往東延伸1英里,又匯入田納西河。遠遠地,薩拉特能望見反抗軍的小艇停泊在某個廢棄海軍基地破敗的碼頭上。等到夜暮降臨,他們就會渡河。
男孩十分蒼白,簡直像從沒曬過南方的驕陽,一道粉色的印跡從他脖子左側一直延伸到肚臍。薩拉特說不清那究竟是皮疹,或是某種先天缺陷,還是燒傷。他比她矮三四英寸,而且起碼比她輕30磅,他的髖骨尖削,猶如菜刀的鋒刃。
「啊!別管那些有的沒的了。」蓋恩斯冷不丁地說,「我們今後有的是時間聊這些。現在,我們來聽點音樂吧,你說怎麼樣?」
薩拉特在她那件遠洋運輸的T恤衫上蹭掉手上的泥土,又下到溪邊的溝里。
「倫納德讓我給你帶話,有兩家人沒了頂樑柱,這點意思沒法補償他們。」薩拉特說。
「薩拉特,」蓋恩斯說,「你願意來跟我共進宵夜嗎?」
「你以前嘗過蜂蜜嗎?」蓋恩斯問。
薩拉特順著土路走向亞拉巴馬片區最北端的淋浴拖車。那是一座架在底座上的棚子,金屬與乙烯混制的外牆上銹跡斑斑。進去之後,能聞到一股霉味,還有甜豆蔻味,這味道來自那種每個月從奧古斯塔港成箱運來的沐浴液。這些液體裝在小小的透明套裝里,類似調料瓶那種。包裝扔得到處都是,堵在下水道里,粘在腳上。在佩興斯營,除了最有門路的人之外,人人都用這種套裝洗頭、洗澡,然而他們當中沒有一個人聞起來有這種黏稠的琥珀色液體的味,唯有淋浴拖車留存了這種味道。
擺好食物,兩個孩子後撤了幾英尺。過了一陣子,烏龜終於再次探出頭來瞧了瞧畜欄另一頭的那堆東西,卻沒有挪動腳步。
過了一會兒,她被人拎了起來,四肢還在撲騰,身體卻讓一對胳膊給攬住了。一個男人把她放到地上,他身高接近7英尺,魁梧的身軀甚至暫時擋住了那個敗退的男孩。她試圖從那人的腿側逃脫,但他卻牢牢地抓著她,腰胯死死抵著她的肩膀。
她低著頭站在淋浴噴頭下,望著混濁的棕色水流圍著地漏打轉。隔間門上全是塗鴉:有南方民兵的標誌,有潦草怪誕的生殖器,還有妓|女、盜賊和叛徒的帳篷地址。
蓋恩斯笑了。薩拉特發現,他嘴角上方、黑眼圈之下的臉頰上布滿了無數小坑,那是時間的痕迹。
蓋恩斯哈哈大笑:「你當然沒那麼說,當然!而且這就是為什麼直覺告訴我,你,薩拉特,也許就是這樣一個與眾不同的人。我尋找這些與眾不同的人——這樣的人一旦有了機會並得到了必要的工具,就能挺身而出,代表那些不能上戰場的同胞直面敵人。我要找的人,即便清楚自己將會付出多麼巨大的代價,甚至可能付出生命,也依然會感到責無旁貸。而這時,我就會傾盡全力去為他們提供工具,給他們創造機會。」
「你多大了,薩拉特?」他問。
「薩拉特,你好。我叫阿爾伯特·蓋恩斯。」他聲音稍顯低沉,平穩中夾雜著一絲密西西比口音,寬母音一個連著一個。這令薩拉特想起媽媽愛聽的那檔周五晚間節目《桃樹綜藝》的主持人:一個舒緩而親切的聲音。
到了岸邊,她把鉤子向溝里投去。第一回她投得太靠左了,第二回又有些太右。但第三回,魚線末端的鉤子恰好落在腕表所在的石頭後面,她開始慢慢收線。
對薩拉特而言,這裏宛如一個小小的天堂——遠離人類的污染和平庸乏味的營地生活,生機盎然。反抗軍們早就習慣了這個爆炸頭女孩和她矮小的朋友,於是不再理會他們,既不把他們視作威脅,也對他們不感興趣:那男孩太矮,女孩又太高。
書架最下方,放著一台小而扁平的裝置,上面還連著兩個小音箱,薩拉特從沒見過這樣的東西。蓋恩斯的手指拂過列在另一層架子上的一排薄薄的塑料盒子,從其中抽出一盒打開。裏面是一張碟片,光線照在它背面,有彩虹的顏色。他按下裝置上的一個按鈕,頂蓋開了。他把碟片放了進去,合上蓋子,又按下一個按鈕,機器里隨即傳出一陣微弱的嗡嗡聲。
「在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這些國家的人發動了一場革命。」蓋恩斯說,「革命失敗了,他們就又發動了一場,接著又是一場……到了第五次,他們終於勝利了。」
她知道那三顆星代表組成「密亞佐」的三個州,也知道要不是成了活死人世界,南卡羅來納本該成為旗幟上的第四顆星。
水流很快澄清了。
「別著急,來點水果吧。」薩拉特摘下兩顆漿果,把其中一顆遞給馬庫斯。他不要。她聳聳肩,把兩顆果子全部扔進嘴裏。果皮軟軟的,一咬就破。
「你真夠朋友。」她告訴馬庫斯,說罷,便離開了。
薩拉特來到喬克霍洛溝岸邊,給她的寵物尋找食物。她邁著優雅而敏捷的步子,踩在斷枝枯葉上,死去的植物在她的赤腳下發出令人欣慰的嘎吱聲。樹枝尖銳,樹葉上生長著一層菌類,但女孩沒有任何感覺,她的腳底像革一樣厚實。
「我找倫納德,」薩拉特回答,「有封信給他。」
「我跟你說,他肯定沒法把它從糞坑裡撈起來了,」一個男孩說,「在擊一個快球的時候甩出去的,正好掉在糞坑那兒。」
「她不會真下去吧?」人群中有個男孩說。另一個男孩用胳膊肘捅捅他,讓他閉嘴。
薩拉特爬下垃圾桶,朝那人走去。她想,他興許是個官員——南方自由邦時不時會從亞特蘭大派些這樣的人來,摸摸難民們的情況,順便宣揚藍軍近來吃的敗仗和丟的顏面。不過他跟那些傢伙又不大一樣。那些人穿走了形的廉價襯衫,戴南方旗幟樣式的徽章,結結巴巴半天說不出一句有用的話來。在難民們看來,那些人不過是從一台遙遠機器上的齒輪間迸出的微小火星。
「我做到了,」她說,「把我的錢給我。」
兩人又等了一會兒,烏龜依然紋絲不動。薩拉特很快就對毫無進展的局面失去了耐心。
