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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4|2095.01 2

PART 4|209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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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哥哥是個好男人。」我的媽媽說,「在他這兒,什麼事都好商量。但當時一查出我懷的是個男孩,他就說什麼都要給孩子起這個名字。那還是我認識他以來,第一次見他這麼堅決。你信嗎?」
我的媽媽站起來。「如果你認為我覺得你並不可愛,那麼你想得沒錯。」她說,「上帝做證,我當然明白你是我的家人,我們是姻親,我應該相信你是值得我愛的,但我真的沒法這樣去想。你經歷了那麼多可怕的事,才成了今天的樣子,可我需要接受的,並不是你的過去,而是如今的你,而且我知道你也並不覺得我值得你愛。
「七年。」
聽罷,我嚇壞了。那時,我並不知道斷裂的東西還可以複原。每次農場里摔壞了什麼——花瓶、燈泡,或者溫室的玻板——我的父母都從不修葺,他們只會把那東西扔掉,再買個新的。
我爬上梯子,每爬一級,它都會輕微地左右搖晃幾下。但我曾多次見過工人用它,他們個頭可都比我大多了,於是我繼續往上爬。
「還疼嗎?」她問。
他微笑著,她沐浴在他的笑容里,感到自己彷彿只要走上前去,推開教堂的門,就會發現一個全新的世界在面前等待。
「沒事了,」馬庫斯對同伴說,「她是我的老朋友。」
「會好的,」她回答,「夾板能把斷骨接上。骨頭怎麼斷的不重要,怎麼接的才重要。」
「你可以游。」她說,「來吧,我不會讓你有任何閃失的。」
我下了樓,打算一解那個在我心頭縈繞了好幾個月的謎題。它就隱藏在我們的一間溫室里。
「當然。」
薩拉特一把將那罐怡然酒扔到對面的牆上,罐子撞得粉身碎骨。
「誰跟你說起他了?」
「他摔倒了,摔斷了胳膊。」薩拉特答道,「我給他上了夾板,餵了點跌打葯。他會沒事的。」
「那些人從沒告訴過我。」

「你喜歡游泳?」她問。

摔傷后兩周,媽媽允許我到外面去玩了。不過去林肯頓打籃球、練游泳這些活動,還要等拆了石膏、醫生確認斷裂處完全愈合之後才能恢復。
她緩緩地從另一側爬下防波堤,不一會兒,她就徜徉在垂柳間,向河岸走去。看她消失在絲絲縷縷的柳葉間,我心中突然充滿了恐懼。我開始想象她也許踏入河中就再也回不來了,那條綠色的大蛇也許會裹挾著她,流向世界的盡頭。一種全新的勇氣攫住了我,我邁開步子,緊隨在她身後。
我涉入河中。
到了林肯頓的診所,醫生說骨折比看上去嚴重。父母帶我進去時,他看到我的胳膊上綁著一塊木板,頓時笑了。他問他們是不是在田納西戰線上的某箇舊掩體里找到我的,我當時是不是在奮勇抗擊藍軍。
「馬庫斯。」
「這裏就是他們那天晚上關我們的地方。在你被抓的那天,」媽媽開口了,「他們先是帶走了你,搜查了木屋,然後就把西蒙和我關在這兒,用步槍指著我們的腦袋,把整棟宅子翻了個底朝天。我從沒見過西蒙像那天那樣,一見到槍就失聲尖叫。」
「我從沒指望你理解。」
「我想朝溫室里看。」我說。
這話聽上去實在太棒了,我不管三七二十一,當即就信了。
「你在那兒幹嗎呢?」
「趴下!」他沖薩拉特大喊。但她並沒有動,依然凝望著那個她幾分鐘前還想置於死地的人。
「這是我乾的。」他說。
薩拉特在廚房裡剝晚飯要吃的玉米。漸漸地,她開始日益頻繁地出現在屋子裡——有時還會跟我們一起坐在客廳里看會兒電視。有幾回,她甚至在屋裡吃了晚飯。她每次出現,我的父母都不會多說什麼,裝出一副輕描淡寫的樣子。不過我每次都能看出爸爸在極力掩飾嘴上那一抹得意的微笑。此前,他儘管記得她的名字,清楚她與自己的關係,但肯定有好一陣子都對她相當陌生;不過現在,我想他已經開始把眼前這個女人跟他記憶中那個女孩聯繫在一起了。我想,這樣一來,他也能在某種程度上感知到過去的自己。
