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PART 3|2086.10 3

PART 3|2086.10

3

「那麼,你們在猶他究竟出了什麼事?你們就一直躲在農場里嗎?我聽說他們是在屎堆里還是什麼玩意兒里找到你一個兄弟的。」
「沒。」阿蒂克說。
「布拉格先生有話要對你說。」阿蒂克說。他跟薩拉特差不多高,但更瘦削,幾乎有些病懨懨的。他的兩隻眼睛隔得很遠,眼神跟他那幾個兄弟一樣呆板。
「你應該見見他。他是把這場戰爭看透了——跟那群老笨蛋可不一樣。他有一回對我說:『注意聽,我馬上要向你傳授有史以來一切成見的要義了。』」
「怎麼,他們是按小時雇的你還是怎麼樣?只是喝一杯而已——要不了多久。」
「成。」
經她這麼一激,他似乎默許了。不一會兒,他們就駛入了新第四病房社區。那是一片密密麻麻的高樓,位於城東,緊挨著一座龐大的電子工廠,廠房裡終日有尖厲刺耳的雜訊傳出。
迪里之家是一座磚房。它坐落在一條狹窄的死胡同里,三面都是住宅樓。屋外有一片露天區域,亂糟糟地擺放著陳舊的牌桌和摺疊椅。這些座位整天不是座無虛席就是幾乎滿座,不論晝夜。
「怎麼了這是?」她說,「連自己妹妹都嫌棄是不是?就願意相信外人是不是?跟你根本不知道底細的女人在一塊兒才開心是不是?」她說著說著,聽見自己的聲音越來越高,也很清楚這些話能傳到屋裡,但她毫不在乎。「她都不是紅區人。她爸媽還住在北方呢,還跟藍軍在一起。就是害你變成這樣的藍軍,殺害爸爸、媽媽的藍軍,每天都殘殺、凌|辱我們同胞的藍軍。你還喜歡她?還喜歡她勝過自己的親妹妹?」
他們回到她家時,已是夜裡。
她起初以為他指的是布拉格和他的手下,接著,她才反應過來,他說的完全是另一碼事。
「我不在乎。」
喬搖搖頭。「阿爾伯特對你的判斷一點沒錯。」他說。
「老天,」薩拉特說,「我還以為你死在費耶特維爾了。」
床上的女孩膝蓋以下全沒了,她身下的床單和蓋在身上的毯子都被鮮血染得殷紅,那顏色是如此深暗,有些位置甚至成了黑色。她身上的衣服被剝了下來,露出灼傷起皰的皮膚。
湖邊所有的房屋都已傾圮,小路變了形,樹木靜靜地佇立著,色澤灰白。到了湖畔,薩拉特順著一條短短的車道走向一座損毀嚴重的教堂,一個由住宅改建的宗教場所。那扇大門上牢牢地掛著一個烏木十字架。
「我想有所成就。」阿蒂克說,他依然望著薩拉特身後那群嬉笑玩耍的孩子,「我只想有所成就。」
薩拉特從屋側的一條縫隙爬進去,那裡過去曾是個窗檯。稀稀疏疏的幾縷正午陽光透過天花板上的破洞灑入房間,形成一道光幕,除此之外,室內一片昏暗。房間散發著故紙的氣息,微小的顆粒在光柱中翻飛。
薩拉特站起來。「謝謝你的建議。」說完,便離開了。
到家后,她在後院里看見了卡琳娜和西蒙。西蒙坐在一把廚房椅上,對著河面,頭上扣了一隻銀碗。卡琳娜正小心翼翼地沿著碗邊剪去碎發。她在樹上掛了幾隻紙燈籠,燭光透過紙孔投下光斑,宛如片片雪花。西蒙在笑,卡琳娜用剪刀涼絲絲的把手清掃他後頸上的碎發時,他就在座位上扭來扭去。
「不,馬上去。」
「你瞧,布拉格這種人的問題,就在於以為自己是這兒的主宰,」薩拉特說著,儘管有些吐字不清,卻十分篤定,「他們從沒體會過寄人籬下的滋味,自以為可以對你發號施令,要你做這做那,而你還必須從命,好像你完全沒有發言權、沒有思想,好像你根本就不是個活人。」
