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PART 2|2081.07 3

PART 2|2081.07

3

尚有上帝。
其實這事早已盡人皆知。西蒙這幾個月來都通過隔離帶東北面的缺口偷偷進出佩興斯營,隨反抗軍一同上田納西前線。幾個月來,他和他媽媽都裝作若無其事。但這個晚上,自欺欺人再也說不過去了。
「我還以為你覺得他們在佩興斯教的那些玩意兒毫無用處呢。」
曙光初現。薩拉特別過蓋恩斯,回到家中。路上,清晨的微風捲起微塵。薩拉特望著眼前這片帳篷的海洋,它們看上去與蓋恩斯和喬那張合影上的背景毫無二致。也許戰爭中的帳篷都一個樣。
喬湊近薩拉特,又瞧瞧照片。「沒錯,」他說,「我還記得,那時候還是你們出槍,我們賣命。」
在薩拉特面前,他可以做回自己。這點她也清楚,作為他的保護人、他的密友,她感到十分榮幸。
「我可不會把你一個人留在這兒,手裡還拿個炸彈。」馬庫斯說。
「薩拉特,我想把我的一位摯友介紹給你,」蓋恩斯說道,「我認識他很多年了,那會兒我們比你現在也大不了多少。」
11點剛過,她就看見他沿著通往南門的小路走了過來。此前,他們總是單獨見面,但今晚,他還帶來了另一個人,一個她從沒見過的男人。
「最近都沒怎麼見到你。去你家帳篷找過你幾回,你都不在。」
蓋恩斯領著薩拉特和喬走進管理大樓,下了樓梯,來到他的辦公室。像蓋恩斯一樣,喬身著量身定做的西裝,戴一條綠色的絲綢領帶,與周遭格格不入。他也像蓋恩斯一樣喜歡把身子挺得筆直,一字形的雙肩十分偉岸,脊背像把尺子。
她與這兩個男人一直待到破曉前,聽他們緬懷從前那場讓他們相遇的戰爭。儘管他們談論的那個世界早已遠去,舊日的力量格局業已逆轉,不過她依然喜歡聽他們談論過去。
「聽老傢伙扯年輕時候的事最無聊了,是不是?」蓋恩斯說,「你對我們真是寬宏大量。」
「阻力和壓力,」他說,「你只需運用阻力和壓力。」
「不會。」
尚有必需。
他彷彿已經不是在對薩拉特說話,甚至不是在自言自語,不是講給任何人聽。他透過半開的窗戶向外望去。
馬庫斯搖頭:「哪兒啊?就是在那邊工作過,在一個叫威利斯頓的地方跑運油專列,死在2069年那場大爆炸里了。我爸說在那之前,北方的禁令也不大嚴,還說要是那事發生在得克薩斯,他們估計什麼也不會做,就算炸死上千人也不會。他說北方佬的問題就在於總把好的留給自己,壞的大家均攤。」
「他們出動得比平時早啊,」薩拉特說,「他們不能白天到營地里來,會被人看見的。」
馬丁娜走到外屋。她朝兒子伸出手去,一把抓住了他脖子上的吊墜。那是一粒子彈殼,頂上穿了一顆鐵釘——是弗吉尼亞騎士團的標誌。每支南方反抗武裝,都有自己的標誌,如像是盤繞的蛇、得克薩斯的石油鑽機,或是用帶刺鐵絲網寫成的文字之類。弗吉尼亞騎士團用的是帶鐵釘的子彈。
她看到蓋恩斯妥帖地給每個士兵塞了一個小小的信封。而士兵們儘管嘴上說受不起這番好意,卻都從他手中飛快地接過信封。那一刻,薩拉特在士兵們臉上瞥見了絕無僅有的真摯感激。目睹了這樣的場面,她就再也不需要誰來告訴她這些年輕的士兵是在為誰效力了,是他們制服上的旗幟,還是蓋恩斯信封里的票子。如此說來,蓋恩斯能在佩興斯來去自如就相當合情合理了。
他握著她的手來回遊走。刀在石頭上摩擦,均勻而富有節奏。房間里回蕩著磨刀聲。
