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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2|2081.07 4

PART 2|208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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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殘存的25號公路時,她看見了一個男人和一個男孩,兩人都躬腰駝背地背著行囊,朝北面那座毀棄的大橋和藍區大門走去。她走近一看,發現那是馬庫斯和他父親。
達娜登上巴士。薩拉特走向密西西比片區一個火葬堆的餘燼。她一路上經過的那些帳篷不少都被劃破洞開了,門也掉了下來。燃燒的氣味嗆得她呼吸困難。
要來的就讓它來吧,她想,但我絕不會跪著死去。
薩拉特沖開帳篷門,見姐姐正手捧平板電腦坐在床上。她看的是肯尼索的一場慈善演唱會,演出收入將用於資助南方的母親們。老牌鄉村歌星切麗林·西正在演唱她的成名曲。達娜坐在床上,吃著弗吉尼亞橙子,跟著哼唱。
怎麼可以?薩拉特心想,人怎麼可以每天如此饕餮,還不羞愧至死?而僅僅在幾英里之外,卻有那麼多人得靠那麼少的食物維持生計。
她輕輕推開熟睡的姐姐,從兜里掏出摺疊刀,站起身來。她稍稍把辦公室門推開一條縫,剛夠她自己通過,出來后又關上了門。
達娜從兜里抽出一條手帕,把它系在薩拉特左手的傷口上。隨後她擁抱了妹妹。
「我不管,把它發給需要的人就是了。」
馬丁娜瞧瞧小女兒。那孩子的目光還停留在書頁上。
「天啊!怎麼做到的?」
馬庫斯和他父親消失在遠處的叢林中之後,薩拉特向東面的喬克霍洛溝走去。
「是我,」薩拉特說,「他們已經撤了。」
達娜嗤之以鼻:「同胞?這個營地里的?你開什麼玩笑?他們要不是知道西蒙現在跟反抗軍混了,你又是阿爾伯特·蓋恩斯的小跟班,早就把這兒偷個精光了!這個營地里沒有我們的同胞。我們與他們唯一的共同之處就是都屬於戰爭中落下風的一方。」
她換上牛仔褲和一件奧斯康電信T恤,走出帳篷。屋外,難民們都忙著修葺自家的帳篷,一些反抗軍在給他們幫忙。空氣中充斥著霉爛的氣味,但也能聞到牛排味,還能聽見歌聲和醉醺醺的歡聲笑語。頭天那種如臨大敵的氣氛現在似乎已經消失殆盡。
「她是個難民,她是個難民。」那個女人說著,沖向女孩。
「也許在路易斯安那有過一回吧,」薩拉特說,「到這兒之後就再沒吃過。」
做這些設想的同時,薩拉特還想到了另一件事,那就是叛逃,背叛祖國。但在她看來,這個男人和他兒子的所作所為與叛國毫無關係,僅僅是背水一戰。她從蓋恩斯那裡學到過,自己的同胞在歷史上曾遭受過北方的欺凌,於是憎恨起田納西戰線另一側的敵人。但此時此刻,看著自己最好的朋友消失於陌生的國度,她唯一希望的,就是他在那邊能平平安安。她希望他活著,活著就好。
薩拉特站在那裡,呆若木雞。她望著那些屍體。他們大多倒伏在地,要麼臉朝下,要麼背對她側卧著;但面對她的那些,大都面目可怖,難以辨認,額頭綻開,在無言的痛楚中扭曲變形。
忽然間,她完全喪失了勇氣。她站在原地,驚恐萬狀,兩腿發軟,無法再對腳下的屍堆視若無睹,她已經可以確定,她死去的哥哥就躺在他們中間。周遭依然嘈雜不堪,能聽見烈火在燃燒,人在尖叫,殺戮在繼續,黑暗與光明在頭頂上的天空中有節奏地交替,宛如上帝那顆恢宏的心。
媽媽摘下我的旗幟,
「我知道你在忙自己的事,」馬庫斯說,「而且我們最近一陣子都沒怎麼見。我不想打擾你。」
達娜又轉向妹妹。「那我們什麼時候跟媽媽說?」她說。
「你從哪兒弄來的?」她問。
「你們在幹什麼呢?」薩拉特問。
士兵們默默地幹活兒。她與他們並肩勞作,對周遭的景象已經麻木。她幫著給死者蓋上白布,再把他們抬到等候的卡車上。屍體被擺放在卡車的欄板上,裝滿一車后,卡車就向南駛去,新的卡車再開過來接著裝。到了晚上,死者都運走了,火也都撲滅了,倖存者都被送進了離這兒很遠的一座醫院。
在去往亞拉巴馬東北角的途中,薩拉特經過人們晾曬的一排排衣物、床單、旗幟,還有毯子;平板電腦、收音機和手機被埋在米袋裡,像播撒在地里的種子。天空呈暗啞的雪青色,「密亞佐」即將迎來又一個和暖、乾燥的傍晚,水坑開始幹了。
通往樓梯的走廊十分昏暗,彷彿怎麼也走不到盡頭。一路上,她都試圖在腦海中描繪那些兇手的模樣。她把他們想象成電視上看到的那種北方人,永遠高大威猛,膚色蒼白。在她心目中,他們完全是另一種人,甚至是另一個物種。
亞拉巴馬片區的中心燃著一堆熊熊大火,烈焰在縷縷黑煙中扭動。遠處有幾個人在焚燒屍體,他們拿帳篷布、衣物和墊子引火。火舌跳躍著,噼噼啪啪地向空中越躥越高。
她在帳篷里見到一個名叫薩布里娜的女人,是一名密西西比難民,霍普韋爾轟炸的倖存者。儘管那女人滿臉是血,面頰腫得不成樣子,薩拉特還是認出了她。她的下巴大幅右偏,眼周青紫腫脹。她躺在地上,裙子被高高撩起,兩道交叉的刀口掀開了她的腹部,她的胸口還在起伏。
「成百上千,快起來。媽媽在哪兒?」
「那些豬玀可是天天吃。」伊力說。
西蒙笑笑,吐了口唾沫:「她想什麼呢?我們哪有時間把每家每戶的帳篷都噴了?算了,你替我轉告她吧,我們明天會去營地幫大家整修整修。我們只是不想跟那幫南方自由邦的兵同時出現罷了,否則還得教這幫正規軍小子學乖。這樣那幫藍區來的記者就有好戲看了,他們會說,瞧瞧南方人是怎麼窩裡斗的。」
