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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4|209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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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著她給那人遞過去兩個信封。他拆開其中一個,數數裏面的錢。另一個信封封了口,上面寫著我的名字。
6月中旬的一個星期六,趁我的父母去蒙哥馬利縣參加農產品交易會的當兒,她出了一天門。我們在領地上存了一輛老舊的三輪蹦蹦車,以備不時之需,她開走了它。
終於,他開口了:「我知道他們在裏面肯定對你百般折磨,薩拉特,我實在是抱歉極了。」
「遵命,女士。」那人回答。他回到車上,我們啟程了。我用腦袋死死抵著後窗,眼看著我的姑媽那魁梧的身影漸行漸遠,直至消失。
他們聽見屋外傳來一陣嘈雜聲。是一名工人在往溫室里推新鮮的泥土。隨後,周遭又安靜下來。
後來,有一天,我在舷窗外看見了一座浮光閃閃的陌生城市。駛近海港時,我看見水裡有船隻撞在珊瑚礁上留下的痕迹。
5月末,「司各特」掃蕩了林肯頓,留下一片哀鴻。這場風暴雖然不大,但格外強勁,我家儘管倖免,但我們的日常生活卻被打亂了。社區活動中心和小學都嚴重受損,我的活動範圍被限定在農場之內。我慶幸自己竟能交上這樣的好運——這樣我就可以多跟薩拉特待在一起了。
「我不欠任何人的任何東西。」我的姑媽說。
她打開大門,打量著面前這個男人,這個她多年不見的男人。他老了,但魅力不減。他鬢角那兩簇銀髮和同樣開始花白的濃密髭鬚猶在,還跟她多年前在辛克萊爾湖的廢墟上最後一次見到他時一樣。
她打開門,發現他坐在裏面,倒在椅子上沉睡。
「說得對,」喬說,「我知道你找到了一個過去監獄里的看守,還知道你實施了一些報復行為。」
我的姑媽拿起五角星。背面的別針銹得厲害,怎麼也打不開。
她離開林肯頓,驅車向西,來到籠罩在工廠和立體農場陰影中的亞特蘭大市郊。她走上城市最東面的石山。山上那座破舊的村莊里有一片幾近傾圮的平房,在它們旁邊,是一間沒有懸挂任何標誌的紅磚店面。這份可憐的產業,就是一落千丈的「反抗軍聯盟」如今的歸宿了。
矮個子男人把我扛到等在一旁的車上時,我看見那個高個子在跟薩拉特握手。
聽到這個詞,我頓時精神了,點點頭。
她輕輕一笑,回頭看看哥哥,發現他盯著雙腳,臉上也露出了微笑。
「原來如此——你好嗎,薩拉特?」他問。
「你能相信我們竟會落到這步田地嗎?」布拉格說,「讓人趕到荒郊野外,被自己的同胞拋棄。你知不知道他們把我們趕出來以後,把什麼安進我們原來那棟樓了——就是市中心高架橋底下那棟樓?居然是『再統一慶典組委會』的新辦公室。」
這個問題似乎問得她措手不及。
兩人都不再說話,沉默中,薩拉特記起蓋恩斯曾對她講過的一件事。他有一次問她知不知道為什麼「紅色」成了南方的象徵。她說是由於政治原因,也許跟國家分裂前誰更傾向於給從前的共和黨投票有關。
北上的旅程漫長而艱辛。船長一直保持在近海航行,於是那兩個人就對他破口大罵,說他這是想把船撞沉在岸邊。
「原諒你什麼?」
「我來告訴你為什麼吧。他們沒問你,是因為在你被抓走後兩天,阿蒂克那小子徑直走到哈羅蓋特的藍軍邊境衛兵面前,自首了。他跟他們說,是他殺了那個將軍。他想方設法讓他們相信是他——還把從我們這兒聽來的細節全說了,只是把槍手換成了他自己。現在他也被關在糖麵包——在一個叫星期日營的地方,那兒關的全是重刑犯,都是些求死不能的傢伙。這就是為什麼他們從沒問起你唯一做過的這件事,薩拉特。這就是你重獲自由的原因。」
一輛深色轎車出現在路上,向我們駛來。
「那你怎麼想呢?」她問。
我們停在一處河灘上,與柳林隔了一片綿軟的泥灘。我們坐了一陣子,姑媽剛剛走了那麼遠的路,需要歇歇。我把手深深地插|進泥土裡。我們剛開始來河邊玩時,有一回,我發現她喜歡裸泳。她第一次脫下衣服,是在水裡,怕自己身上的傷疤會嚇著我。但我其實一點也不害怕——那些傷疤,我在上次偷看她時都見過了,就在她剛來我家不久的那天夜裡。於是,我也脫去了衣服。自那之後,我就再也無法想象人怎麼能穿著衣服入水了。
