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PART 3|2086.10 1

PART 3|2086.10

喬治亞州
-
林肯頓

1

太陽落山了。半途基地沐浴在暮色中,儼然一座用集裝箱和長帳篷搭建的紙殼堡壘。士兵們在瞭望塔上來回踱步。
中午12點整,她準時走上車道迎接那些女人。她們被熱得夠嗆,蜷縮在那輛三輪蹦蹦車裡,開車的女人名叫克莉絲汀,卻堅持要大家稱她為本特利寡婦。她的女兒萊斯莉坐在她的身旁,她的母親埃莉諾坐在後座上。
惡魔離開時,在他的身體上留下了痕迹。人們從數英裡外趕來觸碰它,親吻撫摸他額頭上的傷痕,並拜謁這位「奇迹男孩」。有時候,他們會坐在屋裡,默默無語。家中唯一的動靜來自廚房,保姆卡琳娜·喬德赫里在裏面一邊幹活兒,一邊哼著古老的福音歌曲。另一些時候,來拜謁男孩的男男女女會祈禱,偶爾也唱歌。還有一些時候,他們會激動得不能自已,哭著對他喊出自己孩子的名字。而那男孩則任由他們把自己當作某種化身,坐在那裡,一言不發,身上滿是人們顫抖的手,整個人像雲朵一樣安詳。
她花了大半個星期在燧石地道里行進,同時留心傾聽著巡邏隊經過的腳步聲,隨後又穿過叢叢灌木,才來到這樣的前沿地帶。她晝伏夜出,在山核桃樹的掩映下前進。在終於抵達這個山頭之後,她又等待了三天,吃的是脫水食品,排泄物就地掩埋。整整三天,她都緊盯著半途基地的南門,等待時機。
「怎麼啦?你今天氣不順還是怎麼的?才晚了不到一個小時嘛。」
薩拉特透過步槍的瞄準鏡觀察,士兵的腦袋在十字線上起伏,像漂動的浮標。
唯一的例外,是一尊難看的陶瓷瓜達盧佩聖母像,就立在西蒙的床頭柜上。雕像上布滿裂紋,而且比屋裡的任何檯面都更容易落灰。但薩拉特小姐嚴令禁止卡琳娜碰它。
她人還沒進屋,身上的香味就喚醒了西蒙——她知道他喜歡這種甜膩的香草香水。他笑著醒來,向她伸出手。她穿著他喜歡的顏色,都是些溫暖明媚的色彩——紅色、黃色,飄逸的裙擺上印著一朵向日葵。她在他床邊蹲下,他立即握住她的手。他坐起身來,在她臉頰上吻了一下,吻得漫不經心,嘴唇上還沾著睡夢中流出的涎水。這是一個進步——但她還瞞著雙胞胎。她們知道他已經能記起一些名字,也會回禮,估摸著他應該能自己穿衣了,但她們不知道他還萌生了愛意。
「你有客人了,」她說著,扶他站起來,拍掉他褲子上的泥巴,「付費的客人。」

卡琳娜脫下拖鞋,走到水邊。這裏的泥土呈焦糖色,腳底踩在上面感覺涼絲絲的。她望著起伏的波濤,那是大河浩蕩而遲笨的懷抱。對面,有個年輕人駕駛著一輛老舊的摩托艇,停靠在南卡羅來納隔離牆的牆根下。他拿出噴漆,在牆上塗上幾個紅色的大字:「KAB.」
本特利寡婦又從錢包里抽出一張500元的鈔票:「我們不要利息,也不要股票。我們只希望這錢能與他同在,僅此而已。只求庇佑他的神靈能夠眷顧。」
薩拉特把坦普爾斯通的瞄準鏡從塔頂那幾個年輕士兵身上移開。她瞄準了那名長者。他通身散發著一種距離感,一種拒絕。他的身材比身邊那幾個人矮小,體態敦實,疲憊畢露。她看見暮色在他肩頭的那四顆星星上閃耀。情報無誤,那是一名來自哥倫布的將軍。
他臉上調皮的笑容消失了。他摸回船上,開進水中,很快就消失了。
「你好,本特利太太。」他重複道。
「付費的客人。」西蒙說。
雖然大半輩子都生活在南方,但她仍會時常感到自己是個外人。她是醫生的女兒——父母都來自孟加拉,為人理智,思維敏銳,曾克服了極端的貧困和激烈的動蕩,沒工夫,也沒耐心多愁傷感。她父母年幼時,就曾遭遇過可怕的戰爭——經歷了躲避海平面上漲的死亡北逃、阿魯納恰爾大屠殺,以及四次失敗的春天革命——因此,他們畢生都致力於在自己所到之處減輕戰爭的創傷。