薩拉特摸進兜里,從一個刀鞘里取出蓋恩斯送給她的摺疊刀。刀子剛到手那會兒,刃還比較鈍,但她每天夜裡都把它拿出來,在磨刀石上磨礪。現在,刀刃因為磨礪過度而變得凹凸不平,但薩拉特誤以為那就是鋒利。
太陽升起在佩興斯上空。殘缺不全或驚嚇過度的倖存者們,都從各自的藏身處或被棄置的地方走了出來。躲在管理大樓里的營地工作人員也出來了,高舉著「紅色月牙」旗幟,嘶喊著報上自己的身份。
「我們幹掉了他們一個人啊,薩拉特,」西蒙說,「我們的人每天有上百個死在他們手裡,但這回我們幹掉他們一個人。」
薩拉特朝馬庫斯和他父親走去。馬庫斯的父親一看見她,就迅速回過頭去看還有沒有別人。見她是隻身一人,他就打了個手勢讓她走開。
「跟他們走吧,」薩拉特說,「只要媽媽和西蒙還活著,我就要找到他們。他們就是死了,我也要找到他們。」
「記不記得我們小時候簡直愛死她了?」達娜說,緊接著發現妹妹的神色不對,「出什麼事了?」
大部分士兵都奉命回亞特蘭大去了,但有一小部分得留下來看守佩興斯營。留下的人詛咒著自己的霉運,因為他們得在營地里過夜。死者雖然已經運走了,但他們的氣味猶在,他們的音容猶在。
這天晚上,她看見他俯身站在桌前,正把一種黑亮的東西一小勺一小勺地盛到盤子里。他的裝束依然和她平日里見到的一樣:單排扣西裝上看不見一絲褶皺。他的領帶打著雙溫莎結,暗灰的底色上飾有一個徽章,裏面的圖案最上面有三顆星,下面是一個全副武裝的騎士頭像和一面帶紅色條紋的盾牌。他的帽子擱在桌上。
他朝辦公室里那間小廚房走去。薩拉特聽見了吐司爐的嘀嘀聲。不一會兒,他就拿著她最愛吃的吐司和蜂蜜回來了。他在她的身旁坐下,看著她吃東西,彷彿永遠也看不夠。

進了辦公室,薩拉特和達娜推來一個大書架頂住前門,又用桌子抵住書架。薩拉特熄滅了屋裡的燈。她讓姐姐躲進衣櫃,旋即準備離開。
九-九-藏-書「他只是個老師,」薩拉特說,「不是別的。」她站起來,從牆上的挂鉤上摘下自己的郵差包,甩到肩上。「我去溪邊找西蒙,」她說,「太陽快下山了——他們該回來了。可別跟媽媽提亞特蘭大的事,也別吃那些葯。」
「去唄。」她說。
伊力正在一小堆篝火上烤東西。火上放著一隻焦黑的餅乾盤,上面擺了幾塊厚厚的牛排,火舌舔舐著牛排的底面。每當碰到脂肪和血水,火焰就會跳起舞蹈,柴火也會噼噼啪啪地炸裂開來。
薩拉特走進她和馬庫斯養寵物的帳篷,那隻老鼠已經逃之夭夭了,但烏龜切麗林還在它的畜欄里。
薩拉特用小拇指戳戳那東西。她盤子里的分量少得可憐,簡直不可能吃飽。她想,這該不會是某種維生素吧,就像援助物資里的那種。
「你們怎麼沒到大樓里來?」馬丁娜問,「風暴搞不好會把帳篷整個衝垮的。」
薩拉特回到營地中央。她進了管理大樓,穿過通向蓋恩斯辦公室的側門。
有一瞬間,伊力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是個骨瘦如柴的小夥子——反抗軍要麼骨瘦如柴,要麼肌肉發達,就沒有體形適中的——橙色的火光在他下巴底下打上陰影。
到了傍晚,雨漸下漸小,兩小時過後,就只剩一點毛毛雨了。薩拉特跑到營地最北端,看壓頂的烏雲撤回藍區。北側這些帳篷都是嶄新的,不少還空著,但沒有一個難民來這裏避雨。
「要出事,」馬庫斯的父親說,「他們在為衝擊隔離帶做準備——他們終於要從這裏越過邊界了。」
在她回去之前,蓋恩斯又給了她好些信封,要她分發給難民們。他提前把跑腿的錢付給了她。她把北方鈔票塞進郵差包里,跟老師道了別。
槍聲近了,此起彼伏,淹沒了慘叫聲。有時能聽到急促的突突聲,有時又是單獨一槍,或者一連串間隔很短的單發槍響。
她抱起它,它卻並沒有縮回殼中。她帶著它來到營地中央,巴士還剩最後一輛,她把它放到巴士的座位上。這會兒,留在營區的人已經不多了,只剩那些戴著手套和口罩記錄傷亡情況的男男女女。他們在拍照,記下建築外牆上的彈孔和地上風乾的污跡。
「天哪!」她說,「他們對你做了什麼?」
她屏住呼吸。腳步聲越來越近。
「哦。」薩拉特嘗了一口魚子醬。這醬似乎在她的唇齒間低語,傾訴著一個莊嚴而腥鹹的秘密,描繪著某種遠方的事物,某種外星球的樹木的果實。她立刻就喜歡上了它。
「俄羅斯聯邦,」蓋恩斯說,「在地球另一邊。這是我們的朋友喬送來的禮物。」
「反正小心吧。」
「為了這個,他們估計得一路跑到弗吉尼亞去。」她說。
幾個反抗軍戰士坐在一棵傾覆的大樹一側彈著吉他,唱起一首古老的民謠。最近,這歌經一位頗具煽動性的亞特蘭大民謠歌星重新填詞,又流行起來。這幫小夥子喝多了怡然酒,一邊口齒不清地唱著歌,一邊被自己的五音不全逗得咯咯直笑。彈吉他的那個手指極不協調,磕磕絆絆地彈完四段柱式和弦,琴弦有一半都沒用上。
「她生我什麼氣?我們在她帳篷上噴的那玩意兒不管用嗎?」
第二天早上,薩拉特讓女孩們把搶救出來的財物搬出走廊。她的手下們把東西擺在大樓一側。等營地工作人員弄清這些女孩做了什麼時,她們的臨時失物招領處已經聚集了大批難民。人們翻找著曾以為再也找不回來的物品,一旦找到,就會驚呼一聲,抱住這些女孩,說她們是天使。到了中午,那堆東西已經一件不剩了。
「這是魚子醬,」蓋恩斯說,「就是魚卵。」
接著,光線弱了下來,黑洞洞的天空展露無遺。黑暗持續了一陣,直到她聽見北面遠遠地傳來一聲呼嘯,接著,另一團火焰劃出一道弧線,虛假的白晝很快又籠罩了整個營地。
