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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3|208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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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個裝聾作啞的紅黨假小子,」巴德說,「我們會讓你放聲歌唱。」
薩拉特偶爾會隔著牆壁跟那個微弱而輕柔的聲音對話,這時,她會編些故事。埃琳娜問她從哪兒來,她就回答南卡羅來納,然後精心編織了一個謊言,講述自己如何逃過那場席捲全州的瘟疫。她喜歡在那個看不見的鄰居面前胡編亂造,也樂於看到鄰居似乎對她深信不疑。在最可怕的幾次「會客」之後,當她經歷了數周的折磨,帶著痛苦的幻覺回到牢房時,躲進這些純屬虛構的經歷中,能讓她略感寬慰。
「這事兒我已經琢磨好一陣子了,」巴德說,「因為我總覺得自己上輩子肯定幹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燒過孤兒院之類的,所以才會淪落到這兒,成天給籠子里的畜生當保姆。」
門開了,進來一個大薩拉特十歲左右的小個子女人。她的打扮很像那些在亞特蘭大政府機構里工作的女人。她疊起西裝外套,把它輕輕放在桌上,隨後坐了下來。
憑藉這種手段,她的囚禁者終於攻破了她的防線。
薩拉特又點點頭。那女人的嗓音十分悅耳,抑揚頓挫,適合給孩子們做講解。
「你知道嗎?你包庇的這些人,有些已經被我們逮捕了,」她說,「他們就在這裏,在這個營地里,而且已經向我們招認了你的事。他們為了自保,已經背叛了你。你想眼看著他們重獲自由,自己卻在牢里了卻餘生嗎?」
見到這名新的訪客,薩拉特被一陣充滿寒冷的恐懼攫住了。她盯著那女人,一言不發,一動不動,暗自下定決心,如果他們又要帶她去那個小白房間,她就撕裂自己的咽喉,免得再被綁到水刑椅上。
「我什麼也沒幹。」薩拉特說罷,跌坐在囚椅上。
到了「會客室」,那個身穿伏貼西裝的女人問薩拉特有沒有改變主意。
水流涌動,無窮無盡。
她被帶到另一棟建築的地下室,關進一個房間。這個混凝土斗室空空蕩蕩,只在地上鑲了兩個錨樁。錨樁對面的牆上,安著一組碩大的射燈。
剛進來那幾周,她一句話都沒說,不管是對看管她的守衛還是關押在近旁的女囚,都一聲不吭。看守們把她的沉默看作一種消極抵抗,常常威脅她,要把她送到「頑固分子區」去。而那些女人則被她的少言寡語弄糊塗了,開始猜測她是不是外國人——興許是個間諜,或是某個被逐出藍區的叛國者,而她卻只顧傾聽海的聲音。她養著一根折斷的肋骨,是那些軍人那天晚上在林肯頓逮捕她時弄斷的。一段時間過後,胸腔中的疼痛已不再那麼尖銳,呼吸也順暢了不少,但經過幾周的坐卧,她的後背和膝蓋都開始發炎。為了緩解痛苦,她索性像小孩子一樣跪在地上,並一直保持著這個姿勢,直到巴德或別的哪個看守命令她起來為止。
「你們想讓我做什麼?」她問。
薩拉特瞅瞅那女人,又瞅瞅表格,再瞅瞅那女人。