廚房有一道後門,門外是三級向下的樓梯,通向河畔那個斜坡上的院子。那其實算不得什麼院子,只是一塊空地——除了臨河那一面,其餘兩面看上去都毫無遮攔。空地從屋前的小花園向外延伸,過了灌木叢,一直鋪展到附近一片林地的邊緣,薩凡納河穿林而過,不斷辟出新的徑流。
卡琳娜摘下撬棍,門盪開,她把鐵盒搬進去,按指示把它放在一張工作台上。除此之外,屋裡空無一物——架子上空空蕩蕩,每扇窗戶上都掛著過去那種援助毯。薩拉特小姐不久就會回來,打開這些盒子,取出裏面的東西,帶到很遠的地方去,然後這裏就會復歸空無一物。不過在那之前,卡琳娜得把盒子原封不動地放在那兒,再把撬棍換成一把密碼鎖。其餘的時候,她都不得進入小屋;陪西蒙散步時,也不能讓他靠近那裡。
「我們還是等戰爭見了分曉再說吧,」卡琳娜說,「我可不希望自己最後跟了個戰敗的傢伙。」
亨利放下袋子,又回到船上,取來兩個上鎖的不鏽鋼盒子,小心翼翼地把它們放在袋子旁邊。接著,他和卡琳娜一起從船上卸下一桶柴油,把它搬往屋旁的避雨窖。卡琳娜取下掛鎖,兩人走下樓梯。
「請回吧,亨利。」卡琳娜說。
她拿著錢,想了一會兒對策。要是她想成全寡婦,就應該把盒子塞到西蒙床底下,放在《聖經》和枯葉旁。不然她還可以把它藏在避雨窖里,跟燃料桶放在一起。但要是放在這些地方,卡琳娜就得擔心錢早晚會被薩拉特小姐翻出來。那樣的話,她一定會操著她那沙啞、嚴厲的嗓音,九-九-藏-書把卡琳娜狠批一通,說她沒資格自作主張。或者,再往壞處想,她也可能一言不發,但有一天這筆錢就會不翼而飛,被貢獻給光榮的南方反抗事業。
在太陽能的驅動下,這台裝置每小時能濾出兩加侖飲用水,凈水會一滴一滴地緩緩流入藍色的飲水罐中。如果改用舊式化石燃料驅動,功率能提高一倍。不過,儘管卡琳娜很清楚,薩拉特小姐規定在這個家裡只許用舊式燃料,但太陽能板其實完全夠用了,所以,每當這位年輕小姐幾周不見人影,消失在田納西戰線以北的叢林中時,卡琳娜就轉而仰賴太陽的饋贈。達娜小姐只有妹妹在家時才同樣堅決,等薩拉特小姐一走,她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因此,每次薩拉特小姐一回來,屋子裡就會響徹那台老態龍鍾的柴油發電機的轟鳴,到處都瀰漫著柴油味。
「他感覺相當不錯。」卡琳娜說。她知道本特利寡婦討厭她插嘴,於是一逮著機會就這麼做。
卡琳娜打開門。三輪蹦蹦車的車胎在土路上無力地空轉了幾下。隨後,車子一路顛簸著駛向房子。卡琳娜跟在後面,慢悠悠地走回屋裡。她到達時,本特利寡婦和女兒正攙扶著寡婦的母親下車。那位老婦人——埃莉諾,身體已經快被肺癌掏空了,雖然她的女兒和外孫女總是想方設法用希望來煩擾她,但她卻早已坦然接受了自己行將就木的事實。
房子坐落在河邊,就在已經沒入水中的喬伊路與張伯倫渡口|交匯的地方。類似的房子還有幾幢,都分佈在東北至以利亞克拉克、西南至奧古斯塔的地帶上。這些房子都是些簡單的農舍,用廉價的木材搭建,有著乙烯外牆——其實就是預製件房,材料都是由薩凡納河上的駁船運來的。這種房子建於戰爭之初,只有30幢,這些年來,其中一座已經毀於雷擊造成的大火,另一座則被從天而降的「鳥」夷為平地:那台戰爭機器雖然完全失靈,卻依然致命。餘下的「福利住房」全部分配給難民居住,這些人都來自南方邦國最偏遠的地帶——都是一項黑暗六合彩的大獎得主,都是倖存者。
這天早上,河水蔚藍,水面倒映著雲朵,泛起粼粼白波。空氣濕潤,夾雜著泥土和廢氣的味道,此外還有一種氣味,來自隔離牆背後。一條笨重的疏浚船拖著一道烏黑的尾跡,緩緩地逆流而上。雨季過後的那幾個月中,這些船會在河上來回奔走,改變河床的面貌。
卡琳娜展開機器上的蝶形太陽能板,讓它們面向初升的太陽。漸漸地,它們開始吸收陽光。機器蘇醒了,吸濾機很快便嗡嗡作響。機器開始凈化河水,濾除泥沙和鹽分。這些鹽分來自遠方,那裡的海洋早已吞噬了沉沒的國土。