「這話你都說了好幾年了。」薩拉特說。
「他們也醞釀好幾年了。」
「那你想做什麼?」蓋恩斯問。
蓋恩斯指著封面上的照片說:「這個人最近決定競選總統。一個人一旦決定競選總統,一般就會把許多話印在一本厚厚的書上,再在封面放上自己的照片,然後滿世界分發。這樣一來,到了投票那天,他精心打造的形象早已留在選民們心裏了。
「你們悠著點吧,」薩拉特說,「營地里的人要是聞到了,會飛奔過來的。」

達娜訕笑道:「這你是怎麼知道的?你都沒法在地圖上指出奧古斯塔。」
他從桌旁站起身來。「我還有一樣東西要給你。」他說著,從自己的手提箱里取出一樣東西。接著,他來到她的身後。薩拉特感到他的手和手中的東西輕輕拂過她的脖頸。
薩拉特望著姐姐,愕然不已,不是因為她臉上閃光的黑色淚痕和她驚恐的聲音,而是因為她竟已做出了如此黑暗的推斷。薩拉特帶姐姐躲進衣櫃,兩人相擁著席地而坐。
「她一晚上都在外面搶救大家的垃圾。」達娜說,「我一直在這兒。」
隨後來了一個掉隊的士兵,一名年輕的軍人,弔兒郎當地把步槍扛在肩上。經過屍堆時,他停了下來,拉開褲子拉鏈,開始對著牆壁小便。
薩拉特望著床上的姐姐。不知怎的,她似乎變得幼稚了。自出生起,薩拉特就始終覺得雙胞胎姐姐比自己成熟幾分,她好像天生就能理解成人生活的意義。但最近幾個月,她卻漸漸有了相反的感受。達娜突然在她眼中變得稚氣十足、不可理喻,達娜感興趣的東西也顯得太過女孩子氣,毫無新意。
快到自家帳篷時,薩拉特聽見了第一聲槍響——那不是她多年來早已習以為常的遙遠槍聲,而是一聲近在咫尺、震耳欲聾的金屬震顫。接著她聽到了呼喊聲,尖厲的號叫聲。接著又是幾聲槍響,這次離她更近了。
「進來,進來!」他微笑著說,「我特意為你準備了一樣東西。」
「裏面是什麼?」薩拉特問。
「我要留下。不同意,就讓他們崩了我。」
薩拉特穿過土路,鑽進路旁的另一座帳篷,她想,媽媽前一天晚上或許去那裡拜訪朋友了。那座帳篷的門也洞開著。
她等啊等啊,像周圍的死屍一樣紋絲不動。那些人過去了。
薩拉特點點頭。
「我得安葬我的同胞。」薩拉特說。
薩拉特把視線從那些小夥子和他們的槍上移開,轉向那個女人。她一把推開對方,進了管理大樓。她走下樓梯,朝姐姐藏身的辦公室走去。她在門上敲了三下,再兩下,再一下——這是她們多年來約定的敲門暗號。良久,門裡傳來了腳步聲。
「拿上你的包,」馬庫斯的父親說,「我們沒工夫在這兒干站著。」
「不,不,你不能出去。」達娜拉著妹妹的胳膊說。
「我要殺了他們。」
她眼看著男人帶著他兒子攀上那兩道水泥鋼絲,跨入禁忌之地。路緣出水不過幾英寸,只有一隻腳掌寬。他們小心翼翼地走著,不時抬起手臂保持平衡。等他們過了警示牌,薩拉特就開始等待狙擊手的步槍響起,等待父子倆的屍體倒進河裡。但槍聲沒有傳來。他們很快就翻過路障,消失在灌木叢中。他們走後,薩拉特久久地站在原地,望著對岸那片波瀾不興的土地。
「沒人用得著那個,」薩拉特答道,「那是給骨折的人用的。你要這玩意兒幹嗎?」
「沒事的,爸爸,」馬庫斯放下手中的雜物說,「就讓我道個別吧。」
她看著馬庫斯拎起他的東西。其中一個裝雜物的包滿滿當當地裝著配給套裝、一隻保溫瓶,還有幾條內褲;另一個包里裝了一盞頭燈和一隻小型露營爐。
薩拉特翻了翻剩下的東西,又朝姐姐扔去一小罐腰果,給自己留了一包杏肉凍。還有一管強力膠、一卷線圈和一些縫紉用品,她準備把這些分發給別的難民,其餘的留給媽媽。
薩拉特望著他。她從兜里掏出小刀,彈出刀刃。那人正背對著她。她出了帳篷,走向那人。她已不再害怕,她前進著,如同一個幽靈,她女孩的外殼下包藏著一團冰冷的火焰。她接近那人,跳到他身上,摸到他的脖子,割開了他的喉嚨。
馬丁娜回到房間,在床上躺下。床單涼絲絲的,枕頭抵著她的後頸,感覺好極了。女孩們很快就聽見read.99csw.com簾後傳來了鼾聲。
她穿過北側的帳篷,那裡只有暴雨的痕迹,沒有生命的跡象。路過自己養寵物龜的帳篷時,她提醒自己稍後再來看它。
一名營地工作人員看見是她,立即讓士兵們放下武器。
西蒙從罐子里倒出一杯酒,遞給薩拉特。她伸手去接,他卻猛地抽回手去,把酒灌進自己嘴裏,然後笑了。
這陣槍聲前所未有地近,有一瞬間,薩拉特簡直以為那些人已經進了大樓。
在隨之而來的寂靜中,她又聽見一個聲音,是從路對面的帳篷里傳來的。她聽見一聲發自喉嚨深處的呻|吟,還有骨骼碰撞的聲音。等它平息了,一聲尖叫響起,又戛然而止。
「你瘋了?」薩拉特說,「你只要一靠近那道大門,就會被他們打死的。」
「他們又不是從產地弄來的,從奧古斯塔港搞來的而已。不管你想要什麼,那兒絕對應有盡有。有些東西連亞特蘭大都沒有。」
「我當然能,而且這是真的。沒人會追蹤物資援助船上的貨物,你就算偷空半條船,也不一定會有人發現。」
「漂亮姑娘。」她說。
他俯身切下一片牛排。肉里豐美的脂肪在他的布伊刀下輕巧地斷開。薩拉特接過他遞來的肉細細咀嚼,感受著烤肉的餘溫,以及肥瘦相間的牛肉那柔嫩又彈牙的質感。焦黑的外皮飽含著濃郁的炭火味,裡層的肉質粉|嫩、纖柔。
「不會的。」
「她起來之後會變卦的,」薩拉特答道,「會想把東西要回來。」
「他們會知道的,」薩拉特說,「會走漏風聲的。要是整個營地都在吃牛排,這事想不讓人知道都難。」
「噢,我們也給他們留了些。」伊力說著,指指河岸上的一排箱子,「我們不會像過節一樣大張旗鼓,也不會裝得若無其事,但我們肯定會把東西發給他們。天知道他們受得起這個。」