白天化作黑夜,黑夜化作白天。一晃數年。
女人又搖搖頭,站起身:「這事可以很簡單,薩拉,也可以很複雜,全都取決於你。」
那女人在桌上俯下身子,握住薩拉特的手。
看守把薩拉特的手腕銬在腳踝上,然後又一同銬在地上的錨樁上,這樣一來,她只得深蹲在地上,動彈不得。看守們離開后,房間沉寂了片刻。接著,伴隨著一陣嘈雜的流行電音,射燈亮了,整個房間淹沒在一片令人魂飛魄散的白光里。
「我什麼也沒幹。」薩拉特說。
他們被趕上呼嘯的飛行巨獸,押往糖麵包監獄。每個人都被銬著坐在地板上,靠在一起。他們矇著眼罩,塞著耳塞,全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犯人們用每個毛孔捕捉著蛛絲馬跡,想摸清自己乘坐的究竟是個什麼東西——它巨大的金屬艙在某個秘密空港的柏油跑道上停得太久,曬得滾燙,但起飛之後,艙內又驟然變得冰冷刺骨。誰要是開口討水或要求鬆開鎖鏈,非但得不到,身上還會招來別的東西——硬邦邦的槍托,或金屬包頭的靴子。於是犯人只好閉嘴。
「我什麼也沒幹。」薩拉特說。
「我什麼也沒幹!」薩拉特說。
她在等死。
一些女囚還說起了另一個地方,星期日營。她們繪聲繪色地描述那裡的事,薩拉特覺得那些情節簡直像是出自腐朽的中世紀傳說,而且她一開始並不相信這地方真的存在。
那聲音消失了,房間里一片寂靜。接著,薩拉特溺水了。
那女人扭頭瞧瞧身後,似乎想確認四下無人。「你知道,我的祖父母都來自亞拉巴馬,」她說,「我想,我身上可以說還流著南方的血。我知道這些價值在你心目中意義非凡,薩拉——護弱、言真、為仁,特別是為仁。我想再說回我在哥倫布的上級,薩拉,我希望自己能對他們據實相告,說你read.99csw.com並不是什麼壞人,你手上並沒有沾滿無辜者的鮮血。我要是這麼對他們說,他們會聽的,還會送你回家,讓你回林肯頓,和達娜、西蒙團聚。我能幫你,薩拉,不過你也得幫我。」
房間中央有一張床鋪,搖到牙醫椅的高度。旁邊的一張金屬小桌上,擺放著一排皮下注射器、一卷橡皮管、一盒一次性手套,還有兩袋透明液體。
他又叫來四名軍人。他們都戴著藍色手套和面罩,體形被身上的盔甲放大了一圈。
她說,女囚們有一系列的訴求,如要求允許親友探視,允許她們從紅區聘請律師。單人牢房的女囚要求到操場上放風,見見太陽。其中最重要的是重獲自由。還有一項什麼要求,薩拉特沒怎麼聽明白(她猜也許是索要某種藥物或經書)。
他們命她坐到一張小小的金屬椅子上,椅子旁邊是一張金屬桌子。她的雙手被銬在扶手上,戴著鐐銬的腳踝則被銬在地上。看守很快就走了,屋裡靜了下來。
薩拉特·切斯特納特相信自己的籠子是朝海的。她能聽見海浪拍岸的聲音從瞭望塔后、從那片倒伏的蘆葦叢之外傳來。到了風暴肆虐的季節,天空中濃雲密布、電光石火,海浪也會高高捲起,再狠狠地撞碎在布滿礁石的海岸上。而在另一些時候,海面又是如此平靜,波濤聲輕輕柔柔,像一隻從容舔食的狗。她在籠子里戴著鐐銬,無法站直身體,總是竭力想看一眼海面,卻怎麼也看不見。
在島上的第三年,薩拉特參加了一場絕食抗議。埃琳娜說,每個營區的女囚都參与進來了,她們拒絕一切食物,只喝水。她說女囚們已經絕食好幾周了。她還說有人因此而死——這是一種自殺行為,一種看守們稱為「失調」的行為。