一艘反抗軍小艇開了過來。卡琳娜認出船頭上的青年是前騎士團成員亨利·亞拉巴馬。過去六個月中,大部分反抗武裝都被亞特蘭大的「反抗軍聯盟」收入麾下,不過仍有人無法割捨自己舊日的隊伍,於是把姓氏改成了自己出生的州名,以示抗議。
爭辯毫無意義。薩拉特小姐對妥協沒有興趣。
四名軍人爬上瞭望塔。她看出其中肌肉發達的那兩個是保鏢,保護著第三個人。那人比其他幾個都要年長,一頭銀髮伏貼地分開。他的制服跟其他人一樣,但人卻顯得與眾不同:他舉手投足間透出一種鎮定自若,在第四個人和塔上的衛兵為他指出地平線上的一些記號時,他氣定神閑地點著頭。
卡琳娜把鐵盒搬到院子一側,那兒有一間木工小屋,門上的合葉已經鏽蝕。門關著,閂孔里插著一根撬棍。
「去奧古斯塔待幾天唄,就一回嘛。」他央求道,「讓我帶你參觀參觀板道。那兒的酒吧老闆都認識我,包你玩得開心。」
卡琳娜離開河岸,去查看菜園。她之前跟薩拉特小姐提過,想種些蔬菜,於是一周之後,一艘反抗軍小艇就載來了大包大包厚實的黑土。這種肥沃的土壤來自東部,卡琳娜在上面種起了甜菜、蘿蔔、大黃、生菜,還有豇豆。不過,儘管她從不忘記澆水,它們也都挺過了酷熱和暴雨,但這些蔬菜就是不肯在外來的土壤里生根。
卡琳娜最初的記憶,全都跟戰地醫院、帶血的床單和戰場上雷鳴般的槍炮聲有關。她親歷過最後一次俄羅斯擴張戰爭,還有布瓦吉吉邊境上的一次次征戰。她第一次給病人做縫合時是14歲,第一次止血是在15歲。她對戰爭的了解,遠勝於這些異想天開、故作姿態的寡婦。
「還有件事,」本特利寡婦說,「我們想請你幫個忙。」
三個女人走後,她又回到屋裡。西蒙蜷在沙發上,膝蓋抵著胸膛睡著了。
這裏方圓幾英里內都無人居住,既不會被田納西猛烈的戰火波及,也不會有林肯頓和其他城鎮的人前來造訪。除了來觸摸西蒙傷口並祈禱的那些人之外,這裏幾乎就沒有別的訪客。守望著這片土地的,唯有居住在此的這戶人家、南卡羅來納隔離牆瞭望塔上的衛兵,以及每周用船運來食物和補給的反抗軍士兵。
薩拉特一直等到切斯特納特一家徹底安頓下來,生活有了規律,才開始離開哥哥、姐姐,到外面去闖蕩——她先是去了亞特蘭大,向負責調查佩興斯大屠殺的委員會提出申請,要求了解母親遺骸的情況,儘管她心裏清楚,那隻會是一團灰燼。一個又一個自鳴得意的南方政要向她致以問候和祝福,為她提供了自己助理的聯繫方式。他們讚賞她的堅韌不拔,稱讚她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

read.99csw.com
「我給你帶來一件禮物,」他告訴薩拉特,「一件對你工作有幫助的東西。」
他們回到河岸邊。亨利站住,瞄著卡琳娜,笑了。
「早上好,亨利。」卡琳娜答道,「你又遲到了。」
卡琳娜又回到河畔。岸邊有一台移動除鹽裝置,有冰箱大小,重量也差不多——為了把它運到上游來,反抗軍不得不動用了一條舊式的化石燃料拖船。它立在一個由幾塊2cm×4cm木料搭成的底座上,上面的軟管浸在微鹹的河水裡。
蓋恩斯曾訓練過她如何觀察這些東西。他會在小屋裡擺上一桌子物品——書、刀叉、一隻飛輪、一盒散落的撲克牌。東西每次都不一樣,位置也不盡相同。他會用床單把桌子罩住,再叫薩拉特進屋。隨後他會掀開床單,讓她看十秒鐘,再迅速蓋上。接著,他會讓她描述桌上的每樣東西,連最不起眼的細節也不能遺漏,比如撲克牌的順序、飛輪的孔數等等。
同時,她也明白,戰爭的創痛,是世人唯一的共同語言——那些來撫摸西蒙前額的人,沒有一個明白這個道理。生來就掌握了這門語言的人,散布在世界各地,他們念誦的禱詞不盡相同,他們篤信的空洞迷信也是形形色|色——但全都異曲同工。
