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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拉特盯著那支煙——她能看見紙卷裡層透出幾個字,畫著一張簡單的地圖。「謝了。」她說。
「這是我在這兒的最後一年了。」她說,「你1月再來,我就走了。」
「那能有什麼壞處呢?又不等於你背叛自己人。萬一北邊那些醫院真有什麼法子能治好他呢?」
對薩拉特而言,這些全都毫無意義,不過是不安的男人之間可笑的地盤爭奪戰。南方自由邦、反抗軍聯盟,還有那些在邊境戰場上控制著不少地盤的編外隊伍,幾乎每天都會產生新的摩擦,爭議包括該由誰來開設學校、徵收賦稅,該優先把誰家的烈士畫入壁畫等等。她既見過他們公開爭執——通過各種目空一切、自吹自擂的演講,也見過他們採取更為務實的辦法——在亞特蘭大和奧古斯塔的密室里私下商談。他們的所作所為,令她作嘔。她覺得他們不過是些自大而圓滑的船長,為星圖上早已過時的邊界爭論不休,絲毫不顧敵軍的炮彈正把自己身下的船隻炸成碎片。
只有死者才有資格登上壁畫。後來,這種儀式變得十分風靡,以至於開快艇的小夥子人人都在船上備了梯子,方便人們爬到高處去。紅色士兵們從瞭望塔上俯視著寄託哀思的人們,然而,不論這些人爬得多高,多麼容易栽進牆后的「凝滯州」南卡羅來納,他們都絲毫不干涉。最終,奧古斯塔這段隔離牆被完全塗滿了,壁畫開始向上下游蔓延。
燈光暗了,天花板上的喇叭里炸響了震耳欲聾的搖滾樂。
普林斯·溫德爾坐在櫃檯後面。他盯著門口看了一會兒,試圖辨認來客。等薩拉特湊到跟前,他才終於認出她來,露出了笑容。
「好姑娘。」
那人瞟了主人一眼,笑容漸漸消失了。
「你還在等什麼?」擂主的教練問。
薩拉特在裏面找一首以前聽過的歌,是她喜歡的一首慢歌。播放器正面倒是有一個顯示屏,不過早就壞了。於是她只好一首一首聽過去,一直聽到要找的那首。音響里傳出波本威士忌般混濁的鋼琴聲。整首歌恍如一件破碎的晨衣:
「不可能。」
「看樣子又不用賒賬了,寶貝兒。」一個碼頭工人衝出酒吧時說。
「反正也沒人會賒給你。」說話的是小萊拉。
薩拉特知道姐姐會在哪裡過夜:第七街的法爾戈船運大廈。大樓佔地一個街區,有著辦公樓的外觀,裏面密布著領航員的培訓宿舍、船運管理辦公室和海關辦公室、供外國船員住宿的旅舍,還有南方自由邦的北喬治亞州政府。
那裡的一切都是謊言,而且是最無恥的那種,即在戰時假裝一切如常。一想到姐姐會置身其中——跟某個心不在焉、欲|火中燒的男孩躺在某個骯髒的鋪位上——她就覺得噁心。
「你真夠朋友。」她說。他又掃了一眼門口。
現在,「尤夫西」賽場上只剩下兩名選手了,而且其中一人顯然大勢已去,一般而言,在這種情形下,打斷鼻樑就意味著比賽終結,這樣雙方都能體面退場。挑戰者要做的,只是棄賽或躺在地上不動;並且無論他選擇哪一種,觀眾都不會怪罪於他。於是擂主停止進攻,跪在挑戰者身上等待。
此外,餐館里還有一些人,來自那些拒絕加入「反抗軍聯盟」的隊伍——他們從屋子另一頭的幾張桌子上朝這邊張望,捕捉著四分五裂的戰時南方乍隱乍現的細微裂痕。
那是一家咖啡館,老闆名叫普林斯·溫德爾,已近百歲高齡,一輩子都住在喬治亞沿海一帶。「內遷運動」開始后,他成了最後一個留守者,也是唯一始終堅守自己土地的人,即使土地已不復存在。
船長轉過身。「嗬,瞧啊,這不是全奧古斯塔唯一的純爺們兒嗎?看在上帝的分上,都給我起開!」他一邊說,一邊踢開燒烤架旁兩個癱在休閑椅上的亞特蘭大大學生,「每個月這會兒,這兒就成了個動物園——你知道的,一有賺頭就這樣。」
「你當然知道,就是不肯告訴我。」
「水下的地形會變。有的地方上個月還挺深,這個月就變淺了,不是每天出海的話,你還真弄不清楚。」
當晚,屏幕上擠滿了滯留的船隻,它們本來早該逆流而上,向奧古斯塔進發了,此刻卻在那艘擱淺的貨船後面排起了長隊。工人們呷著兌水的怡然酒,詛咒著自己的霉運。
馬庫斯的目光越過薩拉特肩頭,盯著大門。
桌旁有幾張薩拉特見過的面孔:那個叫亨森的著名走私販,奧古斯塔副市長領航隊隊長,還有三個男人,穿著緊繃的西裝,看樣子可能是亞特蘭大來的政府官員。戰時南方四分五裂的政治版圖,決定了「反抗軍聯盟」與南方自由邦的高級官員之間不能公開來往,因為雙方在和平問題上存在分歧。但在奧古斯塔,人們可以暫時無視這些條條框框。
「你知道他們的兩個哥哥都已經死了嗎?」布拉格說道,就跟他們不在跟前似的,「其中一個在費耶特維爾附近遭遇了前沿突襲——藍軍就算沒把他殺死,現在也肯定把他關在天知道哪個狗洞里了。另一個套上一身『農人工裝』,偷偷越過了電網。他一路北上,都到肯塔基了,結果在一個檢查點被打死了,還沒來得及引爆身上那玩意兒。他倆的行動都是經過我家老頭子首肯的。兩個小夥子之前都沒摸過槍,但他還是點了頭。」
「能幫我個忙嗎?」馬庫斯說。
「不。」
她在姐姐身旁坐下。達娜的髮絲翻卷,有如波浪,在陽光下泛著巧克力色,此時還散發著椰子和茉莉花的香氣。薩拉特眼前已經浮現出奧古斯塔那幫小夥子對她垂涎三尺的模樣。
「小點聲行嗎?」薩拉特說,「你想弄得盡人皆知啊?」
「和平不會再有了。」薩拉特說,「他們既然愛做夢,就讓他們做去吧。」
「他們怎麼這麼高興?」布拉格問一個保鏢。保鏢詢問了一名服務員,回來后在老闆耳畔嘀咕了幾句。布拉格漸漸笑逐顏開,他轉向薩拉特。
布拉格哈哈大笑。雖然他眼睛盯著達娜,留意的卻是她妹妹。他身上有一種自然而然的魅力,這種特質只屬於鐘鳴鼎食之家的子嗣,或白手起家的富紳。他臉上自帶微笑,嘴裏戴著牙套,雙眼有如槍膛,彷彿始終處在鏡頭前。他有一種罕見而優越的天賦,與人說起話來總是親密無間,彷彿他口中的每個字,都是朋友間最珍貴的秘密。
薩拉特轉身面對她,說:「轉過來。」
大萊拉搖搖頭:「還就是那一條船。想不通吧?他們派去一個領航員,一個叫布倫斯維克的毛頭小夥子——拿執照還不到一星期呢,就去給打頭的禮物船領航。結果呢,他用的是上個季度的航路圖,把他們帶到南邊老遠的地方去了。那可是這個月的第一艘禮物船啊,他就讓人家擱淺在哈金森礁上了。」
「對了,你朋友布拉格也在這兒。」他說。
「就一會兒嘛,」達娜回答,「你才睡了不到一個鐘頭。」
「不知道。」薩拉特說。
軍人走進屋裡。普林斯·溫德爾跟他打過招呼之後,很快就回到廚房,去給他準備他的老三樣。
「那邊是遇上風暴了還是怎麼了?」
「過來。」薩拉特說。