她再次被綁在床上。儘管並沒看見平時床邊桌上的那些用具,但她還是閉上眼睛,等待餵食。然而,她卻感到有人把一塊軟布蒙在了自己臉上,隨後,她聽見了一個聲音,是那個穿伏貼西裝的女人。
飛機很快起飛了。透過狹小的舷窗,薩拉特向外張望,看見自己曾經住過的囚牢置身於一片無邊無際、金光閃閃的蔚藍中央。她的視力嚴重受損,已無法分辨小飛機身下的地形。但她對自己身在何處心知肚明:自己正處在海浪拍岸的佛羅里達海上空,海床上布滿厚厚的海藻,水中遨遊著一群群兩眼昏花的獅子魚。儘管她看得並不真切,但這一切卻無比真實。
1月,一場持續三天的風暴掃蕩了這座島嶼。雨點吧嗒吧嗒地落下,聽上去像某種巨大的昆蟲在監獄的牆壁上爬行。女囚們尖叫著蜷縮在自己的單人牢房裡。
看守們時刻都在星期六營的走廊上來回走動。薩拉特牢門上的監視窗每隔三分鐘就會打開一次,一雙眼睛會出現在窗口,查看房間,隨後監視窗又會關上。一段時間之後,走廊上開關金屬監視窗的聲響形成了一種節奏,據此,薩拉特能判斷出一天的起始和終了。後來,她默默記下了每雙窺視的眼睛,在心裏給他們安上了名字。
他人還沒出現,她就知道是他,走廊上的腳步聲表明了他的身份。按理說,她對這人本該一無所知,但她卻常常驚異地發現自己對他竟了如指掌——她熟悉他咒罵她時漲紅的臉,彷彿惹得他暴跳如雷的是他自己的聲音;還有他每次說謊時,上唇會微微上提,做出一副厭惡的神情。她了解他,就像動物了解天氣。通過捕捉他一顰一笑中的玄機,她能判斷即將到來的風雨是溫柔還是暴戾。
「阿爾伯特·蓋恩斯向我們告發了你。」女人說。這個名字讓薩拉特不由得心頭一緊,但她什麼也沒說。
「告訴我,你相不相信印度教那些鬼扯?」他說,「這兒的圖書館里有本書,寫的就是這玩意兒。有天晚上我實在閑得慌,就拿來讀了。你相不相信他們說的,什麼你這輩子要是凈幹壞事,那下輩子投胎就會變成蛤蟆或螞蟻?我是說,我見過你是怎麼對待我們給你的那本《聖經》的,知道你不是基督徒,所以我想你也許會相信這種東西。」
「你是薩拉·切斯特納特嗎?」女人又問,「這是你名字對吧?」

她看見一名軍人站在她身旁的那張小桌前。儘管他身穿白大褂,脖子上還掛著一副聽診器,但她知道他是軍人。他解開橡皮管,固定在其中一袋液體上,把它掛到一個金屬支架上。她用餘光瞥見他開始向橡皮管一端注入一種亮晶晶、黏糊糊的物質,不過看守巴德很快阻止了他。
「我當然明白這不是你乾的,薩拉,但我的上級只會想到這個。」她說,「不過我對他們說了:『給我一次機會,讓我去跟她談。』我看過你的檔案,薩拉。我知道你經歷過可怕的慘劇。而read.99csw.com且我還知道,你不會希望無辜的人——不論是南方人還是北方人——遭遇同樣的不幸。」
「還記得你剛來那會兒嗎?」他問,「記不記得你總像條狗似的,使勁把臉往籠子上湊,就想看一眼水面?好了,薩拉·切斯特納特,你猜怎麼著?我們要帶你下水了。」
「那個不必,」巴德說,「她是個健壯的姑娘。」
「我們很清楚你幹了什麼,薩拉·切斯特納特。」她說。
即便如此,她還是拒不認罪。
她在生死之間徘徊,感到身體不再屬於自己。一波一波的光和熱將她包裹,她的心在恐懼和驚駭中抽搐。水流吞沒了她,死神卻遲遲不肯降臨。