後來他們吵不動了,就商量著開車去林肯頓吃消夜。媽媽不想把我單獨留在家裡,不過她以為我已經睡熟了,於是決定冒幾個小時的風險。一聽見她上樓來看我,我就跳起來,躥回床上,閉上了眼睛。
我看著她,她臉上帶著一種我此前從未見過的表情。
「我已經不會在黑暗中睡覺了。」薩拉特說。
「昨天我不該那樣呵斥你。」媽媽說,「醫生說了,夾板上得不錯,而且要不是你給本傑明吃了那些止疼葯,他恐怕會號一晚上。」
「我希望你明白,我們儘力了,薩拉特。」媽媽說,「我們發起了請願,雇了律師。我們給州長和前任州長塞了錢,直到他們終於肯坐下來跟我們談。我們還向議員提起過你的案子,可他們都坐視不管。他們甚至害怕自己的名字會跟那個地名出現在同一句話里,但我發誓我們儘力了。」
我的媽媽微微一笑。清晨的第一道陽光透過牆縫鑽進房間,點亮了空氣中的塵埃。
「穿上這身皮,薩拉特,你就不可能不知道他們在糖麵包的所作所為。長時間以來,我都靠逃避度日,假裝對這一切視而不見。事實上,我從不在意戰爭雙方對彼此犯下了什麼罪行,因為這是一場戰爭,而戰爭的實質也許就是踐踏規則。但一旦涉及到你,我就難辭其咎了。這是我乾的。」
「是啊。」
她站在齊腰深的水中,浪花圍著她打卷。我還記得她當時的樣子,嘴上掛著毫不掩飾的狂喜。水流舔舐著她身上的累累傷痕,卻並不治愈它們,只給她帶來一陣灼痛。
他看她的眼神就像個孩子。「我不知道,」他開口道,「薩拉特,我不知道……」
「我哪次讓你失望過啊,山姆?」媽媽說,九*九*藏*書「新貨隨時都有。」
看見我的胳膊后,爸爸走到床邊。
我大笑道:「傻瓜,河裡又不能游泳。」
「永遠不要為此道歉,」她說,「生命的全部意義,就在於好奇。」
我摔斷胳膊之後的那天早上,媽媽去找了薩拉特。木屋的門虛掩著,裏面始終亮著燈。透過門縫,媽媽能看見她躬身坐在工作台前的一張凳子上,用舊日的方式一針一線地縫著什麼。
「薩拉特?」
但她看見的卻不是他,而是喬克霍洛溝,還有切麗林的畜欄,蒸汽瀰漫的小破淋浴拖車,以及林子里那個能望見永恆的高台。她走上前去,抱住他。
「對不起,薩拉特。」
她脖子上有一道淡粉色的傷痕。他把手指按在傷痕的一頭,循著它捋下去,一直來到她肩頭。
「你想讓我說什麼?你想讓我說我被他們拿下了?好吧,我被他們拿下了、拿下了、拿下了……現在你高興了嗎?你說得沒錯,我忘不了。可現在既然木已成舟,我又能做些什麼呢——像掐蠟燭一樣把它掐滅嗎?昨晚你以為是我弄傷你兒子的時候,你都準備撕開我的喉嚨為他報仇了。而我憑什麼就該放下我所經受的一切,放下我從你兒子這麼大時起就經受的一切呢?跟你明說吧,做得到的那個我,已經死了。」
「但我還是會愛你,你哥哥也無論如何都會愛你,你的侄子也無論如何都會愛你,這就是家的意義。你願意慢慢來,就慢慢來吧,薩拉特。你願意怎麼療傷,就怎麼療傷。」
「他說他是在把一隻狼趕出溫室的時候摔倒的,」媽媽說,「天知道這一帶多少年都沒有狼了。我想這應該是他第一次對我們說謊。」
「我看你有時會去,就想弄清你在裏面幹嗎。」
「我還打著石膏呢,不能游泳。」我這麼說著,其實擔心的並不是石膏。
「我還行,還行。」
「它是女孩。」薩拉特說。
過了一陣子,還是有個瓜果商過來打了個招呼。他是我父母的一位大客戶,獨家經銷切斯特納特農場出產的捲心菜,並宣稱它們具有各種健康功效。見他走上前來,媽媽在爸爸耳邊低聲說:「他叫山姆。」
我搖搖頭。周遭的世界在我眼中變得朦朦朧朧、影影綽綽,不過我的胳膊倒是不疼了。
我回頭看看受傷的胳膊,發現它已經被筆直地固定在一塊木板上,一些碎布條把胳膊和木板綁在一起。
我本能地知道要出事了。我開始狂奔,受傷的胳膊笨重地垂在體側。等我趕到她身邊時,她離那名士兵的後背只有幾英尺了。她高高舉起了屠刀。