「刀,大家都會用啊。」薩拉特說。
「我把自己炸飛了嗎?」西蒙答道,「我他媽的什麼也沒幹啊!」
她看見遠處有兩個難民扭打在一起。其中一人喝多了,踉踉蹌蹌地打翻了對方一瓶正在發酵的怡然酒。兩個男人互相咒罵著,無力地揮拳相向。薩拉特並沒有留下來圍觀。他們鬥毆的起因,看上去如此瑣屑,如此不值一提。
「你還在睡啊?」他問,遞給她一杯從舊食堂里順出來的果汁。
她給了他一個耳光,那聲響、那陣仗震住了薩拉特和達娜,西蒙卻無動於衷。
「當然啦,」蓋恩斯回答,「這可是一份厚禮。」他轉而對薩拉特說:「我倆年輕的時候,喬送過我一份禮物,是一部古老的阿拉伯詩集,叫《詩歌集成》。這是一份非常古老、非常珍貴的禮物,不論在紅區還是藍區,恐怕都是獨此一份。」
「看在上帝的分上,睡你們的吧。」西蒙說道,費力地脫他的靴子。
「就是這樣而已?」薩拉特問,「他們對你好,所以你就選擇了紅方?」
他們朝營地東面走去,經過馬庫斯家的帳篷時,看見他爸爸正坐在一張塑料園林椅上,禿頂上蓋著一塊浸滿汗水的破布。他手持一副望遠鏡,正在觀察北側隔離帶後面那些隱蔽在樹叢中的藍軍士兵。每隔幾分鐘,他就會在一個老舊的筆記本上記幾筆,好似一位全神貫注的觀鳥人。
兩個孩子循著地上的腳印走進小島深九九藏書處。足跡把他們帶到岸邊一塊凸出的土地上,它圍繞著小島西側的河岸畫出一道像逗號尾巴的弧。從河對岸看過來,它正好遮擋了岸邊的一小片沙灘的一部分。
「是炸彈。」她說。
他把書攤在桌上,翻動書頁,直到翻出一張夾在書中的照片。他先是把它遞給喬,後者見狀,發出難以置信的驚呼。接著,他又把它拿給薩拉特看。
他一把推開門,又踉踉蹌蹌地走出帳篷。他一走,做母親的就坐在兒子床上哭了起來。薩拉特和達娜本能地坐到她身邊安慰,那一刻,薩拉特恨死了自己唯一的哥哥,感到自己從沒像這樣恨過任何人。接下來的幾個月里,母子倆都裝作什麼也沒發生,兩人都說,那天的事再平常不過,每家人都會吵架的,他們也都是有口無心。但薩拉特明白,他們那晚說過的每個字都是認真的。
「應該是21年或22年左右。」蓋恩斯說,「那會兒我差不多是第三次被派到那兒去,就在『第五春』前夕。」
薩拉特指著北面:「比如關於他們的事,比如他們這些年都對我們做了什麼,比如他們曾多少次為了自己的利益而犧牲我們的利益。就算你在這兒學上一百萬年,他們也沒膽告訴你一件跟北方佬有關的事。但現在,我卻在學習中逐漸看清他們的真面目。」
喬點點頭:「問得好。我來到這裏,是因為我的國家支持所有為自由而戰的人,不論他們身在世界的哪個角落。那不正是你的同胞正在做的嗎,嗯,薩拉特?為自由而戰!」
馬庫斯注視著她,她的心怦怦直跳,萬分小心地把地雷放回箱子里。離箱底還有幾英寸時,它從她手中滑脫了。薩拉特望著它,等待著那場無可挽回的爆炸,接著,她迅速轉身,拉起朋友的手,飛快地奔向小島中央。
薩拉特在聽。她躺在小床上,媽媽和姐姐就睡在近旁。一道月光透過窗戶灑進帳篷,照亮了她姐姐酣睡的面龐。
有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回家了。
薩拉特把刀拿在手中把玩。它輕極了,並因為這份輕盈而顯得微不足道。她把手指按在刀刃上。
若我斬盡你的親族?
「我的天!」喬說,「這麼多年了,你還留著它?」
若我奪去你的財富?