女人把鞋盒塞進卡琳娜手中。保姆用餘光瞥見寡婦的女兒臉上閃過一絲不屑。
隨後幾個月,達娜的噩夢漸漸平息了,公眾對佩興斯大屠殺疾風驟雨般的關注也降溫了,記者和政客都不再前來,薩拉特這才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眼下唯一重要的事上:復讎,了卻宿怨。
「這是我們早上才從南方第一銀行取出來的。」她說,「銀行經理百般阻撓,但我們說了,錢是我們的,你們不能扣下。」
卡琳娜看著女人們順著土路遠去。有時,她十分鄙視本特利寡婦這種人,他們總是如此狂熱地篤信自己口中的禱詞和手中的念珠,輕信祈禱的力量。不過她之所以如此鄙視他們,主要還是因為這些年來,在照料這些人的過程中,她自己也耳濡目染,開始信起這樣的邪來——比如她開始試圖用祈禱驅散憤怒的「鳥」,驅趕隔離牆背後那些南卡羅來納人身上的疾病,還有,她相信鬼魂會在高粱面上留下足跡。


「早上好。」她說。
中午,來看他的女人們到了。她們早到了幾分鐘。卡琳娜透過客廳窗戶看到她們在車道盡頭的那道小門前徘徊。她讓她們等——她明白,要是早幾分鐘放她們進來,她們下次就會來得更早,而且其他人聽了,也會有樣學樣,最終打破卡琳娜好不容易定下的時間表。
「我能幫你的就是這些了,」喬說,「不管怎麼說,一切還得取決於你自己如何利用這些條件。槍是我們的,但命是你的。」
他不時會在地上發現一些紫色、橙色的花——那真是些奇異的生命,絲毫不畏酷熱和頻繁的風暴。有時,他會指指那些花,卡琳娜儘管並不認識它們,卻會編出一些名字:大蕊花、晨光、紫花、南方紫花。
本特利寡婦雙目緊閉,念念有詞,雙手顫抖,聲音哆哆嗦嗦。她母親望著她,順從地忍受著這一切,而她女兒依然盯著窗外流動的河水。
免得我的腳碰在石頭上……
卡琳娜對這一切心知肚明。但她跟別人不同,並不崇拜薩拉特小姐,也從沒把她奉為神明。她還是個孩子——才17歲,還不到卡琳娜一半的年紀。她從過去的經驗中得出結論,小小年紀就受過摧殘的孩子,會比任何軍人都更高效、更冷酷無畏。從新聞和鎮上的人的閑聊中,她也得知了這女孩的經歷。正因為知情,所以她能夠理解。但這並不意味著她一定就得欽佩薩拉特的所作所為。
她走出菜園時,看見切麗林正拖著步子慢慢穿過院子。卡琳娜剛開始為切斯特納特一家工作時,一度想不通為什麼每周的補給中還會有蝸牛和蟋蟀。隨後,有一天,她終於看見這隻烏龜邁著蹣跚的步子爬過菜園。
她帶西蒙坐到廚房桌邊的一張椅子上。接著,她回到他的房間整理床鋪。床上鋪著上好的床單,用的是反抗軍走私進來的上等布瓦吉吉棉布。
一個年輕的士兵在瞭望塔上來回走動,他緩慢而有節奏的步伐牽動著她的心跳。薩拉特了解他勝過他自己:一個北方鄉下的窮孩子——也許是貧農的兒子,也可能是出來逃難的,來自一片焦土的加利福尼亞,或是已被摧毀的南、北達科他,總之,是禁令之下的產油帶。她明白他參軍並不是為了獻身上帝或報效祖國,而是為了逃避——為了給自己創造一個機會,讓自己不再重蹈父親的覆轍,不必一輩子貓在太陽能板背後焊接,或泡在立體農場上沒過腳踝的屎湯里勞作。除此之外,幹什麼都行。如果這意味著他得扛起步槍,穿上帶棕色斑點的迷彩服,那麼好吧。她從沒和這名士兵說過一句話,在此之前也從沒見過他,但她已經看透了他的靈魂。
她把他帶回屋裡。他一走進客廳,本特利寡婦就恨不得從座位上跳起來撫摸他。


「天哪,那幫小子說得沒錯,」亨利說,「你真是老了,都不會尋開心了。」
薩拉特一動不動地趴在地上。她的褲子還有一點潮濕,靜卧時解的小便還沒幹透,這會兒,剛才打濕的地方已經冷卻僵硬了。她能感到小便沾在自己的腿毛上,一直流到了她赤|裸的腳踝著地的位置。