「你是從梯子上摔下來的?」她問。
我眼看著薩拉特走開。爸爸聽見了媽媽的聲音,也趕到樓上,她出去的時候與他擦肩而過。她經過他身旁,彷彿當他不存在。那一瞬間,誰也無法想象他們竟是親兄妹,甚至無法想象他們有過任何交集。
山姆轉而對我的媽媽說:「聽說你們又有新貨啦。」
「噢不。」他說。
我的媽媽向她逼近。「你他媽的到底怎麼回事啊?」她質問道,「孩子的胳膊都斷了,你卻什麼也沒做?」
她向我回過頭來,說:「那麼來吧,我們來游泳。」
「那你呢?你在這兒也打擊走私?」
但在溫室里,我幾乎什麼也沒瞧見。月光在裏面投下一方銀光,只照亮了一塊裸|露的泥土上淺淺的腳印。我探出身子,努力想看清月光之外的地方,但裏面卻沒有任何跡象能表明她來此的目的。
「把這個吃了,」她說著,遞給我幾片白色的藥片,「它能幫你止痛。」
緊接著,滿目都是天空。梯子傾覆時,我就望著它。黑暗中,我伸出左手,想在落地時支撐一下身體。
那人過來握住我父母的手。「嗬,這不是我在全喬治亞最喜歡的一家人嗎?」他說。
「你在裏面待了多久?」
「挺好的,」我答道,「過不了兩周就能完好如初啦。」
接著,一陣前所未有的劇痛順著我的胳膊向上蔓延,彷彿一柄燃燒的火劍。我躺在地上,尖聲號叫。我把頭扭向一邊,不去看那條胳膊,轉而望著車道盡頭的大門。我喊著媽媽,儘管心裏明白她根本不會聽見,我是獨自在家。
她走進教堂,看見他站在長椅間,已經摘下了頭盔,卸下了步槍。她看清了他的面容,還是那張臉,那副皮囊,那個男孩。他們上次見面以來的這些年間,他長高了幾英寸,但整個人還是小小的。而且,他身上的軍裝墊高了他的胸膛,拓寬了他的肩膀,更讓他顯得比例失調、又矮又壯。
記得當時,這在我心目中是一個重大事件、一個裡程碑——我們一家人,終於一起出門了。
「為什麼呢?」
其中有一張我爺爺的照片,我的名字就是照他起的。照片早已褪色,只能看出一個男人淡淡的輪廓,面孔已是一團雲霧。他懷裡還抱著個什麼東西,但那也已經無法辨認。很長時間以來,我都以為這張照片是在他死後拍的,上面是他的鬼魂。那時我已經開始相信,世上還存在著另一種年齡,那個年齡的人,甚至比活人中最老的還要老——他們已經老得沒法說話了,甚至連自言自語也做不到,都被禁錮在純粹而密實的靜謐中。
隨後,我抬起頭,感到心魔開始作祟。有生以來,我第一次來到了河邊。河流的磅礴與浩渺震撼了我,河岸是那樣荒蠻、寬廣,水面上的殘枝敗葉隨波逐流,揭示著水流的速度。我從沒見過水這樣流動。
爬上最高一級時,我簡直喜出望外。越過木板屋頂,我家的領地一覽無餘。而且,這裏不光能俯瞰我家,還能將周遭盡收眼底:遠處有蜿蜒的河流,茂密的樹木直接生長在水中。我向南遠眺,望見了遠方城鎮的燈火。
對這些,她一無所知。相反,她只是看見一名全副https://read.99csw.com武裝的藍軍士兵在集市上巡邏——在南方的土地上巡邏。
「天哪,我根本沒法想象你都經歷了些什麼。」我的媽媽說。
我倒下時,感到自己看見了一座瞭望塔的輪廓。
媽媽的目光轉向薩拉特手上的活計——她在縫一件灰色上衣,衣服已經太大了,鬆鬆垮垮的,像裝土豆的麻袋。針腳寬大、毛糙,縫衣針在她粗大的手指上幾乎消失。
我出了門。花園裡的空氣罩在我身上,熱烘烘、濕答答的。安在屋側的燈一感應到我的動作就亮了,我一走開,它又自動熄滅。
「沒有。」我說道,試著去抬胳膊,但連接大腦和手臂的那根神經就跟斷了似的。
「我這話不帶貶義。」

「你還活著。」他在她耳邊低語。他不斷地重複著這句話,弄得她都不知道他是想讓她相信,還是在說服自己,「你還活著,你還活著。」
「這種不讓聽。」
「它動作可慢了。」我說,為自己的寵物連頭也不露而感到有些窘迫,「有時候它會一整天都不動。」
「你要是想讓我走,我會走。」薩拉特說著,眼睛始終不離手上的活計,身子背對著房門。
我轉過頭去看那個灼痛的部位。看到我那條胳膊以一種匪夷所思的角度彎折著,我暈了過去。
「你摔斷了胳膊。」她說。
