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PART 4|2095.01 1

PART 4|2095.01

喬治亞州
-
林肯頓

1

那些日子里,只要天不太熱,媽媽就喜歡把晚餐安排在後院,緊挨著防波堤用餐。我們在碼頭上有一張漂亮的桌子,是用卡斯卡迪亞紅木做的。儘管防波堤擋住了河景,但我們還是能感受到河上吹來的涼風。
「送他們回家。」她說。

她從他手中奪過照片,湊到眼前,直到她憑藉已經弱化的視力,也能準確無誤地辨認出照片上那個面向她的人。儘管他被蒙住雙眼、渾身是血,但她對這張面孔甚至比對自己的臉更熟悉。這張臉屬於糖麵包那個粗脖子的看守——巴德·貝克爾,對她用水刑的人。
我之前見過她這副模樣——那是在上一年冬天,「齊尼思」風暴席捲了這裏,摧毀了溫室。我家的房子是用精細的紅磚砌成的,經受住了風暴的考驗,但整個領地上卻布滿了碎玻璃碴兒,太陽能板也被破壞得扭曲開裂。媽媽連續奮戰五天五夜,與工人們一道修繕受損的設施。我還記得當時她臉上那種精疲力盡的神情。在那些時候,我會感到她其實也暗自希望爸爸的身子不那麼虛弱,能幫她分擔些家務;或許還會希望他的心智能恢復得更好,不光會與人愉快地交談,還能把要緊的事記在心裏,不再墮入那種雲里霧裡的狀態。有時候,要是我不願睡覺,或是跑到院子里的禁地玩耍,媽媽就會呵斥我。那似乎是一種雙重發泄,一是為了斥責我;二是因為她十分氣惱,因為每次都得由她一個人來呵斥。
客人直勾勾地盯著我媽媽看了一會兒,隨後又拆起地板來。
她放開我。她的眼睛發紅,一側臉上沾著泥土,還穿著來時的那身衣服。我突然意識到,家裡沒有一件衣服是她能穿的。
在我家領地的邊緣,有一道鐵門,就立在公路和我家車道交會的路口上。媽媽在得知自己懷孕后請人豎起了這道門。她還請來一些工人,在防波堤的牆根上又澆築了一層混凝土。她甚至還讓他們在房子周圍也立了一小圈尖木柵欄,用這道設施把我們與溫室以及領地上的其他區域隔開。爸爸說這是小題大做,寶寶又不是玻璃做的。但媽媽,這個曾以為自己再也不會有機會做母親的女人,依然堅持己見。爸爸說,有時她會整夜整夜不睡,設想著命運與惡魔將怎樣串通一氣,奪走她唯一的孩子,直到天亮。
她輕輕揭開他的眼罩,他望著她,似乎在竭力阻止自己認出她,彷彿只要拋卻與她有關的記憶,自己就能在現實中擺脫她。他閉上那隻還能用的眼睛,再次睜開時,卻發現她還在面前。於是他挺起腰板,坐直身子,好讓自己有勇氣面對接下來那可想而知的命運。
我第二天早上醒來時,她還待在她的屋裡。我坐在廚房門外的台階上等她出來,對昨晚所見的身影將信將疑,以為那不過是一個詭異的夢境。我的父母在屋裡,坐在廚房操作台前。
「行啊,為什麼不呢?」爸爸說,「她是你姑媽,去吧。」
「放哪兒去?」
她指指那間老舊的木屋,說:「我要住那兒。」
「你好。」我的爸爸有些沒把握地說。
但我不斷央求,他也無暇爭辯,注意力完全被漸漸開近的車和新來的客人吸引了。我躲在他背後,偷偷往外看,對這個已經讓我的父母爭執了好幾周的陌生人滿心好奇。
但那人沒搭理她,因為他看見那個高大的身影出了木屋,正向這邊走來。
客人卻環顧著這所房子,彷彿它是用荊棘修築的。
我看見媽媽瞧著爸爸,而爸爸絲毫不認為客人的要求有什麼離譜。我拿不准他究竟是聽見了這話,還是又神遊到九霄雲外去了。