室內空間不高,形狀狹長,在距離地面的高度上開著幾扇小窗。薩拉特看見房間左側有一張巧克力色的紅木書桌,桌腿形似半隻沙漏。桌上整整齊齊地擺著一疊馬尼拉信封,還有一支老式自來水筆,筆尖呈淚珠形,是20世紀的東西。這些東西旁邊,有一把開信刀,刀刃是金色的。
「我沒那麼說。」薩拉特回他的話。
「我們喂的是烏龜,」薩拉特說,「又不是人。」
馬庫斯一躍而起,跑回自家帳篷。不一會兒,他就拿回來一個老舊的電推子和三個附件。
渾黃的廢水眨眼間將她吞沒。她本能地閉上眼睛,在黑暗中,她感到暖烘烘的水流拂過面頰,穿過頭髮。有一瞬間,她以為自己溺水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求生本能攫住了她的肌肉。
薩拉特在桌前坐下,咬了一口。甜絲絲的滋味瞬間在她舌尖上炸開。她用沾滿蜜糖的舌頭抵住上顎,來回移動,發現它在清甜之下,還隱匿著更為微妙的滋味:有淡淡的咖啡香,有泥土的芬芳,還有隱約的金屬氣息和氤氳濕氣。她腦海中深藏的關於故鄉的記憶蘇醒了:泥濘的河岸,炎熱的集裝箱,密西西比河口。她發現自己輕輕地抽泣起來了。她十分驚訝,感覺快認不出自己了。
「我沒有對不起任何人!」薩拉特說。聲音之大,引得兩個看比賽的人都抬起頭來。「我沒有對不起任何人,誰也別想讓我後悔。他們個個都是騙子和膽小鬼,個個都是。他們假裝一切正常,好像生活就該是這樣。但這根本不正常。你爸說得對,我們就是在等死,在等藍軍有朝一日越過隔離帶,把我們殺個精光。我不後悔https://read.99csw.com,錯的又不是我。」
薩拉特沒有應聲。
「把什麼弄出來?」薩拉特問。男孩們都打量著她,對這個與眾不同的女孩,他們向來謹慎而好奇。她對此早已見怪不怪,毫不理會,撥開人群,走向岸邊。
「我生在路易斯安那的聖詹姆斯。」薩拉特說。
「你現在還做這個嗎?」
薩拉特久久地注視著自己的新面孔。那些揮之不去的煩惱依然縈繞在她腦海深處——媽媽的憤怒,孩子們在圍觀或聽說了她的壯舉之後無休止的取笑。獨自望著鏡中的自己,她感到煥然一新,輕快得不可思議。
「遊歷南方各州就是我的工作——有時到這樣的營地來,有時到邊境上的城鎮去,就是那些藍軍和他們的『鳥』血洗過的地方,去物色一些與眾不同的人。」
薩拉特跟著他走到管理大樓背後,他打開一扇側門。自打來到營地,她進入管理人員辦公樓的次數就屈指可數。這是一棟暗淡平庸的建築,外牆塗成了指甲油似的粉白色,令人作嘔。
「我不會說的。」薩拉特說著,甩開他的手,「能不能別這麼膽小怕事?」
「沒關係,」倫納德說,「你不必接受——但他必須說。」
另一個男孩趴在伊森耳朵上嘀咕了幾句,他聽了點點頭,說:「要不你去拿,薩拉特?拿到我就給你50塊。」
一隻祖傳的古老腕表躺在水溝中的一塊石頭上。這隻表像難民們帶來的所有這類東西——褪色的照片,過時或破舊的存儲器,還有家門鑰匙,儘管房子早已被炸毀或拆除——一樣,雖已陳舊,卻依然象徵著一條無可替代的紐帶,連接著一段遙遠而幸福的過去。
接下來的兩幅地圖,薩拉特很久以前在一本書里見過。那是世界地圖——一幅是100年前的,另一幅則是現在的。
「你怎麼知道它是女的?」
「那麼你來佩興斯幹什麼呢?」薩拉特問,「我見過那個發藥片的醫生,他們派他每周來一次。你不是營方的醫生。」
「是個南卡羅來納哥兒們,一個叫泰勒的小夥子,」男人說,「據說狠得嚇人。」
「那就沒轍了。」薩拉特回答,「你都多久沒在這附近見過別的烏龜了?或者蜥蜴?或者蛐蛐?」
正在散去的人群頓時又聚集起來。薩拉特瞧瞧他們,再把目光投向邁克爾。他身形纖弱,高得嚇人,身上那件T恤是從奧古斯塔港運來的舊貨,在他身上晃來盪去,大得離譜。
「行吧。」薩拉特說。
「那不是什麼蜂蜜,是糨糊,是科學家在珍珠河的實驗室里培育出來的。」
薩拉特走進旁邊的隔間,擰開水龍頭。水很涼,她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小臂上纖細的汗毛豎了起來。
「帝國是什麼?」薩拉特問。
「那麼,它會喜歡我們嗎?」
她想著想著就睡著了,靠牆坐著,頭枕著膝蓋,腰果似的蜷縮成一團。她醒來時,午夜已過,營區一片寂靜。她繞著醫務樓走到一扇小窗下,那裡擺著一隻碩大的垃圾桶。她爬到桶上,站在窗邊。方形的窗口比她的身子寬不了多少,她擔心自己即使能推開玻璃窗,往裡爬時也可能會卡住。
「它是我找到的,所以是女的。」
「我去跟切麗林和你那隻老鼠睡,如果切麗林還沒把它吃掉的話。那兒有的是地方。」
「話是這麼說,但有毒就是有毒啊。誰吃都有毒。」
一個捏著鼻子的女孩看見薩拉特正往這邊走,就說:「嘿,說不定薩拉特能把它弄出來,她比你們都高。」
蓋恩斯從胸前的口袋裡掏出一隻小小的黃信封。「我得把這封信交給一個熟人,」他說,「他叫倫納德,帳篷是9排9號,在南卡羅來納片區。」
「行了。」
「成!」薩拉特說罷,轉身要走。
「我跳進了『碧溪』。」
「不過它總是有來歷的吧。它肯定是被生出來的,那就必然有父母,興許還有兄弟姐妹呢。」
「我是養了個膽小鬼嗎?」他問。
頭頂的燈光在窗玻璃上明晃晃地一閃而過。薩拉特看見玻璃上映著自己的身影。削去頭髮的她,臉蛋更顯圓潤,五官襯得更端正了。她的腮部平滑地過渡到頭頂,而頭頂在燈光下幾乎像半反射鏡一樣光滑。
「你是藍黨?」她說。
「我怎麼知道你沒騙人?」她說。