女人從她的手提箱里取出幾張明晃晃的照片。她把它們往桌上一拍。照片上是一片殘骸,屬於一輛四分五裂的汽車。薩拉特起初以為那是姐姐罹難的那場事故,但轉念又覺得不大可能——畫面上是另一個場景,而且那女人似乎並不知道達娜已經死了。她看見那些照片里滿是破損的沙袋,還出現了一座檢查站的殘跡。在其中一張上,重兵把守的北方首府在遠處若隱若現。
草叢掩蔽著島嶼。雨雲散去時,喬治亞南部沿海的居民要是極目眺望,能在佛羅里達海上望出很遠。而他們有時會把糖麵包當作一個幻影——不過是熱帶海上的海市蜃樓。
飛機掠過海面,降落在陸地上。
距離她最後一次「會客」已經過去許久了。一天,兩名看守來到薩拉特的牢房,把她帶到她認罪的那棟舊樓里。在走廊上,她認出了這個地方,但感到這裏變得頹敗、凋敝。桌椅上都矇著一層灰。牆上貼著一張陳舊的手寫提示:使用后請清理。
「薩拉,戰爭結束了,」加布麗埃爾說,「你要回家了。」
「我什麼也沒幹。」薩拉特說。
「不過你瞧,我還是有理由認為自己上輩子不至於太壞的,是不是?」巴德說,「我肯定不至於太壞,要不然,我這輩子就該變成你了。」
「你以為這事最後會怎麼了結啊?」衛兵問道,把熱烘烘的鼻息噴到她的臉頰上,「你以為你最後能贏?我們會放棄?我敢向你保證,你一定會放聲歌唱。」
其中一個碗里裝著清湯寡水的黃褐色燕麥粥,上面零星地漂著白色的碎屑。薩拉特雙手被縛,只得艱難地湊近食物。她用手指捏住碗,身體儘可能前傾,然後無力地把食物喝進嘴裏。燕麥粥有股硫黃味,味道糟透了。但她依然狼吞虎咽,因飢餓而瘋狂。不一會兒,她的連身囚服上就沾滿了食物,地上也灑得到處都是。在射燈的炙烤下,燕麥粥開始蒸發。衛兵隔天就會進來一次,每次都扔兩個碗在地上。
但是,她還是拒不認罪。
薩拉特一言不發。巴德握起拳頭,指節爆出脆響。她在等待他漲紅臉頰,暴起青筋,她已經做好了準備,打算躲進遙遠的幻想中去。
水面上只露出個山尖,便是那個半島州最後的遺迹了。海上有座人工島,是用石料和混凝土築成的,外面圍了一圈高高的帶刺鐵絲網。一塊荒地探出鐵絲網外,一直通向海邊,長約50英尺。上面只有一小塊空地留待修建碼頭之用,其餘部分都是野草叢生,地面上鋪著厚厚的一層雜草。
為了不再遭受水刑,再離譜的妄語她也能言之鑿鑿。

她獨自坐了三個小時,脊背漸漸變得火燒火燎。她想換個姿勢,但椅子卻牢牢鑲在地上,不管她怎麼扭動脖子,都無法緩解肌肉的抽搐。
女人起身走出房間。很快,巴德又回來了。薩拉特的視力已經嚴重受損,在她模糊的視線里,巴德似乎在飄來盪去,看上去朦朦朧朧,像一個快被遺忘的夢境。他揪住她蓬亂的頭髮。被捕后,她曾經的光頭上又長滿了頭髮。
他在床上坐下,薩拉特本能地後退。她嗅到了他身上那股軍營早餐的味道,一股子油炸味。他望著床邊地上的一攤東西,那是薩拉特上次的嘔吐物,它已經風乾,成了一片沙色的碎屑。他笑了。
隔周的周五,衛兵會進來給她剪指甲、修頭髮,這時,她會乖乖坐著,任他們擺布。而他們在到來之前的那個周四,她會趁指甲還長,將手指深深地掐進大腿內側,直到滲出溫熱的鮮血。那些看守儘管每隔五分鐘就會查看她一次,卻都以為她在手|淫,於是也就隨她去了。
重排營地、隔離男犯人期間,他們就把女犯人都關在籠子里。籠子很小,個子高的囚犯在裏面根本站不直身子。