她回來后那幾個月,我們的客人變少了。林肯頓和亞特蘭大的那些政客不再出現。但老寡婦們像上了發條的鍾依然每周準時報到。其中有些人也想見她,但她從不到屋子裡來。
我聽說她是爸爸的妹妹,甚至還不到30歲——但她卻比他顯老,甚至比我的媽媽還老。我那時還小,以為人只有三種年齡——跟我一樣幼小,像我的父母一樣成熟,或者特別特別老,像我北方的外祖父母,還有那些來拜訪我爸爸的黑衣老婦人一樣。但這個女人無法歸入任何一類。
她在黎明前回到家中,悄悄翻過東側的防波堤,進了園子。我推開窗戶,一聲不響地探出身子觀察她。她來到木屋旁,脫下衣服,赤身裸體地在花園的水龍頭下擦洗身體,滌濯衣物。
「不用,」她說,「現在這樣就行。」接著,她就穿過玫瑰叢,走進那間木屋。我以前只知道那是園丁用來存放割草機的地方。
她剃光了頭髮,頭皮上留下了新的傷口。
「親愛的,其實你我都清楚,你已經完了,沒什麼招募的價值。」布拉格說,「我看見你從小屋裡走過來時是一瘸一拐的,我們也都聽說過他們是怎麼對待糖麵包里那些囚犯的。跟你一起放出來的那批姑娘都死了三個了,不是北方人乾的,是她們自己。天哪,就算我想招募你,反抗軍里也起碼有一半人深信你為了獲釋而背叛了我們的事業。」他揮揮手,從車旁那幫小夥子中叫過來一個,「不,薩拉特,我不是來招募你的,https://read.99csw.com我是給你送禮物來了。」
「你想幹什麼?」
「我們給你準備了個房間,」我的爸爸說,「是個漂亮的房間。」他看看我的媽媽,媽媽點了點頭。
布拉格瞧瞧我的父母:「能不能讓我們單獨談談?」

薩拉特從兜里掏出那把生鏽的摺疊刀。她捧起巴德的下巴,撫摸著他的臉頰。
終於,我聽見父母在低聲爭執。我一個字也聽不清,但能聽出兩人在爭吵——有些話語尖刻刺耳,都是從我媽媽的嘴裏說出來的。據我所知,爸爸從來都是平靜安詳的,不論遇到什麼樣的情況,他都始終穩如泰山。別的大人對待他的方式——要麼同情心泛濫,要麼頗不耐煩——讓人感到他似乎不該是現在這個樣子,他好像哪裡出了問題,身體機能經歷了某種深刻的衰竭。但在我看來,他只是和善罷了。
我的爸爸走上前去,擁抱了她。她感到他的雙臂環繞著自己,於是渾身緊繃,也沒有回抱他。爸爸鬆開她時,淚水湧上了眼眶,但那個陌生人卻用一種我從沒見過的目光瞧著他。她的眼神中,有一種暴虐的殷切,彷彿記起了某件曾經充滿柔情、如今卻已面目全非的東西。她望著他,彷彿他的臉是一副石膏面具,是她在改頭換面之前比照自己的面孔鑄造的。
我的父母瞧瞧我,再瞧瞧對方。
薩拉特瞧著早先那一小塊田地,我的媽媽就是在那上面播下了第一批種子,那時她還只是個保姆,一個不速之客。
「我不是擔心她睡過頭。你怎麼知道她沒有……」媽媽瞥見了台階上的我,「你怎麼知道她沒做出什麼事來?」
她一動不動地站著。
爸爸帶我進了屋,媽媽回到客廳,站在窗前觀望。
「薩拉特,他們說不定已經看見什麼了。他們也許會聽出我們的聲音,很有可能會告訴……」
「我跟你沒什麼可說的,」她告訴他,「走開吧,離開這兒。」
「看著眼熟,對吧?」媽媽說,「這是原來的,是從老房子那會兒保留下來的。你還記得你過去總給我帶來肥沃的新土吧?我們現在全都用它了,每個溫室都是,跟以前那種土完全一樣。」
「行吧,薩拉特。」我的媽媽說,「你怎麼舒服怎麼來。我們會把那張空床從地下室里搬出來,再給你拿點床單什麼的。」
「這堵牆怎麼會在這兒?」她問。