「你看她像在學嗎?」
「他太軟弱了。」
「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到底明不明白啊?戰爭已經結束了!」媽媽尖聲尖氣地嘶吼著,「這裏不是佩興斯,不是前線,更不是關你的監獄。你想留在那個世界可以,那就爬回你那個骯髒的木屋別再出來。但你別想把我們都拖進去,明白嗎?想都別想。」
我下意識地四下張望,看父母在不在附近。在他們所有的禁令中,最嚴厲的一條就是不許逾越防波堤。媽媽曾嚴厲地警告過我,說我到了堤外可能會被淹死,染上致命的疾病,或遇上各種各樣的怪獸。我站在地上,裹足不前。
我的胳膊儼然一副粗製濫造的假肢,我開始疑心這條胳膊會不會就此廢掉了。父母帶我去林肯頓和其他孩子玩鞦韆或打籃球時,我可從沒見過哪個男生有木製的假肢。
我疼得直哭,求她幫幫我,其實我並不知道自己想讓她做些什麼。我只希望胳膊別再這樣灼痛。她在我身旁跪下。
我對他們的對話漸漸失去了興趣。我四下張望,想找一個賣小孩玩意兒的攤位,那兒的小丑會用氣球做各種動物,會變紙牌魔術,而他們臉上的妝會在炎炎酷暑中暈得亂七八糟。
媽媽嘆了口氣:「所以說就是這事?你不爽的就是這個?那好,就當他是吧。就當他還是那個腦袋裡留著彈片的天真少男,那個我受雇照料的男孩,就當是我佔了他的便宜。不如就說我強|奸了他吧,利用他懷上了我的孩子,而他由於頭部嚴重受損,根本就不知道這一切是怎麼回事。就當這些都是真的好了——那你就沖我來啊!你可以冷落我,甚至可以打我,如果那是你唯一的發泄方式。但西蒙何罪之有啊?而且,那個小娃娃更是天底下最無辜的了。」
不過,她看上去並不惱怒,也沒有回話。相反,我覺得自己似乎在她的眼神中讀到了一絲欽佩,不過轉瞬即逝。
5月,長達幾個月的煎熬已接近尾聲。新的生活格局——姑媽把自己關在我家那間木屋裡足不出戶——甚至擾亂了爸爸一貫的平靜。許多個夜晚,我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貼著卧室的通風口,聽他和媽媽在樓下爭吵。「這都幾個月了,她連句話也不和我們說,」我聽見媽媽說,「連聲早安都沒有,好像我們這都不配似的。」
我出了房間,穿過走廊,走下樓梯,經過牆上那排褪色到無以復加的照片。照片上有我的祖父母,還有一個女人,姑媽說那是我的另一個姑媽。
「你知道嗎?一開始我還以為他們派我到這兒來,是因為他們私底下知道我本質上始終是個南方人。不過現在,我覺得他們把我安在這兒主要是因為我個子小。他們可能以為不派徵兵廣告上那種肌肉發達的大兵來這兒巡邏,當地人就不會那麼抵觸了。」
我透過廚房窗戶望著她。她動作單調,眼神空茫,彷彿迷失在自己的內心深處。但隨後,她抬起眼帘,看見了我,於是走了出來。她時常在領地上四處走動,在溫室間徘徊。但這還是我頭一回見她在白天靠近防波堤。河流似乎有一種隱形的力量,始終拒斥著她——她畏懼的不是河流的面貌,因為防波堤已經整個擋住了它,她受不了的是那種聲音,河水流動的聲音。
這時,我才注意到薩拉特已經走開了。她正站在一家賣人工培植肉的攤位旁,全神貫注地凝視著街上的某個東西。
「你居然沒叫救護車?你居然沒請醫生?你居然沒給我們打電話?」
我注視著地平線上的線條,想弄清它究竟是什麼。忽然間,那道紅光再次閃現,刺眼奪目的光芒直端端地照進我的雙眼。
有一瞬間,她似乎忘記了我的存在。只見她跪在畜欄旁,凝視著龜殼上對稱的黃色花紋,幾乎把整張臉都探了進去。
之後那一周,我們去了林肯頓的星期六集市。我並沒指望她會跟我們一起去,但我一出門,就看見她已經坐在副駕駛座位上,把座位往後調了一大截。
「天哪,薩拉特,他才六歲啊。」
我們驅車回到家時,時間已近黎明。在去醫院的路上,媽媽始終用大拇指掐著手指,這會兒她終於冷靜下來,開始逼問我是怎麼摔斷胳膊的。但我頂住了壓力。不知為什麼,我生怕父母會走進36號溫室,翻出裏面的東西。等他們終於把我放回床上時,我微笑著睡著了。