壁畫很長,畫在南卡羅來納隔離牆上,長度差不多相當於十個街區。眼前的這一段,紀念的是含冤而死的南方人,圖畫和照片佔滿了牆面,沒有露出一丁點兒水泥。每天,快艇都會從河岸上送來一批北方襲擊中的倖存者,他們可以在牆上畫下親人的面孔,或貼上他們的照片。
「他配不上你。」
酒吧老闆娘聳聳肩:「老樣子。今晚不走運,有人說那條船還得好幾天才動得了。大家都開始擔心自己賒的賬了,怕沒錢付上個月的賬單。」
燈光亮起,人群散去。通常,來看比賽的年輕男子在離場時都熱血沸騰,走在板道南面的背街小巷裡,隨時可能為一點摩擦而大動干戈。但今晚,人群沉默不已,安靜地消失在帝國酒吧或雷諾茲街上別的酒吧里。
在薩拉特·切斯特納特看來,這個算式其實十分簡單:敵人侵犯她的同胞,她就必須回敬敵人。她十分清楚,除此之外,別無他法。灑出去的鮮血無法收回。
薩拉特和達娜抵達奧古斯塔時,酒吧都已人滿為患——裏面不僅滿是等待物資援助船靠岸的人,還有從「密亞佐」各地到城裡來看「尤夫西」的遊客。
他走進廚房,一面給客人準備咖啡,一面接著描述著上個月的風暴。薩拉特坐在離櫃檯最近的桌旁等待。很快,她聽見另一艘小艇停到了平台下。一名藍軍士兵爬上梯子。
「好好說。」小萊拉回答。
眨眼工夫,擂主已經站起身來。他狂怒不已,騎到對手身上,不停毆打,直到教練、觀眾,連同所有目睹這一切的人都看出,那人已經死了。
「是她做了什麼嗎?」
她從院子一頭看見保姆卡琳娜在廚房裡忙活,一邊和麵糰,一邊哼著《雅各的梯子》。這女人身上有一種東西令她感到異樣——並不僅僅因為她來自遙遠的孟加拉群島,其實,她的舉止和口音中早已沒有了故鄉的痕迹——她太愛笑了,也顯得太過安適自在,不像是在別人家裡,也不像是跟另一家人生活在一起。薩拉特看得出來,西蒙已經喜歡上她了:每當她一靠近,他就會睜大眼睛,綻放笑容。薩拉特也知道這女人沒有任何過錯,但她卻生出一個執念,總想提醒那女人注意自己保姆的身份:她不是切斯特納特家的一員,永遠不會是。
「還行。」薩拉特說,「蓋恩斯的朋友海勒醫生上個月又來了一趟,說他們在跟『紅色月牙』搞個什麼項目,就是把有傷病的南方人送到匹茲堡的大醫院去。我跟他說,那樣我寧可讓西蒙死。」
「你明read.99csw.com知道肯定不止一會兒,」薩拉特說,「再說為什麼要示好啊?咱又不在他手下幹活兒,也不為『反抗軍聯盟』或別的什麼人效力。」
「沒有人能置身事外。」薩拉特說。
船長用手拭去額角的汗珠,又在牛仔褲上蹭蹭手:「他要是找你麻煩,你就告訴我,我會給他點顏色瞧瞧——我才不管他老爸手下那幫反抗軍小崽子聯合不聯合呢。」
醒來時,噩夢的餘味會久久地逗留在她的毛孔中。每每此時,她就會感到一隻溫暖的手在撫摸她的頭,有個聲音在說:「沒事的,漂亮姑娘,沒事的。」
「他們不需要知道別的,只需要知道你們乾淨就行了,」大萊拉說,「你、你姐姐,還有你哥哥,特別是你哥哥。你們之所以乾淨,是因為你們在佩興斯經歷過磨難。那些政治家、反抗軍,甚至還有佈道的,他們說得確實好聽,但不像你們這麼清白。所以他們才寄錢給你們,才會寫信說要為你們祈禱。就是因為你們乾淨。」
「城堡」曾是一座博物館的圓形大廳。那是一座精美高曠的廳堂。中央的圓形地板上鋪著軟墊,但很薄,要是有人狠狠地摔在上面,骨頭就會與下面的大理石地磚一同震顫。
「家裡人都還好嗎?」大萊拉問。
一個亞特蘭大人站起來祝酒,他喝得醉醺醺的,話都說不利索了。他先是扯了一通南方精神、崇高的自由事業之類的玩意兒,不過很快就說起車軲轆話來,最後還是布拉格打斷了他:「不如這麼說吧:敬南方,祝勝利。」
「沒有,只是她給人那種感覺。我不知道她到底怎麼看我們,她究竟想要什麼。」
「是不是你乾的?」他問。
「除非他們有時間機器,否則治不了。」
到了傍晚,碼頭管理員撥動開關,點亮了懸挂在板道一側的聖誕彩燈。板道建在雷諾茲街防波堤頂端的平台上,高20英尺。堤岸外側幾乎與河面垂直,只有幾處相對平緩,上面建有階梯,能通向領航員宿舍或泊船碼頭。堤岸內側是個平緩的斜坡,清晨,能看見許多醉得不省人事的酒鬼在這一側沉睡。
「有人要來咖啡館找你?」薩拉特問。
「比賽時有個人說禮物船才到河口就擱淺了。」達娜說。
但事實上,不成文的準則形成了一個嚴密的體系,約束著這場混戰,這些榮譽法則對突襲做出了限制,規定了躲避時間。例如,選手不得襲擊明顯正逃向出口的對手。但選手即便違反這些規則,也不會受到什麼實際的懲罰。
「我的天!」薩拉特說,「那就沒意思了。」
「哪兒啊?之前倒是有一場,叫『沃爾特』,是四天前從海灣刮來的六級風暴,不過到了佛羅里達海上就立馬平息了。這會兒也就是下點雨,刮颳風了,沒準還是讓禮物船的船長們在邊境外面吃了點小苦頭,但也算不了什麼。」
佩興斯的泰勒艱難地將重心移到右腿上,此刻,他左腳的腳踝又青又腫。現在場上只剩下他、擂主「幽靈」和一名臨場加入的選手,一個名叫格雷森的龐然大物。
薩拉特和達娜在板道上站了一會兒,望著港口。在冬天的狂風暴雨之後,海浪時常會衝破防波堤。今晚,水波涌動,有如黑亮的糖漿。海上一片空茫,連那些巨型貨輪也都不見蹤影,按理說,它們中的第一批此時應該已經到港了。

薩拉特脫下衣服,把上衣蒙在燈罩上,輕柔的燈光由橙黃轉為血紅。T恤上印有南卡羅來納州州旗,只不過把藍色的背景換成了紅色。
河水帶走了她的味道,也洗去了凝結在她胳膊和腿毛上的污垢。她很小的時候,爸爸曾告訴過她,從前,在河流還沒有溢出防波堤時,她的祖先中有人就葬在密西西比河畔。但最終,河水決了堤,吞沒了附近的屋舍和良田,甚至吞沒了死者的墳塋。河水奔流不息,他說,它一路狂奔,一路掠奪。
她抵達桑德花園時,已是下午時分。河流的入海口荒蕪蒼涼,卻有一種獨特的魅力。岸邊一排龐大的碼頭隱約可見,不少航運公司都在此設立了辦公室,而最後一批打撈蛙人也都是從這裏出發,去海底的薩凡納城中心尋寶。
薩拉特在不少房間的牆上見過這種照片——照片的持有者對它們懷著一種儀式般的鄭重,彷彿懷念某物時,只要足夠虔誠,就能喚回那件事物本身。
「你該進去打個招呼的,」達娜說,「西蒙今天心情不錯。」
「漂亮姑娘,」達娜說,「你回來我真高興啊。」
「我的小姑娘!」她一邊擁抱薩拉特,一邊說,「蓋恩斯說你很快就會過來,見到你真是太好了。」
「我們不需要資助,」薩拉特說,「每星期都有人從整個紅區寄信來。我從沒見過他們——我知道其中有些人家裡連個尿壺都沒有,結果還給我們寄來一包一包的錢,就跟我們這兒是教堂似的。我們可不是教堂,不用他們來搞慈善。」
「老天,」薩拉特說,「連條船都弄不進來,我們還怎麼打勝仗啊?」