他們在環繞南方首府的公路上緩緩行駛,路上只有他們一輛化石燃料車。她發現,周圍的車輛全是原來那種三輪蹦蹦車的變種,都是純太陽能的。她還記得過去那些戰時視頻的片段,畫面上是一群南方人擠在碩大的化石燃料卡車上吵吵嚷嚷,挑釁似的踩著油門。現在,那一切都已不復存在,路上的景象,會讓人疑心南方向來沒人願意與化石燃料扯上關係。過往車輛里的人會盯著她乘坐的這輛笨重的化石燃料轎車看,有些是出於好奇,有些則面帶鄙夷。但沒人試圖攔下他們,也沒人說三道四。
「這蠢貨想開車帶他老婆、孩子去錫安玩,結果闖進了墨西哥保護領地,」布拉格說,「墨西哥人弄清他的身份之後,就到處給他找買主。我想你倆在那地方可能打過交道,也許你會願意去跟他打個招呼。」

「說得有理。」爸爸說,「我不是要你等她,不過你應該把她當自家人。」
「首先,我來這兒最重要的目的,是見你。」布拉格說,「聽說你要出來時,我簡直不敢相信。他們要是都開始清空糖麵包了,那我想戰爭還真是快結束了。」
我依然記得第一次見到她的那天,她闖進我生活的那天。
「我問你,你究竟想做什麼?」
「你不記得他了,是嗎?」布拉格說。這小夥子的確面熟,她試著回想在哪兒見過他,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一樓的客廳里有個蜂鳴器,大門一開就會響。媽媽實在受不了那種尖銳的聲音,不久前讓人把鈴聲改得稍微悅耳了些,變成兩聲鐘鳴伴著一陣輕柔的沙沙聲,像微風中婆娑的樹葉。陌生人到來的那天夜裡,我聽見了那兩聲鐘鳴,我爬下床,奔到樓下。
「我忘記你叫什麼名字了。」她說。
屋外,布拉格一行人等待著。當他們看見她手上、身上的顏色時,一些人移開了視線,另一些人則露出了笑容。
結果,就連這,也是一句謊言。
「放了我的家人吧,」他說。這聲音與她記憶中的不同——比過去細些,並且毫無把握。「放他們走吧,他們是無辜的。」
「我們會把他們跟房子一起燒了的,」布拉格說,「不會有人知道。」
跪在地上的客人抬起頭,問:「那還是他嗎?」
她用一隻手捧起我的下巴,端詳著我的臉。「你長得跟你爸爸一樣,像他小時候。」她說,「你一點也不像你媽媽。」
爸爸沒想到這會惹媽媽生氣,於是有些退縮。他早上九*九*藏*書通常都是最清醒的,最不容易忘事或重複同樣的話,但他時常無法預料別人聽了自己的話會有怎樣的反應,因而十分苦惱。
「這是誰家的房子?」她問。
「進屋去吧。」姑媽吩咐我的父母,「他們要不了多久就會走。」
「真是他揭發的?」
「我接下來這句話,你可得聽好了。」她說,我點點頭。
到了木屋,我發現門虛掩著。我擠進門縫,用胯頂開門。屋裡,儘管陽光已經透過木板間的縫隙滲了進來,但那隻戰前式樣的舊燈泡依然亮著——我能感覺到它的熱量。空氣中瀰漫著塵土和樟腦丸的味道,還有新翻的土壤散發的潮氣,以及她的氣息。
她的目光始終沒離開那張照片:「他在哪兒?」
現在,戰爭眼看就要結束了,國家終於有望實現統一,而眼前這幾個人,就是反抗軍聯盟的全部成員了。
她邁出一個箭步,但不是撲向我。她就像一隻受驚的獵物,飛快地躲進另一個角落,儘可能遠離我所在的位置。她使勁往牆上退,因用力過猛而撼動了整間木屋,我甚至以為這間破屋馬上就要倒下來壓在我們身上了。
我的媽媽在院子里看見了她。「過來吃點晚餐吧,薩拉特,」她說,「今天晚上美極了——現在真是難得一見。」