他們走到一段她從未見過的樓梯,穿過一道金屬門,來到一間地下室,裏面是一道狹窄的走廊,有著裸|露的水泥牆壁。走廊盡頭有一扇門。蓋恩斯打開鎖,推開門。
薩拉特聳聳肩:「行啊。」
他從錢包里抽出一張鈔票遞給薩拉特。「這是說好的報酬。」他說。
薩拉特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張錢。那是北方錢,面值20美元,貨真價實的綠色底版上印著一幅肖像,畫的是某位入土久矣的總統。背面的激光圖上,畫著一座有花崗岩石柱的古老陵寢,建築的輪廓在燈光下熠熠閃光。
「那你是做什麼的呢?」她問。
蓋恩斯從胸前的口袋裡抽出一塊灰色的絲綢手帕,用它擦去薩拉特關節上的血跡。
「你知道我們是不能晚上去隔離帶那邊的。」馬庫斯說。
「就是由許多小國,不論出於自願還是別的原因,統一而成的大國。」蓋恩斯說,「我們國家從前也是帝國。」
一株亞拉巴馬勾兒茶垂到水面上,她從上面摘下綠葉和小小的花朵,又把從地面上發現的一小堆楓香種子和烏黑漿果全都裝進了背包。
在他們身後的帳篷群之外,營地大門柔和的白色燈光遠遠地亮著,門外就是廣袤的南方大地,它那些千瘡百孔的城市、鹽水侵蝕的海岸和乾裂起泡的腹地,都在遠處靜靜等待。此時,對薩拉特而言,這個世界還只存在於收音機里牧師激昂的佈道中,存在於戰歌的歌詞中,存在於南方自由邦用於宣傳的田園風景畫里。它是一種抽象,一個概念,僅此而已。
緊靠書桌的那面牆上,掛著一套地圖——薩拉特認出其中一幅是「密亞佐」地圖,另一幅描繪的似乎是田納西戰線,許多最慘烈的戰役都發生在這條戰線上。第三、四幅地圖,她從沒見過,上面布滿了彎彎扭扭的塗鴉,大片地帶都被塗成了紅色、藍色和棕色。
「要不要試試我的辦法?」馬庫斯提議。
「呃,可我們只能在這附近給它找吃的啊。再找找。」
「那是哪兒?」
馬庫斯轉過臉來,抓住薩拉特的胳膊:「千萬別去那兒過夜。你知道那兒不安全。我爸說現在藍軍隨時都有可能趁夜越過隔離帶。」
「我看很像,道歉。」
「它見到我們帶來的食物就會喜歡我們了。」薩拉特回答。
她走到畜欄另一端,烏龜一聽到動靜就再次縮回殼裡。薩拉特抓起烏龜,把它拎到畜欄這頭,放在食物旁邊。隨後又退了回去。
「你把人變得好看。」
「去醫務大樓,」馬庫斯說,「就說你得了感冒之類的——他們會讓你在那兒過夜的。」
她繼而看見男孩站在這人身後,他被打歪的鼻子還在流血。他眼中充滿敬畏,但並不是對女孩,而是對這個男人。
薩拉特遲疑了。那人笑起來:「別擔心,這不是打賭,是工作。工作就有薪水。」他把信封交給她,「去吧,讓我瞧瞧你的能耐。」
孩子們開始散去。有幾個男孩又開始打棒球,只不過這次知道離水溝遠點了。薩拉特不認識的一個小一點的女孩提出跟她一起去還鉤子。
「試試又沒什麼壞處。」
蓋恩斯在桌旁坐下。「這個嘛,」他說,「我年輕時當過兵。那時候還沒有什麼紅藍之分,只有一支美利堅合眾國軍隊。後來,我當兵當夠了就去學醫,當了一段時間的整形醫生。你知道整形是什麼意思嗎?」
「那是我爺爺的東西,」伊森說,「要是拿不回來,我媽會殺了我的。」

薩拉特點點頭。她以前曾見過那番景象,見過成片的沼澤和濕地,以及它們連在一起形成的那片長靴形地帶,但她還是想讓他指給自己看。她跟著他來到地圖前。九*九*藏*書他指著一處地方,在那裡,路易斯安那的版圖有如破碎的沙漏,輕輕擦過密西西比州的西側邊界。
薩拉特把錢撿起來。她穿過人群時,孩子們自動給她讓出一條路,還有幾個傢伙走走停停地尾隨著她。其他人則像童軍先遣隊一樣,衝到前面去向父母和兄弟姐妹報告剛才的事,把她撇在身後。
兩個孩子走近一座位於密西西比和亞拉巴馬交界處的帳篷。它看上去與周圍的帳篷毫無二致,只在東側的帆布牆上有一道矩形的切口。那是薩拉特划的,好讓室內陽光充足。
「我出生的地方名叫羅馬。」蓋恩斯說。
馬庫斯學會了用小刀的十字刀頭從外面轉動門閂。他們相信這樣一來就能避免裏面的東西被好事者發現。他在門閂的螺帽上撥弄了幾下,鎖就開了。
「你在這兒有帳篷?」薩拉特問,「我還以為你是南方自由邦從亞特蘭大派來的呢。」
「那你去哪兒過夜?」
「萬一呢?」
蓋恩斯大笑起來:「我想某種程度上這的確是我的工作。我大多數時候都在治療嚴重燒傷的病人。我的專長是修復受損的皮膚。」
兩個孩子往回走。他們沿著25號公路的殘跡走了一會兒,損毀的路面上布滿沙土。公路北面不到1英里處,就是過去通往藍區的斷橋。
「求你今晚別待在那兒。」馬庫斯說。
蓋恩斯起身走向屋子另一側的一排書架,上面擺滿了舊式的紙質書籍。有些書厚得不可思議,有些則以皮革裝幀,上面鐫刻著精美的金字。他一背過身去,薩拉特就趕緊又吃了一勺蜂蜜。
薩拉特經過幾座寒磣的帳篷,上面的裂縫大都無人修葺。幾個男人坐在塑料椅子上,有的在讀著什麼,有的在玩多米諾骨牌。她路過時,他們都打量著她。她到了地方,看見兩個男孩正在一個米袋上打牌。他們十四五歲的樣子,那個背對她的紅髮少年留著寸頭;另外還有一個纖瘦的金髮少年,渾身上下只穿了一條雙星短褲。
「嗯,我想應該不是倫納德,」他說,「是他手下的小夥子?」
男孩們盯著地上的表瞧了好一會兒,彷彿它是天外來客。終於,伊森從兜里抽出一卷紅鈔,把說好的數目給了她。
「沒什麼了,」薩拉特說,「以前家裡有些爺爺的東西,照片、手錶、信之類的,不過來這兒的時候我們把大多數都丟下了。」
