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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希望不會。這麼說吧,我希望這個實驗釣到的最後一個病人,能為漁夫在波濤洶湧的大海上帶來好運。」
卡羅琳望著他,表情又變得嚴肅起來。
她朝正在用鼻子嗅路的吉普彈了個響指,帶著我離開他弟弟的房門口。
「八點四十。」我望著卡住的裝飾指針,笑著說。
她用拇指擦去嘴角一滴深色果汁,假裝皺起眉頭:「這可是艾爾斯家族的秘密,我不該說出來。現在我只好殺人滅口了。不然你就得發誓嚴守秘密,如何?」
這是她第二次提到錢,卻不帶一絲悲傷,彷彿只是在就事論事。汽車拐彎了,我換好擋,問道:「家中境況真的那麼糟?」她沒有馬上作答,我趕緊接著說,「你介意我問嗎?」
她眯起眼睛:「一個完美計劃的大致框架開始顯現了。」
他換了個姿勢,有些猶豫地說道:「噢,我本不該抱怨這些。在這樣熱浪滾滾的季節里,他日子也不好過。我們的牛奶產量不足,我們缺少草料,早就開始動用冬天的飼料了……他擺出了上千件無法解決的難題,卻沒有任何解決方案。真倒霉,全部需要我來解決。」
「簡直不可思議!醫生,羅德里克工作得太辛苦了,真是個可憐的孩子。他不像他父親那樣,在經營莊園方面沒多少能力。」
「好的,」我禮貌地說,「非常樂意,謝謝你,艾爾斯小姐。」
我照實說了,可她的表情卻暗淡下來,似乎懷疑我有意取笑。我想起了她上次抱怨艾爾斯一家給她「難看的裙子和帽子」的事。其實她的穿著挺古雅的,黑色少女連衣裙,白色圍裙,漿洗過的袖口和領口,她那孩子氣的細手腕和脖子都被襯得顯短了。她頭戴一頂花哨的荷葉邊帽子,我最後一次在沃里克郡的會客室里看見這種款式的帽子,還是在戰前。在那樣一個過時的、寒酸中透出優雅的氛圍中,她若不這麼穿反倒難以想象了。
她笑了,遞給我溫暖的、散發著奶香的手。我們在擠奶棚里握了握手,像是兩個交易成功的農民。
「你弟弟的病情最需要我,」我告訴她,「至於說浪費時間——實話說吧,我認為帶頭嘗試這類治療,不會影響我在本地區醫院的地位。」
「這裏你肯定已經見過了。」我們到達前廳,我放下了治療儀和藥箱,她說道,「地板是義大利卡拉拉的大理石,厚達三英寸——因此,地下室的天花板都是拱頂的。擦亮大理石地板真是一件麻煩事。剛安裝好這座樓梯時,人人都認為是一項非常了不起的工程,因為有這樣開放式平台的樓梯當時還不多見。我爸爸常說,它像是從百貨商店裡搬來的。奶奶不願走這個樓梯,因為它讓她頭暈目眩……上面是我們的晨間起居室,可我不想領你去看,空空蕩蕩,並且很破舊。我們到這邊來吧。」
她搖搖頭:「你真是個好心人。我剛才那番話的意思其實是,我們沒錢治療。」
「你願意?你真是個好人。現在的郵遞員可真粗心。戰前,那個叫威爾斯的郵遞員每天兩次登門投遞信件。現在的這個郵遞員整日抱怨多走的路程。我們真是該千恩萬謝,他沒有把信件扔在汽車道盡頭就算完事。」
「哦——」
她站在距車窗一碼的位置,粗壯的雙腿撐著她高高的身軀,她從後面把頭髮夾住,似乎談興正濃。考慮到汽車發動機還在轉動,無所事事也很費油,我就熄了火。車身微微一沉,像是很高興從苦役中鬆綁。夏日黏稠疲倦的空氣也聚攏在我身邊。遠處,越過這片農田,農場上嘎嘎吱吱的機械聲和工人們相互呼喝的聲音在酷暑中變得模糊了。在八月底的充足日光照射下,收割工人要工作到半夜十一點多。
七月時,我從露台上瞥見的就是這個房間。它比那時更加凌亂。牆角擺著一張傷痕纍纍的鐵架床,緊挨著的是梳妝台,古舊的洗手盆和一面鏡子。哥特式壁爐前放著兩把舊皮革扶手椅,相當漂亮,不過接縫處已經磨損開裂。房間里有兩扇掛著窗帘的落地窗,其中一扇外面是通向平台的一段爬滿喇叭花的懸空石階。而另一扇的美麗長線條卻被破壞了,羅德里克在那裡擺了一張寫字檯和一把轉椅。寫字檯上堆滿了亂糟糟的紙張、賬本、文件夾、專業書籍、沾滿污漬的茶杯和滿溢的煙灰缸。寫字檯放在這裏當然是為了更好地利用北邊的陽光,可這樣它就成了房間里的一塊磁石,不論在哪個角落都會被它吸引住視線。顯然,寫字檯上有什麼東西也在像磁鐵一樣吸引著羅德里克,他一邊同我談話,一邊走過去在雜亂中翻尋東西,終於找到半截鉛筆,從口袋裡掏出一小片紙,在其中的一個賬本上抄下一串數字。
她認出是我,微笑著從灌木叢中走出來。她小心翼翼,伸手把頭髮從荊棘刺里拉出來,然後一步跳到滿是灰塵的小路上。她撣撣裙子上的浮灰——她還穿著上次那件不合身的棉布連衣裙——說道:「媽媽讓我去村裡辦點事。我回來時沒有經受住這條小路的誘惑。瞧。」
畫像中的女人很難看,所以她是笑著說這句話的。不過,卡羅琳確實和她長得有點像——這個發現讓我有些吃驚,原來我已經習慣了卡羅琳五官不協調的男性化面孔,就像習慣了羅德里克臉上的傷疤一樣。我禮貌地表示反對她的說法,可她已經走開了。她說還有兩間屋子要向我展示,「最好的要留在最後。」她接著領我去的房間很吸引人——這是一間飯廳,裝飾成淡雅的中國風,牆上貼著手繪壁紙,發亮的桌上擺著一對鍍金大燭台,上面的枝丫和燭座彎曲扭結。但她又領著我走回走廊中間,推開了另一扇房門,我站在門口,她穿過漆黑的房間,轉開了一扇百葉。