燒烤架上騰起滾滾濃煙。美食飯店的老闆、退休船長艾薩克手拿一把芭蕉扇,站在卡車兩個空洞的車燈孔之間。他身材高大,上身赤|裸,汗流浹背。儘管卡車沖他噴出一連串橙黃的火星,但他那張藏在大檐帽底下的面孔卻依然顯得泰然自若。熏黑的烤盤上煙氣升騰,後面那座紅磚教堂恍若一個遙遠的夢。
大萊拉指指他們:「你想知道誰會永遠支持戰爭嗎?去跟這些人聊聊吧。在他們眼裡,戰爭永遠不會結束。我敢打賭,大多數給你寫信的人還沒被摧殘到這種地步。他們要麼跟戰爭擦肩而過,要麼就是失去過親朋,或聽說過某場屠殺,但那跟這完全是兩碼事。事實上那些寫信的人只是在你們對面隔岸觀火,並沒有你們那種經歷,也不想去經歷。他們也不像你們這麼年輕,大都到了一定歲數,都還記得這世界過去不是這樣,也見過和平。你要是見過和平,肯定也希望它能重現。」
「怎麼樣啊,老夥計?」薩拉特說。
為了保持「尤夫西」離經叛道的南方競技本色,組織者拒絕為其訂立任何書面規則,嚴格來講,每個月走上競技場的12名選手不受任何條款制約。
「你怎麼跟他們說的?」
大屏幕顯示著船隻靠近和駛入河道時的位置及狀況。每當某艘物資援助船需要領航員或打算雇幾名幫忙卸貨的碼頭工人時,屏幕上就會彈出一條提示。
「所以呢?假如你置身事外,你難道就不會去嗎?」
貝爾·勒貝爾最忠實的回頭客主要有兩種——一種是領戰爭撫恤金的傷殘軍人,他們會長時間枯坐在幾張靠里的桌子旁,花著亞特蘭大發的錢,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另一種則是「海狸鼠」,也就是領航員、拖船或牽引船船長,還有那些深更半夜給緝私隊開快艇的人。這幫人會坐在酒吧一隅,聚在後牆上一塊大屏幕周圍。
比賽十分激烈,但始終無人倒地。到了第12分鐘,12名選手依然悉數屹立。人群掌聲雷動,為難得一見的「12——12」奇觀喝彩。但到了第15分鐘,一半的選手都離開了賽場,其中四人是自己走下去的,渾身是血,一瘸一拐;另外兩個是由小丑拖下去的,已經失去了知覺。像往常一樣,選手們接二連三地湧向出口。一旦無須再承受第一個倒下的恥辱,這些人就瞬間失去了對疼痛的忍耐力,那些自覺獲勝無望的人在遭遇鎖頭或十字固時,幾乎是欣然就擒,這樣他們就能申請棄權了。
「他們每個月都來,」薩拉特回答,「怎麼還會搞砸呢?」
「他們問能不能把賬掛在下個月的船上,怕萬一這些船掉頭走了。」
「沒。不過誰知道會不會有人進來呢。」
不過薩拉特感興趣的只有一位拳手,一個名叫泰勒的老將。她早年還在佩興斯營的時候就聽說過他,大屠殺前,他曾在那裡生活過。她對他和他的家人知之甚少——不知道他們有沒有隨他一同離開,如果沒有,其中是否有人倖存。她只知道他曾住在南卡羅來納片區,已經打了將近十年的比賽,身體遭受了不可治愈的創傷,要知道,這項賽事的選手,平均職業生涯只有四個月。

「他還在受訓呢。誰上崗之前不得先學習呀?得培訓。」
「老的還是小的?」薩拉特問。
「今晚你要去見你的帥小伙嗎?」薩拉特問。
布拉格轉向保鏢。「去『城堡』里加幾個位子,」他說,「這下我們可要好好慶祝了。」
主持人在擂台邊宣讀了選手名單。其中有幾個是新手,賽方之所以選中他們,多半是因為他們塊頭夠大、下巴夠方,看上去起碼能在台上屹立好幾分鐘。
薩拉特側耳傾聽。外面的樓梯上,傳來小萊拉輕盈的腳步聲。她推開門。脫去圍裙的她更顯纖巧,站在薩拉特的影子里,彷彿一個奶白色的幽靈。進去之後,她轉身關上門。
房間那頭傳來陣陣鬨笑和掌聲,打斷了他們的對話。人們在餐廳里傳著一句什麼話,聽到的人無不歡快地罵罵咧咧,要求再喝一輪。
達娜笑了。「你說你覺得誰配得上我呢?」她拉過妹妹的手,吻了一下,「回頭見,漂亮姑娘。」
最先出手的是泰勒,他一瘸一拐地向格雷森逼近。但還不等他揪住對手,格雷森就舉手認輸,邁向出口。看台上爆發出一陣噓聲,人群被激怒了,不滿這位尚有餘力的選手竟選擇了投降。選手退場時,他們用花生和爆米花砸他,喊他膽小鬼,說他有辱賽場。格雷森一言不發。他很快被領出那扇大門,進了選手區。那是一間經過改建的展廳,位於昔日博物館的深處,曾用於陳列恐龍化石。
薩拉特謝過她。兩人擁抱之後,大萊拉就回家去了。她家住在板道往南十個街區,遠離河濱的喧囂。
薩拉特望著下面領航員宿舍里的人。屋裡亮著燈,他們在飲酒、打牌,消磨時間,盼著有人來把他們調到河口去。那條寬闊的航道離沉沒的薩凡納舊城不遠,河流在那裡匯入海https://read.99csw.com洋。一些人已經上了拖船,準備去救援擱淺的船隻,因為這活兒得花上一整天,再說,儘管領航員的收入在奧古斯塔的合法職業里幾乎要算最高的,但他們依然用得著這筆錢。


那晚,薩拉特臉上頭一次露出了笑容。
布拉格已是酩酊大醉,邀請姐妹倆跟他一起回木排客棧,這個周末,他和他那一行人包下了那裡所有的房間。不過他顯然只對雙胞胎之一感興趣,而姐妹倆都拒絕了他的邀請。
圓形大廳的內圈,用圍欄圍出一個八角場,圍欄很高,一直延伸到二樓的看台。觀眾大都坐在看台上。但在一樓的擂台外圍還有二十來個座位,都是留給奧古斯塔那些達官顯貴的,比如南方政府的首腦,亞特蘭大的名流,在城裡度周末的外國船長,或者,其他一切有錢有勢的人。
小萊拉打了鈴——要打烊了。薩拉特把杯中的怡然酒一飲而盡,搖搖晃晃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她經過傷兵們的座位,上了樓。那幫人正準備動身前往廉價汽車旅館或外戰老兵俱樂部(現在已經改成了內戰老兵俱樂部)。她上樓時貪婪地盯著小萊拉,後者與她四目相對,卻一言不發。
薩拉特厭惡那地方。對她而言,它意味著冗餘的虛飾,是她祖國的行政機構為自己的存在尋找的借口。實際上,裏面的海關辦公室腐敗不堪,旅舍是明目張胆的妓院,而地下室里那些臨時儲物間幾乎全被走私販壟斷。
「她就在我們家裡,不是嗎?反正她總是一個勁兒對西蒙和那些願意聽她絮叨的人說,她才不關心誰輸誰贏呢,管它南方北方,只要別再打仗就行了。說得好像要是藍軍明天就攻進亞特蘭大,她也會張開雙臂歡迎似的。你知道她父母住在北方吧?是戰前不久搬過去的。」
「這兩位是達娜和薩拉特·切斯特納特,」他說,「佩興斯營大屠殺的倖存者,驕傲的南方愛國者。我很榮幸能跟她們交上朋友。」
水手出門時給了她一個飛吻,她則回敬了一根中指。
她遞給薩拉特一把房門鑰匙。「趕緊睡會兒吧,」她說,「房間都按你的要求準備妥當了。」