薩拉特聽見淋浴拖車的門開了,馬庫斯走了進來,他的腳步很輕,幾乎淹沒在嘩嘩的水流和隆隆的水管聲中。她聽見他把衣服放到盥洗池旁的長凳上,接著又傳來開門、關門的吱呀聲。
「去拿來。」
薩拉特接過信封,看見信封的背面有人用無可挑剔的草體字寫上了倫納德的名字。她往東南方向走,經過管理區,朝營區大門走去。
「12歲。」
馬庫斯下到岸邊,來到薩拉特身旁。「我們該走了。」他說。
「我們是不是該把它放回溪邊去?」馬庫斯說,但薩拉特讓他閉嘴。她把手伸進包里,掏出葉子和漿果,攏成幾小堆,擺在畜欄里離烏龜較遠的一側。馬庫斯有些不情不願,但也學著她的樣子把蘑菇傘放到毯子上。
Son qual stanco pellegrino.」蓋恩斯說。這幾個字在薩拉特聽來毫無意義,但那讀音卻久久回蕩在她心間。
他指著一道藍色的線條,它標志著布瓦吉吉帝國北部與歐洲大陸的分界。
廢水齊膝時,她探到一塊光滑的石頭,站穩了腳。水溝比她想象的淺。她輕輕轉身面對著提出挑戰的男孩。邁克爾就站在溝邊,臉上依然掛著那種志得意滿的微笑,但她能看出來,在他的笑容背後有一種竭力克制的驚嘆,彷彿他不敢相信她竟會真的去,並且還做到了。
「嘿,薩拉特——等會兒,姑娘,走這麼快乾嗎?」邁克爾說。他指指水溝,「你敢下去,我就再給你50。」
「對,我不是來發藥片的。至於來這兒的目的——或者可以說我如今的職業——我一般不會向人透露。不過,既然我已經有點喜歡你了,薩拉特,而且你人又這麼好,幫我送了信,還跟我分享了你哥哥參軍的秘密,那麼作為回報,我也應該跟你分享一個秘密。你說對嗎?」
薩拉特進了淋浴拖車,脫下衣服。她在三個隔間中選了一個,把衣服堆在淋浴噴頭下的地面上,然後擰開熱水。頃刻間,室內就盈滿了蒸汽。水溶化了衣服上凝結的污物,一股腥鹹的硫黃味瀰漫在拖車裡。
他放開她的手腕。湊近一看,薩拉特把他臉上的斑點看得更真切了。這讓他更顯年齡,但是,即便如此,他還是不像營地里的男人那麼老、那麼疲憊。他周身散發著一種充沛的精力,自信的光輝點亮了他灰藍色的眼睛。他的坐姿與眾不同,脊背挺得筆直。他身上那種淡定,讓她想起了自己的父親。
「來嘛。」邁克爾說,「你不會是害怕了吧?」
「就算它以前有,也不代表現在還在啊。」
「我可沒這麼說,」他回答,「你問我出生在哪兒,我就如實回答而已。你要是問我屬於哪裡,答案就不一樣了。」
窗玻璃是一塊脆弱的塑料,薩拉特一推就鬆動了些許。但內側的滑槽里卡著一塊厚重的木塊,玻璃沒法推開。她試著用手指摳住窗縫,想把玻璃整個卸下來。她幹得如此聚精會神,都沒有注意到牆上升起了一團陰影,勾勒出一個男人的輪廓,那人就站在她身後。
「我幫南方人治病。」
她低著頭,看見了他之所見。那是她的身體:雙肩寬闊厚實,那對乳|房在同齡女孩身上絕對堪稱峰巒了,但在她身上卻毫不起眼;胯部與肩同寬,與大腿同寬。她身材魁梧,缺乏曲線,一個磚塊般的女孩。她知道,他眼中最奇異的犒賞,位於這些線條之間,也就是那個去年開始與她作對的部位,那種變化是如此突如其來,弄得她一開始還以為自己就快死了。那個部位瞬間把她變成了自己的陌生人。
薩拉特跟他道了別,離開了。她向南穿過亞拉巴馬西側,進入密西西比。回家路上,幾個男孩打她面前經過,神情亢奮。
「不怕。」
「我想你沒錯,」馬庫斯說,「我從沒覺得你會錯。到淋浴拖車去吧,我到自家帳篷去給你拿幾件衣服,反正我爸也沒比你高多少。」
「會吧。」
他上前推搡她,手掌落在她的肩膀與胸口之間。正是這個動作,啪地折斷了她心底的某樣東西。她感到胸中騰起一股灼|熱的怒火。
她動作輕柔地拉線,直到鉤子挪到石頭上的腕表旁。她用外科醫生般的手法移動鉤子,鉤住了腕表。表開始順著石頭光滑的一面滑向污水,不過途中恰好被鉤子卡住了,幾個孩子發出勝利的歡呼。
烏龜伸出頭來,用底色橙黃的眼睛瞅瞅孩子們,然後拖著步子扭頭走了。
男孩上前一步,說:「對不起。」
薩拉特喉嚨發緊,直犯噁心,但她努力克制。在營區各處,人們依然自顧自地忙碌著;在這裏,這群孩子卻站著圍觀,屏息凝視,目不轉睛。
一個看比賽的人說,有個佩興斯出來的小夥子本來都快打進副賽了,可惜輸掉了大前天晚上的一場資格賽。
「等等!」倫納德說,他轉向那男孩。
不遠處,馬庫斯採摘著長在楓香樹榦上的蘑菇。白色的蘑菇傘大大的,他用小刀在蘑菇根部一劃,把戰利品摘下來裝進背上的帆布背包里。有棵樹倒伏在地,樹榦上結了一層蘑菇,密密麻麻的,完全遮蔽了樹皮。馬庫斯採摘著樹榦上那種寄生植物,直到包都裝滿,一小截炭黑的樹榦才露了出來。
畜欄一角,一隻殼紋黃黑相間的烏龜正沒精打采地挪動著,老邁、粗糙的腿緩慢移動,腳趾上尖利的爪子輕輕地勾著毯子。
「沒幹凈衣服,我媽不准我進帳篷,說我丟了她的臉。」
「在這條海岸線上的每個地方,比如新阿爾及爾吧,你都能看見歐洲來的小破船read.99csw.com成批駛向南方,」他說,「上面擠滿了從過去那些歐盟國家來的移民,都希望過上好日子。那就是帝國的含義,它是引力中心,是太陽,一切比它弱小的事物都圍繞它運行。」
薩拉特默許,於是馬庫斯立即奪門而出,向南直奔他家的帳篷。不出幾分鐘,他就帶著一隻鍍鋅鋼桶回來了。他把桶舉到畜欄上方,往裡傾倒,一隻小小的褐色田鼠順著桶壁滑了進去。