幾分鐘過去了。她站起來,向窗外張望。河上的黑影消失了。她出門走進院子,在九*九*藏*書了無生氣的菜園裡跪下來,在土壤里深深地挖了下去。她挖啊挖啊,一直挖到最下面那層泥土。她把寡婦的鞋盒放進坑裡,掩埋起來。
那名軍官的頭部進入坦普爾斯通的瞄準鏡。薩拉特深深地吸了口氣。她胸膛貼地,進入靜止狀態。頃刻間,薩拉特和她手中那個張著黑色小口的姑娘就處在同一條直線上。她扣動扳機,坦普爾斯通發出一聲沉悶的嘆息。還不等她唇上的蘆葦停止顫抖,薩拉特就知道了結果。
最難學的是靜止不動。幾日後,她終於打中了易拉罐,也漸漸掌握了狙擊老鼠的技巧,但每當蓋恩斯命令她在某處完全靜止、待上幾個小時,她還是感到力不從心。有幾次,她趴在地上睡著了,樹林里的蟲子都爬到了她身上。他說,這種狩獵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要與周遭完全融為一體,成為土地。但她真想動一動啊,簡直想得快瘋了。

送走來拜見他的那些泣不成聲的朝聖者之後,她會利用那幾個小時帶他到林子里散步。在許多日子里,在薩拉特小姐又去往某處秘密地點,達娜小姐也去了奧古斯塔港之後——這裏只剩他們兩人的時候,他們就會牽手漫步。
那女人摸到三輪蹦蹦車的後座底下,拽出一個鞋盒。她當著卡琳娜的面打開盒子,只見裏面裝滿了一卷卷紅鈔——數額足有10萬之巨,也許還不止。
薩拉特一動不動地蟄伏在一座土丘的平頂上,藏身於一片灌木和蘆葦叢中。她身後是綿延起伏的丘陵,一直延伸到喬治亞邊界,邊界附近的地下,密布著反抗軍的地道網。她前方1英里左右,屹立著半途前沿行動分支基地的南牆,那是田納西戰線上最大的北方軍事指揮基地。再往前,就是晚霞浸染的大煙山了。

院子里,晨光把楓樹灰色的樹榦照得纖毫畢現。樹木纖細孱弱,在微風中顫抖。樹上偶爾會掉落一片血紅的楓葉,卡琳娜會把它拾起來,悄悄地把收集來的樹葉夾在一本舊《聖經》里,再把書藏在西蒙床底下。等葉子變得鬆脆了,她就把它們碾碎,加到那男孩的洋甘菊茶里。她相信這種紅色的葉子有治愈作用,也相信西蒙正在痊癒。
有段時間,她會一連幾個星期待在塔拉迪加附近的森林里,蓋恩斯在那裡有座搖搖欲墜的小屋。他會教她射擊。起初,他問她願不願意把自己變成武器,也就是成為北方人口中的人彈。她並沒有被這個選項嚇住,但一想到要拋下達娜,留她獨自照顧不能自理的哥哥,她就感到良心不安。但她依然渴望殺敵。於是,蓋恩斯從架子上取下他那把舊獵槍,讓她學著狙擊柵欄柱上的易拉罐。
卡琳娜是早上到的,她開著三輪蹦蹦車一路顛簸,沿著那條土路從林肯頓一直開到切斯特納特家所在的沙嘴邊緣。她抵達時,這所房子的住戶們還在酣睡。
本特利寡婦的丈夫一年前死在東里奇一次失敗的反抗軍突襲中,自那以後,她就終日穿著黑色長袖上衣和黑裙,並要求母親和女兒也學她的樣子。那身衣服鬆鬆垮垮地掛在老太太枯槁的身體上,呆板、鬆弛,像一面濕透的旗幟。
「睡得像個小寶寶!」卡琳娜從廚房裡喊道。

本特利寡婦捧著西蒙的臉,說:「親愛的,今天感覺怎麼樣?」
她很快明白,在暴行中倖存,就意味著成為傷痛共和國的榮譽使節。她的悲傷,必須遵循某些約定俗成的準則。徹底崩潰、睚眥必報,都有違這些準則。但她也不能無動於衷、徹底諒解。社會允許她和那些與她同病相憐的人以一種亦步亦趨的方式緬懷親人,他們可以捧著親友的照片在報紙的鏡頭前擺好姿勢,可以加入熱鬧但百無一用的遊行,也可以呼籲各方消除流血事件,彷彿流血事件是害蟲、是流浪漢,可以被清除、被驅逐。而她只要遵守這些準則,在這個框架內哀悼,就依然能獲得公眾的廣泛同情。
「放這兒就行。」
卡琳娜開始做早飯。西蒙只吃水嫩的炒蛋,不加鹽,不加黃油。中午一看見他眼皮開始打架了,她就會給他做個三明治,塗上巧克力醬和杏肉凍。他吃下去,會一連幾個小時都精神抖擻、生龍活虎。