姐妹倆在主人身邊坐下。他把她倆介紹給在座的人,聲音洪亮,確保來來往往的隨從都能聽見。
「那他們讓什麼給拖住了?」薩拉特問,「卡住的肯定不止那一條船吧。藍軍是不是又查得嚴了?」
小萊拉順從了。薩拉特把她的馬尾辮撥到一旁,親吻她後頸上那個喬治亞文身。「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吧,」她說,「但今晚,你是我的。」
薩拉特笑道:「大家都巴不得離開南部沿海那些鬼地方,你還要回去?」
每月一度,船隻會運來豐富的貨物,形形色|色的人都會聚集到這座城市裡來碰碰運氣。他們中有船工、走私販、反抗軍、領航員,還有外籍船長及其船員。此外,這裏還雲集著休假的水手,全都隸屬於那支無能的南方海軍,他們孱弱的艦隊早已把海上控制權拱手讓給了藍軍。每個月總有那麼幾天,港口上那些臨河的酒吧、妓院和客棧終日人聲鼎沸。
「為什麼要在意她的看法呢?」達娜問,「她不過是在這兒工作而已。」
薩拉特微微一笑。她喜歡小萊拉跟自己較勁,這一點小萊拉也知道,因為這會讓接下來的一切更顯甜蜜,能將粗糲化為柔情蜜意。薩拉特渴望的正是這份粗糲。她要的不是愛,而是得到愛,付出愛。她用乾澀的舌尖舐過小萊拉的肌膚,所到之處,驚起一片汗毛倒豎。她渴望去感受愛,就像感受骨骼斷裂;她渴望用另一種語言嘶喊,一種她甚至從不知道自己早已通曉的語言,它從她唇齒間無聲地落入枕席,有如存入保險庫的秘密;她渴望疼痛,並希望小萊拉也分享她這份渴望。
小萊拉悸動的心跳在床墊的彈簧中回蕩。薩拉特背過身去。吊扇緩緩轉動,在她們頭頂上漫不經心地畫著圈。
馬庫斯隔桌推來一支香煙:「這個月我就搞到這一條信兒,是個車隊,四輛輕裝甲車。他們會在拉塞爾岩洞附近穿過田納西戰線,裏面可能會有某個去參觀前線的戰爭辦副秘書長。」
不一會兒,酒吧里安靜下來,只有那些領戰爭撫恤金的人還在竊竊私語。這些人——今晚來了半打——都比薩拉特大一二十歲,但看上去卻遠遠不止。她對他們知之甚少,只知道那個少了一條腿的叫內森什麼的,他旁邊那位叫傑布,左半身癱瘓;其他那些總坐在貝爾·勒貝爾昏暗角落裡買醉的傢伙,不管今晚在不在場,身上都帶著各自的傷痕,有些傷看得見,有些傷看不見。
她讓自己在姐姐的呼吸中平靜下來,嗅著姐姐腿上的皮膚的味道。她沉浸在這首搖籃曲之中——沒事的,漂亮姑娘,沒事的。但她始終緊閉著雙眼,因為她知道姐姐的聲音和氣味不過是一場海市蜃樓。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想象,是她的大腦為了抵禦殘留的噩夢而虛構的幻影。她一旦睜開雙眼,就會發現姐姐不在身邊。
她感到小萊拉的手指在自己脊背上循著一道傷痕遊走。那道傷口又細又長,從左肩上一直延伸到後背中央。
擂主瞅准了下手的機會,飛起一腳踢在對手腫脹的腳踝上,撂倒了對方。隨後擂主立即騎到對手身上,迅速地連出三拳,打斷了挑戰者曾無數次受傷的鼻樑。
薩拉特搖搖頭。「天哪,」她說,「你還這麼年輕。」
「呃,起碼你還活著回來了。我爸派出去的人很少能做到這一點。」
她趁著黑暗越過山丘,爬過乾枯的溪床,跨過北美楓香樹腐爛的樹榦。幾周前向林子里進發時,薩拉特研究過地形,記下了山坳和狹縫的位置,這些地方的樹木最為茂密,便於隱蔽。
「聽說你到半途去了,」他說,「真的假的啊?」
「晚上好啊,女士們,」布拉格說,「見到你們真是太高興了。坐吧,坐。」
那幾個亞特蘭大人不久就離開了。布拉格的幾個夥計填補了他們的位置。其中有兩個「鹽湖兄弟」:特勞和科恩希爾。
隨後她趕回港口。她能看見藍軍的海關船在東面等待,知道她的朋友會再在那裡停留兩日,然後回到半途分支基地。她回憶起自己最後一次在佩興斯見到他的情景,想起自己親眼看著他沿那兩條細細的水泥鋼絲踏入未知的國度。自那以後,對他的任何選擇,她都沒有絲毫怨言。
「你把他做掉了,」馬庫斯說,「那邊人人都他媽的在談論這件事。這是繼總統在傑克遜遇刺后,藍方最高級別的傷亡。」
「待在這兒還不如回去,」女孩說,「我可不想一輩子給醉醺醺的『海狸鼠』端盤子,打掃他們的嘔吐物,最後有天醒來,發現自己已經成老萊拉了。在那兒,我起碼不用整天提心弔膽,也不用擔心藍軍當晚就會越過田納西,一把火把那兒燒成灰。」
「你怎麼能讓我睡著呢?」薩拉特說。
「好了,別閑扯了,」布拉格說,「我們開始吃吧。」
「哈哈!老的這陣子連起來尿尿都夠嗆了。是那個小子,還把他的人全帶來了。」
一個樹樁上,放著一把摺疊剃刀和一瓶桉樹油潤膚乳。薩拉特在河邊坐下,把腦袋剃了個乾淨。她又坐了一會兒,看河水流逝,感受著抹了潤膚乳的頭皮上那份清新涼爽,任由微風吹拂她的皮膚。接著,她站起來,穿上衣服。
「怎麼弄的?」小萊拉問。

昨夜在我夢裡,你蠢動似蜜
快艇靠岸時,姐妹倆走進木屋,抬出一批新的密封鐵盒,搬到等在岸邊的船上。
布拉格轉向薩拉特繼續說:「但他在你的事情上卻絲毫不肯讓步,根本沒法想象讓一個女孩去上陣殺敵。要不是蓋恩斯對他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他是絕對不會變卦的。不管怎麼說吧,他肯定想見見你,這樣你就可以去求他開恩了。那樣他說不定還會再給你一次機會。」
「不礙事,」達娜說,「我們反正也準備進去把你這兒吃個底朝天呢,一星期都沒正經吃飯了。」
大萊拉嘆了口氣,給自己斟上一杯怡然酒:「那些信呢?蓋恩斯說你把信都寄回去了。」
薩拉特繼續向河中走去,一直走到雙腳懸空,然後脫下衣服。她任由河水帶走那身污衣,整個人輕盈地浮在水中,一|絲|不|掛,渾身只剩脖子上那條蓋恩斯送的項鏈。河水散發著泥土和水草的氣息,也帶著她的體味:那是一周未洗的臟污,她的腋下和雙腿間都生出了一股醋酸味。她喜歡自己的味道,帶著它行走四方,就像帶著自己新生的嬰孩。這會兒,她圓睜著雙眼,潛入水底,把它獻給了河流。
「你知道的。」
布拉格和切斯特納特姐妹就坐在那裡,絕對的黃金位置,旁邊就是拳手們即將出場的兩扇大門。看台上落下無數的爆米花,同時傳來陣陣粗魯的咒罵。
屋外的港口,人聲鼎沸。船員們一上午都在忙著卸下一箱箱貨物。到了中午,薩拉特不得不睜開眼睛時,人們已經開始再次往船上裝載貨物了。
薩拉特眨眨眼睛。
「你不也一樣?」
薩拉特穿過樹叢,走下河灘,踏入水中。她喜歡水流舔舐皮膚的感覺。頭天晚上逃離半途基地時,她曾踉踉蹌蹌、磕磕絆絆地穿過一叢薊草,胳膊和肩膀上被划滿了傷痕。這會兒,皮膚上的傷口刺痛起來,灼燒難耐,宛如滾燙的鐵板上濺出的油星濺到身上。但這也同樣,以一種獨特的方式,讓她感到愉快。