薩拉特盯著那面旗幟看,隨即注意到三顆五角星並不對稱,右邊的角都比左邊的長。她想起曾聽某個老難民說起過,獨立第一年,亞特蘭大的南方自由邦政府匆匆決定要趕製國旗、譜寫國歌。這幫人慌裡慌張的,不但把五角星畫歪了,還無法在國歌問題上達成一致。因此,在國旗揭幕儀式上,克肖總統發表了那段著名的演講,宣稱他們唯一的國歌就是南方人民盛怒之下痛苦的呼號,而且沒提星星畫歪了的事。
薩拉特正要離開,卻被另一個男孩叫住了,是那個叫邁克爾的14歲男孩,住喬治亞區。他弟弟托馬斯智力水平至今依然停留在兩歲,因為他還在襁褓時就被彈片擊中了。「鳥」出現的那天晚上,他哥哥也睡在同一張床上,卻僥倖毫髮無損。
「別碰我。」薩拉特說,馬庫斯退縮了。她看見他眼中驟然湧上了疑惑和痛苦。
「它說不定是寂寞了。」馬庫斯說。
「我不是那個意思。」她說,「我渾身是屎,太臭了。」
薩拉特把附件裝上,啟動推子。它在她手中噝噝震動。她小心翼翼地把它按在前額上方,一開始什麼感覺也沒有。接著,她感到髮根被輕輕一揪,大把的頭髮緩緩從她眼前飄落,掉在地上。
薩拉特心想,這個錯誤本來是多麼容易糾正啊,只要重新把星星畫好就行了。但她明白,破碎的歷史也是歷史,就算星星畫歪了,也得將錯就錯。改正它們,會是個更大的錯誤。
到了亞拉巴馬北端,她看見六七個男人圍坐在一張陳舊的摺疊桌旁。桌上擺著一台接了音響的平板電腦。
「你爸有推子嗎?」她問。
「嘗過,」薩拉特回答,「他們隔幾個月就會在配給食品里放一些發給我們,我覺得那玩意兒挺不賴的。」
女孩注視著地圖。老人所指的位置,在旁邊的新地圖上是一片蔚藍。
水流漸漸小了,水管隆隆作響。薩拉特關上水龍頭。水聲停息后,她聽見馬庫斯匆匆溜出了淋浴拖車。
她走到兩座帳篷之間,鬆開晾衣繩一頭的鉤子,把它從帳篷上取下來,繞上一條釣魚線,回到水溝旁。孩子們也跟了上去。
「沒錯。要是知道那些傷害他們的人依然逍遙法外,你會感到憤怒嗎?」
「別擔心,我不會揭發你的。」男人說,「你叫什麼名字?」
薩拉特走了進去,房間里瀰漫著紅木和柑橘的香氣。蓋恩斯在她身後打開了電燈。
棕黃的污泥附著在薩拉特的小腿的汗毛上,溫熱濃稠。她把腳浸入水溝時,聽見身後突然有人長出一口氣,一個小女孩說,真噁心。
回到管理區,薩拉特在中央辦公室附近的一張長凳上找到了蓋恩斯。他在讀一本舊式的紙質書,書皮上那些繞著彎的文字屬於另一種語言,薩拉特認得那些字母,但不明白它們拼在一起是什麼意思。封面上沒有圖畫,只有一些幾何圖形和大幅度的彎刀形曲線。類似的文字,薩拉特曾見過無數次,這不過是個更精緻的版本。它們出現在餐盤和水杯上,出現在配給品包裝上,也出現在「紅色月牙」的麵包車上。那是外國人的語言。
他們在看上周的「尤夫西」錄像。那是一場在奧古斯塔城堡舉辦的搏擊大獎賽,算是近期比較精彩的一場賽事了。開場已經好一陣子了,12名拳手依然悉數屹立不倒,直到第七分半鍾,才有一位選手倒下出局。
薩拉特轉身背對邁克爾,一步跨下堤岸,背靠著斜坡緩緩下滑。她速度很慢,感到越靠近那一潭惡臭,腳下的泥土就越涼。在佩興斯營生活了這麼多年,「碧溪」的氣味從沒煩擾過她,但現在,那股濃烈氣味模糊了她感官的界限,很快,她感到舌頭幾乎嘗到了那種惡臭的腥味。
薩拉特盯著老人的眼睛,想找出說謊的痕迹,卻完全沒有。她這才意識到,除了那些來得越來越少的記者,也就是那些偶爾造訪營區、竭力表現得中立的人,她還從沒接觸過任何北方人。
邁克爾從兜里扯出一張皺巴巴的紅鈔,在薩拉特面前揚了揚。
她腿上沾滿了污泥,泥點子在身後滴了一路。她感到頭髮里有什麼東西。
「沒幹什麼。」薩拉特回答。這話出自本能——她還沒意識到,就脫口而出。話音未落,她媽媽就走上前來,啪地給了她一個耳光。
她怒吼一聲,撲向那男孩,手掌像老虎鉗一樣扼住他的咽喉。對方倒地后,她又跳到他身上,用壯實的小腿壓住他的胳膊。第一拳打在正臉上,男孩的鼻子流血了。接著,薩拉特給了他一拳又一拳,直到她感覺胳膊已經不再聽使喚。她每出一拳,都會喘口粗氣,隨後喘息演變成尖叫。
薩拉特把推子放在台階上,刀齒上還堵著碎發。她用手揉揉頭皮,體會它的觸感,隨後站起身來。
「你家裡還留著很多以前的東西嗎?」他問薩拉特,「就是戰前的東西。」
「我的頭髮癢死啦。」薩拉特說。
兩個孩子已經遇見反抗軍好幾次了。他們常常在喬克霍洛溝附近的小徑上碰面,在那一帶,有人折斷並粉碎了營地脆弱的隔離帶。這些年來,營地居民早就學乖了,不會往東走出這麼遠,不會到反抗軍泊船的地方來,也不會到營地北面去,因為在那兒,反抗軍與北方軍的交戰越來越頻繁了。
「白天不也不能去嗎?」薩拉特回答,「你怕了?」
「你知道自己在哪兒嗎?」蓋恩斯站在她身後問。
「你幫反抗軍治病?」
「我才不去你家的帳篷過夜呢。」薩拉特說。
「那麼為了他的安全,你可不該逢人便說,不是嗎?」
「我敢說,你要是回去跟她說聲對不起,她肯定會——」
在離她幾英尺的地方,有一小塊空地延伸到水邊。薩拉特爬過去,把雙腳浸在溫暖、混濁的溪水裡趕開浮於水面上的藍綠色泡沫,把一個杯子浸在水裡灌滿。她舉起水杯,對準陽光,看水中細小的顆粒灼灼閃耀。
「好孩子。」他說。
「對。」薩拉特不假思索地說。
即使在當時,在那麼年輕的時候,薩拉特也已經看透了那種笑容的本質:那是一張面具,用以掩蓋恐懼;那是一種慰藉,用以撫慰支離破碎的童年的深深不安。這表情屬於那些脆弱的男孩,正因為脆弱,他們才必須威懾他人。薩拉特了解這些男孩勝過他們自己,她明白這場賭局不會有贏家。這才是重點——她就是要這場賭局沒有贏家,只有不同程度的兩敗俱傷。