抵達太平洋沿岸時,我已是渾然不知天日。那兩個人在一間海水淡化廠的混凝土廢墟上紮營,那棟建築只剩一半還留在水面上。接下來的幾周,海水沖刷建築物的聲音漸漸令人不堪其擾。我從那兩人的對話中得知,我們本來要從這兒搭乘的那艘走私船被扣住了,下一艘船得過一個月才來。我們等待著。

「記得我們小時候,還在路易斯安那那會兒,一開始是爸爸提出要到巴吞魯日的許可證辦公室去弄一張北方通行證的,」我的姑媽回憶著,「我還記得為了這事,你是多麼生他的氣。你不停地對達娜和我說,想去藍區的人都是叛徒。我有一回甚至看見你收拾了一個包裹,埋在你拴筏子那附近的地下,那架勢就好像爸爸一旦真要帶我們去北方,你就會背起行囊,獨自漂到密西西比河上,到海灣里哪個人工島上去生活似的。」
「我跟你去。」特勞說。
「這是我父親很久以前找人做的,」布拉格說,「都是照過去南方國旗的風格鑄造的。你知道那面旗子上的星星全畫歪了嗎?右邊都比左邊長,壓根兒也沒打算改回來。我父親有過一個宏願,希望未來能有一支正規的南方反抗軍。所以他找人做了這些小小的勇者勳章,準備用來表彰那些在抗擊北方敵軍的戰爭中建立卓著功勛的人。」布拉格笑道,「結果那個可憐的雜種一個都沒發成。」
布拉格回到桌旁時,手裡拿著一顆銅鑄的小五角星:「那麼,薩拉特·切斯特納特,我感謝上蒼,讓你受到了人生境遇的感召。」
那一整天,她都不在家。第二天一早,她回來了。天還沒亮,黑暗中,我聽見樓梯上響起了她沉重的腳步聲。我的卧室門開了。儘管四周一片漆黑,但我知道是她。
東面,有一名衛兵在瞭望塔上張望。我沖他揮揮手,但他沒有回應。一開始,我怕那些衛兵,不過姑媽跟我說,他們都不是真人,只是一雙眼睛,既不能傷人,也無法為任何人或任何東西提供幫助。於是,我想到他們時,就會像想起媽媽畫在牆上的火柴棍小人兒一樣,完全克服了恐懼。
「什麼意思?」我的姑媽問道https://read.99csw.com
「那要是你死了呢?」我說,「你想讓我把你葬在河裡嗎?」
馬庫斯挨著她在長椅上坐下。「儘管說。」他說。
我問我們這是要去哪兒,但她說這是個驚喜。我們似乎一直在路上,背朝太陽前進。我們身後的天空一片湛藍,但面前卻是烏天黑地。
「告訴我,你的真名。」我的姑媽說。
他顯得十分蒼老,簡直老掉牙了。他呼吸時,會發出尖細的哨聲,那是空氣從嘴裏逸出的聲音。於是,她總算明白為什麼餘下的反抗軍里沒人來對著他的腦袋開一槍,再把褲兜內襯塞進他嘴裏了。那對他來說,太仁慈了。
她於是就讓我在那塊釘壞的木板上練習,直到熟練為止。不出半小時,我就在木板上釘進了無數顆釘子,把它牢牢釘在地板上,任何力量也無法撼動。望著自己的大作,我露出了笑容。
「就是他嗎?」他問道。
薩拉特試圖摸清哥哥的清醒程度,不知他是不是又撇下她神遊到九霄雲外去了。
我看見她跪在那兒,緊挨著她此前拆掉地板露出泥土的地方。她的身旁放著一摞嶄新的仿松木地板。
「好啦,」優素福說,「每個人都在打一場屬於自己的美國戰爭。」
姑媽眼睛不好,我們都快到門口了,她才終於認出來人。她站在那裡,久久地凝視著他,臉上不帶任何表情。
「先輕輕來一下,定好位置,再用力一敲,讓它砸進去。」她說。
她被問住了,就跟從沒考慮過這個問題似的,隨後莞爾。
她環顧四周:臟碗盤擺了一桌子,水槽里也都是。地上到處扔著衣服——再也不是她記憶中那些筆挺的西裝了,而是南邊的血汗工廠里出產的內衣和褲衩。屋角有一個書架,但上面空空如也。
「那為什麼呢?為什麼要摻和進來?」
「務必讓他在那邊過上好日子。」她說。
「什麼條件?」姑媽問。
「神哪,薩拉特,這辦不到。」布拉格說,「為了這場該死的慶典,他們在田納西線上增派了無數兵力,比戰爭最激烈的時候還多。每個檢查點都跟堡壘似的,不會放一個南方人過去,這恐怕要持續到年底了。」
我們不時會在一些破落的村鎮停留,這些地方一般由一些士兵把守,他們身上都穿著我過去從沒見過的制服。他們說的是另一種語言,路標我也看不懂。有時候,這些軍人會用步槍指著那兩個綁架我的傢伙,問他們在保護領地有何貴幹。這時,我會猶豫要不要大聲求救,但那個矮個子說過,只要我一開口,他就會弄死我。
「我保證。」
「他是我侄子。」
我們在垂柳和隔離牆投下的陰影中暢遊。有一次,我們在河裡嬉戲時,我問她那堵牆為什麼會在這兒。她說牆裡的人都染了病,所以人們建了這堵牆,防止更多的人受到感染。我問她那是什麼病。她說是一種不治之症,人們會不由自主地把這病傳給下一代,下一代會傳給再下一代。