她很清楚盒子里裝的是什麼。而且,她也大概猜到了薩拉特小姐的身份,只是沒有說破。其實不少人都知道,儘管他們向來避而不談。在林肯頓,切斯特納特一家頭上彷彿帶有聖人的光環:他們是大屠殺的倖存者,南方大業的捍衛者。在亞特蘭大,政客們會給他們寫信以示支持。在奧古斯塔,沒有一個碼頭工人不知道他們的大名,沒有一個酒吧老闆會收他們的錢。
這就是她的工作——切斯特納特一家的保姆,「奇迹男孩」西蒙·切斯特納特的保姆。名義上,她受雇於南方自由邦,儘管亞特蘭大從不按時給她發工資,也沒兌現當初承諾的報酬,但她還是照干不誤。她學過護理,在戰爭初期和中期都曾照料過南方的倖存者。
她回到客廳時,女人們已經開始了她們那套儀式。本特利寡婦膝上放了本《聖經》,一手握著她母親的手,另一隻手擱在西蒙額頭上。三個人看上去就像在進行一場癲狂的信仰療愈佈道,正在驅逐惡魔,凈化靈魂。
她學會了拆槍、上膛,學會了揣摩著它的脾氣。每次達到人槍合一的境界,她都會用紅色指甲油在黑色的槍托上塗個小小的鉤,儘管她只是用它射殺了一隻無九九藏書處可逃的老鼠。她為自己的武器命名為坦普爾斯通,以紀念第二次內戰中第一個真正的反抗者,那個在傑克遜除掉合眾國無賴總統的姑娘。
亨利把船開上卡琳娜所在的泥岸,拋下船錨。
他送給她的是一把步槍,一件精良的武器。這把20式狙擊步槍是藏在一個米袋裡隨物資援助船夾帶進來的。蓋恩斯那把舊槍根本瞄不準的許多東西,它卻能以外科醫生般的精準將其鎖定。
「你明知道我告訴過你別坐得離岸邊這麼近。」卡琳娜說。他沖她揚起臉,笑了。他的臉頰圓潤而光滑,一笑起來,臉上的肌肉就改變了形態,流露出敬畏的神色。
她把幾個女人領進客廳。「喝點什麼嗎?」她問。
有一回,達娜小姐難得真情流露地向卡琳娜透露切斯特納特一家過去一直住在大河邊、圍牆下。他們始終受到羈絆和圍困——困在滄海桑田中,困在一成不變里。
然而今天早上,她看見了一株新芽:一根嫩芽孤零零地破土而出。它綠得寡淡,簡直慘白,她也知道它活不下來。但興許,它會在土壤之下、在根鬚生長的地方留下某種遺傳因子、某種指南,這樣她下次播撒在這裏的種子,也許就能多一些冒芽。
「放這兒。」卡琳娜指著菜園旁的一塊地方說。
他喜歡看斑駁的船隻身後彎彎曲曲的尾跡,也喜歡聽枯葉在腳下碎裂的脆響,還喜歡陽光落在他後腦勺時的溫存,那附近已經長不出頭髮了。
她關掉電視,收拾了頭天的碗盤,然後走進廚房。所有東西都原封不動,跟她昨晚離開時一樣。操作台上撒著一把高粱面。她每天晚上都會撒上一把,記下形狀。早上再對照自己的記憶,查看麵粉有沒有變形,據此推斷是否有鬼魂來過。她瞧瞧麵粉,沒有東西來過。
「他不過是個男孩,克莉絲汀,」卡琳娜說,「他又不是銀行,他沒法付利息,也不會炒股票。他只是個男孩而已。」
卡琳娜微微一笑:「多謝你送來的東西,亨利。我一定會轉告薩拉特小姐,說你來過了。」
「卡琳娜,甜心,能幫我的媽媽和我泡點茶嗎?」本特利寡婦說,「她嗓子疼了一早上了。」
「早啊,甜心。」他說。
「你好,本特利太太。」卡琳娜授意西蒙。
「你想讓我拿它怎麼辦?」卡琳娜問。
因你要為我吩咐你的使者,
在我行的一切道路上保護我;
「那你跟我回去嗎?」他說。
她正思來想去,忽然看見一個黑影閃現在廚房窗外的河面上。她本能地蹲下,躲在操作台背後,等那隻「鳥」飛走。她知道它們會漫無目的地投下死亡,並且知道它們今天要是真選中了這裏,那她應該早就沒命了——不過她還是在操作台背後躬下腰,條件反射般地求生。
他們要用手托著我,
卡琳娜把茶端上桌,但女人們卻視而不見。本特利寡婦已是念念有詞,她每次登門都會重複同一段禱詞,一段她已爛熟於心的讚美詩:
薩拉特知道那些軍人指的是烈士們出現的地方——男男女女從那裡走出楓香樹叢,胸前綁著釋放地獄之火的武器。他們大都在距大門100英尺開外的地方就被擊斃了。要是他們肩上扛著火箭筒,藍軍的炮塔就會估算火箭的飛行軌跡——還沒等火箭彈落地,發射者就早已死於非命。反抗軍對此心知肚明,也知道這些襲擊根本無濟於事,但黑森森的楓香樹叢中依然每隔幾天就會走出一件行走的武器。
祈禱完畢,本特利寡婦擦去淚水,陷入一種宣洩過後的深深倦怠,並且還想儘可能多地跟西蒙待一會兒。但她付費的時間已到,卡琳娜把三人送回車上。離開前,本特利寡婦付了探訪費:500元紅鈔。卡琳娜接過錢,謝了她。
卡琳娜把袋子搬進廚房。裏面都是稀缺品,全是鎮上買不到的東西:烏龍茶、蝦殼繃帶、人稱「跌打葯」的止疼葯、西蒙的抗痙攣葯,還有來自俄羅斯聯邦的魚子醬。
切斯特納特家那台聲嘶力竭的發電機就藏在這裏。舊式化石燃料那甜蜜而苦澀的氣息不由分說地瀰漫在這間陰冷潮濕的屋子裡。它的這股氣味總能喚起卡琳娜早年的記憶,讓她回想起自己在地球另一端度過的童年:加油中的軍用吉普,狂野而永不熄滅的油井大火,借頭燈的光線包紮的傷口。對她而言,舊式燃料的氣息,就是戰爭的氣息。
卡琳娜把裙子提到膝蓋以上,涉入河中。她側身跨過亨利身旁,拎起一大袋補給品。隨後,這名反抗軍戰士又扛下來三袋。
戰爭以相同的方式摧毀他們,把他們變得同樣膽怯、憤怒、復讎心切。在和平富庶的時代,他們看似迥然相異,可一旦失去和平與財富,他們卻又如出一轍。所以,她明白,適用於一切戰爭的口號其實非常簡單,就是:換作是你也一樣。
她放下槍,端起望遠鏡,對準地平線。門外那條倉促鋪就的瀝青路上騰起一片熱暈,它上升均勻,表明四下無風。她掃視著自己和基地之間的那片樹林,與瞭望塔里的士兵尋找著同樣的目標:不自然的陰影,筆直的線條,樹叢中發亮的黑鎳色閃光。
「幫我們存著就行。」本特利寡婦說,「佩興斯那事以後,局勢又惡化了。南方自由邦和『反抗軍聯盟』在亞特蘭大爭奪執政權,但兩派都控制不了局面。戰事愈演愈烈,大家不過是在坐等藍軍攻破田納西線南下。你知道,到時克肖總統肯定會關閉銀行,免得『密亞佐』破產。我們只想請你幫忙保管一下——放在小夥子那兒就行,只要那樣就行。我們會付錢的。」
小屋在這裏已經有些年頭了,比房子還久,甚至比那些樹木還久——那時,海水還沒有淹沒沿海的城市,橫行的河流也沒有沒過先前的堤岸。小屋的九九藏書外牆用的是一種蒼白而多節的木材,上面塗著紅褐色的條紋,像是木頭生了銹。
一開始,他教的東西她怎麼也學不會——那支槍的確不大好使,瞄準器歪了,扳機也不牢靠了,但這些並非全部原因。真正的原因,在於她對不久前經歷的一切還記憶猶新。她望著那些易拉罐,給它們安上當晚襲擊佩興斯那幫北方佬的臉孔。她在這樣的幻象面前不能自已,怒髮衝冠,極度渴望摧毀那些將她摧毀的兇手。怒火包裹著她,就像止血帶一樣,儘管會導致她部分壞死,卻讓她得以存活。
卡琳娜討厭看到一身黑的寡婦們。在她看來,她們就像自己製造的廢墟,永遠屈從於那些或魯莽、或愚蠢、或僅僅是倒霉的男人,而且她們就算再虔誠,那些男人也都早已死去,永遠入土了。
這回,她終於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好啊,西蒙。」她說。
「早上好。」西蒙回答,模仿著她的節奏、她的語調。她幫西蒙脫下睡衣,換上乾淨的白T恤、運動褲,他最近腰圍見長,撐滿了褲腰。她把他近來上升的體重,還有腰上新長出來的那圈肉,都當作痊癒的信號。在搬進這所房子的頭幾個星期里,他除了牛奶和蘋果泥,什麼都吃不了。在一個可怕的早上,他的家人發現,他對熟肉的氣味懷有強烈的恐懼。而現在,他開始進食了——儘管像個小孩一樣挑食厭食,但起碼能吃東西了。
「能見到西蒙,我們真是太高興了,」本特利寡婦說,「去把他請來吧。」