「我把這個交給倫納德就走。」薩拉特說罷,拿出那封信。
他面帶一抹壞笑,那種表情薩拉特再熟悉不過了。這些年來,她無數次在別的男孩臉上見過這樣的笑容,志得意滿地一咧嘴。他的笑表明他深信自己已經逼得她別無選擇——要麼踏進那條骯髒的溝渠,要麼就被打上膽小鬼的標籤。
「嗯,比較有名的那個在義大利,不過我的故鄉是在紐約州。」
「我想他說得對,不過總不至於碰巧就是今晚吧。」
「打賭。」
「它會喜歡我們嗎?」馬庫斯問。
此時夜幕剛剛降臨,營地里一派生機盎然,處處是說話聲、遊走的手電筒光,還有爐灶間的汗臭。尖聲細氣的移動喇叭里,傳出南方自由廣播的聲音。
「是啊。」她拿指甲用力撓著,直到快把頭皮抓破了。但那些看不見的螞蟻依然在她支棱捲曲的髮絲中行軍。
薩拉特盯著地圖。
邁克爾步步後退,躲著她。他沖她扔出鈔票,它落在薩拉特腳邊的地上。
「別那麼放呀!」薩拉特說,「那些蘑菇比它還大,先掰碎。」
「你為什麼要那麼做https://read.99csw•com呢?」
水溝里的水渾黃而黏稠,有如肉湯,一鍋用營區的糞便和污垢熬成的濃湯。清潔工每天用藍色的消毒劑沖兩次馬桶,如今這些東西冒著月牙形的氣泡,在水面上打轉。煙頭、空罐頭和配給食品包裝堆積在岸邊,有的還浮在污水裡。
他個子不高,腳蹬一雙鋥亮的正裝皮鞋,儘管鞋底那麼厚,他還是比薩拉特矮半英尺。他頭戴一頂挺括的霍姆堡氈帽。燈光在帽檐下投下陰影,遮蔽了他的面容。
出了淋浴拖車,她看見馬庫斯抱膝坐在最低一級台階上。她坐到他身旁。
她轉向伊森。「給錢!」她說。
男人接過信封,別在手腕上。「你做到了,」他說,「這樣行了嗎?」
薩拉特驚跳起來,後撤一步,險些從垃圾桶上摔下來。她回過頭,看見身後站著一個花甲之年的男人,穿一套戰前款式的黑色西裝,上面點綴著細細的白色條紋。她從沒見過這人。
多年前,南卡羅來納一度是營地里最大的片區。但這些年來,它的規模在不斷縮減,亞拉巴馬和喬治亞分別擠佔了它北側和西側的邊緣地帶——因為這些州仍有難民定期湧入,而南卡羅來納卻不再有人出來。這個州被整個圈進了圍牆,打上了封印。
「我沒有帳篷,也不是他們派來的。」蓋恩斯說,「不過我在這兒倒是有間辦公室,裏面有些物資,儘管很寒酸,不過鑒於你成天都在吃他們供應的食物,我想你會很願意稍做休息,嘗點別的東西。」
「嘿,嘿,」他說著,拍拍她的胳膊肘,「你幹嗎呢?」
她轉身離開,向東走去。暮色降臨,那些為了避暑而睡了一下午的男人這會兒都從帳篷里出來了,坐在包裝箱上喝酒、打牌。薩拉特打他們身邊經過,身上的氣味在風中飄散,儘管如此,他們也絲毫沒有留意或多看一眼。
「好吧。」薩拉特說。
「你為什麼穿別人的衣服呢?」
槍聲打斷了他們的對話,那是北面傳來的一聲槍響,在空氣中回蕩。這種聲音,他們已經聽過無數次了,來路不明,去向成謎。
她跪下來,挖開靠近水邊的泥土。泥土表面被太陽曬得暖烘烘的,但深處還是涼的。她挖好一個小臂粗細的坑,在裏面尋找小時候見過的那種蟲蛀的洞。但根本沒有。河水很快湧進了坑底,她放棄了。
見薩拉特走過來,金髮男孩倏地站了起來。
她在隔間外找到一件T恤和一條軟塌塌的牛仔褲,褲子膝蓋磨得破舊不堪。上衣還算合身,不過褲腰太肥。她從那堆濕透的舊衣服里撿起自己的T恤,把它撕碎。她把一半的布條編成繩子,同時擰乾,穿在褲子的腰袢里,紮緊。
「有。」
弦樂聲漸弱,凸顯出一個女聲。這聲音不同於薩拉特以往聽過的任何聲音,它飽滿深沉,唱著一種她聽不懂的語言,有如暗語。
這個問題問得薩拉特措手不及,有一瞬間,她甚至懷疑這個老人當時就在現場,看著她跌進水溝。但她知道他不在。她已經把每張圍觀者的臉都刻進了記憶:她會記住每一個人、每一抹笑、每一聲譏誚,永世不忘。
「快拿著吧,」蓋恩斯說,「我懂,我懂,這是藍區的錢,對吧?那麼,記住一點:用他們的東西來對付他們,何錯之有?」
她伸手拿錢時,蓋恩斯抓住了她的手腕。她發現他在查看她紅腫帶血的指關節。
「他推我。」薩拉特回答。
她聽得入了迷,以至於後來,當她聽見蓋恩斯說想跟她交個朋友,要教她學習藝術以及佩興斯大門之外那個廣闊而多彩的世界上許許多多別的東西時,她只是下意識地點了點頭。蓋恩斯微微一笑。
「見鬼。」薩拉特說。
薩拉特遲疑了,沒有回答。
帳篷里的四個生命都靜立不動,面面相覷。接著,田鼠躥到堆滿食物的角落,吃起了漿果。
「那我們反正橫豎都是死。你說我該待哪兒呢?」
蓋恩斯莞爾一笑:「在學醫之前,我曾想成為一名數學家。我喜歡天文數字,而且對利用它們傳遞秘密的方法特別著迷。但我父親是位醫生,也希望我學醫。他過去總說,只有見血的活路才是真正靠譜的職業——他指的是外科醫生、軍人和屠夫。他說各行各業都有起有落,但只要還有一個活人,這職業就能派上用場。而且,我想他說得沒錯。」
兩個孩子離開帳篷。他們在亞拉巴馬南面分了手,馬庫斯要回家去了。薩拉特跟他說,傍晚再去找他,一起去看他們的寵物。
她推開男孩們,離開水溝,朝近處的帳篷走去。有幾個孩子跟在她後面,伊森也在其中。他抓住薩拉特的手腕,警告她不要告訴大人。
「那就蹚過去拿啊。」薩拉特說。
那種主打樂器的聲音,薩拉特過去只聽到過一兩回,低沉、渾厚,聽上去無比沉鬱,彷彿透過臨終床榻上的橡木傳來。