「行啊。」我的爸爸回答。
「她住在亞特蘭大嗎?」
「薩拉特,一切都要結束了,」他說,「過不了幾個月,戰事就會完全平息,國家要重新統一了。到時候,我敢向你保證,人們很快就會把這一切拋在腦後的,快得讓你難以置信。」
「我的真名是優素福·本·拉希德,今年71歲。我為布瓦吉吉帝國政府效力。」
我實在太想親近她了,會一連幾個小時跪在木屋的后牆外,把耳朵貼在牆板上傾聽。但我只能聽見舊式的筆尖劃過紙頁的聲音。
「沒有。」
我們從河邊回來時,看見大門口有個男人。這人穿著一身戰前那種樣式的考究西裝,戴一條綠色領帶,我過去從沒見過他。他把車停在車道上,站在門口向里張望。我們走上前去迎接他。
「我來自一個嶄新的國家,薩拉特,」優素福說,「我的同胞們締造了一個帝國。它現在還很年輕,但我們有志成為世界上最強大的帝國。為了實現這個理想,別的帝國必須滅亡。我想你應該已經猜到了,要是情勢與現在相反——也就是說,勝利在望的是南方——或許我就會在匹茲堡或哥倫布說這番話了。我不想騙你,薩拉特,此事關係到我們的切身利益,僅此而已。」
「把地板裝回去,」她說,「要是再拆一塊木頭,這座木屋就要倒了。」
這時,在暮色的掩護下,一架喪失功能的「鳥」從他們頭頂掠過。她記起從糖麵包出來之後第一次聽到它們的聲音時,自己是如何下意識地趴在地上,捂住耳朵,呼著氣,以減少近在咫尺的爆炸給肺部帶來的衝擊。隨後,她站起身來,大惑不解,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在感知到危險時,第一反應仍是迅速自救、掙脫死亡。要知道,自打受過水刑之後,她清醒時就再也沒有過任何活下去的慾望了。為什麼針對她的暴力總令她感到恐懼,除非它來自她自己?她想不明白。
特勞點點頭。
我的爸爸搖頭。「這些東西有時候會從我腦袋裡溜走。我能……」他揉揉太陽穴,「事實上,要是真不記得,我反倒能開心些,我要是什麼都不記得就好了。」
「我跟你去。」
「我希望你能原諒我。」
我們渾身赤|裸地待在岸邊,在陽光下晒乾身體。即便此時,她的身體也依然令我稱奇:她的大臂和肩膀上有一道道傷疤,宛如奇異的溝壑,看上去像壞死了一般,比她身上任何部位都更蒼白;她的乳|房和肚腩下垂得厲害;腦袋剃得光光的。在她身邊,我相信任何東西都無法傷害我們,無論是河流、高牆,還是高牆背後的東西。
看見她,他站起來。「哇,你好啊!」他說,「沒想到了不起的薩拉特·切斯特納特竟會光臨我們的新家呢。」
如今,她想,這會不會是他從頭到尾對她說過的唯一實話。
「這個等他成年之後再給他。」她說。
隨後,他又吐了一口氣,同時吐出了他剛才竭力想說的那句話:

「別問我這個。」姑媽回答。
布拉格示意特勞再去弄點咖啡。小夥子領命時,眼睛還盯著我的姑媽看。
「原諒我作的惡,」姑媽說,「原諒我奪走你那麼多東西。」
接著,他的呼吸停滯了,一時間,她還以為他已經撒手人寰,以為這就是他最後的暴行:死在她面前。
一天夜裡,我的父母爭吵起來。隨後,爸爸出門散了個步。他想一個人靜靜時,偶爾會去防波堤上坐坐,面向河水,對著隔離牆。
「我知道,馬庫斯。」她說。
「其實你並不是非得讓我去不可。」她說。
九-九-藏-書蓋恩斯卻說,真正的原因比這古老得多,甚至比這個國家本身還要古老。他說那其實是因為這裏的土壤:南方有一種礦物質,能把土壤染成紅色。他說要是去除南方土壤中所有的養料,去除幼苗生長所需的一切養分,那麼最終剩下的,就是這種染紅土壤的物質。
她從兜里掏出他多年前送給她的那把小刀。她掰開他粗糙的手指,露出發黃的掌心。
「真是個可愛的孩子,」喬指指房子的方向說,「他是不是……」
「讓他去吧,薩拉特。」布拉格說,「他在這兒反正也是越待越廢,這十年來,他成天就想著要去追隨他的家人。成全他吧——這是你欠他哥的,跟聖·約瑟夫醫院那人一樣。」
「當然啦。」
「別說了。」她說,「無所謂了。」
姑媽抽回她的手。她把那顆殘損的五角星往地上一扔,站起身來。
她倒進哥哥懷裡。自從沾上自己第一個刀下鬼的鮮血那天起,她就再也沒有哭過,當時,她還是佩興斯的一個小女孩,而今天,她終於再次掉下了眼淚。
她把小刀還給了他。
「你一點都不記得了,是不是?」她說。
「不行。」
「我原諒你,」我的爸爸說,「原諒你了。」
馬庫斯從她手中接過紙條。「戰爭結束了,薩拉特。」他說,但這次,他想說服的似乎並不是她。