「你會傷害他嗎?」我問。
接著是一陣沉默。她臉上暴怒的神色漸漸read.99csw.com消失了,代之以一種難以置信的詫異。我聽見軍人在我身後喊出了她的名字。

屋頂太高,我爬不上去。我瞥見一把梯子靠在35號溫室一側,我的媽媽在那間溫室里種了毛茸茸的秋葵和胳膊那麼粗的茄子。我竭盡全力把梯子推離牆面,倒向36號溫室時,發出轟然巨響。我回頭瞧瞧家和木屋的方向,想看看自己有沒有驚動她,但那邊沒有任何動靜。
她從凳子上站起來,拿出兩隻「南方自由邦大團結」馬克杯,倒出裏面那幾顆從地板上脫落的釘子。她走向薩拉特,遞過去一隻杯子。
「這與你無關。」
她們一直喝到日上三竿,喝到牆縫裡盈滿赤橙的陽光。媽媽在一個架子上找到一台手搖收音機,她搖啊搖啊,直到它傳出了調頻的沙沙聲。她調整波段,停在一曲難以辨認的輕柔爵士樂上。古老的機器嘶聲歌唱。
我們聽見門鈴響了,鐵門開了。我知道是我的父母回來了,儘管我害怕他們在得知我乾的好事之後會大驚小怪,但又感到自己彷彿置身事外,那種陌生的欣喜還包裹著我。
「你好啊,山姆。」我的爸爸微笑著說。
薩拉特站在防波堤邊。她個子高,能越過牆頭,透過垂柳的縫隙向遠處眺望。她望著河面。多年後,我才明白她這樣做需要多大的勇氣,才明白再次踏入流動的河水前,她需要埋葬一個怎樣的魔鬼。
這回,他們根本懶得放低聲音了。我眼看著他們在我的房間里爭吵。爸爸無比沮喪,竭力搜尋準確的措辭,但這一回,媽媽根本就不等他說完。但我並不難過。那時,我還不知道眼前浮現的只是化學作用下的幻境,是跌打葯在我的血管里巡遊的結果。後來,胃裡的暖意漸漸變了味,哇地吐了一地,我竟依然感覺良好。
後來,她終於回過神來,站起身。我替她拍掉膝蓋上的泥土。
「你為什麼要那麼做呢?」她問我。
她搖搖頭。「別這麼叫我,」她說,「我的名字是薩拉特。」
她握住他的手,把這手從自己肩上移開。她試圖回憶那道傷痕的來歷,一時間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我一直等到汽車尾燈消失在鐵門外。隨後,我下了床,打開燈。
「他們在裏面讓你聽音樂嗎?」媽媽問。
水是活的,因為它會流動。
「你真的坐過牢嗎?」我問。
「有一陣子了,還是在他們想讓我開口那會兒,他們時不時會提起要把西蒙、達娜或媽媽抓起來。其實他們掌握的信息就是這麼有限——甚至不知道我們當中誰死了、誰活著。後來有一天,他們說:『要是你不開口,我們就把本傑明帶走。』我於是心想,不知道我媽媽和姐姐的事也就罷了,他們竟然不知道本傑明已經死了20年了。」
「可惜他們想錯了。」薩拉特說,「天哪,我看見你才十秒鐘,就想給你一刀了。」
「『紅色月牙』來的那個人說,她得學會習慣自由。」我的爸爸說。
我們這個河畔小天地的運轉,全都依賴各式各樣的小型機械,而它們三天兩頭就會罷工、出毛病——太陽能板會被狂風暴雨摧毀,剪草機和發電機電路會在酷熱中變形。多年後,我才意識到,父母當時必須時刻與自己生活的這片土地鬥爭,該是多麼辛勞。
「為什麼呢?」
接著,她也喊出了他的名字。
我開始想象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她也許會被抓起來,關回那座監獄。這回,他們不會再放她出來了。我只求身後那名士兵不要當場將她擊斃。
「是的。」
接下來的幾周,我的胳膊開始痊癒了。不久,那條胳膊儘管依然打著僵硬污穢的石膏,但已經能動了。我能從石膏一端聞到裏面的皮膚那種長期沒有清洗的味道。不知為什麼,那股難聞的氣味有一種匪夷所思的誘惑力,讓我欲罷不能。
「他們跟我說起他時,我還以為他們搞錯了。」薩拉特說。
「嗯,現在海上交易都在北方進行了。所有東西都得由藍軍先過一遍,再運到南邊來。這樣能打擊走私。」
2095年春天,我摔斷了胳膊,傷得不重,骨頭也很快就長上了,但那是我對疼痛最初的記憶。