「它是女孩。」薩拉特說。
「下來吧,」他說,「我有件差事想請你考慮。」
「你現在也許在想,我能幹什麼呀?我困在這個營地里跟坐牢沒什麼兩樣,我哪能跟大人們組成的武裝部隊抗衡呢?也許我根本什麼也做不了,完全無能為力。」
她知道消息一定會比自己先到家,傳入家人耳中。
「別吵!」薩拉特說。
「可以說我還在行醫。我志願到田納西戰線上的戰地醫院當醫生,還在你老家路易斯安那工作過差不多一年,在油田上。」
蓋恩斯把吐司放進盤子里,擱在桌上。薩拉特看著他揭開一個小小的玻璃罐,裏面有兩片帶六邊形格紋的薄片,浸在琥珀色的液體中。他用勺子把蜂蜜抹在吐司上。
薩拉特走到管理區,坐在診所後門邊等待,身旁那條步道對面就是亞拉巴馬片區最南端的帳篷。其中有一座帳篷,朝東那面破得已是無可救藥,裏面住的那個老婦人為了補救,就把一面巨大的南方自由邦旗幟覆在上面。旗幟經久褪色,紅色的線條變成了蒼白的淡紅,三顆黑色的五角星也幾乎消失不見。
她和住在其他三個片區的難民一樣,從未涉足過南卡羅來納片區,只聽過那裡的故事。那些故事里的主人公都是些睚眥必報的狠角色,是他們那片被隔離的故土上最後一批健康人。
「呃,我想,得是勇敢的人吧。」蓋恩斯說,「不過,光勇敢還不夠。怎麼說呢?讓我來問問你吧。你在營地里見過那些被北方佬傷害過的人吧?就是那些肢殘、失明,或失去親人的人。」
「不是,先生。」男孩答道,聲音低啞而機械,雙目低垂。
他們一路向西,朝營地最北端那片廢棄的帳篷走去。他們憑經驗判斷出哪些帳篷去不得——有些帳篷儘管無人居住,卻堆放著反抗軍連夜從桑迪溪對面運來的走私貨。名義上,這些帳篷屬於早已死去或遷走的難民。新來的難民就算被分配到這兒,也會很快得到老住戶的提醒,想方設法搬到距離南面中心更近的區域去。
「當心點,當心點!」伊森在她身後大喊,「你要把它碰下去了。」
「漏掉哪兒沒?」她問。馬庫斯搖頭。
「行啊。」薩拉特說。
有個男孩撿起近旁的一根球棒,遞給薩拉特。她左手攥著線,右手舉起球棒,在能保持平衡的情況下,一直伸到她力所能及的最遠處。她把線搭在上面,慢慢抬起球棒,讓兩者之間形成一個支點。接著她開始收線。鉤子離了地,表也隨之上升。離開石頭的一剎那,表擺動起來,掠過水麵。薩拉特一邊收線一邊往手腕上纏,拉過表來,放到地上。
「對我來說反正都一樣。」薩拉特說,「我哥要加入弗吉尼亞騎兵團了,他還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呢,其實我全都知道。」
蓋恩斯先是指了指地圖右側的一大片土地,接著,他把手指移到中間,指著一片國土,其廣袤的疆域佔據了這片大陸的三分之一,並覆蓋了東面一個矩形的半島:「有些來自布瓦吉吉帝國。」
薩拉特手腳並用地往上爬,一直爬到平地上。
「我想你會在這個世界上找到屬於你的位置的,薩拉特。」他說。
她爬上來時,胳膊上、腿上都沾滿了滑膩膩的髒東西。除了渾身的那股惡臭,她已經聞不到別的氣味了。她看見孩子們都在笑她,尤其是那幾個男孩。邁克爾笑得極其浮九九藏書夸,前仰後合,喘不過氣來的樣子。他用這種方式宣告勝利:自作聰明的女孩用區區一條釣魚線就讓他們下不來台,可這下她全身都是屎。
薩拉特拚命掙扎,但只是徒勞。她回頭去看他的臉。那是一張殘毀的面容,嘴唇不見了,代之以一層薄薄的棕色脆皮,臉頰炭化起皺,臉上曾屬於右眼的位置如今只剩一個空洞的深凹。薩拉特看得簡直入了迷。
「見鬼,大多數人都這樣啊。」薩拉特說。
「那個它肯定吃,」薩拉特爬到這棵死去的樹上說,「見鬼,我都想吃了。」
「那你知道援助物資都是從哪兒來的嗎?哪些是給我們運來毯子、給餐廳輸送食物的國家?」
她這才想起剛才沒跟邁克爾提前約定往溝里下多深才算數。不管她下到哪兒,他都可能抵賴,說她應該再往深處去。
「夠了,」那人說,「別動。」
「我一直很喜歡路易斯安那。」蓋恩斯回答。他指著牆上的舊地圖,「想知道你的家鄉過去是什麼樣子嗎?」
「好吧,它起碼有個伴了。」薩拉特說。
「這有什麼啊?」馬庫斯說,「那就去洗個澡唄。」
薩拉特研究地圖的當兒,蓋恩斯從附近的一台小冰箱里拿出了一樣東西。不一會兒,吐司的香氣就打斷了她的思路。
「我沒偷東西。」薩拉特說,「你打算揭發我嗎?」
「這是我祖母最愛的曲子,」蓋恩斯說,「聽。」
「那是喬治亞,」蓋恩斯說,「不過很接近了。」他握住她的手,把她的手指往西北方向移了幾英寸。
「你不想知道我願意出多少錢嗎?」
她慢慢移動推子,既是出於小心,也是為了延緩這個過程——推子爬過皮膚的感覺妙極了。很快,推子就暢通無阻了,頭髮也不再往下掉。
她曾無數次見過這面旗幟,在帳篷上、旗杆頂,還有那種日益貶值的貨幣上,但她從沒留意過它。她一直認為南方處在兩股不同勢力的管轄之下——其一是以亞特蘭大為首府的南方自由邦政府,他們的軍隊幾乎從沒參与過戰鬥;其二便是形形色|色的反抗武裝,幾乎時刻都在戰鬥。
帳篷中央,四張床側立在地上,圍成一個正方形,搭成一個臨時畜欄,畜欄的內側鋪了一圈援助毯。
「你聾了?」男孩答道,「我叫你滾出去,立刻,馬上。」
「你想幹什麼?」他說著,湊上前來。
達到了挑戰者提出的條件,薩拉特心滿意足。她慢慢靠向堤岸,可就在她手扶著泥土想使力爬上岸邊時,水下有什麼東西碎裂了——她踩的石頭鬆動了。突然間,她開始下沉。