「薩拉特,他們好幾年前就把那些玩意兒拆了。那個世界已經不存在了。唉,除了特勞,我手下就只剩三四個好手了。他們把我們拖垮了,如今人人都是又餓又累,無心戀戰。你回去的時候自己看吧——在亞特蘭大好好轉轉,瞧瞧南方自由邦立的那些巨幅標語——什麼『有尊嚴的和平』啦,『尊重我們的過去,珍重我們的未來』啦。全是這種狗屎,而且大家對這些還挺買賬。你知道不?他們甚至不再自稱南方自由邦了。他們現在只用縮寫,再也不說全名了,就跟那幾個字母根本不帶任何含義似的。他們揮舞著自己的懦弱無能四處招搖,彷彿它是一面該死的旗幟——」
「不成問題,」矮個男人說,「一個月左右到達沿海一帶,然後跟走私船能走多久是多久,不過你放心,我們會照顧好他的。」
他看著她,在微弱的氣息間,他說:「我女兒。」
特勞把一杯咖啡端到桌上,然後回到剛才的位置上望著他們。
「我想找你幫個忙。」我的姑媽說。
「嗯,」她說,「那樣我會很感激你的。」
「我他媽可不管你是誰的侄子,」他說,「你要再這麼叫,我就打穿你那個該死的下巴。」
「我只想說,切斯特納特小姐,終於能見到您本人,我備感榮幸。」他說,「我對您當年在半途基地立下的戰功早有耳聞,您是一位真正的南方愛國者。」
布拉格站起來。他朝里走到那堆尚未拆封的搬家箱旁,開始在裏面翻來找去。
「我有一個條件。」特勞說。
「你好,薩拉特。」喬說。她立即聽出了他的異域口音。「很抱歉沒有早點兒來看你。我都不知道你被放出來了。」
我看見,她打開我的衣櫥抽屜,往一個小背包里塞了幾件換洗衣服。「拿著,」她邊說邊把背包遞給我,「你會用得著的。」
「但實際上這是你唯一真正干過的事。他們問的那些別的事,你恐怕都提供不了什麼有價值的信息。但你唯一殺過的人,他們卻一次都沒提。你覺得這是為什麼呢?」
到了中午,我們已經把地上的空缺填了一半,正午的酷熱讓我精疲力竭。她提議去河裡涼快涼快。她輕而易舉地抱起我,把我扛在肩上,帶我來到領地東側,翻過防波堤,向外走去,一直走到那些發育不良的樹木與水面交界的地方。

「蓋恩斯,他當年究竟說了什麼才把你招入麾下的?你知道,他只要打算收編誰,就會對症下藥地制訂各種方案。比方說,他要是看上了某個篤信宗教的孩子,就會說南方的勝利如何體現了神的意志。如果他們缺乏安全感,他就會談起反抗軍大家庭一向多麼包容。但他總對我父親說,你太聰明了,這些都沒用。而且你好奇心太重,也太——他怎麼說的來著?——暴戾。這個詞我後來還查了字典。他說沒有人能說服你為南方而戰,除非你受到了人生境遇的感召。」
布拉格嘆了口氣,揉揉太陽穴:「讓我問你個問題吧,薩拉特。這些年,你在糖麵包受審的時候,他們有沒有問過你是否跟那個藍軍將軍的死有關?他叫韋蘭。」

「你來肯定不是為了告訴我這個。」
「我也是。」她說。
布拉格盯著他的副手,目瞪口呆。他轉向我的姑媽,說:「不過你要是真像剛才說的,準備大開殺戒,那你總得帶件什麼吧——像武器、炸彈之類的。不是說醫療巴士藍軍就不搜查了。」
直到後來讀了她的日記,我才知道他對她說了什麼。但為時已晚。
自那之後,她就變得難以接近了。她再次把自己禁錮在木屋裡,就跟她剛來那會兒一樣。但這回,她把門關得嚴嚴實實的,還上了鎖。我根本就看不見裏面。
夜裡,我躺在黑暗中難以入眠,想著我究竟做錯了什麼,弄得她對我敬而遠之。我讓她失望了嗎——是不是因為我在面對河中的激流時,老打退堂鼓?是不是因為我總是問這問那,惹得她心煩?是不是我讓她覺得無聊?最後,我感到走投無路,在白紙上寫下了「對不起」三個字,塞到她的門縫底下。她沒有回復。
「沒死。」我的姑媽回答。
「這事挺不好說的,對嗎?」她說,「你記得什麼、不記得什麼,你決定把什麼留在記憶里。佩興斯大屠殺之後那天晚上,記得我送走了達娜,那些士兵以為你死了,也把你送進了太平間,但我就是不肯走。當時還有許多屍體沒有運走,空氣中依然全是焚燒的氣味,因為他們之前把屍體都扔進了火堆——但我卻想留下來。我想找到媽媽,哪怕找到她的一絲痕迹也好,哪怕她只剩一捧灰也好。最後,那些士兵告訴我,只給我十分鐘打包,否則他們就要把我綁起來,扔上大巴了。於是我回到咱家。你知道我拿了些什麼嗎?我拿走了爸爸那尊雕像——瓜達盧佩聖母像,我帶走了我和馬庫斯養的寵物烏龜,我還從媽媽的床上拿了幾張舊照片。我什麼衣服也沒帶,媽媽存了一輩子的錢也都沒拿。什麼有用的東西都沒帶,拿的全是垃圾。」

「我不想去。」
她跪下來,看著我的臉。「你得跟這兩個人走一趟,」她說,read.99csw.com「他們會帶你去一個安全的地方。別擔心,不會有事的。」