他給她講她那個民族的古老神話——描繪那個布滿鐵蘭和棕櫚葉的南國;還有那些枝繁葉茂的木蘭樹,一種如今只出現在正史或野史中的植物;他講起那裡的人們無與倫比的慷慨與歡樂;描述熏制多日的全豬、水蜜桃、山核桃和青檸派。她貪婪地照單全收,聽得心花怒放,不僅因為得知這樣一個世界曾真真切切地存在過,更因為相信自己從祖先那裡承襲著一份這樣生活的權利。她不在乎其中究竟有幾分真實、幾分美妙的幻想,事實上,她相信他說的每一個字。
「你上哪兒去了?」馬丁娜問,「你都四天沒回家了。」
「見到你我很高興,薩拉特。」喬說,「但願有一天我們能助彼此一臂之力。」
日頭開始偏西,落日沉入佩興斯營背後。薩拉特和馬庫斯從崗哨上下來,沿著那條小路往外走。他們身上的內衣已經幹了,不過再次入水的感覺依然不錯。背包空了,沒必要再把它托出水面,於是薩拉特就把它背在背上,解放了雙手,輕鬆自在地在水中划行。
薩拉特先是一愣,隨即領會了朋友的意思:「你是想去看他們那些箱子里都有什麼吧。」
「這是多少年前?」她問道。
「那也總比你一個人死了強,要不我還得跟人解釋是怎麼回事。我才不走呢。」
「記得啊。」薩拉特回答。
「比如呢?」馬庫斯問。
喬說話時通身散發著一種沉靜的氣息,比蓋恩斯更勝一籌。除了耳朵上方那圈銀髮之外,他的頭髮已經掉光了,鬍子颳得十分乾淨,只留下一叢濃密的唇髭,完美地勾勒出上唇的形狀。薩拉特試著弄清他究竟為何能如此鎮定,最終覺得肯定因為他只是一名訪客,一個外人,不必直接承受戰爭肆虐帶來的後果。
水溫接近兩個孩子的體溫,水裡夾帶著濃稠的泥沙,簡直不大像水。薩拉特帶頭,馬庫斯吃力地跟在後面,兩人狗刨似的向前游去。馬庫斯用兩條胳膊拚命地划水,而薩拉特卻似乎游得毫不費力。
「是啊,」薩拉特說,「但他跟他們不一樣,不是『紅色月牙』請來的那些沒用的老師。他教的東西我在他們那兒是學不到的,都是些他們不敢教的東西。」
「你管我去哪兒了?你們背著我弄了個簽到表嗎?」
她登上平台,馬庫斯也緊隨其後。近旁的幾棵樹榦擾了他們的視線,但除此之外,他們幾乎將所有的樹冠都踩在腳下。整個世界,從北面的藍區,到南面的紅區,都鋪展在他們面前。
「看在上帝的分上,快走吧。咱倆有必要一起送命嗎?」
若我毀你家園,焚你田地?
「什麼樣的孩子會對自己的親媽說這麼狠的話啊?」馬丁娜說。
「怎麼知道磨沒磨好呢?」薩拉特問。
「既然你爸這麼恨他們,那他怎麼還整天惦記著溜到他們那邊去?」她問。
薩拉特大笑:「你什麼時候在這附近見過沒人帶槍把守的船啊?」她脫到只剩內衣,走上一個廢棄的小碼頭,上九_九_藏_書面的木板都東倒西歪地伸進水裡。「來吧,」她說,「又不遠。」
「你覺得我們錯了嗎?」薩拉特問,「你是不是認為我們在為錯誤的目標而戰?」
「那真是世界上一個美麗的角落,我多年前曾經去過。那兒的人都非常自豪。」
某天,當有了歌唱的理由,她自會放聲歌唱。
他們靜靜地坐了許久,讓杏肉凍里的糖分慢慢替自己恢復體力。
她曾在蓋恩斯那些地圖上學到過,邊界分為自然邊界和人為邊界。北面的土地看似完整的一塊,但她清楚,那上面橫陳著一道隱形的裂痕,她的國家在那裡終結,敵人的國度從那裡開始。
「你答應過我不做的事,為什麼還偏要去做?」馬丁娜說。她看他的眼神彷彿他是別人的兒子。
薩拉特思索著這個問題。渴求安全,渴望不再受炸彈和「鳥」的侵襲,渴望遠離日復一日的戰爭暴行,這些都無可厚非。但在內心深處,她正在趨向于認同另一種想法:渴求安全,本身就是另一種暴力——一種懦弱、沉默、屈從的暴力。畢竟歸根結底,究竟什麼是安全呢?就是炸彈落入別人家中的聲音?