女孩盯著鏡子看了好一會兒。有一瞬間,她不再留意項鏈,卻只看到老人放在她肩頭上的雙手:他的指關節因飽經風霜而龜裂,指甲剪得極短。他的手掌似乎有些發燙,熱量充溢在薩拉特的兩塊肩胛骨之間,順著她的脊背傾瀉而下。

「你們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馬丁娜問。她深吸一口氣,帳篷里瀰漫著一股苦甜參半的刺鼻氣味,化學品的氣味。
薩拉特又在帳篷里待了一會兒,這期間一直握著那隻手,但現在它只是徒余重量。她聽著那隊人馬開回北方,撤向他們先前闖入的大門。他們從她所在的帳篷旁經過,成千上萬,長長的隊伍似乎沒有盡頭。她並不把他們想象成男人,甚至感覺他們根本不是人類,而是一個為期一天的黑暗季節:一個原始的冬天。
「我一聽說就趕來了。」他說,「家裡人都還在嗎?」
達娜笑道:「開什麼玩笑?西蒙昨天跟幾個朋友來過了,把帳篷上上下下噴塗了一遍。他們有一種化學劑,可以把落在任何表面上的水擋開——就跟沒下過雨似的。不過,這場風暴可真吵啊!我簡直沒怎麼睡著。」
「我不想掃你的興,不過媽媽生你氣了。」
他們開始向這邊進發了。薩拉特從帳篷后溜出來,沖回營地中央。她在帳篷的陰影間穿梭,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狂奔著,任空氣在她的肺里翻騰。她見人就喊,叫他們快跑、快躲起來,說軍隊正在開來,然而人們並不理會。
「我媽死了,可我找不到她的屍體。」薩拉特說,「我哥也死了,我也找不到他的屍體。」
有一瞬間,她想到了上帝的旨意,會不會是某個更高的存在伸出一隻手,手掌倒扣,替她家遮擋風雨。這絕不僅僅是走運而已,一定是她受了太多的苦,才換來了這小小的恩典。誠然,受苦的人不止她一個,有人來到營地時已是缺胳膊少腿、雙目失明、痛失親人,有人更是淪為行屍走肉,可是,她畢竟也是受過苦的啊!
馬丁娜·切斯特納特久久地站立在她家毫髮無傷的帳篷前。她瞧瞧帆布與腳手架的連接處,竟沒找到一處裂痕。帳篷周圍的地面已經化為濃稠的泥漿,鄰居的帳篷不是已經垮塌,就是搖搖欲墜,但馬丁娜家卻完好無損。
女孩們每拾滿一背包東西,就把它們帶到管理大樓去。到了那兒,薩拉特會打開側門,帶她們下樓,前往蓋恩斯辦公室門前的走廊。她們會把撈上來的東西攤在毛巾上晾乾,然後回去接著幹活兒。
「需要的人未免太多了。你是想讓我就在密西西比發呢,還是……」
「這些軍人會安置他們的,他們會得到尊重。但你必須離開。這兒不安全——他們說不定還會回來。」
男男女女坐在椅子上,用沙袋當桌子,喝著怡然酒,徒手吃著肉,任由肉汁順著下巴流淌。薩拉特與他們共度了幾個小時。在那幾小時里,她好吃好喝,心情舒暢,喝得有些微醺。
「不在,」薩拉特答道,「雨一停,他們就撤了。」
夜裡,她四處奔走,天亮才回到自家帳篷。隨後,在這座帳篷里,她睡了平生最後一個好覺。
「我們走。」薩拉特回答。
達娜緩緩地打開門,看見了妹妹。
士兵們下了卡車。他們全是少年和小夥子,其中不少人從沒上過一天戰場。他們走在屍體和焚屍堆之間,目瞪口呆,一有風吹草動就拔槍。外國人權觀察家和記者一聲不吭地開始清點和記錄死難者的情況。
「這事你也知道?」馬丁娜問。
槍聲一直持續到深夜,隨後在清晨短暫地平息了一陣。達娜精疲力竭,因恐懼而精神恍惚,在這片寧靜之中沉沉睡去。薩拉特依然陪在姐姐身邊。黑暗中,只剩這對雙胞胎輕聲細氣的呼吸和起伏的胸膛。屋外,槍聲已漸漸平息,但還有別的聲音。薩拉特側耳傾聽,聽見靴子踏地的聲音,一個軍人問了句什麼,他的上司回應說:「你很清楚該怎麼做。」接著傳來求饒聲、痛罵聲。整齊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有人聽命跪下,繼而是更多的求饒聲,有個男人在說:「我跟他不是一夥的,我發誓,我發誓。」他的聲音穿透了薩拉特藏身處的牆壁,如此清晰,彷彿他就被按在這面牆上。隨後是片刻寂靜。接著響起一連串單發槍響,一聲接著一聲。而後又是一片寂靜。
「我們沒落下風,」薩拉特說,「我也不是蓋恩斯的小跟班。」
「我們當時在林子里,在東邊老遠的地方,都過了查塔努加了。我們在那兒等好幾天了,把營地扎在一條小路邊上,那是藍軍過去用來往巨蛙山運補給的通道。伊力布了個陷阱,在地下埋了顆大雷,又在上面埋了顆小的。一個人的重量不足以觸發大的,但可以引爆小的,小的可以引爆大的。我們又攔路放倒了一棵樹,接著就靜觀其變了。等了三天,終於等來一個車隊。一般車隊都有四輛車,但這次只來了兩輛輕裝甲車。我們一開始還以為那只是半途基地派出來換崗的普通軍人。當他們下來查看那根木頭時,嗬,伊力舉著望遠鏡說:『有個人的肩章上還帶星呢。』我們看著他帶頭走在前面,擺足了官架子,結果一腳就踩了上去。小雷引爆了大雷,當場就把他們炸死了,只剩下兩個人。一爆炸,我們就一路跑下去,發現輕裝甲車上沒別的,全是一箱一箱的補給品,多得我們拿都拿不了。」
「民兵來了,」薩拉特說,「他們衝破了北門。」
她在外面那扇壞掉的門邊,看見地上有拖行的痕迹。都是些寬闊的刈痕,像小河溝的源頭。她不必循跡而去,就知道它們通向哪裡。那邊不遠處,有一個碩大的火堆,焦黑的肉體尚未燃盡。
「西蒙每個月最多在這個帳篷里住一天,這你是知道的。」