「做幾種正確的鍛煉,他就可以自我治療。每天做按摩,也能夠很好地改善他肌肉的狀況。我給了他一些按摩油,你能每天監督他使用嗎?」
「喜歡到想要破壞它。」
「走吧。媽媽在等著。別忘了六便士旅程還包括茶點時間!」
「醫生,別聽他胡說。他從不讓可憐的貝蒂踏進這裏。」
「是的。」我手裡拿著亂麻一樣的導線,停下來答道,「我正打算動手。不過,如果你不想——」
「哦,這太有趣了!我媽媽真的給了你一塊獎牌?有亞歷山德拉王后頭像的那種嗎?我真希望她還記得。」
「我會儘力的。不過我猜你已經注意到他有多麼粗心了。」她放慢腳步,「說實話,你覺得他病到什麼程度了?」
吉普和我們跳下汽車,在鵝卵石地上尋覓下腳的地方。要走過去真不容易,農場里的院落通常污穢不堪,但這裏尤為骯髒,濕土和泥漿被動物蹄子踢濺得四處都是,經過漫長乾旱的夏季后,車轍在正午的太陽下結成了硬塊。走進擠奶棚后,我才發現這是一個眼看就要倒塌的破舊木房,糞肥、氨水混合的氣味和無處散發的熱量把這裏弄得像是一間玻璃溫室。沒有擠奶機,只有凳子和木桶,就在靠前的兩個畜欄里,我們看見了擠奶工梅金斯和他已經長大的兒子,正在一人一頭地擠奶。梅金斯多年前搬入本地,我卻是第一次見到他。他精瘦的臉看上去疲憊不堪,五十多歲,典型的生活困頓的擠奶工。卡羅琳喊了他一聲,他向我們點點頭,看到我時略微有些吃驚。我們繼續向前走了幾步,令我十分詫異的是,羅德里克就在眼前。我已經猜到他在農場里,或許在別的地方忙碌,卻沒想到他竟然在這裏和擠奶工一起擠牛奶。他又熱又累,臉憋得通紅,瘦長的腿彎曲著,前額抵在奶牛髒兮兮的灰色肚皮上。
到了農場小路的盡頭,我放慢車速,打算拐進去。她卻直起身,似乎急於下車。
「不,不,非常好。有你在這裏,我們會和它友好相處的。要脫衣服嗎?它是怎樣工作的?」
「聽你這麼說我真高興,你看上去氣色很不錯。也很伶俐能幹!」
卡羅琳看了一眼手錶,堅定地說:「哦,我們還有差不多十分鐘時間。走這條路最快。」
「這是什麼?」看到一個模樣古怪的東西,我問道,「是鋼琴嗎?」
她向後推著防塵布的一角:「佛蘭芒羽管鍵琴,比這房子還要古老。我猜,你不會彈奏吧?」
她推開門,屋裡漆黑一片,她走進屋子打開百葉窗,讓陽光照進來時,我才看清這裏原來是一間舒適的大圖書室。大部分書架上都矇著防塵布,很明顯有些傢具不見了。她把手伸進一隻紗門書櫥,小心翼翼地從裏面取出幾本她宣稱是百廈莊園最好的書籍。然而我卻覺得這間圖書室今非昔比,沒什麼東西值得留戀。她走到壁爐前向上仔細檢視煙囪,看爐柵里的一小撮煙灰是從哪兒掉下來的。然後她關上了百葉窗,領我走進隔壁房間——就是她說過的那間舊財產管理辦公室,牆壁的鑲板和羅德里克房間一樣,也有相似的哥特式裝飾。她弟弟的房間就在旁邊,再往前走就是通向地下室的掛著簾幕的拱門。輕輕穿過走廊后我們便來到了「靴室」,這是一個充滿霉味的小隔間,塞滿了防水斗篷、失去彈性的威靈頓防水長靴、網球拍以及長柄球棍,她告訴我,以前家裡還有養馬場時,這裡是休息室。小隔間里有扇門,裏面是鋪著古色古香的荷蘭read•99csw.com代爾夫特瓷磚的盥洗室,她說,這裏上百年來都是紳士們毫無顧忌說話聊天的地方。
她又朝吉普彈了個響指,我們繼續前行。
「簡直不可思議!」我回答,「相比之下,其他房間都太平庸了。」
「哦,這宅子只不過還沒到又老又病的地步。」
「可以說是好極了!」卡羅琳一邊說著一邊彎下腰,重重地坐進沙發里,「法拉第醫生剛才是在謙虛。治療真的很有效,媽媽。」
「從那時起,你就喜歡上了這房子?」
我點點頭:「是的。零零碎碎的,大都是從我父母那裡聽來的。」
「現在真的不去嗎?」
「噢,整幢房子都需要做些其他的維護,」羅德里克疲倦地說,「如果你知道怎樣可以不花一分錢而做好其他的維護,那麼就去做吧,別客氣。還有,」他抬起頭,看著我,努力讓聲音更加爽朗些,「在這間屋子裡抽煙是男人的責任,法拉第醫生,你也這麼認為吧?」
「好極了,簡直不可思議!」她說道,像是真的為這個主意而高興,「你難道不擔心浪費時間嗎?一定有很多病人需要你。」
我回答:「我認為他身體還算不錯。順便說一下,他的脾氣也很古怪。為了壓倒一切的商業事務,把屋子弄成那樣確實有些可惜。」
她問道:「羅迪,你被煎熟了嗎?」
我拉回她:「哦,不行。我不像年輕人,做不了這種事了。改天帶我去,好嗎?」
「沒用?為什麼?」
「腿部血液循環不暢,積滯了大量黏液。不太好。不過我肯定見過比這更糟的……這樣感覺如何?」
「我正要問,」我回答,「她現在怎樣了?還有其他問題嗎?」
「我很小心,太太!」傳來一聲憤憤的回答。過了一會兒,一個女孩出現在門口,皺著眉頭,臉漲得通紅,手裡端著一個紅木大托盤。
我認為她說得對。不過我還是禮貌地答道,恐怕現在有沒有能力都不重要了,現在世道如此,務農就是很艱難。和很多圓滑世故的人一樣,她馬上就接過了我的話:「是的,確實如此。我想你應該比我更加清楚這一點……卡羅琳已經帶你遊覽過莊園了吧?」