園子的東南角附近,有一座閑置的溫室,也就是36號溫室。它的外立面上裝的不是玻璃,而是膠合板。「齊尼思」颶風過境時,不少溫室都受了損,需要修繕的一共有12座。後來我的媽媽想方設法,又從北方弄來一些玻璃,但只夠修繕11座溫室。這麼一來,36號溫室的外牆就只能用膠合板代替了。
媽媽進了屋。即使在涼爽的清晨,那盞白熾燈也把木屋裡照得熱烘烘的。
「打籃球。」我說。最近幾周,我滿腦子都是這事,「我們隊現在排名第一,要是能把餘下的比賽都贏了,那我們就能到亞特蘭大去參加錦標賽了。那兒有個水上公園,裏面有全國最大的游泳池。」
我低頭望著河水。我過去所知的關於這個世界的一切,都在這一瞬間變得無比遙遠。在河對岸,我看見一堵高牆,上面裝著一排帶刺的鐵絲網,還有衛兵把守。儘管直到許久之後,我才能準確地表述當時的感受,但我明白,這世界大抵就是如此:荒蠻無比、毫不設防、居心叵測。
「只是因為好奇。」
「看看它。」她說。
「不是她弄的。」我抗議道。
當時我並沒意識到,有些事她是不可能知道的。她不可能知道那些已經得到了南方自由邦首肯的談判條件,是獲取和平的前提。她也不會知道,作為回報,紅區人員每月可以前往北方的幾所醫院就醫,同時,在「再統一日」當天的演講中,南方參戰的初衷也將得到略微正面的表述。
我吞下藥片,不出幾分鐘,便感到通身洋溢著一種陌生的欣喜,一股熱量從胃裡湧向每根指頭。

九-九-藏-書
「這麼說,他們把你從海關船上調走啰。」薩拉特說。
不過,那天幾乎沒有人前來與我們攀談。我立刻明白這是因為薩拉特的緣故。有些攤主長年跟切斯特納特一家打交道,所以很清楚她是誰,但大多數人卻對她敬而遠之,被她的塊頭和緩慢而沉重的步伐給震住了。
我的媽媽上了樓,一看見我,眼睛立刻瞪得像一對銅鈴。
薩拉特抬起頭。「他是個好孩子。」她說,「他什麼也沒幹。」
我一動不動地站在梯子上,眺望著我家領地的邊緣。河流在防波堤背後涌動,發出輕柔的嘩嘩聲。不過那裡還有什麼別的東西,在對岸的夜色中略顯突兀。儘管幾乎難以辨認,不過還是能看出地平線上有一道分界線——在它的南側,是一片均勻而生硬的黑暗;而它北側的夜空則是深深淺淺,有浮雲繾綣,也有星光斑駁。
我的媽媽凝視著薩拉特臉上一道柔和的線條,那道傷痕劃過她的左臉,是她在糖麵包時因為拒不開口而留下的。傷痕止於下顎,而在它的末端,另一道線條又出現在脖子上。
接著,她消失了,整個人沒入水中,彷彿懷揣著鐵砧。她再次浮出水面時,那件松垮的上衣緊緊地沾在她身上,她光潔的頭顱在陽光下熠熠閃光。
隨後,我聽見木屋那邊傳來腳步聲。她高大的身軀向我俯下身來。
「我動不了這隻胳膊。」我說。
「滿上,」她說,「你偷的可是我的水果。」
「看看它。」
「不會。」她說,「我不會傷害他的。」
她靜靜地佇立在水中。我沖她招手,想讓她離河岸近些,但她就跟沒看見我似的。她並沒有奔跑,卻喘著粗氣。那時的她,看上去就像一個孩子,圓睜著雙眼,猶疑不決。我突然明白:她害怕了。
薩拉特瞧瞧我,說:「回你爸媽那兒去。」
我的喊聲驚動了那名軍人,他轉過身來。我當時背對著他,但我知道他想必已經舉起了武器,因為薩拉特已經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屠刀從她手中滑落。
我搖頭:「我怕。」
「別再那麼說了。她需要的是醫生,心理醫生,是受過訓練的那種,專門開導有她這種經歷的人。她需要幫助,但我們幫不了她。」
「拆了石膏之後,你打算做什麼?」她問。
我的媽媽在後院外的防波堤上畫了一幅簡筆畫,就是幼兒園裡的那種。畫上有幾個火柴棍小人兒在田野里的蘋果樹間玩耍,頭頂上掛著一隻微笑的太陽。她給那些小人兒起了名字,有時還會跟我講他們的故事,就跟他們是真人似的。我始終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這樣做。