門外傳來一根枯枝斷裂的聲音,打斷了他們的閑談。薩拉特轉過身,透過前廳牆上的裂縫向外張望。她一邊觀望,一邊等待腳步聲響起。但沒有任何聲音。她又轉向喬,只見他依舊氣定神閑地坐著,身上的綠襯衫被陽光照得白晃晃的。
破曉前,她被一陣敲門聲驚醒了。她起初還以為是達娜,但來的卻是卡琳娜。
「他們不是自己人,」阿蒂克說,「他們是恐怖分子。布拉格先生才是自己人,多虧了他,我才能出來。」
「會沒事的。」薩拉特說,但這話卻彷彿不是她說出來的,它從她嘴裏脫口而出,像是誰在借她之口,「會沒事的。跟我待在一起就好,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房間里瀰漫著一股醫用酒精的味道。
「薩拉特·切斯特納特。」
「世界太大了,沒法全都裝進坦普爾斯通的瞄準鏡里。」
「哪個?」薩拉特說,「兒子還是老子?」
「還有,不管怎麼說,你那位姐姐怎麼沒來?」老布拉格問,「我跟他們交代過的,要見你們兩個。」
他指著一扇半開的窗戶,透過窗縫,能聽見亞特蘭大市中心在酷熱和臟污中噝噝作響。他說:「在這條街上不遠,就有南方自由邦的人,只要他們覺得能從哥倫布換來任何一點好處,或者能推動他們稱為和談的投降計劃,他們明天就能把你交給藍軍。這兒有的是懦夫和耗子,而你現在就是這幫人的食物。」
她看見他在房子里,像往常一樣坐在光幕前的一把木質廚房椅上。她認出了他的輪廓:清瘦的身材,利落的姿態,雙手十指交九*九*藏*書錯,擱在桌上。
忽然,他停住了,轉向一名助理,說:「諾亞,去給我們端點水來。還有,叫幾個小夥子把辦公室那台電扇搬進來。這兒簡直比地獄還熱。」
「她不是家裡人,知道嗎?」她在哥哥耳邊低語,「她或許對你不錯,但她不是家裡人,她是外人。外人能幹出什麼,你最清楚了。」
薩拉特從辛克萊爾湖回到家中,看見車道上停了一輛陌生的汽車,一輛化石燃料轎車。車旁站著阿蒂克,「鹽湖兄弟」中的老大。
再往城裡走,就是南方自由邦政府的辦公區了,這群千篇一律的灰色建築像護城河一樣圍繞著城市的核心地帶。在它們中央,是南國議會大廈、克肖總統和諸位秘書長的官邸;此外,還有一些艷俗而森嚴的宅邸,屬於血汗工廠、企業和農場的所有者,那些南方新貴。
她想得入了神,沒注意西蒙在哭。他沒哭出聲,兩眼還直愣愣地盯著前方,藉著燈籠漏出的雪片般的微光,她能看見閃爍的淚花。
在日益擴張的貧民窟附近,矗立著製造電子設備的血汗工廠、制衣廠和立體農場。這些建築規模龐大,寬敞矮胖。其中,血汗工廠、制衣廠均由紅磚砌成,而農場外側則鑲有一層厚厚的玻璃。玻璃並不透明,內側噴了砂,熏天的肥料味溢出牆外,盤桓在市郊,像給城市上了一層塗料。每個清晨,都會有一支凄涼的隊伍從貧民窟向寬敞的廠房進發,到了傍晚再由廠房回到貧民窟。
「跟上次一樣,明白了。還需要什麼嗎?要不要給坦普爾斯通多備些子彈?錢呢?」
「你見著他了?」薩拉特問,「我找了他好幾個月了,但他完全不見蹤影。」
她依然喜歡他的嗓音,還有他奇特的口音。他習慣把清輔音「P」念成濁輔音「B」,把不發音的「H」讀出來。有時,他談起家鄉,會直接說他的母語,那種語言使用一套截然不同的字母,讀音是一連串嘆息聲和考究的捲舌音。
她進屋后關上門,把痛苦的呻|吟和哭號都擋在外面。
薩拉特在廚房的桌邊坐下,感到溫暖的陽光傾瀉在自己後頸上。透過後窗,她能看見幾近空茫的湖面上那片沉悶的綠。

「你在費耶特維爾出了什麼事?」薩拉特問。
「別叫我小姑娘。」薩拉特說。