她抄小路回家,剛過傍晚的時候就到了。她帶著沸騰的腎上腺素繞過小木屋,向東走進樹林。她專註地走著,數著自己的步子九_九_藏_書,一直數到500。走完最後一步,她來到一片林中空地上,不遠處就是河岸。她跪下來,挖開土壤,掩埋了步槍。她沒有留下任何記號,埋好之後拍拍泥土,讓它看上去平坦無奇。隨後,她走回家中。
「但假如他們能呢……」
「該死的,」薩拉特說著,站起身來,「跟他們一起就沒法吃得舒坦。我們早去早了吧。」
掌聲雷動,大門盪開。拳手們赤腳登場,渾身只著短褲。有幾名選手扎著頭帶,套著護臂或護腿。這些護具的顏色都十分鮮明:全是紅黃綠,上面繪製著各式圖案,有閃電、虎頭,還有南方旗幟上的星星。選手們身上文著十字架、《聖經》經文、帶刺鐵絲網,還有親人的名字。他們目不斜視地走進圍欄,毫不理會觀戰的人群。很快,燈光亮起,音樂漸弱,欄門關閉了。12個男人站在裏面,相互打量著,謀划著進攻路線。
「最近低調點,據說他們要為半途基地的事展開報復。現在人人都確信他們要讓那個老傢伙的兒子來主持戰爭辦,而他會把前線掀個底朝天。我不知道他會怎麼做,或者什麼時候動手,但我保證他肯定幹得出來。」
堤岸還跟昨晚一樣熱鬧,不過熱鬧是另一種勞動,而非放鬆。到了晚上,等這個月的生意做得差不多了,禮物船也開回大西洋了,奧古斯塔就將再次縱酒狂歡,屆時臨時駐足的水手們又將散盡千金。隨後,這裡會漸漸安靜下來,在本月第三周之前,起碼一半的酒吧會索性關門歇業。
「茱莉亞!」他說,「能再見到你真是太好了!」
「不想被你打死的話,他會棄賽的。」教練說,「你該幹嗎幹嗎吧。」
「不賴,」普林斯·溫德爾說,「好光景啊,這個月。風暴跟我們擦肩而過。不過天哪,上個月可真不咋的。」
她們的聲音滲出單薄的窗戶,被淹沒在港口的嘈雜聲中。窗外,「海狸鼠」們駕著起重機和卡車,準備騰空禮物船上的貨物。貨船就快來了,船上滿載的物資包、帳篷材料,還有援助毯將被分發到紅區各地。隨後幾天,貨船將在這場以物易物的交易中獲得豐厚的回報,再次裝滿貨物:來自南方制衣廠的成箱成箱的服裝,亞拉巴馬沿海那些血汗工廠製造的廉價電子產品,還有亞特蘭大的立體農場出產的蔬菜瓜果。隨後,貨船將駛離港口,在經歷了收穫與付出之後,奧古斯塔又將復歸平靜。
酒吧老闆娘笑了,是苦笑。薩拉特懷疑那笑容背後有某種類似同情的東西。「時候不早了,」她說,「他們一晚上都會在碼頭卸貨,明天制衣廠的經銷商也會到這兒來,到時候又會有一場三天三夜的狂歡了。」
過去兩年來,萊拉16歲的女兒小萊拉一直在店裡為客人斟酒。此刻,她正踩在一個玉溪煙箱子上,越過吧台向外張望。她能叫出所有熟客的名字,而對薩拉特,她了解得更多。
戰爭期間,南方的心臟是亞特蘭大,但造血器官卻是奧古斯塔。在肆虐的風暴和高漲的海水侵襲下,東部沿海的大部分地區都被吞噬殆盡,於是,這裏就成了整個紅色國度賴以生存的港口。每逢月末,外國船隻都會從世界各地駛來,停泊在城市東南150英里處的海上。船長們會在此等待領航員來帶領這些龐大的船隻繞過沉沒的海濱城市,前往奧古斯塔港口。
「去南邊的瓦爾德斯塔,我的媽媽就是在那兒長大的。她的親人都還在那兒。」
服務員清理了餐桌,又端來雪茄和白蘭地。雪茄都來自過去的加勒比島嶼,十分昂貴,基本都是絕版。煙霧在空氣中瀰漫,氣味清甜,帶有泥土的芬芳。
達娜摟住妹妹的肩膀。薩拉特倒向她,蜷起身子,把頭擱在姐姐腿上。
「那幫小夥子怎麼樣了?」大萊拉問,指指酒吧一角的那群「海狸鼠」。
薩拉特走到窗前。儘管有那盞慢悠悠的吊扇,但屋裡還是潮乎乎的。她抬起窗戶,倚在窗前,赤身裸體地感受著薩凡納的微風。在明亮的日光下,板道看上去陳舊而飽經風霜,幾個醉漢睡在自己的嘔吐物中。一艘貨輪擋住了河面,但薩拉特依然能看見對面那幅巨大的烈士壁畫。
「那他們就在那兒乾等?」
蓋恩斯在岸邊的一間倉庫里存放著一輛摩托艇,泊在21號碼頭上。薩拉特把它取出來,開到海上。
布拉格湊近薩拉特說:「你的老鄰居腳受了傷。」
換作別的南方人,要是膽敢為北方人服務,肯定早被抓起來了。但普林斯·溫德爾既老邁又固執,因此,即使他固守年輕時的和平觀念,也不會有人追究,而他這家小小的咖啡館,則成了戰時美國本土上唯一的中立區,南北雙方在這裏達成了一種心照不宣的休戰狀態。
「我不會求任何人,」薩拉特說,「你家老爺子對我來說什麼也不是。他不是我的頭兒,也不是我爸,我不必徵得他的同意。你要是有話要對他說,就自己去說吧。」
像每場「尤夫西」接近尾聲時一樣,擂台墊上已經布滿了一道道乾涸的血跡,這區區幾名選手,讓擂台顯得格外空曠。出於本能,選手們都後撤幾步,好喘一口氣。格雷森的右眼上方豁開一道大口子,他用胳膊上的護套拭去血跡。人群很快對這種毫無進展的場面失去了耐心,開始起鬨,要求他們開戰。
「沒你,我可辦不成。」薩拉特說。
一個喝得微醺的水手赤|裸著上身、吹著口哨踉蹌地走下板道。他是個新手,剛剛站完在港口上的第一班崗。他頭戴一頂北歐海盜帽,是件小孩子的道具,上面有一對熒光綠的塑料犄角。他路過貝爾·勒貝爾時一抬頭,瞧見了窗前赤身裸體的薩拉特。他停住腳步,打量著她,顯得有些踟躕。終於,薩拉特忍不住了,向前猛地一傾,彷彿要撲向他似的。他嚇了一跳,後撤一步,幾乎從板道摔到下面的碼頭上。薩拉特沖受驚的水手眨眨眼,關上了窗戶。
「你知道,我爸是因為不放心我才派我到這兒來的。」布拉格邊說邊湊近雙胞胎,話音中飽含著微醺之人那種信口開河的友愛,「他說是為了確保補給不被沿海的藍軍截獲,最終能順利進入可靠的人手裡——就是讓我來盯著點。但我覺得他只是想讓我儘可能少待在亞特蘭大,怕我趁他睡著時殺了他,老頭兒就愛擔心這種宮斗垃圾。」
「他們既然這麼愛乾淨,為什麼還坐在家裡寫信呢?為什麼不直接上前線?哪怕只是說說自己為南方驕傲、為自己一方自豪也行啊!我每次讀《邦聯日報》或別的南方報紙時,都會看到某個新的民調,說什麼南方自由邦那群膽小鬼和他們那個假惺惺的和平計劃得到了越來越多的支持——而那個計劃唯一的訴求,僅僅是要對方允許我們在自己的土地上來去自由。他們要真那麼愛乾淨,就應該把亞特蘭大這幫孬種弔死,再把褲兜內襯塞進他們嘴裏。」
如果今晚勝出,「幽靈」就將迎來自己的「尤夫西」三連勝。這將是一項史無前例的紀錄,因為在這樣一項賽事上,上一場的擂主一踏上擂台,就會成為其餘11個人進攻的焦點。
小萊拉回到酒吧另一端,薩拉特望著她的身影。她梳著一條粗粗的馬尾辮,辮子后的脖頸上有個小小的文身,那是喬治亞州的形狀,至今還沒讓她母親發現。