她試著設想朋友和他的父親會去哪裡。也許,在那些棕色的低矮山脊背後,有著熙熙攘攘、燈火通明的北九*九*藏*書方城鎮;或者散發著芬芳的遼闊田野,上面栽著一排排橙子和柑橘,還有各種她聞所未聞的藍區瓜果,那兩個旅人沒準會在這樣一片農田上找到工作,得以棲身;或許,他們會被自己的口音或曬得乾裂的皮膚出賣,在踏進第一座城鎮之前就被擊斃。
「不會有事的。」西蒙說。他摟住妹妹,把她拉到身旁,她把剃得光光的腦袋擱在他肩上。「天啊,淑女,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大驚小怪了?那個只為跟人打賭就跳進糞坑的姑娘哪兒去了?」
「他們把他倆殺了,對不對?」達娜喊道,「媽媽和西蒙。他們把他倆殺了?」
「西蒙,你們不該在這外面慶功,」薩拉特說,「你們得躲起來。他們會來找你們算賬的。」
「我們什麼也沒偷。」他說,「我們跟他們打了一仗,這都是我們贏來的。你看了太多的他們的連續劇,聽了太多的他們的新聞了,於是你就以為他們不可戰勝。但他們也會吃敗仗。要是去掉他們的坦克,還有他們那些『鳥』,總之就是讓他們像孬種一樣躲在背後擺弄的那些玩意兒,要是純粹硬碰硬單挑的話,我們就能打敗他們。」
她在門外駐足片刻,試著鼓起勇氣,怕會在裏面看到什麼,她試著想象著媽媽的屍體,試著想象著那具軀體毫無生氣的模樣。但她卻不敢去想。相反,她的意志退縮了,編織出一個蒼白而稚氣的遁詞:我的媽媽不會死的,因為她是我的媽媽。別人也許會死,但我的媽媽不會。
「就一分鐘,我保證。」
過了一會兒,門開了,蓋恩斯走進房間,跨過毀壞的書架,繞過掀翻的桌子,在薩拉特對面席地而坐。他彷彿來自另一個世界,他的戰前西裝紋絲不亂,沒有沾上一點兒灰塵或血跡。
「寫這本書的人叫小約瑟夫·韋蘭,」蓋恩斯說,「是藍軍最高司令官的兒子。」
薩拉特回到蓋恩斯的辦公室。整個營區都瀰漫著一股煙火味,但這個房間卻充滿了一種截然不同的氣息:它來自精細的木材、紙上的陳年墨水、鋥亮的漆皮鞋,還有筆挺的西裝。
小夥子們沐浴在琥珀色的火光中,醉醺醺地唱著歌。西蒙轉向妹妹。「昨天我們幹掉他們一個人,薩拉特,」他說,「是條大魚。」
「所以這玩意兒到底是你們偷來的還是其他途徑得來的?」薩拉特問。
薩拉特雙手掩面。她全然沒有看見,就在那一瞬間,她老師的唇上浮現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沒時間了,」他父親說,「他們很快就會回大門那兒去。」
「田納西產不了這個,」達娜說,「太熱,起碼得弗吉尼亞。」
那人去夠她的胳膊,抓住了她。她把他推到牆上。兩人都摔倒在地,她壓著他,他倒在屍堆上。被她割開的部位已是血流如注。她把他壓制住,不停地捅刀子,現在他的脖子上已經沾滿了滑膩膩的鮮血。很快,那人停止了掙扎,她依然握著手中的刀,一進一出,一進一出,直到刺進那具身體深處,直到刀子遇到了阻礙。她失聲尖叫,猛刺他的後腦勺,顱骨卡住了刀子。她的左手從血淋淋的刀把上滑下來,握住了刀刃,手掌被攔腰割出一道深深的傷口。疼痛麻木了她。生命的熱量離開了那人的身體,但這一次,薩拉特毫無感覺。
伊力將一塊牛排攔腰切斷。「來,」他說,「我的分給你一半。」
「你知道嗎?北邊那些豬玀每天晚上都這麼吃。」伊力說,「你說你上回吃到這樣的牛排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見到屠殺的慘景,達娜尖叫不止。薩拉特攙著她的胳膊,把她的頭埋在自己懷裡。
馬丁娜在自己床上發現兒子又給她送來一個物資包。東西裝在一隻廚房料理機包裝箱里,紙箱頂蓋用膠條封得死死的。
南方自由邦軍隊的士兵們在往「碧溪」兩側碼放沙袋,他們一邊捂著口鼻,一邊咒罵著漫溢的污水那股濃烈的氣味。與此同時,薩拉特和她手下的女孩們在追逐被雨水沖走的紀念品。
「他們有個覺悟不錯的將軍交給我們的。」伊力說著,咧開嘴笑了。他少了一顆門牙,頭髮久未清洗,油膩膩地打著卷蓋在額前。像其他人一樣,他也好幾天沒洗澡了,但那天傍晚,溫暖甜蜜的煙火氣和令人著魔的烤肉味蓋過了他身上的異味。
「跟媽媽說什麼?」
她看見薩拉特,舉起手示意她過去。薩拉特握住女人的手,挨著她坐下來。女人身下的帆布已被鮮血浸透。她呻|吟著說了個詞,但薩拉特聽不明白。於是薩拉特就當她是在尋求安慰,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麼,只得從旁邊抓過一條援助毯,蓋住女人敞開的腹部。女人又把那個詞重複了幾遍,就徹底安靜了。
一個倖存的營區工作人員來到雙胞胎跟前,說:「你不能留在這兒,薩拉特。」
「不關你的事。」他說,「走吧,這跟你沒關係。」
「我有本新書要給你。」他說著,走到書架前,取下一本精裝書。薩拉特仔細瞧了瞧那本書。書是嶄新的,跟昨天才出版似的。書名叫《一名北方軍人在戰爭與和平中的成長》。封面上有個英俊的男人。迄今為止,蓋恩斯給她的書的封面上通常只有書名和作者。但這本書的封面卻完全被那個男人佔據了,彷彿他的面孔就是本書的主題。薩拉特盯著書封的半身像,看見他的衣服上綴有勳章,能看出那是一身軍裝。
「西蒙不是把她照顧得很好嗎?」達娜說,指了指薩拉特床下的箱子。
「它是我女兒以前的東西,」蓋恩斯說,「我想把它送給你。」
她們渾身濕透,打撈著一切具有實用價值或紀念意義的物品:相框、釣魚線圈、州旗、反抗軍旗,還有鑰匙,最重要的是鑰匙。