她瞧著我,就跟看外星人似的;緊接著,她臉上的疑惑變成了憐憫。她從我身旁走過,走向防波堤,以她特有的方式拖著步子,弓著背,彷彿要把膝蓋壓散架似的。
「你幹了什麼呀?」她一遍一遍地問。一時間,見她完全沒注意我的小姨,我還以為她是在問我。隨後,肯定是某個興師問罪的揣測在她腦中油然而生,於是她轉過身去。
一名商販跑到街道另一頭,叫來一名在那邊巡邏的藍軍士兵。軍人飛奔前來,舉著步槍。
我拒絕從命。
「不只是完好如初,斷骨只要接得對,痊癒後會比原來還要強韌。」
我看著她從攤位上抄起一把屠刀。接著,她一步步逼近那名軍人。這樣敏捷的身手,我此前只在她身上見過一回,就是那天早上她在木屋裡猛地躲開我那次。那個藍軍士兵在集市另一頭,正和幾個裁縫攀談,根本沒注意到她在逼近。
我的媽媽做了個鬼臉。木屋裡有股肉味,像是肉鋪的腥氣。工作台的架子上有一隻老舊的漁具盒,從未開啟過的搭扣已是銹跡斑斑。
「你從沒傷害過我,」她說,「你是活下來的人當中,唯一從沒傷害過我的人。」
我站在牆頭上,看著她步入水中。她和衣涉水,雙腳赤|裸。我爬下牆頭,低著頭奔跑,一路追尋著她在河灘柔軟的泥土上留下的腳印。
「那快跟我說說啊!都有什麼?聯合農場的泰勒說你培育出一種不那麼喜水的橙子。那就是新貨嗎?」
對媽媽身上的一個特點,我至今依然記憶猶新:她有一種出神的本領。有時,她還在後院的地里種著什麼奇花異草呢,突然間就能定住不動。我撞見過她一兩回——紋絲不動,彷彿是為了不讓途經的野獸注意到自己。有一次,趁她回了屋,我在防波堤邊跪了下來,想學她的樣子,定定地注視著面前的水泥牆壁。但我的思緒卻猶如脫韁的野馬,在腦海中堆積,才過了一兩分鐘,我就堅持不住了。我年紀太小,還靜不下來。
薩拉特疊起衣服,放到一旁的工作台上。她從檯子底下取出一個灌滿怡然酒的玻璃罐。之前她去溫室里摘了些杧果、蜜桃和橙子,再用吃剩的水果釀了酒。她擰開蓋子,一股腐敗的清甜縈繞在空氣中。
「你知道,以前那些老寡婦中有些人現在偶爾還來,」我的媽媽說,「她們中活著的已經不多了,但這些人還會來撫摸西蒙的額頭,念她們那些嘰里咕嚕的咒語。她們依然稱西蒙為『佩興斯的奇迹男孩』,就跟他這輩子從沒幹過別的事似的。她們始終以為,所謂奇迹,就是指他的生還。但那麼多壞人也活下來了啊!那些狗屎運的人也活下來了啊!其實,他的生還並不是什麼奇迹,真正的奇迹,是他正一天天好起來。」
我們到達時,集市已是如火如荼。每個周末,整個北喬治亞的人都蜂擁而至,到鎮上來購買生鮮——因為生意實在太火爆了,人們索性在浸禮會老教堂旁的桃樹街辟出四分之一英里,辦起了集市。我喜歡跟著父母在市場上溜達,看那些商販跳出來和他們打招呼。要論富有程度,我們在整個南方都排得上號,但只有在這裏,我們才是某種特殊的貴胄:受持續的酷熱和頻繁九_九_藏_書的風暴影響,小規模農業種植已幾乎絕跡,全國僅剩五六個家族還沿用著傳統的農業模式,我家就是其中之一。我喜歡看到店家走出攤位,撇下正在買東西的顧客,奔過來問卡琳娜女士最近又在忙些什麼,又再造了什麼奇異的作物。
我點點頭:「我每周要去林肯頓的游泳池游兩回。要不是還打著石膏,我本來今天就該去的。」
「哦,我不是生他的氣。」媽媽回答,「他撒謊是因為他喜歡你,想讓真相成為你們之間的秘密。這就是一個小男孩對他姑媽的感情。他喜歡你,薩拉特。儘管你想盡辦法與我們保持距離,但他還是喜歡你。」
走了幾步,我腳下柔軟光滑的河底就沒有了,水流將我捲入其中。我驚叫起來,但她很快用手托住了我。她把我托在水面上,帶我走向更深處。淙淙的水聲有如無數張看不見的嘴在齊聲低語。
「這就完啦?」媽媽質問他,「她把你兒子的胳膊都弄折了,你就只有這麼一句話?」
這個數字超出了我的理解,簡直就是一輩子。
我站起來。「你想不想看一個很酷的東西?」我問。
「她已經無可救藥了,西蒙。」媽媽說,「她對我們是個威脅,對你兒子也是個威脅。我不知道你怎麼總是看不清這一點。」
她笑道:「你還真是你爸的兒子。」
「很抱歉我偷看了你的東西,女士。」我說。