與太陽能驅動的三輪蹦蹦車相比,這輛化石燃料車可顯得笨重多了,但有著野獸般強勁的引擎。薩拉特不時會踩踩油門,只為傾聽古老的機械咆哮的聲音。
「是『鳥』。」男孩喃喃地說。
助理走出房間,很快,兩個年輕人就扛著電扇進來了。他們在房間兩頭各安上一台,這樣側風就能吹到薩拉特和老人坐的位置。
「他告訴我,你好幾次救過他的命。」薩拉特說。
「我想不會。三四十年前倒還有可能,但他現在跟我一樣,都是老骨頭了,而他們是不怎麼在意老骨頭的。他當兵那會兒也是這樣——他會一連消失幾天幾夜,不跟任何人打招呼,獨自越過邊境,潛入魯特巴。那時候,隨意穿越伊拉克可不是什麼好主意。有幾回,他還帶上了我,讓我替他翻譯和開車。起初,我還以為他在搞什麼危險活動,通敵叛國之類的。結果他只是想了解那裡的風土人情。我想他們最終還是治了他的罪——他在軍事監獄待過一年,這事他跟你提過嗎?」
阿蒂克的目光越過薩拉特,落在一群年幼的孩子身上,他們赤著腳,在巷子里互相追逐,玩著捉人遊戲。
薩拉特露出了笑容。
「我聽說他們在搞秘密和談,南方自由邦幾個月前派人去了哥倫布。真有這事嗎?」
總部構造簡單,不過是三棟擠在一座高架橋下的低矮建築。樓上沒有任何標誌,每棟樓前的台階上,都有幾把塑料椅子,上面坐著幾個男人和少年,身旁靠著步槍。
她躬身跟哥哥說話時,聞到他改變了的體味,離開佩興斯后,他聞上去就是這股味道。她覺得那味道酸腐噁心——像壞掉的牛奶。她試圖回憶他過去的氣味,住在營地時的氣味。
「啊,不過話說回來,我對那個蓋恩斯向來懷有惻隱之心,」老布拉格接著說,「他為我們的事業鞠躬盡瘁。他曾為北方人效過力,那時布瓦吉吉還不過是一堆混戰的部落。不過那都是這一切之前的事了,我並不怪他……」
「早上好,薩拉特。」他說,「很高興我們又見面了。」
「那要真是藍軍,我們恐怕連發愁的時間都沒有了。」他說,「還是說正事吧,你需要什麼?」
「我的老天哪,她都不是紅區人!」老人說,「我們真淪落到這種地步了嗎?竟讓沼澤地居民的後代扛槍上前線。」
「薩拉特,外面來了個人,」卡琳娜沒有回答,直接說,「說是跟你姐姐有關。」
他還不習慣喝醉,兩人在公路上歪歪扭扭地開了半小時之後,她終於讓他靠邊,換了她來開。
「藍軍把你抓了?又把你放了?你當時肯定什麼都招了吧。老布拉格一定很喜歡你,否則你早該被反抗軍弔死了,嘴裏再塞上褲兜里襯。」
一群附近鎮上的居民聚在車輛扭曲的殘骸周圍,獃獃地望著眼前的慘景。那是三輛小車和一輛大巴的殘骸。大巴損毀嚴重,但車身還沒散架,而那幾輛三輪蹦蹦車則完全迸裂,像簽語餅似的徹底變了形。路面被炸出一個坑。read.99csw.com
「此事絕對非同小可。這是開戰以來南方最重大的一次勝利。而事情是你做的,薩拉特。這是你的勝利。」

「老布拉格先生,」阿蒂克說,「他要見你和你姐姐。」
「沒錯,就是這個意思。回到你河邊那個漂亮的福利小家去,乖乖地在那兒待著。別接近半途附近的任何地方,也別去跟奧古斯塔那個酒吧老闆娘的女兒鬼混。」他稍做停頓,咧嘴一笑,「沒錯,這我們也知道——還有,一定要跟你姐姐、哥哥——你的家人待在一起。等到哥倫布那個二代冷靜下來,我向你保證,我們會助你一臂之力,讓他也腦袋開花,如果你想那麼做的話。」