丈夫們從來不會穿一身黑,他們不會用那種沉默的宣言來束縛自己,也不會因為苟活下來而不得不在所有人面前表現得悶悶不樂,儼然一面行走的喪旗。丈夫們可以大發雷霆,可以上前線為親人復讎,以牙還牙。卡琳娜覺得,這進一步證實了只有在戰時,世界才會變得像男人們一直期待的那樣,簡單、兇殘而無拘無束。她認識的一些女人後來再也沒用過自己的名字——她只記得她們叫這寡婦那寡婦——但她從沒見過一個某某鰥夫。
在奧古斯塔港附近,這面隔離牆宛如一幅生動的壁畫,但在這樣的腹地,灰色的水泥牆面上卻幾乎空無一物。上方瞭望塔里的士兵眼看著這個年輕人搞破壞,卻全然無動於衷。就算那人準備把鉤子搭在這堵30英尺高的壁壘上,爬進那個「凝滯州」,他們估計也只會袖手旁觀。他們只關注那些試圖逃離南卡羅來納的人,深夜裡的每聲槍響,都只衝著一個方向,為著一個目的。林肯頓人說,河邊那些零亂的樹林里全是這些距自由僅一步之遙的南卡羅來納冤魂,但實際上,這一帶要算整個紅區最安全的地方之一了。
「我幫你扛進去吧,不費事兒。」
「水吧。」萊斯莉說。這個十來歲的少女一屁股陷進沙發里,坐在遠離媽媽和外婆的那一頭,盯著窗外流動的河水。
卡琳娜把西蒙留給她們,進了廚房。她燒上水,從食品櫃里取出幾包密西西比早餐茶,她可不打算把上等的好茶浪費在這幫訪客身上。客廳里,本特利寡婦還在撫摸西蒙的臉蛋。
佩興斯大屠殺之後的頭幾周,是一段最黑暗的日子。這所相當於血腥錢的房子讓她們感到陌生:姐妹倆每天晚上都睡在一起,房間里徹夜燈火通明,窗戶也用木板封得密不透風。頭幾天夜裡,達娜無法入睡,她僵直地躺在薩拉特身旁,確信那些抓走媽媽和哥哥的人還會回來抓她們。到了第五天,幾個南方自由邦的軍人從醫院給她們送來了那具一息尚存的軀殼,也就是她倆以為早已死去的哥哥。面對此情此景,達娜失聲尖叫,因為這意味著屠殺將無休無止。
做好早飯,卡琳娜就去叫醒西蒙。與這所房子里的所有房間一樣,他的房間也是四壁蕭然:一張床頭櫃、一個衣櫃,還有他的床,即是全部裝飾。薩拉特小姐對房子的裝潢做了規定:那就是沒有裝潢。牆上不挂圖畫或照片,客廳里不擺花瓶,前廊上甚至連一塊門墊也不放。過去,屋頂曾有過一個鐵藝風向標,就是一隻站在旋轉箭頭上的公雞——結果,切斯特納特一家搬進來的第二天,薩拉特小姐就爬上去把它給拆了下來。
一天,喬來到小屋。薩拉特從沒見過蓋恩斯在那裡接待過任何訪客,但喬那樣子卻像來過無數次了,彷彿他也跟蓋恩斯一樣,是這所房子的主人。
「親愛的,你昨晚睡得怎麼樣?」她問,「睡得好不好?」
但這一切對薩拉特而言根本無足輕重。那些哭哭啼啼的寡婦來看望她哥哥、撫摸他的額頭時,她就讓雇來的保姆卡琳娜去應付。此外,南方自由邦的政客有時會專程驅車從亞特蘭大趕來,給切斯特納特一家頒發牌匾和裝裱過的《團結宣言》,或請求與佩興斯大屠殺的倖存者合影,每當這時,她就會從廚房偷偷溜掉,到樹林里晃悠,直到他們離開。這些合影照片留存至今的極少,全都散落在南方政權的檔案中,或夾在那些作古政客的檔案里。在這些照片上,只有達娜與亞特蘭大那些志得意滿的傢伙站在一起,笑得無比燦爛,但完全是強顏歡笑。
春天和風細雨,棕黃的薩凡納河裹挾著泥沙奔流。儘管奧古斯塔就是河上最後一個深水港了,但較小的貨船卻時常深入腹地,一直開到哈特韋爾。船隻在隔離牆的陰影中逆流而上,在那道牆的背後,就是全面封閉的南卡羅來納州。船隻行駛緩慢,滿載著穀物、太陽能板和走私武器,貨物由「密亞佐」政府軍、反抗軍或雇傭軍把守。
卡琳娜把她們留在客廳,自己出門來到後院。她看見西蒙正坐在反抗軍剛才停靠的泥岸上,往水裡扔著樹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