車停在屋前。柏油路是新鋪的,輪胎壓在上面,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媽媽下車時,顯得心力交瘁。
「我住那兒就行了。」
我注視著面前這個小山般的女人,驚得說不出話來。我見過一次她的照片,照片上的她應該只有十來歲,瘦削、光頭,臉上掛著邪魅的笑。跟我面前這位簡直判若兩人。這女人身形肥胖,肚子綳在髒兮兮的灰色T恤里,而且不只如此,她身上的一切似乎都太大了——四肢活像粗壯的樹榦,鼻子又扁又寬。
「他早該上床睡覺了,」媽媽把我抱起來說,「我得帶他上樓。進來吧,薩拉特,進來。」
我指了指工作台上的餐盤,但她並沒有把目光從我身上移開。
「西蒙,看在上帝的分上,」我的媽媽說,「你難道不記得你妹妹了?過來抱抱她。」
頃刻間,周遭的世界消失了,滿屋子的號叫聲也消失了。她的世界里只剩下狂怒與無以消解的渴望。她渴望他的血。他看上去完全不像她最後見到的樣子:此時的他,臉上剛剛冒出胡楂兒,頭髮也更長,但他身上還流著當時的血。而她一滴也沒給他留下。她站起身來,望著那具已被掏空的軀殼,感覺不到絲毫的滿足——就像一個漂在海上的人,乾渴難耐,只得徒勞地喝下海水。
「我去端給她吧。」我踏進廚房說。
那兩扇門上,裝飾著捲曲盤繞的鐵花,關起門來,兩扇門上的花紋就會拼出一個菠蘿的輪廓。門邊立著一箇舊式郵箱,是件陳年古董,屬於那個還有政府郵政的年代。郵箱上立了個木質的裝飾牌匾,上面寫著:卡琳娜和西蒙·切斯特納特。
矮的那個沒出聲,高的那個點點頭。
「你怎麼找到他的?」她說。
「你是說防波堤嗎?那是我們2091年左右修的,」我的媽媽說,「以前河水一年會泛濫三四次,總是沖毀溫室。」
「那好吧,沒問題。」我的媽媽說,「需要幫忙嗎?我想我們在哪間溫室里還有一根撬棍。」
布拉格和隨從們都等在外面,她獨自進了屋。那個被蒙住眼睛的女人聽見門開了,立即開始抽抽搭搭地哀求,但薩拉特沒搭理她,徑直走到巴德身旁跪下來。她湊近一看,發現他眼眶上的青紫已經超出了眼罩。他渾身濕透,大汗淋漓,心跳劇烈,身體也隨之顫抖。
她似乎完全瞧不上我們的家。別人都說,整個北喬治亞都沒有比切斯特納特家更精美的宅邸了,她卻全然視而不見。

「是我們的,薩拉特。」我的媽媽說,「是你的。後來光景好了些,我們就把老房子拆了,幾年前的事了,就在……」她頓了頓,「快進屋吧。」
拆下來的地板靠在牆邊,我的媽媽用手指捋著木板背面。木板髒兮兮的,在土壤中浸潤多年,被染上了一層淡綠。
知情與理解,就是我命中注定的頑疾。
多年後,她的信件帶我尋訪了她記憶深處的那些角落,我藉助她留下的字句,才得知在自己親眼所見的事實之外,還發生了什麼。讀完她的回憶錄,我獲悉了姑媽深藏的所有秘密。有些人註定要繼承某種可怕的遺贈,某種自出生起就潛藏在他們血液之中的頑疾。
「我自己能行——你進屋去吧。」
「歡迎回家,薩拉特!」我的媽媽說。
「你這是做什麼,薩拉特?」
有時,我在溫室間玩耍,會聽到工人們操著奇特的南方拖腔議論她。他們管她叫「藍鼻子」或「褲兜嘴」,可我根本搞不懂那是什麼意思。不過這些詞聽上去十分遙遠,頗具異國情調,充滿了冒險的意味。
我觀察著她的步態。她膝蓋僵直,拖著步子,幾乎連腳都不抬。她讓我想起了我養的烏龜,它每邁出一步,都彷彿一個痛苦而審慎的壯舉。我想整晚不睡,弄清她究竟會不會在那座歪歪倒倒的破舊木屋裡歇息,但無奈媽媽叫我趕快https://read•99csw.com回床上去。