她回想起,有時他跟反抗軍出勤回來,人會醉醺醺的,而她會捕捉到他身上的怡然酒味,但那都是臨時的,掩蓋了他本身的體味。他真的有過另一種氣味嗎?他過去聞上去是不是跟她、跟達娜一樣?她已經記不起來了,並且,就在她竭力回憶從前那個尚未喪失自我的哥哥時,她發現自己在生他的氣。怪他沒有死在佩興斯。要是他當時乾乾淨淨地去了,像與他同赴刑場的人一樣,她就能永遠懷念他,懷念一個烈士,而不是眼睜睜看著他變成木偶——一個一臉目瞪口呆的玩物,身邊圍繞著溺愛他的保姆和愚蠢的寡婦。她曾經的哥哥,如今僅剩一具空洞的軀殼。現在的他,有辱她對他的記憶,也驅走並埋葬了過去那個俊朗、驍勇的男孩。
「我姐呢?」薩拉特一開口,嚇了他倆一跳。卡琳娜臉上的笑容消失了,換上了一副不痛不癢的神情。
「早上好。」薩拉特回應道。
「你讓自己人抓啦?我的天哪!簡直比讓藍軍一槍崩了還丟人。」
「但你在乎它啊,在乎南方的大業。」
「根據我的線報,戰爭辦總指揮暫停了和談。」
「嗯,親愛的,」老人回答,「我說完了。」
「親愛的,這些事與我們每個人都有關。」
「所以說你欠那個老頭子一條命啰,嗯?」薩拉特說,「就因為他動用關係,幫你脫離了苦海?」
「這些事與她無關。」薩拉特說。
他們驅車前往南方首府。車上有一台老式收音機,薩拉特擰開旋鈕。收音機里斷斷續續地傳來周邊那些業餘播音員的節目片段:《聖經》朗誦者的聲音有如遊魂;宗教狂人在小隔間里號叫嘶喊,宣揚末日的降臨;瘋子對著虛空哭天搶地。她最終停在一個頻道上,裏面有個上了年紀的男人在宣讀一份名單。背景音樂是一首南方愛國歌曲,她記得小時候曾經聽過。老人用單調的聲音流利地念著,很難聽出這些名字究竟屬於英烈還是叛徒,或者他現編的。
「我不屬於這裏。」阿蒂克說。
薩拉特一愣,片刻之後才反應過來,他指的是編外的南方反抗軍,也就是那些拒絕被布拉格納入麾下的隊伍。她放聲大笑。
「那你想讓我怎麼樣?趴在洞里等著?」
薩拉特聽見自己步槍的名字,皺起了眉頭。布拉格見狀笑了:「沒錯,我們也知道些秘密。不過我們是你的朋友,而外面可有不少人是你的敵人。」
他們從薩拉特家所在的林肯頓開到亞特蘭大用了不過兩小時,而從亞特蘭大城郊前往市中心又花了兩小時。車子開到「反抗軍聯盟」總部外,停在一扇鐵絲網大門前,門口由幾個身穿舊式叢林作戰服的小夥子把守。衛兵略帶鄙夷地瞅著阿蒂克的乘客。他們打開大門,揮手示意車子通過。
他們從大片死者和垂死之人身旁經過,場面靜默而壯觀。那輛大巴運送的是從南卡羅來納藍區邊境上回來的南方民工。他們受雇修補北方一側的隔離牆,這是亞特蘭大和哥倫布達成的秘密協議之一。這項工作高度危險,薪水微薄,合眾國那邊沒人願意做。
接下來那周,薩拉特只回了一次家。她給達娜的房間上了鎖,並禁止卡琳娜靠近。此後再沒踏進家門一步。
男男女女都躺在地上,身上蓋著帶血的白布,身旁圍著一眾親屬。護士和醫生人手太少,根本忙不過來,他們在病人之間輾轉,神情沮喪而無奈。
「你怎麼還在這兒?」薩拉特問,「你現在都在這兒過夜了?」她尖刻地笑道,「你都跟他睡在一起了?」
「快進來坐。今天天氣真好,不是嗎?」
「都怪那個可惡的蓋恩斯,」他抹著嘴說,「他老這樣對待那些孩子,讓他們以為這一切都以他們為中心——讓他們以為自己的感受、失落、傷痛能左右這場該死的戰爭。但事實並不是這樣的。其實外面的世界大得很,小姑娘……」
薩拉特把剪刀往地上一扔,衝進屋裡,與站在廚房裡的卡琳娜擦肩而過,跑進姐姐的房間,砰地關上門。她躺在姐姐空蕩的床上,身上柔軟的被單在燈光下泛著淡淡的粉色。被單上的氣味屬於某種美好的事物——像柑橘,又像茉莉潤膚乳。而這氣味也屬於達娜,屬於她的秀髮,她的肌膚,她的氣息。