有時,附近的牢房裡會傳來尖叫聲;有時,女囚們會等著監視窗打開,伺機往看守的眼睛里扔一把屎尿。隨後,不出幾分鐘,一小隊蒙面看守就會衝進襲擊者的牢房,把尖叫著的女囚連拖帶踢地投入「頑固分子區」。一周后,女囚會回到原來的牢九九藏書房,從此不再發出任何雜音。
薩拉特對陌生人肌膚的觸感是如此生疏,她對無關暴力的碰觸是如此生疏。
「沒錯,」女人接著說,「阿爾伯特·蓋恩斯把你放棄了。他跟我們交代了,說你是個造反分子。你想讓我們相信他嗎,薩拉?你希望我們對你用上對付造反分子的手段嗎?」
到了第十天,她感到腦中嗡嗡作響,膝蓋發麻,簡直難以忍受。她的尖叫聲響徹房間,而當她睜開雙眼,眼前浮現的似乎仍是閉眼時那片殷紅的暗影。第20天,看守帶走了她。
直到這時,薩拉特才恍然大悟,抓她的人對她的所作所為一無所知——不光因為這女人用的還是她早已棄用多年的名字,而且,如果藍軍清楚她犯下了何種罪行,就沒有再提審她的必要,她也不必再交代什麼。他們什麼都不知道。也許他們在得知她造訪過「反抗軍聯盟」總部后,對她產生了某種模糊的懷疑;也許她只是隨機捲入了一場清除行動、一次摸底。
薩拉特點點頭。女人從文件夾里取出三小疊裝訂過的紙。
同樣,正是因此,薩拉特沒有任何訴求。
在衛兵的腳步聲和女囚的慘叫聲中,薩拉特聆聽著鄰居的話語,就像聆聽自己的呼吸——被動而不假思索。不過在另一些時候,那是她唯一能聽到的聲音,它提醒她還活著。
相反,她只是單純地拒絕進食。飢餓讓她從折磨她的人手中奪回了主動權,把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飢餓讓她獲得了力量和掌控。
風暴為薩拉特免除了每日例行的進食,再次降臨的飢餓感儼然一種恩惠。第四天,她的牢門開了,巴德走了進來。他照例帶了一隊看守,但他讓他們都等在外面。他關上了身後的牢門。
絕食一周后,她餓得頭昏眼花,被看守送進了醫務室。
「會客」並無規律可循——有時,那個穿伏貼西裝的女人幾個月都不來見她,薩拉特還以為審訊終於結束了;有時,那女人卻又彷彿住在島上不走了,幾乎每天都會提審薩拉特。她被獨自關在「音室」或「光室」里,一關就是好幾個星期,這種折磨麻木了她的感官,以至於在她眼中,一臂之外的世界都化為一團糨糊,難以分辨。她被長時間地銬在地上,那種姿勢漸漸地磨損了她的膝蓋骨,並把她的脊柱擰成了一道疼痛的彎弓。
「薩拉,我叫加布麗埃爾,」女人說道,「我是哥倫布和平辦的遣返專員。我希望你能認真聽我接下來要向你交代的事情——你在聽嗎?因為這非常重要。好嗎?」
她被帶進一個房間,裏面有高高的白色天花板。黑色的帘子擋住了窗戶,遮蔽了陽光。房間里的味道,薩拉特並不陌生——是醫用酒精的味道,她想起最後一次見到姐姐時的情景。
不過,看守們偶爾不留神,會以真名相稱。這樣一來,那群無所事事、只能坐著聽聲的女囚,就學會了如何區分這些每小時來巡視一次的看守。高個子、藍眼睛的那個是利利曼;說話帶口音的好心人叫伊茲,他曾透過鐵條偷偷往籠子里塞瓶裝水,但很快就被撤掉了;粗脖子那個——也是最兇狠的一個——是巴德·貝克爾。

女人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她搖搖頭,說:「薩拉,我知道你把我當成敵人了,其實我是來幫你的。我在哥倫布的上級可打算把你關一輩子呢,他們想讓你一輩子都見不著家人。他們一看到你,只會想到這個……」