八月末的一天——也就是我給貝蒂看病後一個多月——我沿著里德克特外的一條小路駕車前行,路上揚起的塵土中出現了一條黑色的大狗。那時大約七點半,太陽還高懸天際,可天色已微微泛紅。我結束了晚間門診,正準備去鄰村看望一個病人。一聽見我的車聲,那條狗便開始狂吠,當它昂首跑過來時,我看到它身上夾雜的灰色絨毛,認出這就是百廈莊園的那條老拉布拉多犬——吉普。我很快便看到了卡羅琳。她就走在小路有樹蔭的那一邊,沒有戴帽子,也沒穿襪子,她正走近一排茂密的灌木叢,準備小心翼翼地穿過去,如果不是吉普的叫聲,我根本注意不到她。我駛近了一些,聽見她正在呵斥那條狗。接著,她轉過頭來看著我的車,擋風玻璃反射的陽光使她眯起了眼睛。我看見她小背包的肩帶斜挎在胸前,手裡一塊污漬斑斑的舊手帕小心地包著什麼,彷彿裏面裝著迪克·惠廷頓的意外之財。我駛到接近她的位置,剎住車,透過開著的車窗向她打招呼。
「的確如此。你的弟弟甚至不需要到我的門診室來。這台儀器很輕便,我可以帶著它到你家裡。當然,我不敢保證該療法一定奏效。可是只要我給他捆上電線,一周一次,治療兩三個月,他就可能有很大改善……你認為呢?」
她向我和卡羅琳說教時顯然忘記了,我的母親曾經也是她姑母所謂的其中一顆沙礫。我想卡羅琳也忘了這一點。她們舒適地坐著,享用茶點,這茶點是貝蒂精心準備,小心翼翼端過來,切好遞到她們面前的,只要鈴聲一響,她就要馬上過來拿走盤子,回去清洗……可是這一次,我一言不發。我也在那裡享用茶點。這房子就像一顆牡蠣,用它不易察覺的獨特魅力打磨修飾著貝蒂,它也開始在我身上起作用了。
「是的。」我回答,同時也被這想法驚了一下。
我行駛在莊園北邊的路上,尋找著另一條路的入口。我不太確定路線,車行得很慢,偶然看見了羅德里克房間的窗戶。他沒有注意到我的車,可我經過時看到了他,非常清晰——他坐在寫字檯邊,手托腮,盯著面前的賬本和打開的書籍,神情困頓疲倦。
「我發誓。」我說道。
「是的,我也這麼認為。」
羅德里克笑了起來:「我知道他說得對!他一點沒說錯。這個農場的確糟糕至極。可是鬼知道我該怎麼做?他不住地問我為何不能『騰出』資金?這似乎是他從雜誌里學來的新名詞。我直截了當地告訴他,百廈莊園沒有半分可以挪動的資金。他不相信。他看我們住在這幢大房子里,就認為我們坐擁金山銀山。他不知道發電機沒油時我們晚間四處瞎撞,只能依靠蠟燭或巴豆籽照明。他也不知道我姐姐在冷水中洗碗碟、擦地板……」他突然抬手一指寫字檯,「我正在給銀行寫信,還附上了一份建築許可證申請。我昨天在區自治會向一個傢伙諮詢了總水管和通電的事。他的反應可沒給我什麼幹勁。他說我們家位置太偏遠,不值得他們費時費力。不過當然了,所有的事情還是得先寫在紙上。他們需要平面圖和勘測報告,天知道還需要些什麼。我猜在十個部門之間踢完皮球后,他們就會堂而皇之地拒絕我。」
和我期待的一樣,治療后的皮膚很燙也很濕潤,顏色接近鮮紅色。我擦乾了他的腿,上了些藥粉,又按摩了幾分鐘肌肉。不過,他顯然寧願被冷冰冰的儀器捆紮起來,也不願意我蹲在他前面,用敏捷、暖和、沾滿藥粉的雙手給他按摩。他不耐煩地挪動著,最後,我讓他站了起來。他一言不發地穿上襪子和帆布鞋,放下褲腿,但在屋裡走了幾圈后,他似乎很驚喜,回頭對我說:「你看,不那麼糟了。真的不那麼糟了。」
「我認為我們已經有一台了,就叫貝蒂。否則我們為什麼要付給她工錢呢?」
一時興起的不滿隨黑夜而逝,第二天一早我便不再掛懷。我和格雷厄姆的繁忙工作開始了,這一地區的炎熱天氣催生的各種小型瘟疫,以及嚴重的暑熱症在村子里蔓延。我耗費了大量時間,為一個確診感染的瘦弱小孩治病,他病情好轉之前我每天會親自探視兩三次。我賺不到一分錢,因為他是「俱樂部」的病人,他和他的兄弟姐妹只需付幾先令就可享受整年的醫療服務。但我和他們家很熟,很喜歡他們,也很樂意看到他恢復健康。他的父母對我十分感激。
「好吃吧?」看我咽了下去,她問道。她又遞給我一顆,然後往自己嘴裏塞了一顆,「小時候,弟弟和我經常來這裏采黑莓。不知道什麼原因,這是整個沃里克郡最好的黑莓產地。別看這裏乾旱得像撒哈拉大沙漠,可是水果特別甜。一定有泉水或其他什麼滋養它們。」
「哦,」我說道,「或者有折中的辦法……」
「你真的這樣認為?」
「好的,帶走一些黑莓吧。」我再次發動汽車時,她和善地說。她開始分水果,我突然想起自己是朝百廈莊園方向去的,還有兩三英里的路程,我打算讓她搭便車。我不知她是否會接受,有點拿不定主意。她憂心忡忡地注視著這條滿是灰塵的鄉間小路,模樣可真像流浪漢或吉卜賽人。我開口邀請她,她似乎也有些猶豫——其實她只是思考了片刻。她看了看手錶:「好的。你能不能別停在莊園大門口,要麻煩把我放在通往農場的小路上。我弟弟在那裡,我不想讓他看見。雖然我認為家裡人通常都很和善,但他們卻不大樂意接受別人的幫助。」
「很糟糕,是嗎?」我試著讓他的腿腳變換方位時,他悶悶不樂地說道。
卡羅琳挑出更多果子。她歪著頭問道:「你還沒有過問貝蒂的情況。」
「很快你就不會有新奇感了,我保證!你很快就會忘記那些舊房間,它們就像那些令人生厭但又不能不管不顧的窮親戚——遭遇意外或者生了病,花光所有積蓄然後就死掉了。這真不體面,其實這裏還是有一些相當不錯的地方的……如果你喜歡,我可以帶你環遊整個莊園?你能保證背過臉,不看那些糟糕的角落嗎?這趟旅行可值六便士。你意下如何?」