「你是聾還是傻?」薩拉特湊近那男孩說。他給人一種機械死https://read•99csw.com板的感覺,彷彿缺少點什麼。「就我和你,要不你就自個兒回亞特蘭大去。你看著辦吧。」
「我一個字都沒說,也不是被藍軍抓的,」阿蒂克說,「抓我的是恐怖分子。」
「不是。」薩拉特說。
薩拉特和阿蒂克要了幾杯酒,找了一張桌子坐下。她喝著一瓶金威,他呷著一杯可樂。
「你會拯救我,是不是?」薩拉特說,「就你和你手下那群毛頭小子?就憑阿蒂克那種落進自己人手裡的貨色?還有另外那個根本沒法在藍軍開槍前引爆『農人工裝』的傢伙?瞧瞧這地方吧——你們不過生活在高架橋底下一個該死的洞里,一面大言不慚,一面眼睜睜地看著南方自由邦那幫軟蛋把紅區賣了個遍。見鬼,你來求我幫忙還差不多,我怎麼可能要你幫忙?」
薩拉特靠向椅背,他話音中的無動於衷讓她有些吃驚。「那你為什麼還要為它戰鬥呢?」她問,「既然你不在乎南方的大業,你為什麼還要端起槍,甘冒被藍軍撕碎的風險呢?」
薩拉特站在姐姐床前,用手撫摸著達娜大腿上的皮膚。她摸到好些凹凸不平的地方,應該是有人試圖給傷口止血時留下的。她看見姐姐額頭上用炭筆做了記號——「3點49分」,綁止血帶的時間。
每個月中旬,她都會在這裏與喬會面。不過,此時距離她在半途分支基地擊斃那名將軍已經五個月了,這還是他們在那之後第一次見面。這幾個月中,藍軍日益頻繁地進犯南方,戰事愈演愈烈。情況是如此嚴峻,喬只得暫停了他們的會面。
「我也沒有他的消息。」喬說。

「說話,」薩拉特說,「她出了什麼事?」
「我必須送你回家。」阿蒂克說。
薩拉特雙膝跪地,把頭埋在姐姐胸前,達娜與她十指相扣。
許久以前,這座城市的格局與今天截然相反。市內的核心區被摩天大樓佔據,外圍則屬於醫院、體育場,以及寬闊的大學校園。再往外,摩天大樓讓位於郊區,那裡曾有成片的購物中心和公園,還有高爾夫球場和繞城公路。而今天,城裡最高的建築,變成了依城而建的貧民窟,這些高樓棕黃黯淡,有如齲齒,將城市團團圍住。裏面居住著南方的棄兒——有家園被「鳥」任意摧毀的邊境難民,有為了躲避暴雨和酷熱而逃離南部沿海的人,還有軍人和反抗軍,以及出生於此,甚至祖輩父輩都出生於此的人,那些以此為家的人。
「漂亮姑娘,」達娜說,「我已經開始想你了。」
快到湖邊時,薩拉特下了主路,拐上一條小道,它通向一條過去的湖濱道,還有湖床上一片乾涸的灘涂。這裏倒塌的樹木最多,它們栽倒在船屋頂上和破落的碼頭上。灌木叢下偶爾會有嚙齒動物窸窸窣窣,不過除此之外,四周一片寂靜。薩拉特緩緩踱向約定的地點。
「小事一樁。」薩拉特回答。
「他說了要見你和你姐姐……」
阿蒂克不說話了。她試圖讓他談談來紅區之前的日子,但他不肯。後來,她倒是激得他喝了好幾瓶啤酒。不一會兒,他的肩膀鬆弛下來。等到暮色鋪展在城市上空時,他跟薩拉特都喝到位了。
阿蒂克搖著腦袋。「他們不喜歡我去那兒。」他嘟囔著,「那不是我去的地方。」
「她想把你變成小孩,」薩拉特說著,把碗扔到一邊,「她把你當小孩對待。但你喜歡這樣,對不對?」
他又湊近薩拉特:「你知道,蓋恩斯頭一回跟我提起你時,我還以為他在鬧著玩。他這人就是這樣,總想標新立異,惹大家惱火,招的女孩比男孩還多。每隔幾周,就新養一個小寵物。」