她在他身旁跪下,湊近。現在的他,這個不修邊幅、疾病纏身的老人,讓她覺得無比陌生。但在內心深處,他依舊是從前那個人。
「要是我真能辦到呢?」喬問。
他倆坐在一輪銅黃色的皓月下。西風吹拂,垂柳翩翩起舞,像被催眠的蛇。河水在他們面前流淌。
薩拉特放聲大笑。「報復,」她重複道,「報復,報復。我只不過殺了一個人。你難道以為只有一個人傷害過我嗎?」
「歡迎來到紫色國度,小子。」矮個子男人說,「這裏放眼望去,到處都是膽小鬼和賣國賊。」
10月底,來了一艘船。那是一艘玻璃纖維材質的舊捕蟹船,船體殘破不堪,根本不適合出海。那兩人把我拽上船。從登船那一刻起,我從頭到尾都暈船暈得一塌糊塗。
我們向西行駛了好幾個星期。兩個男人不肯白天趕路,也不肯走大路。周遭的景色開始變得陌生——大片大片的黃沙中,聳立著一座座焦糖色或橙色的平頂山。沙漠一望無垠,沙地里棄置著坦克和飛機的殘骸,還有戰爭初期留下的臨時帳篷。他們只給我吃老式配給包里的食物:有肉粉,還有那種被設計成永不腐壞的、齁甜的杏肉凍。
她驅車來到林肯頓的集市上。這天趕集的人比往常要少,鎮子還沒完全從颶風「司各特」造成的破壞中恢復過來。她一路經過一串稀稀拉拉的攤位,來到路的盡頭,馬庫斯巡邏的地方。
「當然,我當然相信你。」布拉格說,「其他人那些禁令這麼說我都不信,但你的話我信。」
「嘿,」她說,「你想不想去冒險?」
「鹽湖兄弟」中的最後一個走出了這間陳舊的紅磚店面。
「這是我的一個熟人,我要你去找他談談。他能安排你離開這裏,擺脫這一切,到世界另一頭去開始新的生活。」
我問她那人是誰,但她再次命令我回屋,那種不容置疑的語氣阻止了我的追問。
她走到我的床前,蹲下來,打開檯燈。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這麼近地觀察過她的臉了,我能感覺到她身體的熱度。我凝視著她,眼睛瞪得大大的。
「沒錯。我可以把這個任務交給某個身在北方的聯繫人。其實我想,那樣的話,事情興許會好辦得多。藍軍在邊檢站上增設了成千上萬名衛兵,我打點過的那些人也都給撤掉了。但我還是想第一個問你,因為我清楚你立下過怎樣的戰功,又經受過怎樣的折磨。你不是想一舉報仇雪恨嗎,薩拉特?我想,這就是你報仇雪恨的機會。」
她離開石山,驅車向西,穿越首都,橫跨喬治亞,進入亞拉巴馬。她進入森林,最後一次去見蓋恩斯。
在床邊的一張桌子上,她看見了蓋恩斯過去放在佩興斯辦公室里的那台音響。整間小屋裡,只有這台音響上沒有落灰。她打開它。那首舊日的古典曲目回蕩在房間里:《疲憊的朝聖者之歌》。
我往她胳膊上一靠,抱住她。她是我的,我愛她。
他把五角星放在桌上,推到她跟前。那是一枚徽章,銹跡斑斑,略微有些變形。
她打算宰了他,就像宰了那個對她用水刑的看守一樣。
河上傳來引擎的轟鳴。在夜色的籠罩下,一艘看不見的疏浚船不知在何處緩緩地改變著河流的形態。
布拉格指指特勞:「我知道你是去地獄走過一遭的人,薩拉特。我知道他們肯定對你使了不少手段,也知道你不再是過去那個你了。但這些小夥子根本就沒有過去,都是還沒好好活過就死了。成全他吧,讓他隨他的哥哥們去吧。」
終於,我又睡著了。醒來時正午已過,我們已經來到了一片陌生的鄉野。我們所在的公路兩旁,是無邊無際的褐色田野。我看見路邊還有殘破的招牌,屬於那些已成斷壁殘垣的汽車旅館和餐廳。
矮個子男人扛起我。我沖他尖叫,對他拳打腳踢,腳踝重重地踢在他的小腿上。我求她別離開我。
「你知道嗎?我過去一直很好奇,他究竟是怎麼跟你說的?」布拉格說。
「是的,我無所謂。」
「再過幾個月,就是再統一慶典了。戰爭即將結束,而且不管南方新湧現的這批政客怎麼說,勝利終將屬於北方。不過呢,要是有人跑一趟哥倫布,釋放出這種病毒,戰爭的走向就會改變,勝利也將易主,一切都會逆轉。所以我想知道的是,薩拉特,你願不願意成為這個人?」
「你知道嗎?我姐姐,她就在這兒。」薩拉特指著河水說,「她死後,我沒把她埋在土裡,而是葬在河裡。」
「有進步,有進步,」我的姑媽說,「起碼見效了。」
「你手上的這種病毒,人一碰到就必死無疑嗎?」她問優素福。
「這就完啦?」她說,「你為什麼不幫我把他們全都揪出來呢——這你能做到吧,喬?——你不如把每個害我變成這樣的罪人都揪出來吧!幫我找到殺死我爸的人,殺死我姐的人,殺死我媽的人,害得我哥終身殘缺不全的人,把我們趕出家園的人,還有在佩興斯大開殺戒的人。你幫我把這一大幫子人都找齊吧,喬。找齊了,我才談得上報復。」