我想讓他趕緊回去接著工作,便簡單講了我的想法,我把這件事說成他是否願意幫忙,讓我在他身上實驗,這樣他就能夠助我完成一項很重要的醫學研究……不知為何,與剛才我在車上跟卡羅琳講述的相比,此時計劃聽起來不那麼讓人信服了。他聽著,露出懷疑的表情,尤其當我說到這台器械靠電來維持運轉時,他說道:「真抱歉,我們沒有足夠的燃料白天也開發電機。」他的頭搖得像個撥浪鼓,似乎宣告了計劃的失敗。我向他保證這台電感器可以依靠自身的乾電池運轉……我看到卡羅琳正注視著我們,她擠完第二頭牛,跑過來加入我們的討論,並支持我的觀點。她說話時羅德里克焦急地望著那群不安等待著的奶牛,他最終答應下來,可能只是為了讓我們儘快閉嘴。問題一解決,他立即一瘸一拐地向牛欄走去,又牽出一頭奶牛。卡羅琳和我敲定了治療的日子。
走過損毀的裝飾線腳,我們繼續前行。她指引我看牆上短短一排的肖像畫,它們都是色彩九*九*藏*書黯淡的鑲金框油畫。就像有些美國電影中豪華古宅的陳列一樣,這就是她口中的「家庭相冊」。
他指著格柵天花板,剛才我還以為是因年久而泛黃的象牙色,現在才意識到是一直以來染上的不規則的尼古丁色,這是半個世紀以來檯球玩家煙熏火燎的結果。
他回到那張似乎有魔力的寫字檯邊,心不在焉地答著話,藥瓶在一旁放著,傷腿也顧不上了。他一邊皺著眉頭打開卷了角的馬尼拉紙質文件夾,一邊不由自主地掏出捲煙紙和煙絲,準備卷一支煙。
「這些畫畫得不好,也不值錢。」她說道,「所有值錢的畫和最好的傢具都賣掉了。不過,如果你能忍受微弱的光線,看看這些畫像還是挺有趣的。」
「噢,真是太好了!不過我想弟弟不會同意。他對此類施捨總是會維持他愚蠢的高傲。」
「哈!」她的神色有點懊悔,「那你很安全。我們付不起律師費——」
「有什麼事找我幫忙嗎?」
「請坐下,好嗎?」他頭也沒回,「馬上就好。我剛從農場回來,如果不趕緊記下這些該死的數字,一會兒准忘。」
「哦,好吧。」
她邊說邊起身,戴著戒指的修長手指優雅地朝我做了個手勢,我便跟她走到壁爐邊上的椅子前。她和上次的穿著相似,一身黑色亞麻裙,一條絲巾在頸上打了個結,腳上是又一雙鋥亮的鞋,引人注目。她親切地望著我,說道:「卡羅琳告訴了我你為羅德里克做了什麼。你有興趣給他治療,我真是感激不盡。你真的認為這項治療會有效?」
「是的,」我說,「我懂了。」
她手扶門框,身體前傾,曲起雙腿:「我是說,跳下去。」
「當然不介意。」我回答。
她坐下時汽車向一側傾斜,嘎吱作響,彷彿經不住她的重量。我突然希望,這車要是不這麼小巧、這麼古老就好了。但她似乎並不在意。她把小背包平放在膝頭,把那包黑莓放在背包上,心滿意足地嘆了口氣,滿心感激地坐下了。她穿著那雙男式的平底涼鞋,腿上沒穿襪子,也沒有刮腿毛。我注意到每根汗毛上都被灰塵壓彎了,像是上了妝的黑色眼睫毛。
「很好。熱度減弱時告訴我,我會再調高一些。」
「好吧,既然你這麼認為……我領你去我的房間吧。」
她向後退了幾步,手支在腰后,看我發動引擎,掉轉車頭。她朝狗打了個響指,轉身走上礫石小路。
他吃驚地眨了眨眼,被我一本正經的語氣騙住了,認真地思索了片刻。然後,他凝視著我的眼睛笑了——這是那天他第一次,也可能是相識以來第一次注視我的眼睛。笑容凸顯了他的容貌特徵,使人忘記了他臉上的傷疤。他和他的母親的確長得很像。
我轉動開關。他發出一聲尖叫,傷腿突然向上一跳,開始不受意識控制地顫動。接著,他笑了起來。
我笑著問:「你還好嗎?貝蒂。」
「哦,」我考慮片刻,回答道,「是的,我想會的,幫助很大。」
我大笑:「如果你不介意,你所要做的只是坐在這裏讓我檢查身體。不會佔用你太長時間。」
他伸手去拿桌子上的錫青銅煙灰缸,把煙灰抖落進去,煙灰缸里塞滿了毛蟲般的煙蒂。我側過身,也把煙灰彈了進去,說道:「恐怕他說的有道理。」
「這就是你說的那個小玩意?我還以為它會很重呢。看起來就像是裝了幾塊三明治。」
雖然瑣事纏身,我還是沒忘記給貝蒂送去處方,不過沒能和她或艾爾斯一家有進一步的接觸。我繼續圍著百廈莊園繞圈子,不時想起憂鬱凌亂的莊園景色和院落中間那幢少人問津、正逐漸沒落的破房子。但熬過最酷熱的幾天後,天氣開始轉涼了,我更無暇惦念那座莊園。上次的拜訪變得虛幻而不真實——像是一場栩栩如生卻無法實現的夢境。
「無可奉告,」我高傲地回答,「這是醫生和病人之間的盟約。你也可以起訴我瀆職。」
我隨他進入房間,安置好器械,這才望了望周圍,非常吃驚。他說「他的房間」時,我還以為是一間普通的卧室,可是這間屋子非常巨大——我那時尚未習慣百廈莊園里所有東西的度量單位,所以對我來說顯得非常巨大——鑲板牆壁,刻花嵌板天花板,還有一個寬大的石頭壁爐,爐柵是哥特式的。
「我是一個好嚮導嗎?」
「我擔心,」她把郵票貼在信封上,說道,「這樣做不太合法。不過天知道,我們就生活在一個無法無天的時代。法拉第醫生,你不會供出我吧?」
「我不清楚腿傷究竟有多嚴重。我猜是很嚴重。他總說沒時間治療。我覺得是沒錢治療。」
她說得再清楚不過了,識破了她的困窘讓我很尷尬。這條正在行駛的路我童年時就曾經來往穿梭——每到現在這樣的秋收時節,去給正在百廈莊園農場里勞作的舅舅們送麵包乳酪當作午餐。毫無疑問,他們一定會對我現在的表現非常滿意。三十年以後,作為一名執業醫師,我開著自己的車,載著昔日東家的女兒賓士在這條路上。但我突然明白了,自己的虛幻和蠢笨是多麼可笑——彷彿我那幾位純樸的農夫舅舅真的就在眼前,目睹了我的自欺欺人,他們都在嘲笑我。