「尤夫西」比賽于每月之交舉辦,午夜開賽。其餘的時候,「城堡」里也有一些小規模的比賽,但只有在這天晚上,12名選手才會齊聚於此,一同爭奪高額獎金。有些粉絲甚至從遙遠的密西西比專程趕來,只為觀賞這群雄爭霸的南方奇景。
船長指指教堂臨街一側的彈頭形長窗。原來的窗戶很久以前就被搗碎了,毀於傑克遜堡血案后的一場騷亂,教堂內部也都損毀殆盡,連長椅和地板都被洗劫一空。
「他們天沒黑就去了。南方自由邦官方那幫管航運的傢伙堅決不讓別人靠近,我猜他們是好不容易才抓住個大顯身手的機會。所以大家現在都在等他們把船拖出來,再牽進河裡。」
「我們就坐這兒。」薩拉特說。
今晚,那個年輕人在慶祝他21歲的生日。她們過去時,他正坐在屋角的一張大圓桌旁。屋裡只有這張桌子上鋪了桌布,桌旁圍了一群保鏢、反抗軍士兵、祝壽的人和隨從。
「不管怎麼說,老頭子要是知道你從半途活著回來了,肯定會很高興的……」布拉格說。
「你說一句,他學一句。但也不能說沒有進步。」
「沒錯。」薩拉特說,「那你又是誰的妹妹?」
80年中的大部分時間里,他都在經營這間小店。儘管他已幾近失明,卻仍不願關張上岸,現在,他的咖啡館只在每月的頭三天營業。這幾天當中,他的顧客是那些領航員、外國船員,還有駕駛海關巡邏艦的北方士兵。
她搭上一輛在薩凡納公路上往返的卡車,去往東面的海濱。這種車專門接送水手和外國船員,也負責在奧古斯塔和其他城市之間運輸貨物。
床頭柜上有箇舊播放器,是可以儲存音樂的那種,無須從雲端下載。它曾屬於大萊拉的母親,談不上新奇,也算不上古董,沒什麼價值——只是一件舊物而已。
「我才不管什麼聯盟不聯盟、別人不別人的。但就算我們不理他,他這號人也依然是個人物。最好把他爭取過來,說不定我們哪天能用得上他或他爸呢。」
另一些人來到桌旁,卻被攆走了。那是些有事相求的反抗軍,有意入伍者及其家屬,想干走私的水手和失業的領航員,以及難民,他們有些想躋身亞特蘭大的貧民窟,有些卻想離開那裡。
「她把他照顧得不錯。」達娜說。
上岸后,她在岸邊的一塊石頭上找到一套乾淨衣服。達娜坐在小木屋一旁。

只有在極少數情況下,比如佩興斯營大屠殺這類事件過後,新的烈士才能躋身奧古斯塔這段壁畫。不過,人們已經達成了一項默契:絕對不碰壁畫中央。那個神聖的地方屬於茱莉亞·坦普爾斯通的肖像。
有人把一大摞碗碟和銀盤從廚九_九_藏_書房裡端了出來,裏面盛著雞肝、炸豬皮、浸在紅色肉汁里的米飯、塗了密西西比魚子醬的玉米片,還有用鴿肉仿製的牛肉,烤得外焦里嫩。一桌的吃貨都靜了下來,桌上只聽見咀嚼聲和刀叉碰撞的聲響。布拉格乘機湊近他的兩位客人。
「沒錯。」
「他們對我們知道些什麼啊?」薩拉特答道,「就是他們在報紙上讀到的那些,還是南方自由邦政客在集會上宣稱的那些?就憑這點了解,他們這不是在拿錢打水漂嗎?」
姐妹倆看見了園子里的卡琳娜,見她正把衣服往岸邊的晾衣繩上掛。她假裝沒發現她倆坐在木屋旁。她邊幹活兒邊唱歌,唱的還是她最喜歡的那首讚美詩,她還會重複每句歌詞,給自己營造合唱效果——我們我們,攀登攀登。
將軍倒地身亡。槍聲在薩拉特耳畔回蕩。不出幾秒,藍軍堡壘就響起了呼嘯的警笛。薩拉特從藏身處站起身來,轉身面向紅色國度。夜幕之下,她開始奔跑,並很快找到一個反抗軍地道的入口。她鑽進地道,開始爬行,頭頂響徹著尖厲的警笛。地道低矮,陰冷潮濕,而且一片漆黑,她只能憑感覺匍匐前進。
擂主倒下時,發出痛苦的號叫。擂台邊緣的尼龍繩帶上有一處凸起,在他胸口上劃開了一道長長的口子,鮮血從傷口噴涌而出,灑到擂台之外。
「我的神哪!」布拉格驚呼道,接著他終於放低了音量,「你個不動聲色的賤人。你這一去,簡直改變了整場戰爭。」
船長點點頭:「快進去吧。我讓人給你們上些牛排。」
「你能去哪兒呢?」薩拉特問,依然背對著她。
薩拉特沒吭聲。
隊伍兩旁有幾個街頭小販。其中一個在賣紙杯裝的怡然酒,都是在街那頭的排屋裡釀造的;另一個在叫賣花生和烤玉米。
「不用擔心,」布拉格答道,「你還是個新人,還不知名。這間屋子裡,也就這張桌子上有幾個人知道你是幹什麼的。而且相信我,他們要是膽敢向不該知道的人透露一個字,就會被割掉舌頭。」

不出幾小時,她就來到查茨沃斯附近的丘陵地帶,她知道藍軍很快就會派人突襲這裏。留在查茨沃斯這種地方的——北方軍每次發動襲擊,這些城鎮總是首當其衝——大都是釘子戶。其餘人早已南遷,其中大多數都住進了亞特蘭大周邊高聳的貧民窟。但正是這些堅守邊城的居民,每周還會移動路標迷惑敵軍,一聽到「藍軍」二字就會往地上吐唾沫。
軍人在薩拉特桌旁坐下。每個月,他們都像這樣極其短暫地見上一面,每次不超過幾分鐘。而每個月,眼前的他都令她驚嘆——雖說身材依然有些矮小,但他彷彿一夜之間就長成了男子漢。
對面的角落裡爆發出一陣歡呼。薩拉特起初還以為這幫碼頭工人是在聽她慷慨陳詞,其實他們是在為終於挪動的船隻歡呼。那個卡在哈金森礁的紅點終於變綠,東面一排等候的貨船開始溯河而上。本月的禮物船巡遊開始了。
「真說不定呢。」
「你再滿嘴跑火車,看我不把你打下來。飛薄牛排總比沒的吃強。」
房間不大。床鋪本是一個鋼板上下鋪,床架從一艘毀棄的南軍驅逐艦上淘來后,被攔腰鋸斷,兩個鋪位並排擺放,草草湊出一張雙人床。房間里亮著一盞床頭燈,燈光灑在漆成褐色的牆面上。吊扇在天花板上轉動,竹質的扇頁早已變形,晃晃悠悠。牆上有一扇小窗,能俯瞰板道、港口和河流。
「我不信任她。」薩拉特回答。
薩拉特搖搖頭。「等我緩緩,」她說,「我還沒完全平復。」她抬起右手,那條胳膊顫抖得厲害,像撥動的琴弦。
薩拉特擁抱了老人。在奧古斯塔附近,她對不少人用了化名,老人便是其中之一。「你怎麼樣啊,老闆?」
「我才不是誰的呢。」小萊拉回答道。但她又繼續在悠悠旋轉的吊扇底下躺了好一會兒。
擂主是一名來自哈蒂斯堡的選手,今年19歲,名叫喬舒亞,以「幽靈」的名號參賽。傳言他曾為領土護衛隊效過力,年僅13歲時就在東得克薩斯戰場上殺敵。其實,這都是他的經紀人編造的謊言,部分目的是為了抗衡另一個——由對手散布的——流言,說這名拳手其實是北方人的後代,眼看戰爭快結束了,就跟匹茲堡的贊助人簽訂了協議。
「我已經放他一條生路了。」擂主回答,「你想讓我怎麼樣?打死他嗎?」
她們走到最裡面,在廚房附近找到一張桌子。但她們還沒落座,小亞當·布拉格的一名保鏢就走上前來,邀她們過去共進晚餐。
憑藉這塊簡陋的屏幕,酒吧老闆娘大獲成功——老闆娘與一顆商業衛星的所有者是多年摯交,目前依然覆蓋這一地區的商業衛星已是鳳毛麟角,那顆衛星就是其中之一。