「你為什麼想睡在這兒呢?」我問,「這裏聞起來怪怪的。我們家裡有好多漂亮的房間,我爸媽說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復讎完畢,她又轉向其他俘虜,準備割開他們的喉嚨。她先來到兩個孩子身旁。他們十六七歲的樣子:兩人都有一頭紅捲髮,並繼承了父親的臉型。兩人中較矮的那個尿了褲子,顫抖著抽泣;另一個靜靜地坐著,雙眼正對著關押他的人,雖然他其實什麼也看不見。
「我想睡在土上。」她說,「回屋去吧,卡琳娜。」

「哈哈!奧古斯塔早不是你印象中那樣啦。現在船都停在北邊那些港口,我們能分到什麼貨物,全由藍軍定奪。這是南方自由邦那群驕傲的愛國者為了換取和平——他們稱為『偉大的再統一』——做出的又一個讓步。為了在哥倫布那小子身邊佔據一席之地,他們不惜出賣國家。」
「你想幹什麼,亞當?」我的媽媽說。
她湊上前去,正要對他們下手,卻第一次留意到他們的臉宛如彼此的鏡像。
「本傑明,」我答道,「我叫本傑明·切斯特納特。」
布拉格步入我家的領地。時值正午,溫室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幾名工人在農場外圍勞作。此外,周遭一片寂靜。
「他好多時候狀態都挺不錯的。」我的媽媽說,「好多時候都很好,你根本想不到有多好。有時候他會稍微犯點迷糊,忘記剛發生的事,有時候他會記不起來過去的事。但他並不是……他很好。」
「她需要時間。」他說。
「不,」她說,「兩個男孩和他們的母親都還活著,放他們走。」
我跑上前去,想湊近瞧瞧我們的客人,卻又害怕地躲在媽媽的裙子後面不敢出來。
「你該睡了,」爸爸說,「你再不睡,明天該讓媽媽不省心了。」
「這話沒道理。」我看出媽媽開始惱火了。她不耐煩的時候有個習慣,愛把大拇指深深摳進別的手指里。「我都嫁給你了,不是嗎?她本來就是自家人。」
「永遠別再進來了。」
右側的車門開了,下來一個虎背熊腰、躬腰駝背的身影。她是如此魁偉,身軀遮蔽了車道上的路燈,一時間,她在我眼中就像一堵有手有腳的黑牆。
一想到她睡在土上、站著吃飯,還曾在一個神秘的地方待過七年,我就驚嘆不已:人還可以這樣生活!我生長在防波堤的保護下,而她則生長在河邊。
特勞沒有作聲。
那個小夥子拿來一張照片。他長相奇特,皮膚過於蒼白,亂糟糟的頭髮緊貼在頭皮上。布拉格別的隨從都盡量不看薩拉特,但這個小夥子卻直勾勾地盯著她,眼中閃爍著惡意。
「你們是雙胞胎?」她說。
我的房間面朝玫瑰園和車道。從我屋裡向外望,看不見房子東面的木屋。媽媽總是把我的卧室窗戶關得嚴嚴實實的,我在裏面只能隱約聽見嗡嗡的太陽能板和潺潺的流水的聲音。但我還是躺在黑暗中聆聽。我家這位客人進屋后不久,裏面就傳來一陣劇烈的咔咔聲,整座小屋彷彿都要傾圮了。
慢慢地,她開始向我靠近。走到我跟前時,她蹲下來,俯下身子,面頰都快貼到我臉上了,我甚至能聞到她臉上那股渾濁的起床氣。
有一回,爸爸犯了迷糊,把車開到大門時忘了按鈴,結果一不小心把車子撞在門上。後果並不嚴重——他從來不會開得太快——我們沒有受傷,但自那之後,我的媽媽就叫他別再開車出去了。爸爸大多數日子里都狀態不錯,如果只拉拉家常的話,你根本就不會察覺他曾有過怎樣的經歷。但媽媽說,那團迷霧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會回到他腦中,把他從現實中拉出去。就連健康的頭腦,也有糊塗的時候,更別說受過傷的了。反正這事就是說不準。