她小心地打開包裹,我這才發現手帕上的污漬原來是紫色的黑莓汁:她把酸模葉襯在布上,黑莓放在裏面。她挑出其中最大的一顆,輕輕吹掉表面的浮灰后遞給我。我放進嘴裏,它在我舌尖上裂開,似血液般溫暖,特別香甜。
她母親寬容地說:「噢,我們要給她更多時間。我記得我的姑母說過,一座經營完善的莊園就像是一顆牡蠣。女孩子們進來時是沙礫,十年後,當她們離開時就變成珍珠了。」
她微笑著說:「我們很樂意這樣做。對嗎,吉普?」
她繼續展示屋裡其他有吸引力的東西,她揭開防塵布,讓我看蓋在下面的精美的攝政時期風格矮腳椅、酒櫃和沙發。
我坐下,等了幾分鐘,見他還沒有要過來的意思,就動手開始準備儀器了。我把箱子放在兩把磨舊了的皮革扶手椅之間,打開彈簧鎖,摘掉蒙在上面的罩子。這台儀器我用過多次,操作簡便,就是一組線圈、乾電池和金屬電極板,不過那些埠和電線卻令人畏懼。我又抬起頭時,羅德里克已經離開了桌子,正一臉恐慌地盯著儀器。
從上次去百廈莊園起,這個主意在我腦海中盤旋已久。我和盤托出了我的想法。我告訴她,我以前用電擊療法成功治愈過像她弟弟那樣肌肉受傷的病例。可是電感器只在特護病房裡使用,而且只用來治療新傷。不過我的直覺是,它們的應用範圍可以更廣。
我只能看到那些建築物帶色差的柔紅色磚牆,和百廈莊園一樣。圍牆上有扇拱門打開著,可以瞥見煤渣小路和雜草叢生的邊沿,還有一棵樹,可能是溫桲或歐楂。因為很喜歡封閉式庭園,我不假思索地提出想去那裡參觀。
「這條?」
卡羅琳給吉普盛了一碗水,讓它舔著:「可憐的貝蒂。天生就當不了客廳女傭。」
他抬起頭,看見我時目光一閃——我能感覺到他不太高興,在這樣一個工作場合被人撞見,他只能隱藏起自己的真實情感了。他雖然臉上表情僵硬,但還是輕聲說道:「請你原諒我沒法起身和你握手!」他看著姐姐,「一切都好嗎?」
再往右邊稍遠的地方看,有幾間附屬建築物,是車庫和廢棄的養馬場。養馬場大門上方掛著一個白色大鍾。
「美得炫目,是吧?」卡羅琳說著,也笑了起來。
她看起來也健康多了,上次那件事似乎已經塵埃落定,她手忙腳亂地給我們分配茶杯和切片糕點。做完這些事之後,她居然向我們彎了彎腰,算作行了個不像樣的屈膝禮。艾爾斯太太說道:「謝謝你,貝蒂,就這樣吧。」貝蒂轉身離開,接著便聽到她輕輕關上門,向地下室走去的聲音,硬底鞋吱吱作響。
她又小心地遞給我一顆:「好吧,我只好相信你了。畢竟謀害醫生罪孽深重,比射殺一隻信天翁好不了多少。況且要殺你難度也很大,你一定熟知所有殺人的訣竅。」
「什麼事也沒有!她在床上躺了一天,然後就奇迹般地恢復了。從那以後,我們盡全力讓她覺得舒適快樂。如果她不願意,就不用再爬那段舊樓梯了。羅迪給她找了一個無線電收音機,讓她振作不少。她家過去也有一個,在爭吵中被摔壞了。現在每周我們都要有個人駕車去里德克特給電池充電。如果能讓她感覺快樂的話,這一切都值得……不過,你還是對我說實話吧。你送過來的葯其實就是粉筆末,是吧?她真的病了嗎?」
「用名譽擔保?」
「怎麼感覺我正在加入共濟會!不需要發誓或者做其他事情吧?」
「非常喜歡。」
我問道:「準備好了嗎?」
read.99csw.com這樣呢?」
我很清楚她在玩小把戲,以便把話題從她身上引開。我答道:「我知道你弟弟正在全力以赴,你也是。」我剛說完,這幢房子里的一個掛鐘便急促明亮地敲了四下。她碰了碰我的胳膊,方才的表情一掃而空。
但她說這話時沒有流露出絲毫感情,漠然地撫過帶裝飾的琴蓋,拉上防塵布,走到那扇打開了百葉的窗戶前。我也跟了過去。那扇窗戶實際是一對長玻璃門,和羅德里克房間與「小客廳」里的一樣,它通向一段懸空台階,台階下去就是露台。我走近時才發現,這些奇特的台階已經損毀,門檻外的最上面一級還在,可其餘梯級都碎落在四英尺下的礫石地上,它們受風雨侵蝕而變黑,說明掉在那裡已經有些時日了。卡羅琳一點也沒被嚇住,擰住把手便打開了玻璃門,沐浴著習習微風和溫暖芳香的空氣,我們站在這個小小的斷崖上遠眺西面的草坪。那塊草坪從前一定認真打理過,也許曾是槌球場地。現在它卻被鼴鼠打的洞和白薊弄得坑坑窪窪,雜草沒膝。草坪周圍灌木四處蔓延,紫色山毛櫸顏色艷麗,一叢叢瘋長得失去了控制。遠處還有兩株未經修剪的巨大英國榆木,一旦夕陽西沉,它們就會把這番景色都罩在陰影中。
我回答:「不僅不會,我還樂意夥同作案呢。如果你願意,我可以把這封信帶到里德克特的郵政局。」
斯坦迪什是附近的一幢「大宅子」,一座伊麗莎白一世風格的莊園宅第,屬於蘭德爾家族,他們家早就離開鄉下,到南非尋找新生活了。那地方閑置兩年了,最近才賣掉。買家是個倫敦人,名叫彼得·貝克——海德,是在考文垂工作的一個建築師,被斯坦迪什「離世曠遠的美」吸引,買下作為鄉間度假居所。
很長一段時間,我一言不發,卡羅琳也沉默著,之前那種輕鬆隨意的氛圍似乎全都不見了。沿途景色令人陶醉,我們卻說不出一句話來,真是遺憾。灌木叢里茂密地開放著野薔薇、大紅色的纈草和奶白色的歐芹,多姿多彩,氣味芬芳。莊園大門外就是灌木叢,可以望見遠處的農田,收割完畢的田裡只剩下殘株,靜候著白嘴鴉來啄食,尚未收割的田地里點綴著些許猩紅的罌粟花。