「什麼?」
「好吧,」薩拉特說道,儘管她並不清楚喬能幫她什麼忙,「我不會說的。」
腳步聲越來越響,樓上很快就會傳來工人們分配當天任務的聲音:誰去監督配給品發放,誰去陪同疫苗接種員走訪營區,誰去對付南卡羅來納人。薩拉特起身準備離開。
馬庫斯一咧嘴。

終於在島上靠岸后,兩人都累得筋疲力盡,索性癱在一小片沙灘上。馬庫斯躺成大字形,喘著粗氣。薩拉特躺在他身旁,感到四肢酸痛。
「很高興見到你,薩拉特,」男人開口道,「阿爾伯特對我說了你不少好話呢。我叫喬。」
「說得對,」喬說,「過去它曾是許多不同的國家,統治者不是國王就是將軍,對少數人很好,但對大多數人很壞。因此我們發動了一場革命,最終把國王和將軍們都從寶座上拉了下來,建立了一個共和國,一個民主國家。」
晌午左右,薩拉特在正午的酷熱中醒來,渾身大汗。馬庫斯敲門的聲音吵醒了她。
「我不是什麼孩子了,」西蒙反駁道,「我是男子漢。」他的媽媽和妹妹們從沒聽過他這樣高聲叫嚷,彷彿聲音越大,這話就越真。「我是男子漢,我是男子漢,我是男子漢!」
薩拉特聳聳肩:「游過去啊。」
他是她認識的唯一能隨意出入佩興斯營的人。從來沒有哪個難民享有這種特權,就連營地管理人員和守衛每次奓著膽子進入紅區前也都必須簽到。但蓋恩斯任何時候都可以自如地穿過大門,不論白天黑夜,總是安閑自在、暢通無阻,彷彿這幾道大門不是處在嚴峻的戰爭前沿,而是通向他自己的消夏別墅。
傍晚,佩興斯營下起了綿綿細雨。在薩拉特小時候的家裡,雨點抽打在集裝箱的屋頂上,總會發出猛烈的噼啪聲。但在這兒,在營地里,雨點落在殘破的帳篷上卻悄無聲息,如同低聲的告誡,像一聲輕柔的「噓」。
「不知道,不過我敢打賭,上面肯定能俯瞰整個營地,」薩拉特答道,「甚至藍區。」
小島的中央樹木最為茂密,樹影下的地面涼絲絲的。薩拉特看見距離那棵最高的樹20英尺的地方,有個木質的偵察哨,像是一個瞭望台。她想都沒想,就順著塔台上垂下來的粗麻繩往上爬。
「能把你介紹給喬,我很開心。」他說,「我欠他太多了。」
而上帝……
「上面有什麼?」馬庫斯問。
薩拉特站在管理大樓一側,等著蓋恩斯。
「學習。有個新老師,每周會來幾次。」
忽然間,薩拉特想起了那些無可救藥的紅色軍人手持金屬探測器,在營地北面的隔離帶外清掃地雷的情形。
「那就拿來,」薩拉特把背包高高舉過頭頂,彷彿要拿它獻祭。她走下碼頭,下了水。馬庫斯也脫到只剩內衣,跟了上去。
「我不知道啊,」馬庫斯回答,「我還以為我們會弄條船什麼的。」
「什麼……」馬庫斯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但他沒法一口氣說完,最後只說出,「什麼玩意兒?什麼玩意兒啊?」
凌晨4點左右,西蒙踉踉蹌蹌地進了門。他想走快些,無奈醉得實在厲害,結果在黑暗中踢到了床頭櫃。就在他壓低聲音罵罵咧咧的時候,帳篷裡間的燈亮起。馬丁娜下了床,薩拉特和達娜也起了身。
薩拉特忍俊不禁。想到自己剛剛與死神擦肩而過,兩人都笑得前仰後合。自從上島后,他們一直都躡手躡腳的,但這會兒,兩個人哈哈大笑。
「行行好,」他說,「就說你還能認出點我倆的樣子。」