現在場上只剩兩個人了,雖然其中一人上場時呼聲最高,但現在另一個人卻贏得了觀眾的擁戴。一些人為他歡呼,因為他們知道這個毫無勝算的挑戰者來自那場著名藍軍大屠殺的發生地;另一些人為他鼓勁,因為他已經對「尤夫西」桂冠發起過23次衝擊了,創造了一項紀錄。不過大多數人為他加油,只是因為人天然有袒護弱者的傾向。他在年輕力壯的對手面前越是勝出無望,喧鬧的人群就越是支持他。他們本能地希望在他身上看到一種騎士般的不屈,堅信自己如果處在他的位置,也會表現得同樣頑強。
她穿上衣服,下了樓,酒吧里空無一人。她給自己弄了一杯酒,吃了點昨天剩的炸泡菜,就離開了。
「他連個正經領航員都不是。」
擂主走上前來。他身形精悍,皮膚上青筋暴起。泰勒竭力掩飾自己的傷情,但他左腳上的傷——讓他不得不在原地蹦蹦跳跳——卻並不是他步履蹣跚的唯一原因。他已是身心俱疲,過去所有比賽的重量,都沉甸甸地壓在他身上。
「我們這就去。」達娜說。保鏢走後,她轉向妹妹。「就去一會兒嘛,」她說,「只是示個好。」
不久,薩拉特就明白這個小夥子,還有所有戍守活死人州南卡羅來納的小夥子全都來自紅區,不構成任何威脅。此後數月,在她直挺挺地匍匐在地,透過步槍的瞄準鏡窺視他時,她明白了另一件事:瞭望塔上那些衛兵其實什麼也看不見。無聊和恐懼蒙蔽了他的雙眼,他需要查看的東西實在太多,又實在太少。薩拉特伏地觀察時,那個睡眼惺忪的男孩經常直勾勾地回望她,卻對她的所作所為視而不見。
船長喜歡搜集久已消亡的動物,也就是那些曾經存在卻因無法適應這顆星球的持續高溫而滅絕的物種。牆上掛滿了標本:馴鹿頭、麝香牛頭、海獅頭和白臉狐狸頭,它們的眼窩裡塞著玻璃彈珠,虎視眈眈地俯瞰著人群。
觀眾變得不知所措,漸漸安靜下來,擔心擂主終會失去耐心。但相反,擂主站了起來。他離開挑戰者,後者腦後的墊子上,已經出現了一團猩紅的光輪。他走到擂台邊教練們的座位附近,惱怒地舉起雙手。
大萊拉叫女兒端來一個灌滿怡然酒的長頸瓶。女孩給薩拉特斟了一杯。
「噢,這可千真萬確。也許不大合情理,也不大公平,但事實就是這樣。」
夜幕降臨,一層濕漉漉的薄霧在空氣中鋪展。薩拉特斷斷續續地打了個盹,醒來時,姐姐還在輕撫她的頭。她聽見遠處傳來快艇的引擎聲,那是一艘從內陸開來的反抗軍小艇。
薩拉特坐在酒吧另一端,大萊拉也在那兒,支在吧台上吃炸泡菜。
他轉向坐在自己身旁的兩個「鹽湖兄弟」:「我說得對嗎?」
「藍軍不去瓦爾德斯塔只有一個理由,就是那兒連可燒的東西都沒有。」薩拉特說,「你能幹什麼?到貧民農場上幹活兒,還是進位衣作坊?」
薩拉特捏捏朋友的肩膀,觸到了他制服上的肩章,那代表著他在軍隊中的級別,而那支軍隊,曾擁有世界上最強大的軍事力量,它如今屬於她的敵人。

薩拉特把摩托艇泊在平台下,順著梯子爬上甲板。門上,「營業中」字樣的霓虹燈閃爍著。咖啡館里掛著幾張照片,上面是過去的薩凡納城,還有普林斯·溫德爾孩提時代的家。
擂主又開始等待,結果挑戰者再次拒絕認輸。他躺在地上,揮動胳膊,這回卻連拳頭也握不起來了,只在擂主肩上拍了一巴掌。
她感到瞭望塔上那個衛兵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整道隔離牆上,只有一座瞭望塔能將切斯特納特家一覽無餘。塔上坐著一名年輕的南方政府軍列兵,負責防止染病的南卡羅來納人出逃。
小萊拉從床上坐起來,俯身拾起地上的T恤穿上。薩拉特扯下她那身衣服時,把領口拽得有些變形了。外面的板道上,一盞碩大的航標燈閃閃爍爍,一道光線透過窗口灑進房間。小萊拉霎時沐浴在一片白光之中,她身上的紅印和潮熱瞬間消失了,通身如細瓷般純凈,整個人又煥然一新。
紅區邊界上,在那些引導過往船隻駛向河口的燈標船附近,還有一個較小的平台,平台上有一座用集裝箱焊接而成的小屋。
掌舵的小夥子是個新祖阿夫,來自亞拉巴馬南部。他謝過她們,直接接過箱子,不消打開查看,就確信裏面裝著事先說好的武器。據他的經驗,切斯特納特一家的渠道十分可靠,與薩凡納河沿線的任何走私渠道一樣值得信賴。
賓客們用餐完畢,盤子被清走了,換上了別的:整盤整盤的切片水蜜桃、西瓜和蜜瓜,一罐罐冰水、檸檬水,還有炮兵潘趣酒。圍坐在桌邊的人吃啊喝啊,最後終於吃喝不下了。
「他話多嗎?」薩拉特問道。
但挑戰者拒絕認輸。相反,這名渾身是血、遍體鱗傷的拳手揮拳向上,打在對手身上。這完全出乎擂主的意料,他還來不及遮擋,對方的拳頭就端端地擊中了他的下巴,只不過這一九*九*藏*書拳力量微弱,並沒有造成任何損傷。擂主見狀,又是一陣暴擊,挑戰者的腦袋隨之東倒西歪,簡直快從脖子上掉下來了。
她發現自己的三輪蹦蹦車還原封不動地停在76號公路旁。她驅車向南,駛回安全的喬治亞州。路上,薩拉特發出勝利的長嘯。
大萊拉大笑:「噢,親愛的,這我明白。蓋恩斯介紹我們認識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了。不過你得知道,這些人並不是為了你們啊!他們是為了自己。你真以為這些人不知道自己窮啊?他們當然知道了。但他們還是給你們寄錢,因為對他們而言,能跟你們產生聯繫實在太重要了。」
「這根本就不重要嘛,」薩拉特說,「他們不可能辦得到。」
「當然。」
「你知道我要去的,」達娜說,「這又不是什麼大事,別大驚小怪的。我倆不過是在交往而已,只是開開心。你明天一起床,我就回來了。」
去往普林斯·溫德爾咖啡館的路程十分漫長。她之所以選擇在此時此地與線人見面,是因為這會兒河口上交通稀少。到了晚上,第一批禮物船就該返程開回地球另一端了,在藍軍搜查貨船上的偷渡客時,海岸線上將再次排起長隊。但在這幾個小時里,海上仍是暢通無阻。
她向南爬了半英里,出了洞口,來到一座斜坡下。她鑽出一個蓋著茅草的掩體,發現天空已經讓曳光彈照得通紅。西面的樹叢動了一下,也許是邊境小鎮上的野狗在那兒覓食。隨後,她眼看著瞭望塔上的槍手將那叢灌木夷為平地。
「說真的,那我倒寧願等他死了再說。」布拉格說。他停下等姐妹倆回話,但她們沒有吭聲。「你們知道他生我的時候都56歲了嗎?56歲啊!我倆之間足足隔了半個世紀——我哪能跨過這麼深的代溝啊?他做起事來還是老一套,以為自己還在沙漠呢,還沒打完過去那場老掉牙的戰爭。他背負的傳統太多啦,已經改不了了。我還不如就靜觀其變,但願在他在撒手人寰之前,藍軍不會在亞特蘭大豎起他們的旗幟。」