「我想讓你幫我越過邊境。」我的姑媽說,「在統一慶典那天,我得出現在哥倫布。」
每天夜裡,那兩個人都守著一台小收音機聽新聞。一連好幾個星期,都沒有什麼值得一提的消息,接著,新聞開始連篇累牘地報道哥倫布暴發的一種神秘疾病,過了一陣,一切又平息下來。
「你要是願意,我可以吩咐線人把其他人也找出來。」喬說,「你在糖麵包那會兒的看守大都調回內陸了。興許……」
她到了以後,發現辦公室里只有小亞當·布拉格和特勞兩人。房間很小——也就能容納一個餐館或麵包房——形狀狹長。椅子都倒扣在桌上,只有布拉格坐的那張除外,他正在那兒啜著一杯咖啡。

「我知道一個辦法,」特勞說,「我知道怎麼去哥倫布。」
「當然。」她招手示意我過去。我坐上她的膝頭,她往我手裡塞了一把榔頭,她扶著釘子。
「要是我死了,你也會把我葬在河裡嗎?」
「我不想跟他們走,」我說,「我想跟你待在一起。」
「你到了,小子,」矮個子男人說,「這裡是新安克雷奇——中立州。歡迎回家。」
「那是他自己的選擇。」我的姑媽說,「我從沒要求過他這麼做。」
我們在向一條河流駛去。我能遠遠地瞥見它——河面寬廣,河水顏色棕黃,如蜂蜜般黏稠。我又問她我們要去哪兒,但她依然守口如瓶九九藏書
我的姑媽望著河對面瞭望塔上的衛兵。她在想,如今在上面看守隔離牆的,會不會還是她少女時代的那些小夥子。這會兒,他們存在的唯一標誌,只是幾束律動的微光,紅色的光點在黑暗中閃耀。
「當然,」優素福回答道,「我希望能早日回家。」
「你好,喬,」她說,「我還以為你早就不在了。」
他大笑著搖搖頭:「一整棟樓的人,成天就在那兒研究我們投降那天該在哪兒掛氣球,在哪兒安排行進樂隊。天哪,真希望我爸能活到今天。這陣仗准能讓他再死一次。」
「把事情辦妥,」姑媽對他說,「你就能跟我去。」
「你知道那些有時會在這附近打轉的『鳥』吧?」
我身上還穿著睡衣,就跟著她上了車。她緩緩地把車開上車道,我看見觸發門鈴的控制板被她弄壞了,上面還掛著切斷的電線。我們悄無聲息地駛出大門。
「沒錯,」她說,「她是我姐姐,你爸爸的妹妹。」
「為什麼呢?」我問。
6月下旬,風暴平息了,莊稼又發了芽。幾個月來,媽媽都悄悄地在溫室里試種草莓,隨後一夜之間,草莓全都結了果。拳頭大的果實沉甸甸地墜在葉子底下,紅得發黑,豐美多汁。媽媽所有的朋友都被她請到家裡來品嘗農場的最新產品,人人都說,這是他們吃過的最美味的草莓。
布拉格不說話了。
他們二話不說,徑直去了旁邊那座教堂。這次她先進去,他跟在後面。
一天,我在木屋裡找到薩拉特,發現她正在釘地板。我的父母頭天晚上出去參加聚會了,舉辦者是剛剛形成氣候的「新統一主義者聯盟」南方分支,當時,他們是首批宣稱和平等同於勝利的群體之一。我的父母決定在亞特蘭大過夜,姑媽和我得以獨享農場。
聽到這兒,薩拉特笑了:「你們就是沒法放手,讓我們心安理得地自相殘殺,對不對?」
「去他媽的南方,」她說,「去他媽的南方,去他媽南方所代表的一切。」
「沒人要求他這麼做,但這並不能改變他挺身而出的事實,也不能改變你現在活著坐在這裏,全都仰賴他的義舉。」
喬點點頭。她明白,他和她入獄前的所有舊相識一樣,正打量著她,想從如今這個虎背熊腰、身形龐大、體無完膚的女人身上辨認出昔日那個瘦瘦高高的十幾歲少女。
她的腳步聲驚醒了他。他一看見她,就往後一縮,呼吸也加快了。他張開嘴,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看見他的眼睛像煤氣燈的火焰那樣急促地跳動。一時間,他打量著她,有些狐疑,不過她知道他認得自己。正如她無論如何都會認得他一樣。即使她進門時發現裏面只剩一把白骨,她也會認得他。
「那不是垃圾,」我的爸爸說,「那是我們的過去。」
「達娜是你姐姐嗎?」我問。這個問題已經在我腦中縈繞了數周,從那晚我聽見她和爸爸說話時提到了達娜這個名字時開始。我知道樓梯牆上的照片中,有一張屬於我的另一位姑媽,但我的父母沒跟我講過多少關於她的事。
她從凳子上站起來,走到門口,推開房門。強烈的陽光湧進木屋。她向門外望去,看著這棟矗立在舊屋原址上的新房,看著萎靡的樹木和防波堤禁錮下的河流。她周遭的世界在熱浪中顫抖。
他示意她坐到他對面那張椅子上。儘管他們拆除了原來的收銀台和前台,這地方依然顯得逼仄不堪,牆上鋪滿廉價的暗木,上面貼著陳年海報,邀人「來一杯可樂」。