他又轉向薩拉特,說:「親愛的,你還不明白嗎?我叫你到這兒來是因為我喜歡你。我的人沒有一個比你夠爺們兒,沒有一個干出過你那樣的壯舉——那可是個將軍啊!丹尼爾·紀總統之後最大的戰利品——我找你來就是為了這個。我想把你帶在身邊,免得你落入他們手裡。因為,相信我,現在他們已經讓你斃掉的那傢伙的兒子來負責攻打南方了,而他為了揪出殺父仇人,能燒光一座座城市。如果讓他發現是你,他會把你弔死的。」
西蒙什麼也沒說。她扳過他的臉,讓他對著河面,開始動手剪他的頭髮。她本想把碗的形狀剪掉,但卡琳娜已經把他的髮型整個兒剪壞了,弄得她別無選擇,只好接著剪完。

「那是因為你還年輕,還以為死會很痛快,」老布拉格說,「但他們可有法子讓你慢慢死,拖得像一輩子那麼長。」
阿蒂克開車送她回家。路上,她回味著這一席談話。那可是個能左右反抗軍走向的人物啊,而自己在他面前卻毫無懼色,這令她信心倍增。她坐在轎車副駕位置上,挪動身軀,把頭探出窗外。此刻,就連窗外微鹹的亞特蘭大霧霾,都宛如山間的習習清風。
他兒子把他推到阿蒂克和薩拉特跟前,自己在一個角落裡落了座。
「你瞧,這就像阿爾伯特·蓋恩斯有一回跟我說的——你見過蓋恩斯嗎?」
他們把車停在社區外,走著進去,一路穿過建築之間一個個狹窄的瀝青路口。每棟樓的天台上都鋪滿了太陽能板,電線垂下來,交織在樓宇間,在人們頭頂形成了一張網。上了年紀的男男女女坐在街邊,打量著路過的薩拉特和阿蒂克,不過他們留意的是那個高大的光頭女孩,而不是那個垂著頭走在她身後的猶他小夥子。
「拉汗姆,」薩拉特借用了喬對這件武器的稱謂,「就是你去年拿來的那種。」read•99csw.com
老布拉格放聲大笑,露出黑黢黢的牙齦。他轉向助理:「她跟過去的我們一樣蠢,這真是亘古不變啊!」
他又轉過來,面向來客。「那麼你就是製造這場混亂的姑娘啰,」他說,「叫什麼名字來著?」
她把姐姐的骨灰撒進了薩凡納河。一個月後,藍軍終於找到了薩拉特。一天夜裡,她聽見樹叢里有什麼響動,像是手扶樹榦或腳踩泥土的聲音,很輕、很遠。夜色沉靜,其中裹挾著一絲呢喃。多年後,她才回想起來,木屋牆上曾出現過一個游移的紅色光點。接著,門吱的一聲開了,一個儲氣罐蹦蹦跳跳地落了進來,屋裡霎時變得喧囂而明亮。
其中兩人把薩拉特和阿蒂克帶上中間那棟建築的二樓。他們被安排在一間房間就座,裏面十分寬敞,似乎是起居室。等了半小時,老布拉格到了。他讓兒子推著輪椅,還有三位助理陪同。此時的亞特蘭大酷熱難當,但老人身上的襯衫依然扣得嚴嚴實實,外面還套了一件毛背心。儘管如此,他頭上還是沒有一顆汗珠,彷彿他的毛孔經年日久,已經硬化、乾枯了。
居民區的樓群挺拔、灰暗,樓間距甚至不足一臂——它們靠得如此之近,樓與樓之間狹窄的巷道紛繁交錯,簡直堪稱阡陌縱橫。這些逼仄的街道上,擠滿了一排商販,小販兜售著衣服,琳琅滿目的貨攤上擺滿各處順出來的私貨,此外還有倒匯的、修三輪蹦蹦車的和一元店。
這是她最後一次看到這副胸膛起伏的樣子。她看見姐姐眨了眨眼睛,動了動嘴唇。
「我不知道,」她說,「下午跟她那個領航員朋友一起走了。我猜大概是去奧古斯塔了。」
但阿蒂克並沒聽她說話。「我一個字也沒說,」他重複道,「一個字也沒說。」
「但說無妨。」
「這可不敢當。我只是提供了一些便利,也就是充當了所謂的中間人。美國人那時喜歡身邊有個既懂英語又懂阿拉伯語的本地人,熟人熟路嘛。有本國人幫忙總是好的。」
薩拉特穿過辛克萊爾湖的廢墟,沿著殘存的米利奇維爾路一直走。路面坑坑窪窪,有的坑洞深達10英尺;此外,路面上還布滿了倒塌的樹木、電線和殘破的柵欄。
「只要地雷。」薩拉特說。