她獨自一人來到貝爾·勒貝爾喝酒、休息。這家小酒館位於十街和十一街之間,在那座老舊的排屋裡佔據了一間。酒吧老闆娘萊拉·德諾姆在樓上留了三個房間。有的晚上,她會把它們租出去,不過大多數時候,她都免費讓老朋友和熟客住。
「敬南方,祝勝利!」人們附和著,在座的人都舉起了酒杯。
她吃了點炸泡菜。這道菜是用蟋蟀粉炸的,大萊拉信誓旦旦地保證沒人能嘗出來。但薩拉特堅稱她能。蟋蟀粉后味陳腐,會在舌尖上留下洗碗水的味道。
「你們不就是那個西蒙的兩個妹妹嗎?那個『奇迹男孩』。」
「城堡」門外排著一條長龍,隊伍里大都是等著看比賽的年輕男子。一隊看門人來回巡邏,看管著人群,一旦有人高聲喧嘩或發生爭吵,門衛就會迅速請走涉事各方。
通常來講,在一場「尤夫西」中,開場制勝的辦法沒有,但開場出局的方式很多。鐘聲敲響后,大多數拳手並不會撲向場上最羸弱的選手,而會盯上動作最慢的那個——這樣他們既能放心出手,又不會顯得恃強凌弱,還可以坐視其他選手互搏,為自己減少對手。不過這種手段最終往往事與願違,而且一旦兩個人盯上了同一位遲緩的歌利亞,他們自己就不得不相互對壘。這種競技具有高度的任意性,因此,把賭注押在任何選手身上都堪稱隨機,而一位拳手只要能在退役前贏上三四場比賽,他的職業生涯就堪稱輝煌了。
她朝木屋旁的姐姐走去。如今,她倆的身高几乎相差1英尺,薩拉特已經有6英尺5英寸了,而且她還有一年才成年,個子說不定還會再躥一躥。
這些年輕人在等待「城堡」開門。終於,門開了,他們互相推搡著走上樓梯,幾乎擠得頭破血流。
「走,我們去奧古斯塔。」她說。
薩拉特哈哈大笑地說:「什麼也比不上你家那道飛薄牛排啦,都是你親自從天上打下來的嗎?」
雙胞胎在大廳里四下張望,想找個地方坐下。薩拉特立刻發現男人們都轉過頭來看她姐姐。達娜改變了這間屋子的軸心,掌控了這裏的氛圍。小伙兒們的目光飛向她,就像銼屑飛向磁極。薩拉特等著看他們誰敢更進一步,她暗暗希望有人有這個膽量。
無論他們見過多少次,每次近距離接觸線人那身制服時,薩拉特都會感到它觸發了自己內心深處某個原始的機關。
遠處,距岸邊6英里開外,一排閃光的浮標標示出海上邊境,浮標後面就是藍軍控制的水域了。他們的海岸船打著轉,每駛來一艘禮物船,他們就會把它押送到一個碩大的海關平台旁,供軍人搜查。
她們看著他溯流而上。他一走,薩拉特也一掃睡眠中斷的昏沉,開始感到飢餓難耐。她在樹林里吃的最後一口杏肉凍已經耗盡了。她開始垂涎起油鍋里翻滾的秋葵,木炭炙烤的鴿肉,還有桶釀怡然酒那帶有肉桂香氣的熱辣口感。
他們說話的當兒,挑戰者靠著那條好腿踉踉蹌蹌地站了起來。他晃晃悠悠地走到擂台邊緣,用整個身體撞向擂主。現在,他什麼也沒有了,只剩重量,他憑藉體重把對手推向賽場邊緣,摔倒在地。
餐廳爆滿。空氣中有濃重的油炸味,以及啤酒潑灑后撒上的木屑味。餐桌擺得亂七八糟,佔滿了過去的教堂大廳。屋子盡頭,一排慌慌張張的廚子正手忙腳亂地圍著爐子和咕嘟冒泡的鍋打轉。
後來她走了,薩拉特進入夢鄉。她夢見了佩興斯,夢見自己手中的刀子過早地滑落。夢裡,藍軍把她綁走,帶到北方,帶進一片樹林。他們在地上挖了個深坑,把她囚禁在裏面,泥坑幽暗,深不可測,她爬不出來。這個夢,她總是重複,每個夜晚,她一閉上雙眼,就會置身於那個空洞的深坑,無助、茫然、孑然一身。
「你怎麼樣啊,萊拉大媽?」薩拉特說。
「很高興見到你們,姑娘們。」一個亞特蘭大來的西裝男子說。布拉格介紹了他,稱其為南方自由邦下屬北喬治亞州政府的新聞事務負責人。
「他但凡有點腦子,就該乖乖地待在那艘該死的船上,等著人家把他這個笨蛋一路拖回去。」一個領航員說,「他要是再敢來,肯定會被人綁在板道上。」
有人說他們是摩門教徒的後代。戰役平息后,反抗軍發現他們躲在市郊的一個養殖場里,於是就用找到他們的地點給每個人命了名。最後,他們被帶回南方,加入了布拉格家那支喧鬧的隊伍。
反抗軍起初找到他們的時候,「鹽湖兄弟」本來有六個,都是西班牙福克戰役留下的孤兒。當時,藍軍、墨西哥軍隊,甚至還有一些迷途的得克薩斯散兵游勇在此混戰,最終陷入了僵局。在那之後,此地就成了墨西哥保護領地的西北邊界。
他們聽見普林斯·溫德爾出了廚房。馬庫斯付了錢,二話不說就離開了。薩拉特又待了半小時才離開,品著咖啡,聽普林斯·溫德爾回憶2057年「喬治」颶風捲走整個城東的往事。
他活了下來,他活得很好,這才是唯一重要的事。
姐妹倆先去了十二街附近的美食飯店。這是一座經過改建的浸禮會教堂,店門前的草坪上,站滿了水手和亞特蘭大來的小夥子,人人都是一副醉醺醺、喜洋洋的樣子。草坪中央,一輛化石燃料雪佛蘭古董卡車被架在壘得高高的磚塊上。車身銹跡斑斑,色澤棕黃,引擎蓋被卸了下來,過去引擎的位置放著一個木炭燒烤架。
薩拉特聞了聞床單,都是新洗的,還帶著茉莉香。她每次在貝爾·勒貝爾過夜,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這個。她厭惡別人的氣味,一旦聞出什麼——哪怕是另一個身體最細微的蛛絲馬跡——她就會掀掉床單,直接睡在床墊上,或者乾脆睡在地上,因為塵土能掩蓋一切異味。
他們剛搬進這所福利房時,薩拉特堅決不肯在瞭望塔的監視下過夜。後來,還是蓋恩斯帶她去見了離她家最近的那座瞭望塔上的南方自由邦衛兵。結果,那不過是個沮喪的小夥子,來自喬治亞沿海一帶,他甚至比薩拉特還小一歲,謊報了年齡才得以入伍。
她們謝過老船長,進了屋。除了原本的紅磚,這裏就再沒留下過去教堂的什麼痕迹了——只在牆側的一道拱上留下了「二人同下水裡去」一行大字,下方還有一道淺淺的凹槽,過去曾用來懸挂閃光的十字架。
鈴聲響起,看台上迸發出一陣歡呼。選手們彼此逼近,很快開始格鬥。在「尤夫西」比賽中,選手離開擂台的方式只有三種:一是放棄比賽;二是受重傷后申請從擂台上僅有的一扇門離開;三是被打得不省人事——這時幾個賽場小丑就會上去把選手拖下擂台。
「這不是真的。」薩拉特說。
大萊拉把手掌扣在薩拉特手中。她的手心暖暖的,彷彿感染了她雙眼的熱切。「也許吧,」她說,「也許吧。我問你,要是他們真在北方那座醫院里安了時間機器,而你有一次回到過去的機會——回到一切之前,回到那個沒有戰爭的世界——你會回去嗎?你可得跟我說實話啊。」
兩個小夥子一言不發。他們端坐不動,簡直像被封在蠟里,嘴上既不帶笑意也沒有不滿。大的那個梳著中分頭——這髮型稚氣十足,反而讓他看上去比弟弟年紀還小;後者的頭髮貼著頭皮剃得極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