薩拉特沒有回答。
女人坐下來,把一個簡易的文件夾放到桌上,開口道:「薩拉·T.切斯特納特?」
薩拉特閉上雙眼,白光在她眼皮里化作熾熱的紅光。她低下頭,有那麼一會兒,強光的衝擊似乎變得可以忍受了。但很快,屋裡開始升溫。她開始汗如雨下,膝蓋不堪承受身體的重量,火辣辣的。
這裏跟強制進食的房間一樣,中間也擺了一張床鋪。來的還是同一批人:穿軍服的看守和穿白大褂的軍人。不過這回站在床邊的換成了穿軍服的人,穿白大褂的則站在房間一側。薩拉特望過去時,他們避開了她的目光。
在星期四營待了幾天之後,她第一次被帶去「會客」。他們把她領到一個由幾座臨時建築組成的小型辦公區,那裡的房間一律室徒四壁,只在天花板上安著幾個攝像頭。牆壁全是光溜溜的,都經過加固,且相當隔音。
「我什麼也沒幹。」薩拉特說。
也正是因此,她往那個身穿伏貼西服的女人臉上啐了一口唾沫,還撕毀了他們唯一允許她讀的書,把塗滿大便的書頁糊在監視窗上。
過了一陣子,女囚們對他們又有了進一步的了解:她們知道了看守們都來自哪裡,他們的孩子和寵物都叫什麼名字。女囚們對營區的地形也開始有了模糊的概念,知道這些軍人居住在營區外圍,在島嶼的另一端九-九-藏-書。儘管她們身處低矮而空無一物的籠舍中,這些情況根本派不上什麼用場,但女囚們依然把它們統統熟記於心,牢牢抓住聽來的隻言片語,彷彿它們是未經打磨的鑰匙坯。
薩拉特隔壁的女囚叫埃琳娜,來自密西西比,已經精神錯亂。她會貼著水泥牆跟薩拉特說話,那些話語傳入薩拉特的耳中時是如此清晰,簡直懷疑那是她自己的大腦在酷刑折磨下產生的錯覺。
「把她帶到『光室』去。」巴德說。
薩拉特沒有訴求。向自己的囚禁者索求優待,在她看來可謂匪夷所思,就像要求蝎子別去蜇人。沉默是他們無法從她手中奪走的唯一武器。為一些無望的訴求打破沉默,對她而言是一種極端懦弱的行為,相當於默認糖麵包里那些殘暴的行徑還遵循著什麼法律。
薩拉特要回家了。
為了不再受水刑折磨,她承認了他們加在她頭上的一切罪名——她承認自己與人串通,參与了形形色|色的暴力反抗活動,其中許多罪行她根本聞所未聞。她承認自己在新第四病室社區參与謀殺了三名藍軍線人,還承認參与了哥倫布市郊的一起汽車爆炸案。他們問她認識哪些造反分子,她就交代了所知的一切。當他們問起她不知道的事,她就編造出足以亂真的謊言。穿伏貼西裝的女人把一大疊書面口供放在她的面前,她就在每一頁都簽上名字。
埃琳娜說,她自出生就在這裏,生來就被囚禁於此,因為她一來到這世上,藍軍就認定她是個恐怖分子。她說糖麵包曾一度坐落在一片開闊的露頭高地上,沒有牢籠,也沒有圍牆。她還唱起歌來,歌詞里唱的是短吻鱷、沼澤和會說話的嚙齒動物。
第二年夏天,看守們換了崗,巴德徹底離開了——但當埃琳娜隔著牆壁低語,告訴薩拉特這個消息時,她全然無動於衷,因為那個粗脖子的看守已經謀殺了她的靈魂,從前的那個女孩早已不復存在。
餵食進行到一半,一陣風吹來,把黑色的窗帘掀開一條縫。一束陽光闖進房間。薩拉特閉上眼睛,感受溫暖的陽光掠過自己的趾尖。她依稀聽見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了孩子們嬉戲的聲音。
女人臉上溫柔的神情頓時退去了些許,剛才舒緩的聲音也變得生硬了。