「也不盡然,」蓋恩斯說,「我選擇紅方,是因為南方人告訴你他們為何而戰時——不管是為了傳統、尊嚴,還是因為驢一樣的倔脾氣——你也許會贊同或反對,但絕不會認為他們是在撒謊。而當北方人告訴你他們在捍衛什麼時,他們就會甩出那些詞兒,什麼民主啦,自由啦,平等啦,同時,你也都清楚,這些詞兒的含義隨時都在變化,就像天氣。我受夠了那套玩意兒。不論對錯,你既然認定了目標,就不該變卦。」
馬庫斯https://read•99csw.com似乎一下子泄了氣。他向河水投去驚惶的一瞥,只見它濃稠而混濁,水面上泛著泥土的顏色。
他說她的故鄉曾擁有世界上最肥沃的土地,盛產糖、棉花和玉米。他向她講述了北方第一次撕裂她家鄉的經過。他說,眼下,人們看待這場戰爭,就像看待任何一場戰爭一樣,認為它僅僅是一場殺戮,是年輕男人在年長男人指使下的互相廝殺。但是,最終收拾殘局的卻總是女人,她們在已成焦土的南方重建家園,把那些年輕男人的遺孤撫養成人。他說,甚至有的女人會上陣殺敵,必要時,她們會女扮男裝。她們都有一身傲骨。
他在她面前會顯得自信些,不過在別的時候,他卻總有些靦腆和焦慮,束手束腳的。營地里有幾個男孩造他的謠,說他因為個子小,得從佩興斯營的幾個女孩那兒撿衣服穿。對薩拉特而言,這些冒犯的造次只是營地生活中的家常便飯——況且就算他穿的真是女孩的衣服,又有什麼關係呢?誰會在乎啊?但馬庫斯卻深受困擾——以至於她甚至曾看見他穿著比自己的尺碼大出許多的牛仔褲和T恤衫在營地里走來走去,結果只是給那幾個男孩徒增新的笑料罷了。
「他救過你的命還是什麼?」薩拉特問,「是你們當兵那會兒的事?」
「不,」蓋恩斯說,「我是說是的,我想他肯定救過我無數回。不過還不止這些。」
「你加入了反抗軍啊!」她說,「你加入了那幫炸掉巴吞魯日許可證辦事處的傢伙,他們可是害死你爸爸的兇手啊!」
蓋恩斯站起來,走向書架,回來的時候拿了一本書,是一本綠色封皮的精裝選集。書脊和封面上的文字錯綜複雜,薩拉特完全不認識,所有的字母都連在一起,筆畫峰迴路轉,宛如一幅地圖,描繪的是一座幻影中的城市。不過喬似乎認得這書。
兩人小心翼翼地走過去,豎起耳朵留意附近的動靜。薩拉特輕輕地把箱蓋推到一旁,瞄著裏面的東西。馬庫斯站在她身後,一面盯著箱子,一面留意著通往島中央的那條小路。
「那你呢?」薩拉特說,「你從哪兒來?」
「你會用刀嗎?」蓋恩斯問道,把刀刃對著她。
蓋恩斯笑了。「好姑娘。」他說。
「不一定,大家只知道怎麼捅人。」他收起刀刃,把陳舊的鋁製刀柄遞給她。
薩拉特搖頭:「只知道阿爾伯特給我講過的那些,比如它過去是許多不同的國家,現在統一了。」
有時,她並不能完全領會歌詞的意思,但她還是把它們記了下來。她相信自己終會頓悟其中的含義。
清晨,喬告別他們,離開了營地。蓋恩斯和薩拉特繼續留在辦公室里。
「能辦成你想辦的事時,」蓋恩斯說,「就磨好了。」
「那你大老遠上這兒來幹什麼?」她問,「如果說你真是從那兒來的。」
有一次,蓋恩斯來的時候,她正好路過佩興斯的正門。她看見看門的年輕士兵們對他微笑,一邊與他握手一邊問他身體可好、家人怎樣。而他也同樣問起他們的家人,問起他們的妻兒父母,問他們在亞特蘭大的公寓里是否還住得習慣。接著,士兵們就面露難色,表示自己和家人的日子過得辛苦,說南方自由邦又遲發了薪水。不過,不管怎麼說,抱怨又有什麼用呢?