「你鉤住它了!」伊森喊,「拉上來,拉上來。」
薩拉特沒有作聲。
「有時候,我們會忘記世間依然存在著美好的事物。」蓋恩斯說完,問她從哪裡來。
蓋恩斯從書中抬起頭,微微一笑:「難怪倫納德得了個行俠仗義的虛名。」
馬庫斯站在這些觀眾身後,腳下墊著一隻倒扣的洗衣筐,伸長脖子瞄著屏幕。見了薩拉特,他跳下來跑向她。
她不確定地指了指地圖左面的一塊矩形地帶。
「裏面起碼還有幾張床吧,也沒人用。」
「我沒逢人便說,我只跟你說了。」
「怎麼啦?」馬庫斯問。
那個精瘦的南卡羅來納男孩圓睜著布滿血絲的眼睛,有一瞬間,她在其中瞥見了自己狂暴的身影。
「你對自己幹了什麼?」媽媽正站在帳篷外等薩拉特,一見到她就問。
薩拉特等著他說下去,但他就此打住了,坐在那裡望著她。她吃力地思索著該怎麼回應,好讓他確信她聽懂了他的話,儘管她其實根本就是一頭霧水,可以說完全如墜霧中。她感到周遭的沉默越來越沉重,臉唰地紅了。
她跟隨他們來到「碧溪」邊。約莫十個住在附近的少男少女圍在那條臭氣熏天的水溝旁。
出於好奇,薩拉特跟了上去。
「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走開。」
「那不就得了?」
薩拉特搖著頭,淚水漣漣。尾隨她回家的孩子們大都散了,僅剩的幾個也正要離開。她的壯舉帶來的新鮮感很快退去了。
「怎麼個與眾不同法?」薩拉特問。
「醫務大樓去年聖誕節之後就沒開過。」薩拉特說。
「瞧這兒,瞧見河流匯入海灣的位置了嗎?那裡過去曾是土地,秀美的土地。還有這兒,現在的東海岸附近,過去曾有著全美最可愛的城市。」

「你出生在哪兒?」她問他。
一陣輕柔而哀婉的弦樂傳來,他們不再說話,房間里頓時充滿了音樂。
「老天呀,」邁克爾說著,還笑個不停,「你臭死啦。」
「不怕。」
「請隨意,」他說,「我最喜歡招待客人了。」
「可惜。他們從你身上剝奪的第一件東西,就是你的歷史。」
「你替我給蓋恩斯帶個話,」倫納德告訴薩拉特,「跟他說有兩家人沒了頂樑柱。」他揚起信封,「這點意思根本彌補不了。」
這對朋友坐在台階上,看一個老婦人用針線和一塊毯子縫補帳篷上一個方形的豁口。薩拉特突然尖叫起來。
終於,他說:「我爸只要一睡著,就怎麼也弄不醒。」
「那好,」薩拉特說,「我沒讓你們幫我兜著。」
雖然聲音消失了,但她明白馬庫斯並沒有離開,他還站在屋裡。透過隔間門上合頁一側的微小縫隙,她能感受到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這是生命的造物,」他說,「生命的造物永遠無法複製、無法仿造。嘗嘗看。」
看到兩個孩子,烏龜表現出一種無聲的驚惶,緩緩縮回殼裡。
她還沒睜開眼睛就開始往岸上爬,指甲摳進石塊和泥土裡,瘋狂撲騰,有如一隻困獸,心中的恐懼如此真切。
她明白自己要是抬起頭來迎向他的目光,他就會立即逃跑,事後甚至都不敢來乞求她原諒,簡直可能羞愧致死。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沐浴在另一個人的目光里,她低著頭,任這目光停駐在自己身上。在那厚重的味道和蒸汽中,有好一陣子,男孩和女孩都出神地盯著同一個身體。
「沒錯,不過我敢說他光顧發狠了,別人可是把精力都用在了搏擊上,」另一個人回應道,「光狠沒什麼用。」
「謝了!」她說道,把錢揣進兜里,「那麼,再見了?」轉身要走。
「你不怕到南卡羅來納去?」
薩拉特亮出信封。「我得把這個交給倫納德。」她說。
「不管你在找什麼,」他說,「我都很懷疑你能在這兒找到。」
人群中央,有一個叫伊森的男孩。他比薩拉特大一歲,正指著溝里的什麼東西跟幾個七嘴八舌的男孩爭論,顯得既絕望又無助。
「跟你說,那沒用的。」薩拉特回答,「那隻老鼠都快跟它一般大了,肯定更會嚇著它的。」
「我覺得不好說,」馬庫斯一邊回答道,一邊把蘑菇的傘邊折來折去,「說不定有毒呢。我爸說這裏長的好多東西都有毒,就算這兒還長得出能吃的東西,也早被吃光了。」
薩拉特審視著那張從前的地圖,100年前那幅。在上面,蓋恩斯手指的位置是一片混亂潦草的疆界,有的國家實在太小,連名字都印得疊在一起。但在新的地圖上,這一整片區域只有一個名字:布瓦吉吉。
「那麼你難道不希望自己能為此做點什麼嗎?」
「這是怎麼回事?」那人說。
她望著馬庫斯,他卻盯著自己的腳。她感到在自己和朋友之間,有一面牆坍塌了,同時另一面牆豎了起來。並且,儘管她對此難以名狀,心裏卻明白它是什麼。她知道它與姐姐精通的那門晦澀的語言系出同門,存在於好奇與慾望之間那個令人莫名興奮的地帶。而這讓她興奮不已——不是因為性,而是因為新奇,因為意識到自己不僅能支配自身的感覺,還能調遣他人的感官,因為發現自己可以輕易撥動另一副軀體中的機關。
「別噁心了,我才不會蹚屎呢。」
「薩拉特。」
她現在只能穿男孩的衣服,營地里的女孩甚至女人,都沒有一個像她這麼高的。不過,撿西蒙和他朋友的舊牛仔褲、破T恤穿反而讓她覺得如釋重負,因為這樣就再也不會有人拿她跟姐姐對比了。那標準簡直令人難以忍受。姐姐滿滿當當的衣櫥里,沒有一件適合這樣的探險。
「慢著!」薩拉特說,「把你那根球棒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