看守們把她架到床上。她感到皮帶綁住了自己的手腕、腳踝和胸膛。她被綁得動彈不得,只得盯著空蕩蕩的天花板。

那女人一定是讀出了薩拉特臉上疑惑的神情,於是迅速收起照片。
隨後幾個月,她的日子輕鬆了不少。漸漸地,她獲得了一些過去得不到的稀缺小件——幾盒肥皂和香波,《聖經》之外的書籍,用來遮擋頭頂燈光的黑色眼罩,蜘蛛毒製成的止痛藥——可以緩解她膝蓋和背部的刺痛。每天,她被帶到操場上放一個小時的風,她總是躺在牆根下溫暖的水泥地上沐浴陽光,像家貓一樣心滿意足。對他們送來的食物,她照單全收,狼吞虎咽。食物熱量極高,寡淡無味。很快,她的體重開始飆升,因為牢里實在無事可做,成天只能枯坐、進食。但她依然把所有食物吃得一乾二淨,這樣他們就不會再給她強制餵食了。
看守把她押到另一個地方,進了一棟她從沒見過的小樓。樓身刷了白漆,上面沒有任何標記。小樓位於一片營區邊緣,營區用圍牆和路障隔離,與星期六營類似,不過要小得多。營區處在島嶼邊緣,進樓時,薩拉特能聽見遠處波濤拍岸的聲音。
到了第三個月末,女囚們被轉入了營地。那些始終順服的囚犯領到了白色囚服,被分入星期四營,她們在那兒能享受優待,過上集體生活。其他人則被套上藍色囚服,帶往星期五或星期六營,關進單人牢房。
他輕拍她的膝頭,隨後站起身來。
一具具軀殼如人偶般緘默,掠過佛羅里達海上空。
隨後,他們開始給拚命掙扎的薩拉特強制進食。她眼前的白色天花板上漸漸布滿了金星,病床在搖撼,她感到衛兵們用手按著她,試圖阻止她掙扎。流食酸澀的后味湧上她的喉頭,又從她的嘴裏溢出。她彷彿在品嘗自己的內臟。
他們再次讓她坐下,但這次看守並沒有把這名女囚的鐐銬鎖在地面的錨樁上。士兵們退出了房間,不久,進來一個薩拉特從沒見過的女人,她很年輕,穿著正式的襯衫套裙。
正是因此,她拒絕見那些所謂的人道主義聯絡官。他們每隔幾個月就會空降營區,臉上掛著一副不屑一顧的表情。
「你要是現在就交代——也就是說向我們坦白一切,再告訴我們你那些同夥的名字——我也許還有辦法幫你。」那女人說,隨後她微微傾身向前,「你還有時間,薩拉。你還有希望離開這裏,回到西蒙和達娜身邊去。你還有機會做出正確的選擇,只要你對我開誠布公。你能對我開誠布公嗎,薩九-九-藏-書拉?」
「要是你想讓我們停下來,薩拉,」那聲音在她耳畔低語,「你就得配合。」
門上的監視窗開了,一個看守朝里看,巴德揮手把他打發走了。那一刻,薩拉特真想猛地撲向他那汗漬漬的脖子,用牙齒深深咬進他的皮膚。但她的身體太虛弱了,已經無法執行頭腦的想法。所以,當他再次轉向她,把手搭上她的膝頭時,她想沖他吐一口唾沫,但嘴裏只是徒然無力地流出些白沫。
薩拉特聽見了這些話,卻無法領會其中的含義。女人又重複了三遍,直到薩拉特終於推開她的手,離開椅子,躲到房間一角。薩拉特在牆角跪下,蜷成一團,像個胎兒,拒絕面對那女人,也拒絕聽她說話。很快,惱怒的加布麗埃爾離開了房間,看守再次進來,把薩拉特拖回了她的牢房。
女人們不時會發發牢騷,抱怨這裏曬得睜不開眼,或宣稱籠子太小,太久沒洗的連身囚服氣味熏天。要是哪個女人整天怨聲載道或大吵大鬧,一小隊武裝看守就會打開籠子,把囚犯拖到「頑固分子區」去。一天後,被拖走的女囚又會回到原來的籠子,不再有任何抱怨。很快,所有的囚犯都停止了抱怨。