「不是。」
她們的媽媽說過,她倆是一隻蛋里孵出的兩隻小鳥,有著同樣的血肉。而且,儘管薩拉特已經在蓋恩斯那裡讀過了一本關於基因遺傳的書,也知道這種說法並不確切,但她卻依然願意這樣去相信。她仍會疑惑,為什麼達娜膚色淺,自己膚色深,或者為什麼達娜垂順的秀髮又直又亮,而自己的頭髮在剃光之前總是毛毛糙糙的,不過每當這時,她就會告訴自己,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血肉。
很快,馬丁娜又重拾一貫的嚴厲,人也恢復了常態。但那天晚上,她徹夜未眠,對女兒們說了許多話。她向她們講起本傑明·切斯特納特前往巴吞魯日卻一去不復返的那一天。她還向她們講述了那晚去向反抗軍指揮官請求庇護,最終被從天而降的炸彈驅離家園的經過。
「即使在那時,你也能預見到這一天,」蓋恩斯說,「人們很早就知道這個國家會把自己撕碎了,早在第一顆炸彈落地之前,早在東得克薩斯大屠殺之前。我很擔心我的家人,擔心自己無法保障妻女的安全。那時是喬向我伸出了援手,他為她們在布瓦吉吉找了個安全的棲身之處。她們恨我,因為我送走了她們,但她們在那兒畢竟是安全的,這是唯一重要的事。那就是喬為我做的,那是他送給我的禮物。」
「裏面是什麼?」他問。
好姑娘。
「裏面說不定裝了什麼,」馬庫斯回答,「你能打開它嗎?」
薩拉特獨自在自家帳篷里吃了晚餐,然後去見蓋恩斯。他們約好一周見三次。他每次來營地里,她都會去他的辦公室與他會面。有時,他會讓她跑跑腿,把裝錢的信封送到南卡羅來納片區去。對這個經常光顧他們片區的高個子光頭女孩,南卡羅來納人早已習以為常。後來,南卡羅來納的小夥子們還給她起了個外號,叫「領薪日」。不過,儘管每次出入這個幽閉的片區時她身上都揣著大把的鈔票九_九_藏_書,數目比大多數佩興斯難民一輩子見過的都多,但她從不擔心遭竊或受人騷擾。因為他們都知道她為誰幹活兒。
兩千年來緘默不語。
「阿爾伯特告訴我你來自路易斯安那,」喬說,「我說得對嗎?」
薩拉特眯起眼睛,好不容易看見島岸邊露出一塊油布隆起的一角,至於下面蓋著什麼則完全看不見。
「等等,」蓋恩斯說,「我想讓你帶上一樣東西。」
「不是銹了,」蓋恩斯回答,「是鈍了。不過這不是問題。」他從一個抽屜里取出一塊磨刀石。黑色的石頭呈長方形,其中一面比較粗糙,另一面十分光滑。
有一瞬間,薩拉特似乎看見蓋恩斯皺了皺眉。他從她手中拿過照片,重新夾進書里,把書放回書架,隨後坐到薩拉特身旁。
馬庫斯漠然地審視著北面那片土地。「我爸有天跟我說,我爺爺就是北方人。」他說。
「開戰以後,你為什麼決定站在南方一邊?」薩拉特問,「你生在北方,國家分裂前還為北方打過仗,為什麼不站在藍軍那邊呢?」
是財富。
「但要是你確實這麼想了,要是你的確認為我們錯了,你會因此而背叛自己的同胞嗎?」
薩拉特瞧瞧那張老照片。上面有兩個瘦削的青年,並肩站在沙漠里的營地前,一個光著膀子,另一個穿棕色迷彩制服。兩人看上去還不到20歲,跟薩拉特的哥哥年紀相仿。他們面帶微笑,胳膊搭在彼此肩上。光著膀子的那個靠在步槍的槍托上,另一個沒帶武器。
「沒錯。我聽見其中一個人說,他們天黑之後再回來取東西。」
「我最近有點忙。」
他們拉開背包,一邊吃著三明治,一邊眺望著遼闊的地平線。薩拉特向北望去,看見那裡有大片顏色焦黃的森林和幾座幾近傾圮的船塢,甚至依稀辨認出溪邊的一片河畔住宅,矗立在田納西河過去的河床邊上。
「嗯,這就是我介紹喬給你認識的原因。等你想好了將來要為自己、為你的同胞做些什麼之後,喬也許可以幫你。我知道你說過今後可能會到亞特蘭大去,為南方自由邦效力,不過你說不定會改變主意。到時候,你可能會意識到自己需要一些東西,某些不容易弄到的東西,甚至連我也沒法給你。不過喬或許可以幫你,所以我希望你們能成為朋友,也希望你能對此守口如瓶,因為有許多人一旦發現他在幫助南方,就會去傷害他。明白嗎?」
「看見了嗎?」他問。
「晚上沒睡好。怎麼了?」
「忙什麼?」
若我禁止世人同情你的遭遇?