她挑開膠帶,打開物資包,拿起看到的第一樣東西——幾隻孱弱的藍區橙子——朝姐姐扔去。達娜用指甲劃開果皮,把水果舉到鼻子前,深深地嗅了一下。
「謝謝你。」
「大點聲,」西蒙躺在沙灘上說,他背靠著漆黑的船身,腳邊的溪水捲起層層細浪,「在田納西時他們都聽不見你說話。」

「求你了,求你了,」達娜哀求道,「你明知道不等你找到她,他們就會先找到你的。你一出去就會被他們殺死的。我不想失去所有親人,我不想失去所有我愛的人。求你別出去了。」
一股霉味瀰漫在空氣中。營區里,風暴帶來的破壞隨處可見,但也能看出復甦的跡象。無處可去的難民們像感染部位周圍的抗體一樣開始向沖毀的帳篷聚集。
她一動不動地躺在原地,看著這人向喬治亞走去,另一個火葬堆在那裡燃燒。他消失后,薩拉特沒再聽見別的腳步聲,於是站起身來,跑向那人剛剛走出的帳篷。
士兵們用白布蓋住屍體和遺骸,把他們放上擔架,再抬到等在一旁的卡車欄板上。一些戴口罩的人在寫字板上記數。記者對著死者拍照,並對倖存者提問,可倖存者們直愣愣地盯著他們,目光有如木雕泥塑。少數毫髮無損的人被迅速送上了巴士。
她在距離那條廢棄公路幾百英尺的一塊空地上找到了他們,一共十來個人。他們來時乘的是三艘摩托艇和一艘大點的化石燃料艇,這些船現在都泊在沙灘上,掩藏在楓香樹間。船側有幾個人正往下卸著木箱,每個箱蓋都釘得死死的。
伊力用刀刺穿牛排,給它們翻面,火舌噝噝作響,躥起扭動的烈焰。他隔著火堆湊近薩拉特。
薩拉特搖搖頭:「西蒙說他們只在大煙山南面戰鬥,專門對付那邊的軍隊。再往北,他們就該被藍軍抓走了。」
薩拉特轉向馬庫斯:「你就打算這麼走了,連聲再見也不說?」

「他們自稱『21世紀印第安納人』,」蓋恩斯說,「是軍人,但不在編製內,不過藍軍指揮官毫無疑問知道他們的……」
「管用,但她覺得你應該給大家都噴上。她覺得鄰居們看她的眼神都不對了,因為他們的帳篷全垮了,只有她的看上去還跟新的一樣。」
「嘿九九藏書,他們風暴後派來的那幫南方自由軍哥兒們還在嗎?」他問。
薩拉特向遠處的大門眺望。那些枝葉掩映的瞭望塔和陳舊的減速彎道看上去還是老樣子。
伊力的笑容又回來了。「我知道你沒那個意思。媽呀,我聽說你現在師從蓋恩斯了。」他大笑起來,「還有,聽說他愛死你了,說你比這兒戰場上的大多數男人都有種。」
薩拉特謝過他,走到坐在岸邊的哥哥身旁。
「我們肯定是要走的,達娜,我保證。但我們得考慮這些同胞。」
「這是什麼?」她問。
「你知道的,說我們要走的事啊,亞特蘭大什麼的。」
薩拉特轉頭對姐姐說:「我們很快就會團聚的,我保證。」
「但我們讀它不是為了這個。我們讀它,只因為他是我們的敵人。雖然整本書都在講他的事,其實有一半的內容都與我們有關,因為我們是他的敵人。我們讀它,是為了讀出那些言外之意,為了看清我們身上有什麼令他膽寒。」
「別再說他們了,」薩拉特說,「我不想再聽到任何關於他們的事。我不想再讀關於他們的書,不想記住他們的首都,也不想知道他們是怎麼欺負我們的。」
「可以這麼說吧。」她哥哥回答。
清晨,南方自由軍抵達營區,是一隊從亞特蘭大開來的士兵。他們的卡車隆隆地駛過大門,進入營地,後面跟著帶「紅色月牙」標誌的卡車和救援巴士,再後面是幾名記者。
薩拉特轉過牆角,在牆根發現了一排被捆綁的屍體,都是男人,有老有少。他們都靠牆跪著,排成一行,子彈洞穿了他們的身體,在牆上留下一團團殷紅的血跡。
「拿著這個,去發給那些失去帳篷的人。」她說。
西蒙哈哈大笑:「他們能找誰呢?他們什麼也不知道。他們就知道修圍牆,再放些『鳥』出來替自己干臟活兒。」
「別告訴任何人,」馬庫斯的父親說,「要是所有人都開始越境,他們會回來把我們全殺了的。」
他倆背上背著鼓鼓囊囊的行囊,手中提著雜物,父親的脖子上掛著一副觀鳥望遠鏡。薩拉特盯著他們看了一分鐘,見他們正往道路與溪流交會的地方走去,那裡過去曾有一座低矮的路橋。
「好吧。」
在這堆零亂的屍體中,她認出了一個熟悉的面孔。是伊力,就是她去找哥哥時碰見的那個弗吉尼亞騎兵。很快,他身邊的面孔一一浮現在她的記憶中:他們全是她哥哥的反抗軍戰友。
薩拉特嘆了口氣。她第一次跟姐姐提起自己有朝一日想去南方首府,加入南方自由邦政府時,達娜還笑她異想天開。「你以為一個路易斯安那難民女孩對他們能有什麼用啊?」她說,「你是不是還想去競選總統啊?」但日子一天天過去,達娜見營地里始終人滿為患,人們的日子過得一天比一天沒尊嚴,就漸漸對進城動了心。她開始向朋友們吹噓自己的打算,弄得薩拉特後悔不迭,覺得當初不該對她坦露想去亞特蘭大的事。
薩拉特把姐姐帶到一輛巴士跟前,上面已經坐了幾個沉默的倖存者。
「我為什麼要讀北方佬寫的書呢?」薩拉特問,「反正都是一派謊言。」
她帶著姐姐走出大樓。院子里,一些南方士兵正在滅火和搜查帳篷。
「我好無聊啊,」達娜說著,舉起雙腿,對著棚頂扭動腳趾,「我的無聊比骨折嚴重十倍。」
薩拉特走進帳篷。地上、牆上都有血跡,但依然不見人影。
馬丁娜拎起紙箱,相當重,有20磅的樣子。她沒把它打開,而是穿過用毯子做的隔簾來到女兒們的房間,把它放在薩拉特床邊。
「誰?」薩拉特問。
薩拉特瞧瞧桌上那個小小的罐頭,錫蓋已經撬開,裏面裝著一團團黑色的小珠子。罐身上的文字來自另一種語言,字母類似英語,卻發生了某種突變似的,看起來有些扭曲變形。標籤上有一個標誌,上面畫著一條魚和一頂王冠。