她把手搭在他的膝蓋上。他猛地向後一縮,像觸了電。
她在屋裡看見四個人,都被綁著手腳、矇著眼睛——有衛兵巴德、一個想必是他妻子的女人,還有他們兩個十來歲的兒子。四個人都被綁在椅子上,眼睛上矇著黑布條。他們剛剛受過一番凌虐,每個人臉上都掛滿血跡和瘀青,但她要見的人傷得最重。
把盤子放到工作台上時,我盡量放慢動作、輕手輕腳。她把一隻陳舊的黑色工具箱從架子上取了下來——在它長年閑置的位置,灰塵勾勒出的輪廓依然清晰可見——裏面的工具散落一地:一把螺絲刀、幾把鉗子,還有一把摺疊刀。摺疊刀有著黑色的鋁製刀柄,上面刻著個英文縮寫,我不知道其中的含義,刀刃上殘留著幾縷頭髮。
「噢,他還沒死,反正起碼還能出氣。」布拉格說,「被藍軍放出來之後,他就躲進了自己那間林中小屋,誰也不見,哪兒也不去,只與愧疚做伴,一天天消沉下去。到時候就讓蛆蟲給他下葬吧,該死的『褲兜嘴』耗子。」
爸爸站在門口的台階上。車道在我家房子門前繞了個圈,把媽媽的玫瑰園圍在中間,那些玫瑰是淡粉色的。許多客人都說,這些花在整個南方都絕無僅有,是庇佑切斯特納特一家的神力讓它們得以存活。
她不顧我父母的反對,跟布拉格一起走了。他們向西南方向進發,驅車五個小時,來到塞米諾爾湖畔,湖邊斑駁褪色的樹叢,掩映著一座小木屋。木屋矗立在一個布滿水藻的水坑旁。地上有一道細細的刈痕一直通向門口。在南面,遠方的喬治亞海濱隱約可見,海岸線在凶蠻的佛羅里達海面前節節敗退。https://read•99csw.com
「他是其中一個。他們開始抓人後不久,那些驕傲的南方愛國者忽然間全都開始告密了。他供出的可不止你一個,估計得有上百個名字。實際上,要不是我爸讓我保證不殺他,我早就親手把他結果了。不過呢,我雖然是保證了,但你沒有啊。」
我似乎看到她臉上閃過一絲劇痛,但轉瞬即逝。
我站在爸爸身旁,望著開來的車。時值隆冬,我當時六歲。這一切,我都還記得。
「我們把他關在南邊一個安全的地方了。」布拉格說,「你想怎麼處置他儘管吩咐,或者你可以自己過去親自動手。」
她的身體是我記事以來見過的第一個裸體。我注視著她,對她身上古怪的傷口和變形的疤痕著了迷,還以為每個大人都有這樣一個傷痕纍纍的身體。
「你還記得你們剛把我雇來打點老房子那會兒嗎?」我的媽媽說,「你讓我坐下,一條條給我講你為我列出的禁忌:『禁止靠近木屋,禁止靠近地窖,禁止打開船上那些小夥子送來的盒子,禁止在達娜小姐睡著時把她吵醒……』」我的媽媽頓了頓,接著說,「總之呢,在你終於說完之後,我簡直不知道還有什麼是我能做的。你唯一沒禁止我做的,就是照顧你那個哥哥。我想,自那以後,我就沒有干過別的。」
「河根本不經過那兒,」客人說,「那邊離河岸還有10英里呢。我過去老在那兒散步。」
布拉格給薩拉特看那張照片,她頓時石化了。
「我不會把你這話放在心上的!」布拉格回答,「天哪,你經歷了那麼多,其實你幹什麼我都不會怪你的。我只想耽誤你幾分鐘時間。咱能借一步說話嗎?」
「你不必這麼說,薩拉特。」
她還睡著,問號似的蜷成一團,在裸|露的土地上佔據了一個角落——彷彿夜裡,趁她熟睡,整座木屋都悄悄後撤了。她在打鼾,右手的大拇指微微地痙攣著。
「讓她睡吧,卡琳娜,」我的爸爸回應道,「這是她七年來第一次在那之外的地方過夜。」