兩個男人驅車朝密西西比河方向開去。我尖聲號叫,喊著要媽媽。我們一離開會面地點,那個矮個子就回過頭來給了我一耳光。
兩個男人一直等到夜幕降臨才過了河。他們駕著一條陳舊的反抗軍小艇,藉著月光渡過河流。
「要是我說,我能扭轉整個局面——把藍軍的頭頭腦腦全都幹掉,蕩平北方,讓他們一百年都見不到陽光——你會相信嗎?」
「儘管開口。」布拉格說,「我們資源有限,但全都聽你差遣。」
車上下來兩個男人。一個高大粗壯,另一個身材矮小,兩人都蓄著鬍鬚。矮的那個向我們走來,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
他一遍一遍地重複著:「我女兒,我女兒……」每次都像欲言又止,彷彿後面還有半句話,但實際上卻始終只有這三個字。
駛近河濱時,她拐上一條狹窄的土路,道路兩側是成片的桃金娘樹。那些樹木已不再明艷,但地上卻鋪滿了它們桃紅色的落英。我們把車停在一棵樹旁,樹榦上拴著一根白布條。
「優素福,」薩拉特重複道,用舌尖抽打著每個音節,「優——素——福。」
「你在幹嗎呢?」我問道。
「不,她死了。」
「我帶的東西他們是找不到的,」我的姑媽說,「隨他們怎麼搜,反正肯定找不到。」
「怎麼死的呢?」我問。
「跟我來,」她說,「還有,別出聲。」
「誰怎麼跟我說的?」
「正是。」她說,「蓋恩斯曾給過我一本書,裏面就有這麼一段話。書上說,南方沒有未來,只有三種過去——遙遠的過去是傳統,剛剛經歷的過去是經驗,還有一種過去尚未到來。而在他們那兒,在藍區,卻存在著——你妻子想要的,也是我們的父母想要的——未來。」
「我能幫忙嗎?」
「我保證。」優素福回答。
特勞走到桌前:「有一趟去北方的醫療巴士。聖·約瑟夫醫院跟萊克辛頓的一家醫院簽了協議,每個月初能送幾個人到北方去。他們一次最多只送12個病人,而且對此守口如瓶。不過我認識那個負責人,他跟我哥一起在田納西線上待過一陣子。從那時起,他就欠我哥一個人情,而且現在家裡也沒別人了,這個人情,他只能還給我了。我會跟他說,我有個朋友得去北方治病,要不就只能等死。他會頂掉某個人,把你換上去。你只要一跨過邊境,就能去哥倫布了。」
布拉格對她說過,蓋恩斯與其他招募者一同落網后不久,在監獄里中過一次風。她在他右側的臉頰上找到了中風的痕迹。他坐在一張鏽蝕的老舊輪椅上,身上穿著污穢的睡衣,上面的補丁都快掉了。他頂著一頭稀稀拉拉的白髮。
一束詭譎的陽光透過牆板間的縫隙灑進木屋。
「我用的那東西是沒法瞄準的。那是一種病,能傳遍整個哥倫布。任何人只要一上路,就回不來了。」
他們坐在工作台前的凳子上。她發現他一點兒也沒變,還是像他們從前密會時一樣鎮定自若。
「我希望她能永遠生動。」
「對。」我的姑媽說,「你們知道該怎麼做?」
塔拉read•99csw•com迪加森林比她印象中稀疏,樹木之間的距離似乎拉大了。但通往小屋的小徑依然如故,喚起了她往日的記憶,她曾無數次在這條路上一邊潛行,一邊搜集易拉罐或獵殺老鼠。
她把他請進木屋。我從卧室窗戶里望著他們,希望能捕捉到隻言片語,但他們卻一路沉默,進屋后關上了門。
馬庫斯注視著那張紙條,滿腹狐疑。

「你今天能來我真是太高興啦!」馬庫斯說,「知道我剛從一個南方自由邦的小夥子那兒聽說了什麼嗎?你還記得老普林斯·溫德爾嗎?就是以前那家海上咖啡館的老闆。他們要用他的名字在亞特蘭大命名一條街呢。我猜統一委員會裡肯定有人聽說了他的事,於是決定這麼干。估計是覺得紀念一個同時為雙方服務的人會比較討好吧。我想,你聽了肯定會很開心——」
我的姑媽卻搖搖頭,說:「求你了,馬庫斯,去找他就是了。」
第二天早上,我天不亮就醒了,聽見我家的車在車道上行駛,不由得心中一驚。曙光中,我看見姑媽把車停在她藏東西的那間溫室旁。我把卧室窗戶推開一條縫,向外張望。
我試了一下,但根本不敢使力,怕榔頭會落偏,砸到她的手。後來,我猛地一錘,釘子終於進去了,卻是斜的,木頭被釘得裂了縫。
特勞站在桌旁,眸子湛藍而寧靜,臉上看不出一絲波動。
「一個不落。」我的姑媽說。
她此後再也沒有見過哥哥。
她打開後備廂,拿著一柄鐵鍬走進溫室。有好一會兒,那邊什麼動靜也沒有,不過她很快又出現了,手上黑黢黢的,沾滿了泥土。我看著她從溫室里搬出幾十冊布滿塵土的日記本,把它們放進後備廂。隨後,她驅車離家。大門開了,門鈴卻沒響。
「如果我們真要去北方,」爸爸問,「你會跟我們一起去嗎?」
「怎麼去?」我的姑媽問。