就在我準備放棄的時候,一束紅光吸引了我的視線。它來自遙遠的北面,比河對岸還要遠。我轉過頭,想找到它,但它卻倏地消失了。
他給我打上正經的石膏,還說,胳膊不出一個月就會完好如初。那時,跌打葯的效力正在退去,我胳膊上那股火辣辣的疼痛又有些死灰復燃,但我依然記得,聽到「完好如初」四個字時,我心裏簡直像一塊石頭落了地。
一天早上,我在院子里玩。父母都在我家領地的另一側忙著跟一個承包商討價還價。那人是來給大門換髮動機的,先前那台壞掉了。
「其實你希望我能理解。我是說,要不然你早走了。你完全可以到北邊去,去任何你覺得還在打仗的地方,殺上幾個敵人。總之,讓自己死在那兒。可你還待在這兒。我過去見過這種情況,我小時候看過父母在我們生活的那些人間地獄里救助傷員。你傷得太深,已經遮掩不住了。你表面上雖然當我們不存在,但實際上卻想告訴我們他們都對你做了什麼。我覺得你想讓我們知道。」
我的媽媽在木屋另一側的工作台旁找了個凳子坐下。她端詳著一隻舊易拉罐,以前是用來裝油漆的,現在則成了個筆筒。「我向來厭惡這該死的木屋。」媽媽說。
「好事,」她說,「這樣你就能克服它了。過來。」
「胳膊怎麼樣了?」她問。
馬庫斯環視了一圈圍觀的人群:「這是在開不說話的拍賣會還是什麼?」
「你怎麼樣啊,西蒙先生?你氣色不錯。」
「那跟我來吧。」我說著,毫不猶豫地拉起她的手,領她來到防波堤底下一個垂柳掩映的角落。在這兒,我搭了一個小小的畜欄,在裏面養著我的寵物。
到了36號溫室前,我發現大門已經用木板釘上了,門上還掛著一把小鎖。不過屋頂上有個地方少了塊板子,我想從那兒應該能看到裏面。
我一個箭步衝上去,攔在她和那名士兵之間,嘶喊著要她住手。
「你嫁給他那會兒,他還跟個小孩似的嗎?」薩拉特說。
「你以前骨折過嗎?」她問我。這個蠢問題令我十分光火——顯然沒有嘛,我身上又沒有留下別的夾板。
他們並肩坐在長椅上。教堂平淡無奇,散發著霉味,很像古老的南方故事里那些舊式法庭。他們上方的樓廳里也有座位,但空無一人。這裏只有他們兩人。
「你們大可不必。」
「你家就在河邊,你幹嗎還要去林肯頓的游泳池?」
醒來時,我已經在自己床上了。她坐在我床邊。
馬庫斯大笑。
「這是我的烏龜。」我邊說邊指著裏面那隻脊背高聳、巋然不動的動物。
我向南走,來到那一排溫室前。溫室都是用一種透明玻璃搭建的。每塊玻板里都鑲有纖細的銅絲,那是從陽光中汲取能量的元件。當時,透明太陽能板還屬於新生事物,在田納西戰線以南相當稀奇,我的媽媽為了把它們運過邊境,足足與人僵持了好幾個月,還打了無數通求人的電話。白天,它們轟鳴閃耀,夜裡則靜默無聲。而且,即便在運轉時,它們也是透明的,人可以透過玻板看到溫室里生長的植物。
那名士兵放下槍。他看上去依然滿腹狐疑,但馬庫斯揮揮手把他打發走了。
薩拉特沉默了。我看著媽媽帶著那種表情站在她面前,心想:媽媽搞不好要動手了。不過她只是重重地關上窗戶,上了鎖。
我曾見過我家這位客人深夜造訪這裏。她每次進去,都帶著一兩本舊式筆記本。出來時,本子卻都不見了。
「時候未到嘛,」爸爸回答,「她需要時間。」
我的姑媽,正開懷大笑。
我知道這會惹她生氣,不過我想,我要是撒謊,她肯定會更生氣,而且我十分確信她能看出我有沒有撒謊。
有人竊笑起來,與其說被他逗樂了,不如說是鬆了口氣。趁人們陸續返回各自攤位的當兒,馬庫斯朝附近一座教堂的方向揚了揚下巴。他轉身向那裡走去。
「你對他做了什麼?」她說。
我問她怎麼知道的,但她沒有回答。
「這種光線不適合干針線活兒,」媽媽說,「天知道你怎麼能開著那玩意兒睡覺。」
「可你還活著,」我的媽媽說,「而且你還會縫補衣服,拿水果釀酒,還會在你那些老式本子上寫東西。你晚上還會出去給我那個摔斷胳膊的小兒子上夾板。你在好起來,薩拉特。也許你心中的痛苦還在頑抗,但你確實在好起來。」
「過來吧。」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