蓋恩斯把女兒的照片折起來,收回錢包里:「我也想說你讓我想起了她,沒準兒你倆會成為好朋友。但事實上,我已經太久沒跟她說過話了,她現在要是見到我,很可能根本認不出我來。也許她只會覺得我是個老傻瓜,一個外國人。」
蓋恩斯笑著說:「你這話還真讓我如釋重負。」他起身去拉開百葉窗,打開窗戶,放進新鮮空氣。窗外仍是漆黑一片。
「還好,」薩拉特說,「這裏的每個大人整天都在講自己年輕時怎樣怎樣。起碼你們的故事還發生在一個遙遠的地方。」
進了屋,蓋恩斯去準備咖啡,薩拉特和喬在桌邊坐下。喬打開音響,放了一首他喜歡的古典音樂,他稱為《疲憊的朝聖者之歌》。他為薩拉特在吐司上塗了厚厚的一層蜂蜜。她在這位陌生人面前顯得有些拘謹,吃吐司的速度比平時慢些。但他只是微笑地望著她,彷彿打她出生起就認識她了。

「想去那兒並不代表他喜歡他們啊,」馬庫斯說,「只是圖個安生。你要是有機會到安全的地方去,你難道不去嗎?」
「對啊,」馬庫斯說,「不過我不知道該怎麼過去。」
一聽她提到爸爸,西蒙的臉色變了。他從媽媽手中奪過吊墜。「他是被你害死的,」他嘶聲大喊,「就是因為你整天念叨著去北方、去北方,他才會死。他本來在那兒過得好好的,在自己的家鄉過得好好的,結果你非逼他到北方去不可。害死他的人是你,不是別人。」
$$$$最初是什麼使人麻痹?
她望著睡夢中的達娜,做了一件事,一件她從小就喜歡做的事:屏住呼吸,調整節奏,直到與姐姐的節奏一致,兩個胸膛起伏同步。她靜靜地躺著,聽著雨的低吟。
「我剛才去喬克霍洛給切麗林找吃的,看見湖心那個島上集結了一大批反抗軍,」馬庫斯說,「他們弄來好多東西,一箱接一箱的。」
「你生我氣了嗎?」馬庫斯問。
薩拉特在他身上聞到了熏人的怡然酒味,也看得出他醉得不輕。喝到這個程度,人會渾身發癢,自己碰到自己都會覺得像被羊毛扎了一樣。她在佩興斯見過不少男人喝成這樣。
這個問題似乎讓喬吃了一驚,不過他很快恢復了鎮定。他沖蓋恩斯笑笑,隨後指指牆上的一幅地圖:「我來自布瓦吉吉帝國。你了解布瓦吉吉帝國嗎?」
他們在那兒找到了那塊用樹枝和木板支起來的藍色大油布。油布下面蓋著大約半打木箱。大多數箱子都用釘子釘死了,但有一隻卻被放在地上,蓋子微微留了一條縫。
他把石頭放在薩拉特面前的桌上,手把手地幫她把刀刃抵在粗糙的那一面。
他們聽見頭頂傳來模糊的https://read•99csw.com腳步聲:營地管理人員和志願者準備上早班了。
到了喬克霍洛,他們越過傾覆的樹木,來到岸邊。馬庫斯指指史密斯岔流以北的一個無人島,它位於河心,離他們差不多有四分之一英里。
「對,」薩拉特說,「說得沒錯。」
他們閉著眼睛,一聲不吭地在灌木叢中狂奔,直到累得精疲力竭,發現並沒有什麼爆炸,才停下來。
她最近剛剛學到,陸地並不是這個世界天然的表皮,它不過是一種附著物,以百萬年為單位不斷增長。世界真正的表皮,是水,而全世界的水都彼此貫通。這樣一來,她就能想象自己並非置身於田納西河的某條支流中,而是身在密西西比河岸邊那片泥濘的灘涂上。
這是個無名島,很小,尚未開發過。島上一度植被茂密,但現在卻只剩下樹木的殘骸:死去的樹榦變成了褐色,野草齊腰,陳年的落葉鬆脆易碎,好似鞭炮。小島中央依然留存著粗壯高大的樹榦,但越往岸邊走,樹木就越是低矮、孱弱。
「可我的包會濕的。」
他們說布瓦吉吉帝國的所在地曾被稱為阿拉伯半島。在那片沙漠的中央,曾一度屹立著一眾璀璨奪目的石油王國。然而今天,那裡已不再適合人類居住。薩拉特在地理和政治教科書上讀到過,今天,這片乾旱的沙漠上鋪滿了大片大片的太陽能板——它們編織成一張耀眼的琥珀色巨網,捕捉著能量,為身後那個龐大的帝國提供動力和金錢。但兩個老人都信誓旦旦地保證,那裡曾有過城市——甚至國家。他們說,在氣溫驟升、石油枯竭之前,曾有數百萬人在那裡生活。