布拉格伸出手,握住我姑媽的手。「你會名垂青史的,薩拉特,」他說,「只要南方還在,你就永遠是南方大業的英雄。等這一切結束了,城市會以你的名字命名。」
「那不是真的,我巴不得你死了。你剛被送回家時,我一見到你,見到他們把你傷得這麼重,我簡直寧願你根本沒活下來。我就是這種人,西蒙。但現在,我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已經不重要了,總之,這就是我。我不指望你愛我,也不指望你對我說我沒做錯任何事。我想讓你知道,我做錯了許多事。求你了,我懇求你,說你會原諒我吧。」
沉默籠罩了房間。陽光照在那塊還沒來得及遮蓋的泥土上,變得熾熱。他在等待她的回答。
「你沒有奪走我任何東西,薩拉特。自打佩興斯之後,你就在照顧我。卡琳娜跟我講過你當時怎樣回來找我,在其他人都以為我死了的時候,你和達娜是如何不離不棄……」
姑媽輕輕笑了。「那還早得很呢,」她說,「那時我早不在了。」
過了一會兒,他妹妹走出木屋,坐到他的身旁。
「對不起,本傑明,」她答道,「你必須跟他們走。」
「我絕對不會再回那座監獄。無論如何,絕不回去。」
「首先,我想說,我並不知道阿爾伯特·蓋恩斯都做了些什麼。為了讓妻女安然度過戰爭時期,他很早就把她們送到布瓦吉吉帝國去了。我聽說,提審他的那些人告訴他,他們已經掌握了他妻女的行蹤,並以此要挾他。我認識他那會兒,他絕對不是個懦夫,薩拉特,而且我……」
這聽起來實在太荒唐了——「鳥」肚子里居然能投下炸彈。但我相信這是真的,就像相信土裡真的有過一種彎彎曲曲的生物,相信世上真的存在過一種帶鬍鬚的魚,相信海底真的埋葬著古老的海濱城市。她的話,我全都相信。
我問她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我的姑媽說。
「回屋去吧,本傑明,」她說,「我很快就來。」
「真能起作用嗎,你那個玩意兒?」布拉格問,「你在哥倫布把它一放出來,就能給他們來個全殲?能把藍軍、南方賣國賊,還有所有那些人統統撂倒?」
她吻了吻他,站起身來說:「我知道。」
她下了車,我也跟著下了車。有好一會兒,她只是站在那裡,一言不發。我求她把我們的目的地告訴我,但她只是讓我等等。冒險的念頭依然讓我興奮不已。
「那些地道呢?」姑媽問,「就是我們以前去半途基地附近時爬過的那些。」
「你厭倦過這裏嗎,優素福?」她問道,「你有沒有盼望過這一切能早日結束,讓你回家,回到親人身邊,回到熟悉的世界中去?」
「她想到北方去,等他們簽了和約就動身,」爸爸說,「去匹茲堡,或者北上紐約。她想把農場和房子都賣掉,在那邊定居。」
我向後退縮,震驚不已。我品嘗著嘴裏腥鹹的血液,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挨打。
特勞站在房間後部,他們挪走了那兒的桌椅,把地方騰給了沒開封的搬家紙箱。她從糖麵包出來后第一次見到他時——就在他們帶她去會她的舊日看守那天——簡直沒認出他來。但現在他卻顯得眼熟,跟他哥哥一樣消瘦,眼神獃滯而怨憤。
我的姑媽把一張折得很小的紙條遞給她的朋友,上面寫著一個人的名字和聯繫方式。
「我希望你能為我做件事。」她對哥哥說。

「嗯,它們現在是空的,什麼也做不了了,只能飛來飛去,一直飛到太陽能板崩潰或機翼折損為止,最終墜毀在某塊田地里。但在你出生之前,它們曾是一種武器,會從肚子里投下炸彈。」
「他們說會傷害我女兒。」

「坐下,」我的姑媽說,「我有話要跟你說。」
「這些年來,我與一位北方青年過從甚密,」喬說,「他叫塔斯克,是位科學家,畢生致力於攻克一種疾病,也就是北方政府曾用來對付南卡羅來納人的那種疾病。儘管他為此付出了數年的心血,卻始終沒能成功,並且還在嘗試過程中培育出了一種更令人膽寒的東西——也可以說是另一種疾病,它足以蕩平一座座城市,甚至消滅一個個國家。他已是萬念俱灰了,薩拉特。去年,我跟他做了一筆交易——我要來了他製造的那樣東西,而作為回報,我向他提供了前往我的祖國避難的機會,幫他遠離戰爭,不再忍受這一切。
一天,我們走到了沙漠的盡頭,面前是一片乾枯荒蕪的森林。這片森林似乎也同樣無邊無際,不過林中卻沒有一個活物。我正置身於一場大火留下的廢墟中。
「其實,對這場戰爭誰勝誰負,你根本無所謂,對吧?」她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