「我不知道。可能在埃麗卡·雅爾貝爾帳篷里打牌,也可能跟勞拉出去了。我不知道,不知道啊。」
達娜靜靜地躺在自己床上,瞟著妹妹。
馬丁娜不說話了。她經過女兒們的房間,回到自己屋裡。過去一年裡,她和她的雙胞胎女兒已經佔據了整個帳篷。西蒙搬到營地外去了,每個月只回來住一兩個晚上。
薩拉特繞著大樓走,軍人一看見她就舉起槍,喝令她不許動。一名士兵命令她跪下。但薩拉特依然站著,渾身浸透了鮮血。
「趕緊去發吧,薩拉特。」
那是一條麻繩項鏈,黑、白、紅三色的線用倒針牢牢編織在一起,形成一個繩圈。他在她頸后扣好項鏈,遞給她一隻小手鏡。她注視著鏡中的自己:項鏈在她皮膚上顯得粗糙而陳舊。
她回到自家的帳篷。門被踢開了,切斯特納特一家的物品被胡亂地扔在床上和地上。但裏面沒人。
「一個叫皮爾森的傢伙,」西蒙說,「是個將軍,掌管著田納西戰線上一半的軍力。」
薩拉特走得很慢,一直貼著牆前進。東南和西南方向隱約傳來男人的咒罵,聲音來自喬治亞和南卡羅來納片區。同時還有一些混亂的聲響:帳篷被拆毀,尖叫的女人突然被捂住嘴。也有槍聲,但不像一天前那麼急促、持久了。
「很好,」伊力說,「這可不能落到他們手裡。讓他們回亞特蘭大去吧,他們在那兒吃得夠好了。」
大屠殺前兩天,一場強風暴席捲了營區。雨從清晨下到傍晚,洶湧的黑雲之下,時而大雨磅礴,時而細雨紛飛。當一隊南方自由邦的軍用卡車載著沙袋趕到時,營地里已經有不少舊帳篷被沖走了,難民們只得進入管理大樓躲避。外面,污水和泥漿匯成溪流,大批不可再穿的衣物、廚具和絕無僅有的珍藏品無助地隨波逐流。水流匯入溝渠,溝渠匯入岔流,岔流最終匯入咆哮的田納西河。
北邊的藍區檢查點全都亮起了刺眼的探照燈,燈光掃過地面,勾勒出陰影中不計其數的人影。薩拉特躲到一頂帳篷後面,暗中觀察。
「它有什麼意義嗎?」她問。
穿軍靴的腳步聲遠去了,只剩下火堆還在遠處畢剝作響,薩拉特透過帳篷前門向外張望,看見了屍堆后的那堵牆。
馬庫斯搖搖頭:「爸爸一直在觀察。前兩天,那兒一個衛兵都沒有,隔離帶附近沒有一個藍軍士兵。我不知道他們都去哪兒了,但反正是走了。」
那不再是我的祖國……

「瞎了才能說明它地道。」西蒙說。他把腳踝埋進沙里,看樹榦上那幫小夥子唱歌。去年以來,他長大了許多,倒沒長高多少——她還是比他高3英寸——但變結實了。作為消遣,他在田納西河畔的反抗軍營地里跟騎士團的小夥子們一起擲裝滿沙子的牛奶罐玩,現在,他胳膊上隆起的肌肉像連綿的山丘。
「我們不能把媽媽丟下自己走,」薩拉特說,「到時候誰來照顧她呢?」
薩拉特聳聳肩。
她進了帳篷,見薩拉特和達娜坐在小床上讀書。達娜舉著一個平板電腦,屏幕上是《空翻》雜誌的專題,介紹的是黑海的時尚潮流,以及遙遠的布瓦吉吉北部最新的復古風潮。
那是西蒙所在的隊伍,弗吉尼亞騎兵團。不過,他們實際上與密西西比領土護衛隊、新祖阿夫兵團或其他任何反抗武裝並沒有什麼顯著的區別,都不過是些扛槍的男孩,散布在整條邊界上,處處找北方軍的碴兒。
「那不然呢?我們就在這地方待一輩子嗎?就等著下一場暴雨把這兒整個沖毀,等著這裏被『鳥』炸個稀巴爛嗎?我還以為你很有想法呢,什麼為政府效力,讓世界知道北方對我們做了什麼,云云。你一直說你將來會改變這一切。要是待在佩興斯,你屁都改變不了。」
她登上樓梯,來到管理大樓的側門邊,把耳朵貼在門上。沒有聲音。她打開門,向外張望。
薩拉特專註地望著蓋恩斯。她喜歡聽他說話,喜歡聽他抑揚頓挫的聲音,九*九*藏*書喜歡他的那些抨擊中所暗含的那片看不見的廣闊天地。即便她有時會跟不上他的思路,甚至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麼,她也會微笑著傾聽,只盼著能一直聽下去。
她明白他們一轉過牆角就會看見她。她來不及思考,順勢往地上一躺。她往死人堆里鑽,藏在屍體中間。剛才貼在她身上的那股熱量,這會兒完全包裹了她,填滿了她的毛孔。她躺在死者的血液、汗水和排泄物中。她的衣服上浸滿了這些東西,但她毫不在意,也沒理會那種氣味,只顧絕望地暗自祈禱:上帝啊,求求你,別讓他們看見我。別讓他們殺了我。
「很好玩嗎?」薩拉特說,「要知道,這東西喝多了會瞎的。」
薩拉特向北走去。亞拉巴馬也有軍隊進駐,他們把守著已被毀壞殆盡的隔離帶,但一名士兵已經在椅子上睡著了;另一個則在用平板電腦看電影,絲毫沒有察覺她的存在。他們似乎篤定那幫殺手不會再回來了。在他們身後,前一天晚上還亮如白晝的藍軍探照燈如今已是一片漆黑。
薩拉特把止痛藥放回去,又把紙箱塞到自己床底下,繼續看書。達娜剝著橙子,細細品味著每一瓣果肉,還把一塊果皮放在噘起的嘴唇上,像一撮小鬍子。她哼起歌來,歌名叫《茱莉亞的權利》,是最近流行的一首紅色民歌的頭幾個小節。去年夏天,這首歌紅遍整個「密亞佐」,並在田納西戰線以北遭到全面禁播。演唱者是一位名叫切麗林·西的鄉村歌手,薩拉特以她的名字命名了自己的寵物烏龜。
薩拉特坐到哥哥身旁的沙灘上。
「在哥倫布,北方人得花你難以想象的大價錢,才能買到它蒼白的複製品,」蓋恩斯說,「而你今晚就能嘗到名副其實的正品,免費的。」

女孩們鄭重其事地工作著。在阿爾伯特·蓋恩斯的鼓動下,薩拉特幾周前組織了一個所謂的俱樂部——算是她自己的童子軍了。她已經招募到了四名年輕的成員——亞拉巴馬的辛格爾特里姐妹,喬治亞的查理(她沿用了死去的弟弟的名字),還有密西西比的娜丁。來佩興斯營的兩個月前,娜丁在霍利斯普林斯遭遇了「鳥」襲,下顎受損。現在,那個皮肉模糊的部位裝著一塊金屬片,用以固定殘餘的下顎。娜丁一言不發。幾個女孩中,薩拉特最喜歡她。