直到哥哥開始放聲大哭,一邊用手擋臉,一邊躲閃,她才發現自己已經下意識地揚起手,準備抽他了。
直到不知還能看什麼了,西蒙才把目光投向妹妹。她覺得他看上去十分可笑:坐在院子里,頭上扣了個碗,活像個假扮太空人的小男孩。
「都要,跟上次一樣。下周有個車隊會去坦尼加附近。其中有一名上校。我知道他們的路線,準備在那兒布雷。」
「我總算有機會當面向你道賀了。」喬說。
「我想沒錯。」喬說。
薩拉特皺了皺眉。她一直知道蓋恩斯還有別的學徒,每次聽說有人彈潛入藍區,夷平某座城市廣場時,她都會琢磨,給那人套上「農人工裝」的會不會就是蓋恩斯。但她依然在腦海中的一個角落裡埋藏著一個念頭,覺得自己也許就是他唯一的弟子——也就是說,有了她之後,他就沒必要再為這項事業招募別人了。她心裏清楚,這不是真的——當然不是——但這並不妨礙她對此深信不疑。
「你說他會不會被抓了?他們老早以前就知道他了。」
在南方,沒人知道「鳥」為什麼選擇蕩平這個地方。有人猜測,也許是合眾國的某個機師輸錯了坐標;或許,那些決定該轟炸哪些地方、該結束哪些生命的將軍和政客,獲得了錯誤的情報。
「薩拉特·切斯特納特,」老布拉格重複道,「是蒙哥馬利的切斯特納特嗎?那可是好人哪。他家有個叫保羅的小夥子,戰爭爆發沒多久就上了戰場,死在博蒙特了。」
「他不必見我姐姐。咱就快去快回吧。」
卡琳娜放下剪刀。薩拉特在保姆眼中讀到一絲怨毒,於是她抱以同樣的態度。卡琳娜離開時,西蒙回過頭來看她。「別擔心,乖乖仔,」她說,「我去去就來。」
地平線上,在一團污濁空氣的籠罩下,南方首府出現了。
他們驅車來到離奧古斯塔不遠的地方。快到醫院時,她看見路旁有轟炸的痕迹。
「現在還在談嗎?」
薩拉特示意保姆進屋:「去給他弄點晚餐。」
他真該死掉。
「我早就欠他的了,」阿蒂克說,「他在猶他救了我和我的兄弟們。要不是他,我們早死了。」
「我被抓了。」阿蒂克說。

「還有件事。」
他們開往最近的醫院。與其說那是醫院,不如說是一間診所,面積只有餐館大小,戰前曾是一座獸醫九-九-藏-書院。死傷人員的家屬把入口和大廳擠得水泄不通。他們身旁,是「反抗軍聯盟」的軍人,被亞特蘭大派來記錄傷亡情況。薩拉特一面推開人群,一面高喊著姐姐的名字,直到小亞當·布拉格抓住她的胳膊,把她帶進診所深處的一個房間。
她睡在屋外,有時會到那間木屋裡去,有時則直接睡在河岸邊潮濕的泥土上,這裏緊挨著卡琳娜好不容易種出幾株糧食的那一小塊菜地。夜裡,她常做著溺水的夢。
「什麼恐怖分子啊?」薩拉特說,「這個詞兒安在誰頭上都行,不是嗎?」
阿蒂克駕車在貧民窟中緩慢地穿行。空氣中那股氣味來自霧霾和千萬台轟鳴的發電機排出的廢氣。一小群孩子在這輛老式化石燃料車一側追跑,本能地知道駕駛這種交通工具的人一定身居紅區上層。他們敲打車窗,討要零錢。一個瘸腿老人在車陣中挨個兒詢問,兜售五塊錢一盒的紙巾。孤星旗歪歪斜斜地垂掛在頭頂的陽台上,車子在小休斯敦的街巷中走走停停。
「她家是路易斯安那的,」小布拉格插話,「在南部,密西西比河邊上,靠近舊奧爾良。」
那是薩拉特自幼就熟知的氣味,切斯特納特一家的氣味。
終於,他轉向兒子。「你沒看錯,」他說,「她可能還真不是。」他兒子沒有搭腔。
燃燒彈轟炸后的數年中,湖泊漸漸乾涸了。但在薩拉特到來之前那一周,一場風暴席捲了這裏,湖床上至今還積著雨水。湖床表面覆蓋著一層綠油油的水藻,厚厚的,像鋪了一層地毯。長滿水藻的積水是如此平靜,有如翡翠色的堅實地面,人可以行走其上。