「薩拉特,」媽媽央求道,「那裡面什麼也沒有,只有廢棄的玻板和用剩的木材。快進來吧。」
「奧古斯塔再也沒有餐館會給你留座位了,所以你心裏不是滋味?」
直到晚餐前,她才走出木屋。
「隨便。把他們偷運過西面的邊境,送回藍區,送他們回家。」
看到那把刀,我怔住了。在家裡,媽媽絕不允許我靠近任何帶鋒刃的東西,連鈍得像只能切肥皂的黃油刀都不行。但這個發霉的舊木屋卻給我一種別樣的感受,彷彿這裡是一個狂野的國度,自成一體,完全不受我媽媽的那些禁令約束。我盯著工作台上那把銹跡斑斑的刀,看得入了神,甚至沒注意到鼾聲已經停止了。
「薩拉特,河會改道的,」我的媽媽說,「那片地早被河水淹了。」


他們一定不知道她為什麼饒了他們一命——究竟為什麼,刀都已經抵在他們喉嚨上了,她卻站起身來,掀翻桌子,放聲尖叫,但並沒有動他們。
在漫長的回程中,她遠遠地瞥見了亞特蘭大。她在糖麵包監獄里的這些年中,這座城市變得愈加龐大。
「西蒙·切斯特納特,你這個活聖人,」布拉格說,「整個該死的紅區唯一配得上這份好運的人。」
我鄭重其事地接過盤子。廚房操作台的大理石檯面上有乳白色的花紋,我那年躥了點個子,剛好能夠到上面的盤子。出門前,我從罐子里取出一塊燕麥餅乾放在盤子里。我不確定這點食物是否能滿足那個龐大的身軀。
車子上了車道,駛向房子。老舊的引擎咯咯作響,我們的客人聞聲走出棚外。幾個灰頭土臉的男女走下車來,簇擁著他們的頭兒——小亞當·布拉格。
「親愛的,親愛的,我會讓你放聲歌唱。」

「怎麼,不記得我啦?還記得你們來找我老爸那回嗎?他可幫你們從『烈士基金』里賺了一大筆呢。」
我聽見媽媽下了樓,聽見前門開了又關。
「有話你就說吧。」
他指指站在車旁的那些男女。「瞧見他們了嗎?那就是偉大的南方反抗軍如今的全部成員了。」他說,「戰爭之初在田納西和東得克薩斯前線戰鬥過的那些傢伙,早就放下了武器,投身巡迴演講了——他們現在都住在亞特蘭大,搞著競選,高談著什麼『有尊嚴的和平』。」
「那還是他嗎?」
我的媽媽朝木屋走去。她進了屋,看見我們的客人正在連撕帶扯地拆卸地板。

媽媽說,要是她不想融入我們這個家,九九藏書那我們就當她不存在好了,但我做不到。每次那些來做客的老寡婦給我捎來禮物時,我都跟她們去後院里玩耍,確保我能透過門縫看到木屋裡面的動靜。但她卻絲毫沒有留意我。她彷彿置身於一片只屬於她自己的狂想空間,不受任何約束,藐視父母向我灌輸的那些生活常規和禮俗。
那年冬末,家裡來了個生客。我透過卧室窗戶,看見了他那一小隊人馬——三輛破破爛爛的轎車,用非法燃料的那種——出現在車道盡頭的大門口。我下了樓,聽見媽媽說不該讓那種人靠近我們家半步,必須立即請他打道回府,但爸爸說那可不是待客之道。
我有些怕她,也很想撤到門邊,但某種力量卻把我留在了原地。我看到她的胸膛一起一伏。她看我的眼神,就彷彿我的手腳都是毒刺。
「你知不知道自己跟州長吃的是一個檔次的生菜和西紅柿?」布拉格說,「你哥哥過得真不賴,薩拉特。你該為他驕傲。」
接下來那幾周,日子變得規律了。姑媽這個客人大多數時候都整日待在木屋裡。有時,她會走出房門,在溫室之間徘徊,但都是趁夜深人靜、我的父母睡下之後。在一些夜裡,我會在黑暗中醒著,望著窗外,尋找她的身影。
櫥柜上放著一隻盤子,裏面盛著一摞煎蛋,媽媽在我家那排編過號的溫室邊上建了個雞舍,這些都是剛從裏面收來的新鮮貨。此外,盤子里還盛著6號溫室出產的蘆筍和幾片貨真價實的弗吉尼亞培根。