「只要你願意,就從那個庭園走吧!非常抱歉,我們之前沒有想起這事。你會看到庭園大門上系著鐵絲,因為戰爭結束后我們飽受流浪漢騷擾。你離開時,只需把鐵絲繫緊些,我們從沒真正鎖過門。」
「我保證他會待在家裡,」她低聲說,「別擔心。」然後她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又加了一句,「請留出喝茶的時間好嗎?我想媽媽一定很想讓你留下。」
艾爾斯太太坐在寫字檯邊,正往一張小紙片上塗膠水。我們出現時,她有點兒做賊心虛地抬起了頭,但我並沒多想。然後我發現,那張小紙片是一張還沒貼好的郵票,顯然已經使用過了。
「沒關係,」我回答道,「我還挺想聽的。」
「這裏過去是個檯球室,」羅德里克盯著我的臉說道,「是我的曾祖父裝修的。我想他一定是自命為某男爵,你覺得呢?不過檯球的工具很多年前就已經找不到了,我從空軍部隊回家——我是說,從醫院回家——好一段時間上下樓梯很困難,所以我媽媽和姐姐就有了這麼個主意,在這間檯球室里放一張床。我很快就適應了這裏,也不想再爬樓梯回自己房間了。我所有的事情都在這裏做。」
「沒關係。我給你一個新處方。」
貝蒂低下頭:「記得,小姐。」
他疑惑地環視著房間:「他們送我回家時給了一些洗劑和其他葯。」
「一滴也沒濺出。一定是托醫生你的福。貝蒂,你看到了嗎,我們請了法拉第醫生。你還記得嗎,他上次神奇地治好了你的病?」
他立即又埋頭于寫字檯,我和卡羅琳明白他的意思,就留他自己待在那兒,他含糊地承諾馬上就會過去和我們一起喝茶。
「這就是那台儀器?哎呀。像是弗蘭肯斯坦博士的那個玩意,不是嗎?」
吉普叫了兩三聲,她轉過頭去。就在我們交談時,吉普用鼻子嗅著路邊的野草,灌木叢的另一邊傳來翅膀撲動的聲音,它接著就消失在灌木叢里。
卡羅琳點點頭:「它第一次出毛病時,羅迪和我就幹了那件事。」看到我疑惑的表情,她接著說,「《遠大前程》里,郝薇香小姐的時鐘就停在八點四十。我們那時覺得很有趣。但這惡作劇現在不那麼好笑了……養馬場再往遠處是舊園子——菜園之類。」
「他去捉鳥了,」卡羅琳說道,「這個老笨蛋。你知道的,這些鳥原本屬於我們家,可現在這裡是米爾頓先生的地盤。如果吉普過去逮鷓鴣,他會不高興的。吉普!吉普!回來!回到這兒,你這個傻瓜!」
過了五或十分鐘之後,他的腿部再也感覺不到溫度的變化了,說明電流已經達到峰值。我讓電感器冷卻片刻,自己坐到另一把皮革扶手椅上。羅德里克摸索著去褲兜里尋覓他的煙絲和捲煙紙。我不忍心看他又去卷「棺材釘子」,便掏出自己的香煙和打火機,我們一人一支抽了起來。他深吸一口,閉上眼睛,腦袋在瘦削的脖子上搖搖晃晃。
「你沒事吧?」我問道,「恐怕我要稍微挪動你的腿,感覺一下傷處。」
我告訴他,只需要把寬大的褲腿卷過膝蓋就可以。他似乎很高興不用在我面前脫衣,可是他剛脫掉那雙膠底帆布鞋和補丁摞補丁的襪子,捲起褲腿,便表情尷尬地把雙臂交抱在胸前。
「好吧,我沒有太多時間——安靜點,蠢東西。」
他開始說話時略顯猶豫,可是他的體內彷彿有一根彈簧,滔滔不絕的話語如同不斷擰緊的發條——他講述時,我注意到那張留有傷疤但輪廓清晰的臉痛苦地轉來轉去,雙手一刻不寧地放低或抬高。我突然想起戴維·格雷厄姆告訴過我,羅德里克受重傷之後「神經官能系統出現了問題」……我始終認為他的那類行為只不過是漫不經心、無精打采。我現在才意識到那種漫不經心可能是一種全然不同的情緒——也許是疲憊,也許是逃避焦慮,也許甚至是一種緊張,可是因為神經系統的問題,這些情緒全都表現為倦怠消沉。
我的話聽起來毫無破綻。但其實我最期盼的是,有朝一日能給本地士紳一個驚喜——讓他們聽到我治愈羅德里克腿傷的消息,也許他們的宅子會二十年來首度向我敞開大門……我們又商量了幾分鐘治病的事,發動機繼續無聊地空轉。她越聽越高興,最後說道:「瞧,我們要不要現在就去農場,你把這個好消息親自告訴羅迪?」
從語氣中聽得出,他對答應此事後悔了。可他還是轉身領著我走了進去,這次我們走的是正樓梯的右邊,也是一條陰涼昏暗的走廊。他打開走廊上的最後一扇門,含混地說道:「恐怕這裡有點凌亂。」
「非常肯定。」
「再見,可憐的無人問津的大客廳。」她說著,關閉窗戶,轉緊百葉窗,我們如同睜眼瞎,摸索著回到走廊。她的語氣中透出一絲哀嘆,我在她轉動鑰匙鎖門時感慨道:「能參觀這幢房子真高興。它太美了。」
「媽媽很好,」她一邊回答,一邊咽著黑莓,「謝謝你的問候。她非常高興上次能見到你。她不喜歡打聽鄉鄰的事情。我們現在也不像以前那樣經常四處走動了,你也看到了,有客人來訪她感到很驕傲,可房子破舊失修,她覺得有點被隔絕了。羅迪——照舊,工作辛苦,吃得太少……他的腿真是個大麻煩。」
她指著第一幅說道:「這位是威廉·巴伯·艾爾斯。百廈莊園的建立者。和所有艾爾斯家族成員一樣,他是一個本地好小伙。不過,有時他也劣跡斑斑。我們有建築師寫給他的信,抱怨長期拖欠的大筆費用,還威脅要把拖欠巨款的事情傳揚出去……旁邊這位是馬修·艾爾斯,帶領軍隊去了波士頓。回來時帶了一個美國妻子,名譽掃地,三個月後就死了。我們比較一致的看法是,她毒死了他……這位是拉爾夫·比林頓·艾爾斯,馬修的侄子——是家族中的賭徒,曾有一段時間在諾福克郡置了第二份家產,像喬吉特·海爾筆下的角色那樣,一次賭注輸光了所有財產……這位是凱瑟琳·艾爾斯,拉爾夫的兒媳,我的曾祖母。她是愛爾蘭賽馬世家的繼承人,重聚了家族財富。據說因為擔心馬匹受到驚嚇,她從不走近馬匹。我們倆長得很像,不是嗎?」