層層疊疊的貧民窟連成一堵高牆,聳立在灰霾中,直衝雲霄。它們是亞特蘭大城郊的標誌。這座城市龐大得不可思議,並且隨著人口增加,這個城市還在癌症般地向外擴散。
助理端著一個托盤迴來了,上面放著兩杯水。老人一飲而盡,就跟從沒見過水似的。
對辛克萊爾湖的燃燒彈轟炸,發生在戰爭之初,當時人們還不知道藍軍的空中武器已經失控。黎明時分,這裏響起了一陣嗡嗡聲,宛如困在玻璃杯里的蒼蠅。在整個南方,人們早已對「鳥」習以為常,但誰也沒見過它們成群結隊地出現。而那群「鳥」起碼有十架,都伸展著機翼,在空中盤旋,在水面上投下陰影,像褪色的瘀青。
「天哪,你沒開玩笑吧?」她說,「之所以你連扛起槍上田納西前線都不怕,卻不敢踏上自己人的地盤,就因為他們的膚色跟你不同?」
喬點頭應允:「好。要大的還是小的?」
「我們在迪里之家歇一腳,喝一杯吧,」她說,「我知道他們付不了你幾個子兒,我來請。」
薩拉特一聽,還沒完全清醒,就奪門而出。她在車道上見到了布拉格手下的另一個男孩。他垂著頭,彷彿做錯了事。
「我說了,」喬說,「這是你的勝利。」
教堂建築在轟炸中被攔腰劈開。臨湖一面的房間里,地板幾乎完全垮塌。幾間內室——兩間卧室和一間書房——懸在湖床上,搖搖欲墜。不過房子的前廳依然立在平地上。
「行,」卡琳娜說,「我一給他剪完頭髮就去。」
對此,人們莫衷一是。不過總之,大家還是寧願相信點什麼,什麼都行,因為他們無法接受這一切毫無原因——沒人願意相信徘徊在空中的「鳥」選擇在此時此地降下地獄之火,全都無人指使、純屬偶然。
「這算哪門子勝利啊?只不過打死一個人而已。他們那邊還有很多人苟活在世上呢。」
「那就隨他去唄,」薩拉特說,「我不怕死。」
薩拉特傾身向前,儼然要透露一個重大的秘密:「所有這些老傢伙,都希望一切跟他們年輕那會兒一樣。但一切都回不去了,而且他們不管怎麼做,都沒法再年輕了。不光我們這邊這些老傢伙是這樣,他們那邊的也一樣。想想北方,就算他們隨我們去,又能怎麼樣呢?想想他們要是從沒像現在這樣,只是為了阻止我們建立自己的國家,按自己的方式行事,就來跟我們拚命,殺害那些無辜的人——那樣的話,事情就真會有那麼糟嗎?不會,當然不會。可在那幫管事的老傢伙年輕時,世界不是這樣,因此他們沒法放任不管。可是你和我,」她指指身後那群玩耍的孩子,「還有他們:我們還年輕呢,我們可不受他們那些條條框框的約束。我們有朝一日會從他們手中奪過權力,因為歸根結底,他們根本不在乎什麼紅區,他們自始至終只在乎自己。可我們不一樣,我們屬於這裏。我們……」

老布拉格沖阿蒂克揮揮手,阿蒂克立即起身離開。接著,他把薩拉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臉上流露出含糊、戒備的神情,彷彿在閱讀一本用外語寫成的書。
薩拉特感到老布拉格把煙味迎面噴在了她臉上。她有些驚奇,這個老人竟能這樣自說自話、喋喋不休。她心想,也許最讓他得意的並非那些話語,而是他自己的聲音。他的眼睛小而暗淡,只在他說話時綻放光芒。

她找到姐姐所在的房間。進屋前,她聽見小布拉格似乎在跟自己說著什麼——「這純屬走了背運!」他說,「那些玩意兒都失控多少年了。」但他的聲音聽上去十分遙遠。
「你說完了?」薩拉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