但薩拉特卻朝另一個方向望去,她的目光停留在領地東側,那邊,在三座溫室和過去那間木屋背後,有一道蜿蜒的防波堤向南延伸。
每次到木屋去給她送飯,我都會把盤子放在門外的地上,透過門縫向里張望。屋裡有一張桌子,其實就是一塊膠合板架在幾隻疊放的油漆桶上。我總能看見她弓著背伏在上面。木屋裡隨處都是廉價的軟殼日記本,這種東西現在只有林肯頓的最後一家枯樹製品店還在賣。她在用傳統的方式寫著什麼。
「對了,他們有沒有告訴你那個了不起的『切斯特納特財產基金』是怎麼來的?」布拉格問,「你會喜歡這個故事的。原來啊,那些以為上帝守護著你哥的人,也想讓上帝守護他們的錢。於是他們就把錢從銀行里取出來,存在你家。那天夜裡,藍軍把你抓走之後,所有人都以為他們會把這棟房子掀個底朝天,把錢全拿走。但他們只帶走了你,並沒碰那些錢,於是越來越多的人開始相信切斯特納特的領地有神靈庇佑。很快,你那位嫂子就掌管了一家銀行,規模堪比南方第一銀行。這還不算那些往這兒寄錢的人,其實就是捐錢,不要一分回報的。」他笑了,接著說,「你真該立刻衝進那棟大宅子里,向他們要屬於你的那份。天哪!那都是你應得的。」
媽媽把我推到客人面前。我等著她把我舉起來——像其他客人那樣抱我、捏我的臉蛋。到這所房子里來的客人,很少有不給我帶禮物的,那些穿黑衣服的老婦人——喊我「奇迹中的奇迹」——時常把我拉到一旁,往我手裡塞嶄新的百元大鈔。但這個客人什麼也沒做。我不知所措,只好抱了抱她的腿。
「這都快中午了。」媽媽說。
我聽見一個聲音,彷彿有人驟然深吸了一口氣。我扔下刀子,回頭一看,發現她已經站起身來——我根本沒想到這樣龐大的身軀移動起來竟能這麼迅速。
「你專程來招募的那個姑娘已經不存在了。」薩拉特說,「走吧,別再來了。」
「這是特勞啊,」布拉格說,「是最後一個活著的『鹽湖兄弟』。他的兄弟們要麼死了,要麼生不如死。他老想去和他們團聚,但我覺得也許是因為他們在天上守護著他吧,弄得他只好違心地留在我身邊。我說得對嗎?」
「早餐!」我脫口而出,「我給你送早餐來了。瞧啊,瞧啊!」
「成吧,」媽媽回答,「但我不會再做一份早餐了。不管她這會兒起來還是半夜起來,她都得吃這個。」
「我聽說阿爾伯特·蓋恩斯前些年自殺了,」她說,「他被埋在哪兒了?」
「沒錯,房間很棒。」媽媽說,「我想你會喜歡的,薩拉特。從那兒能看到河,跟你從前的房間一樣。」
一聽到「河」字,客人的身體似乎輕微地收縮了一下,彷彿這個字觸發了她體內深藏的某種防禦機制。我那時還不知道水曾給她帶來過怎樣的折磨。
爸爸站起來,吻了吻媽媽的額頭。我知道媽媽受不了爸爸這樣,特別是在吵架的時候,好像不管她要說什麼,這個吻都可以抵償。
陌生人緩緩走到燈光之外。我的爸爸走下前廊,顯得困惑不已,雙眼眯成一條縫,似乎竭力想看清遠方的什麼東西。
她想起多年前,在佩興斯,蓋恩斯曾對她說過一番話。他說:「南方人告訴你為什麼而戰時,你可以贊同或反對,但你絕不能說他言不由衷。」他說,「不論我們的同胞是對是錯,總之,他們向來都是心口如一、言出必行。」
「本傑明,這是薩拉特,」她說,把我從身後拽出來,「她是你的姑媽。」
「我的天哪,薩拉特,」他說,「見到你出獄我別提有多高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