馬庫斯從肩膀上卸下背囊。他比去年長高了些,但還是只到薩拉特胸前。他把手搭在她手臂上,說:「我們要走了,薩拉特,我們今晚就去北方,不回來了。」
「你們打算把那些貨都放在營地里?」

有那麼一會兒,她以為自己搞錯了時間。她估摸著那會兒應該是凌晨兩三點,屠殺應該已經持續了24小時,但外面卻亮如白晝。
有人正從遠端的牆角背後朝這邊走來,把薩拉特從癱軟中喚醒。從他們靴子輕輕落地的聲音和他們的話音中,薩拉特聽出他們是軍人。她聽見其中一個人說:「他們說天亮之前沒有紀律,全憑我們處置。」
「先嘗嘗。我不想讓你吃不下去。」
「可你要是不去,她會罵死你的。把它打開——我們拿點出來,到時候可以告訴她我們還剩了些沒發完,這樣不就皆大歡喜了?」
她看見了大門口的人陣。他們成百上千,成千上萬,全部身著黑衣,頭戴面罩。他們乘坐的舊卡車排成歪歪扭扭的隊伍,人下車時全部手持步槍、手槍和砍刀。在探照燈的照耀下,這些人看上去就像移動的墨點,黑色的四肢綴在黑色的軀幹上。他們匯成一個龐大的有機體,在隔離帶的縫隙間蠕動、掙扎。她一看見他們,就全明白了。
「別激動,」薩拉特說,「我沒那個意思。」
「嘿,淑女。」他說。他臉上掛著一道高飛狗式的笑容,身旁有一罐空了一半的怡然酒。酒氣縈繞在整片河灘上:那是一股甜香,來自放爛的水果、陳麵包、溪水,外加這幫小夥子能搞到的任何東西——從防凍劑、松節油到磨碎的止痛藥——只要能給這種烏黑的果汁加點勁就行。
「得了吧,你每天晚上都跟他在一起,他還讓你讀這讀那、跑上跑下的。你我都清楚,他就是給那些反抗武裝跑腿的,專門到這種地方來找那些蠢到願意穿上『農人工裝』、上哪個北方檢查點去把自己炸飛的傢伙。他就快設法給你套上『農人工裝』了。」
她關上門,撕下牆上的地圖,掀翻桌子。她推倒書架,然後把那些戰前樣式的西裝全部從衣架上拽了下來,把盤子在地上摔得粉碎,扯開那些陳年古書,撕碎書頁,折斷書脊。然後她癱坐在地上哭了起來。
「有多少人?」達娜說。
「可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啊。」薩拉特說。
傍晚,酒力退去后,她去北面看望自己的寵物。到了那兒,她發現,亞拉巴馬北側那些空帳篷儘管依然如故,但它們背後那片土地卻有些異樣。
西蒙指指天空:「我跟你說,上帝在看著我們呢,薩拉特。上帝一直在看著我們,我知道的。」
屍體在塵土上留下潮濕的印跡,還散發著熱量。薩拉特能在皮膚上真切地感覺到那股潮氣,它是如此真實,就像開水沸騰時冒出的蒸汽。她知道那是什麼,那是生命熄滅的熱量,是某種東西正在失去的熱量。
薩拉特從死人縫裡向外望,看見一個男人走出馬路對面的帳篷。他穿黑色牛仔褲,黑襯衫的下擺散在外面。他的褲兜里垂下一隻軟塌塌的黑色頭套。她看見了他的臉,跟營地里的男人沒什麼兩樣,像她平日里見到的那些人一樣平凡。他是她的同類,同族同種。
「嘿,把那個給我點兒,」達娜說,指了指一小盒止痛藥,「媽媽用不著那個。」
下午醒來時,薩拉特發現帳篷里只剩她一個人了,媽媽和姐姐都不知去向。她坐起身,伸手去夠床下的物資包。她從床頭櫃的抽屜里取出那管杏肉凍,往嘴裏擠了點甜膩的啫喱。幾分鐘后,她就徹底清醒了。
馬庫斯避開了她的目光,盯著地面。
「你會照顧切麗林的,對吧?」馬庫斯說。
「嘿,薩拉特!」一個半醉半醒的騎兵團成員喊道。他叫伊力,是個19歲左右的男孩,四年前從達爾頓來的。「喂,西蒙,你妹妹來了。」
她把姐姐帶到管理大樓側門,用蓋恩斯的鑰匙開了鎖。進去后,她鎖上門,兩人一起跑下樓梯,去地下的辦公室,一路關掉了走廊上所有的燈。
薩拉特直挺挺地坐在床上,手捧一本從蓋恩斯那兒借來的關於南方歷史的舊書。
薩拉特抓住姐姐的胳膊,兩人一同跑出帳篷。槍聲在外面回蕩,步步逼近。一些難民走出帳篷,問出了什麼亂子,但薩拉特這回什麼也沒說。
戰前,這條路能一直通到田納西,但如今,水位線以上只剩下兩道窄窄的混凝土路緣,標示著道路過去的邊界。路緣將將露出水面,有如兩條混凝土做的鋼絲。遠處,在那些禁止穿越的巨大紅色警示牌背後,是裝有帶刺鐵絲網的隔離帶和塗有樹形迷彩的狙擊塔,是藍色國度開始的地方。
薩拉特對男孩身上的那種延展性羡慕不已,羡慕他們在還是小男孩的時候,身體就能像童軍偵察兵一樣表現出成人的形態。她一生都對男孩的心思毫無興趣,覺得那只是一隻只單薄的紙風車,朝著顯而易見的方向轉動。但她卻渴望擁有那樣一個富有延展性而可以預見的身體——一個既能長得又高又壯,又不會引人側目的身體。
反抗軍都聚在溪邊。她還未見其人,就聽見岸邊傳來他們的歌聲、笑語和喧嘩。以往,他們傍晚渡溪時總是靜悄悄的,但這天晚上他們卻絲毫不掩飾自己的行蹤。
「哪來的肉?」薩拉特問。
「基本上都是吃的,」西蒙說,「我們會放一些在北面那些空帳篷里,但大部分都準備發給營里的人。大家真該好好吃一頓了。」
「聽說你們在慶功。」薩拉特說。
「我得去找媽媽,」薩拉特回答,「我會把書架和桌子挪開一點,給門開個縫,我走以後你再把門關死。」
「薩拉特,親愛的,把刀放下吧,」女人說,「沒事了,都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