箱子里疊放著一些金屬圓盤,薩拉特抄起一個,覺得它看上去相當眼熟,卻又記不起是在哪兒見過。那東西沉重渾圓,像個餐盤,上面塗著棕色的條紋,色澤一如他們腳下的土地。在圓盤的邊緣,有一圈等距離的記號,中心有個東西,看上去像一枚碩大的黑色紐扣。
她能感到馬庫斯在她身後僵住了。「快離開這兒,」她說,「順著那邊那條小路走,我馬上就來。」
「銹了。」她說。
「他為他們打過仗?」薩拉特問。
「我不知道。」她說。
「他們說天黑之後才會回來?」她問。
「幾周前我們聊過你長大之後離開這裏想做什麼,」他說,「還記得嗎?」
「是的,先生。」
有時候,他會給她帶來一些手抄的文字,他稱之為「歌詞」,內容都與他們當天談到的東西有關。她回家後會把它們拿出來讀,直到記下自己的那部分。他下次來營地時,他們會一唱一和,完全不著痕迹,彷彿這段對話他們已經重複了上千遍。
「我不知道。」薩拉特說。
尚有親族。
蓋恩斯身旁的男人伸出手來,薩拉特握住他的手。他看上去跟蓋恩斯年紀相仿,膚色與薩拉特的父親類似,不過他焦糖色的皮膚卻十分平滑,幾乎沒有一絲皺紋。

「那你認為我們該怎麼過去呢?」薩拉特問他。
「不是。」蓋恩斯說,「你覺得呢?」
不僅如此,他還在無意中給她帶來了某種慰藉:他的矮小,讓她覺得安心;他溫順無害的性格,讓她能夠放心大胆地去探索自己心底尚未成形的情感,關於人與人之間的相互吸引、友誼、異性,以及一連串來自青春期的荷爾蒙的暴擊。除他之外,她幾乎沒有同齡的朋友,但她疑心自己從他身上獲取的遠不止單純的友誼——而是一個新情感的試驗場,安全無虞,不受他人非難。
他拉開一個抽屜。他轉過身來時,薩拉特看見他手中有一把小小的摺疊刀。他展開刀身,鋼鐵質地的刀刃上帶著些微斑點,刀刃平滑,只在柄端有一些鋸齒。刀柄上蝕刻著一個縮寫:「YBR」。
「這是一顆炸彈。他們把這玩意兒埋在地下,人一踩就會爆炸。」
馬庫斯鑽進帳篷,出來時背了一個唐老鴨背包,裏面裝了幾瓶水和一些杏肉凍三明治。他步伐輕快地走在薩拉特前面。他比她足足矮1英尺,而他走路的姿態——簡直堪稱躬腰駝背,還總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地面——更突出了兩人身高的差異。
他挨著她在桌邊坐下,從錢包里掏出一張發皺的照片,是一個高中女生的畢業照。女孩遺傳了蓋恩斯的笑容和他深陷的眼窩。
尚有體恤。

「你怎麼會那麼想呢?」薩拉特回他的話。
「呃,在他們最後一次把我們從伊拉克和敘利亞召回國之後,我在國內遊歷了一番,最後定居在蒙哥馬利縣。」蓋恩斯說,「你瞧,我們國家有個慣例,就是等某場戰爭結束再給它定性,結果,我猜,國家為我參加的那場戰爭蓋棺論定時,認定那是個糟糕的主意。在北方,但凡知道我參加過那場戰爭的人,全都想來找我理論一番,就跟我自己能決定上不上戰場似的。但在南方就沒人這麼做,或者起碼我從沒有過這樣的遭遇。」
他的口音略帶異域腔調,音色深沉,像是發自喉嚨深處。她很快明白他是個外國人。
跑完腿,她就回到蓋恩斯的辦公室去聽他講課。每天晚上的內容都不一樣。有時,他們會探討大自然,面前攤著一本教科書,上面畫滿了沒能挺過全球變暖的動植物。不過他們最常談論的還是這個世界過去的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