「全科醫生會被說服的,」我說道,「但他們需要證據。我有儀器,卻沒有遇上合適九*九*藏*書的病例。如果我有一個合適的病人,就可以詳細記錄治療過程,並據此寫出研究報告——這個病人可就幫了我一個大忙。我並不指望從中牟利。」
她苦笑著說:「噢,叫我卡羅琳,行嗎?老天,人們乾巴巴地叫我艾爾斯小姐已經許多年了……不過,如果可以,我還是想稱你為醫生。不知為什麼,人們還是會對某些職業心懷敬意。」
「不疼。像針扎,就是那種感覺。現在正在發熱!這樣對嗎?」
她肯定受夠了我,這不怪她。我剎住車,尚未熄火她便抓住了車門把手,然後卻停住了。她側過臉,痛苦地說:「法拉第醫生,非常感謝你送我回來。真抱歉剛才跟你說了那麼多。希望你和那些看見百廈莊園現狀的人想法一致:我們一定是精神失常了才會繼續住在這裏,儘力維持它的昔日榮光。我們本應該……放棄。事實是,我們明白能在那裡長大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我們必須設法讓這裏井然有序,不得不節衣縮食。所以,我們常常感到壓力巨大。」
這條走廊南北朝向,全部房間都向西。午後的太陽很明亮,百葉窗縫隙中透進一道道刀刃般的陽光,當她拔起插銷時我已能看清我們在一個巨大、不同尋常的房間里,裏面零散地放著幾件蓋著布的不同形狀的傢具。但當她把嘎吱作響的百葉窗完全打開時,周圍的物品才顯出了引人注目的生命力,我驚訝極了,笑了起來。
「被煎得透透的。」他回答。
這是我第一次喊她的教名,還語帶嗔怪,她害羞了。那份活潑愉悅消退了,臉頰上卻泛起了不相稱的紅暈。她望著我,似乎心甘情願地向我繳械投降了:「你說得對。百廈莊園的確很美。可它是一頭美麗的怪物!是一頭靠金錢和艱苦勞動餵養的怪物。一旦有人意識到它們壓在自己肩頭,」她朝著那一排黯淡的畫像點點頭,「那麼,這幢房子就變成了可怕的負擔……羅迪肩上的擔子最重,他的重大責任是成為房子的主人。你看見了,他不想讓人們失望。」
「哦,」她友善地說,「我不怪你,這裏的牆壁線腳傻得很,早就該被拆下來了。你開了個頭,我和羅迪接著干,我們通力協作才完成……這真古怪。你見到百廈莊園時,我和羅迪連影子都不存在呢。」
「真是個小怪物,不是嗎?」他咂著嘴,「你要現在開動嗎?」
「不麻煩你送我全程了,沒多遠。」
我問道:「是什麼樣的難題?」他一臉不情願地答道:「他的偉大計劃就是讓我從總水管那裡接一個分水管,接到農場里。希望我同時能通上電,這樣即使水窖里的水滿了,抽水機也能把多餘的水排出去。他想讓我更換設備。他開始抱怨奶牛棚不安全,想讓我推倒重建一個磚房。有了磚房和電動擠奶器,我們就能產出符合標準的牛奶,賺更多錢。這就是他說的。」
「你這位嚮導很不錯。」
她說得輕鬆隨意,可是在一幢眾多房間空置的莊園里長大,房間常年落鎖、無人記起,我總覺得新奇又神秘。我把這個想法告訴了卡羅琳,她笑了,笑聲中透出一絲悔恨。
「你喜歡這裏嗎?」
「我真希望你能戒掉這些骯髒的東西。」她說著走到一面橡木鑲板的牆壁前,用手撫摸著木頭,「看看這些可憐的鑲板。都被煙熏壞了。應該給它們打蠟、上油或者做些其他維護。」
但他明顯已經轉移了話題,接下來五到十分鐘時間我們的話題都與此無關。交談時,我不時身體前傾檢查他的傷腿,詢問他肌肉的感覺。「很好。」他每次都這樣回答,不過我還是留心到了他漲紅的臉,猜測他可能微微有些疼痛。不一會兒,他的皮膚開始變癢了,他抓撓著電板的邊緣。我最後徹底關閉了儀器,摘除橡皮筋后,他用手有力地上下按摩著小腿肚,很高興終於鬆綁了。
「我倒真想那樣,可她總能進來!」他說道,「她會把東西移來移去讓我找不到,然後裝作從來沒有碰過它們。」
「上帝啊,我不會。」
我說道:「它的威力超過你的想象。」
只有這一次,她的俏皮話刺痛了我。我說道:「好啦,卡羅琳,正經點。」
「陌生人在旁邊,它們容易受驚。可是它們認識我。你介意我去幫忙嗎?」
「是的,我知道。父親過去就在圖書室管理我們的財產。羅德里克用的那張桌子就是他的,但我從不記得它過去有那麼凌亂,那個時候可是有四個農場要管理,不像現在只有一個。那時我們有一個經紀人,讓我想想,他叫麥克勞德先生。戰爭爆發以後,他離開了我們,回去料理他自己的那間事務所。莊園的這一邊就是羅德里克說的『男人的房間』,你懂我的意思吧,這裏總是忙忙碌碌的。現在,除了羅德里克的房間,莊園的其他部分就像不存在一樣。」
「千真萬確。」
「一點也不。」
他迅速把腿抽出來:「天啊!你在做什麼,要擰斷這該死的東西嗎?」
我的口氣有些酸澀,因為斯坦迪什的新財富並沒有向我招手,就在這個禮拜我才聽說,貝克——海德先生和他的妻子選了我的對手西利醫生當他們的家庭醫生。
她神情有些惋惜。我們的旅程讓她馬不停蹄片刻不得休息,也許她只是在展示青春活力。她在我身旁又站了片刻,就走回房間,檢查每件傢具是否蓋好,揭起地毯的一兩個角落,看看有無殘留的蠹魚和蛀蟲。