「等等,慢著,讓我告訴你這些都是什麼,」女人說,「仔細聽著:第一份是和平辦的聲明。說美利堅合眾國政府將你作為疑似反抗分子拘捕和暫時羈押,是出於良好的意願。然而,導致這一行為的消息來源,目前已被政府判定為不足以採信。上面還說,經過審核,你的狀態已變更為『喪失戰鬥力』。第二份是免責協議,涉及美利堅合眾國政府旗下的所有機構,且永久有效。第三份是一份鄭重聲明,要求你保證未來不會參与任何針對美利堅合眾國政府機構及其所有成員、代表的行動,或為這些行動出謀劃策。」
「我需要你瀏覽這三份表格,並在上面簽字。」加布麗埃爾說。她話音未落,薩拉特就開始簽字。
她在籠中等待,死亡的念頭支撐著她。
他們把她押進一間屋子,裏面沒有窗戶,一盞老舊的戰前白熾燈投下刺眼的光暈,照亮了房間。低矮的白色天花板上垂下一根繩子,燈泡就掛在上面。
女人走出房間。很快,進來一個蒙面看守。他還沒摘下面罩,薩拉特就憑藉那副體格和那個粗脖子認出了他。有些看守行事謹慎,從不在囚犯面前露臉,但此人卻似乎毫無顧忌。他湊上前來緊盯著她,凹陷的雙眼帶著鄙夷的神情。
到了第三天,門開了。一個戴面罩的看守走上前來,把一碗食物和一碗水丟在薩拉特近旁的地上。碗是軟橡膠做的,落地時裏面一半的食物都被潑灑在地上。看守隨即離開了,砰地帶上了門。
戴黑色面罩的看守在籠子間巡視。面罩遮住了他們的面容,但從他們眼周的皮膚可以看出,這些人十分年輕。看守以收押編號的最末兩位數字稱呼籠中的女人,彼此間則以首字母相稱。這樣一來,每當高級軍官命令看守把這些女人轉入別的籠子或送往「頑固分子區」時,那些口令聽上去就像在下一盤棋。
但今天,她看不透他。他凹陷的雙眼中,透出一種鎮定。他脖子上的青筋也不再暴起。在他精壯的臉上,她讀到一種表情,像聖誕前夜的孩子那樣迫切、激動、充滿期待。
她十分確信,那隊戴面罩的看守很快就會把她從這兒帶走——不是去「頑固分子區」,而是押往某個位於藍區腹地的法庭。她想象著自己被帶上大堂,戴著手銬、腳鐐,面前是一排排、一行行義憤填膺、冷嘲熱諷的北方人。她想象著自己站在行刑隊前,身後是一排年輕的士兵,與那些曾進入坦普爾斯通瞄準鏡的人毫無二致。她想象著自己面對他們微微顫抖的雙手,微笑著。因為不論他們事後會如何處置她——隨便埋在亂葬崗上也好,把屍體焚燒后隨處播撒也好——她最終都會回到河流中去,回到姐姐那兒去。
他放開她,又叫來幾個看守。「帶她到『音室』去。」他說。
幾天後,他們又帶走了她。但這次,他們沒把她帶進任何一棟「會客」樓,而是送到了停機坪。她同另外14名女囚一起,被押上一架飛機。在清晨灼爍的陽光下,她們顯得憔悴而又迷惘,上飛機時也沒有互相交談。
她還沒來得及轉過臉去,就挨了他一耳光。她的頭猛地一偏,身體卻被綁在座位上動彈不得。
不必「會客」的那幾個月,薩拉特住在星期六營的一間牢房裡。牢房呈正方形,她站在中央,伸開雙臂,手指就能掃到四面牆壁。牆是混凝土澆築的,塗了奶油黃的漆。牢房兩側,各有一張金屬摺疊床和一個金屬馬桶,此外別無他物。屋裡始終亮著一盞頂燈,讓人不辨晝夜。失去了日夜(隨後是季節)的循環,人只能依靠唯一的標誌來判斷時間:那就是門外看守的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