她擠完那頭牛,趕在羅德里克結束之前,又開始擠另外一頭。羅德里克牽著那頭大傢伙走出擠奶棚,把桶里冒著泡沫的溫熱牛奶倒進一個擦洗乾淨的鋼製大盆里,轉身朝我走來,在圍裙上擦擦手指,點頭向我示意。
他發覺了我陷入沉思的眼神。他也陷入了沉默,深吸一口煙,又異常緩慢地吐了出去。接著他換了一副腔調:「千萬不要讓我這樣滔滔不絕。總有一天我會變成一個可怕的討厭鬼。」
「要是有一台整理房間的機器就好了!」她說道。
「好吧。」
我問道:「你真的不介意?你的媽媽和弟弟也不介意嗎?我可把你的話當真了,我將每天進出這裏。」
「我也不會。真遺憾。可憐的東西,它本該讓人彈奏的。」
「請你千萬不要向她提及,」我說道,「我敢保證她已經忘記了。我那時只是五十個髒兮兮的淘氣小男孩中的一個呢。」
這是一個八角形的大廳,長寬大約四十英尺。牆上貼著明黃色的壁紙,地上鋪著綠色花紋地毯,壁爐是純白大理石,裝飾繁複的天花板中間吊著一盞鍍金大水晶燈。
我問道:「疼嗎?」
她語氣中流露出學生才有的興奮,讓人很難拒絕。於是我說:「好吧。」車子拐上小道,經過一小段路程的顛簸,開進了鵝卵石鋪成的農場院子里。前面是百廈莊園的農舍,一幢凄涼的維多利亞式建築。左邊是牛欄和擠奶棚。我們抵達時,擠奶工作已經接近尾聲,只有幾頭奶牛還在那裡等候,它們正因被帶出牛欄而煩躁不安。剩下的——估計有五十頭——待在院子另一邊的圍場里。
我答應了,打開車門,讓吉普坐在後座上,它一進來就緊張不安地在後座上蹭了幾下,她扶正前排座椅,坐到我身邊。
「如果有可能免費呢?」
她嘆了一口氣,聲音變得沉重凄婉,就這一瞬間她顯得蒼老很多,容貌終於和年齡相配了。她轉過臉,表情有些變化。就在此時,我們聽到走廊里傳來瓷器和茶匙若有若無的碰撞聲。她一手撫胸,身體向我這邊微傾,既嘲諷又焦慮地低聲抱怨:「我兒子說的那個『跳波爾卡的骷髏』來了。貝蒂有打碎杯子的絕妙天賦。我們已經沒有瓷器了——」這時碰撞聲更加響亮了,她閉上眼睛,「哦,真讓人操心!」透過打開的房門,她大聲說道,「貝蒂,當心一些。」
她走進牛欄,穿上一雙高筒防水橡膠靴,繫上一條骯髒的帆布圍裙,輕鬆地走到那幾頭待擠的奶牛旁,把其中一頭牽到她弟弟身旁的畜欄里。她本來就露著胳膊,無須挽起袖子,不過她還是在一根豎管旁洗了手,噴了消毒劑。她拿了一把椅子和一個鋅桶,放在奶牛旁邊,用胳膊肘把它推到合適的位置,便開始工作了。我聽到牛奶噴涌而出落進空桶的聲音,看見她手臂乾淨利落的動作。我往旁邊挪了一步,在奶牛身體的遮擋下,只能辨認出那雙拽著奶牛軟塌塌乳|房的手在飛快地來回閃動。
他的姐姐搖搖頭:「他會在那裡待上幾個小時。」離開他的房門時,她小聲咕噥著,「我希望他能讓我幫他分擔一些,可是他從不……不過他的腿確實好了很多,是嗎?我真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你。」
卡羅琳的預言沒錯,她弟弟那天沒和我們一起喝茶。又坐了一會兒,她步行送我回車上。她問我是否直接回里德克特,我告訴她打算去鄰村看望病人。當我猶疑地說出這個村子的名字時,她說:「噢,你應該穿過我們的庭園,從另一扇門出去。這樣會比你原路返回再繞一個大圈快得多。那條路跟這裏一樣糟糕,你得留心輪胎……」突然她想起個好主意,「不過,認真聽聽這個建議。經常從庭園穿過會對你有幫助嗎?我是說縮短兩個病人住家的距離?」
「你肯定不遠嗎?」
她又用就事論事的語氣談論著,像是在和同一階層的人講話。但她突然住嘴了,接著好像清醒了過來,換了一副很不一樣的腔調:「天啊,你一定認為我們淺薄極了。真抱歉。」
我手上握著的那條腿很瘦,覆蓋著密實的深色汗毛,皮膚卻沒有血色、顏色泛黃,小腿肚上遍布著凹凸不平、不長汗毛的粉紅色瘢痕。膝關節發白而且鼓脹,九-九-藏-書非常僵硬。小腿肌肉力量不足,缺乏柔韌性,變硬的組織疙疙瘩瘩。由於小腿上部缺乏運動,羅德里克只能完全依靠腳踝——腳踝腫起,肯定有炎症。
我看了看手錶:「我還答應了要去探望一個病人。」
「哦,難道他們不能稍等片刻嗎?病人一定要有耐心,要不為什麼叫病人呢?他們肯定會等你的……只要五分鐘就能對他解釋清楚,行嗎?把你剛才跟我講的告訴他好嗎?」
「艾爾斯小姐,你要離家出走嗎?」
我這時才明白我對實驗成功的渴望有多麼強烈。我說道:「再走一次,讓我看看……是的,你比以前走得輕鬆自如多了。不要過度用力。這是一個良好的開端,不過我們要慢慢來。眼下這段時間,你必須讓患處肌肉保持發熱。你有按摩油嗎?」
「都很好。」她答道,「嗯,法拉第醫生想和你談點事情。」
「哎喲,糟透了。」
奶牛被說話聲驚嚇了,不安地走動起來。卡羅琳把我往後拉了拉。
我說道:「他們家有一位女主人,一個年幼的女兒,還有兩輛價格不菲的汽車,沒有馬,也沒有狗。我聽說男主人戰功赫赫——是義大利戰場上的大英雄。他顯然是打定主意了,據說已經花了一大筆錢翻新裝修那幢房子。」
他立即試著坐得直挺挺:「沒事。今早六點便起床擠牛奶。現在的天氣我還能忍受。要是冬天可就……請梅金斯做擠奶工真沒用。」
她的語氣率真誠懇,聲音低沉悅耳——在充滿溫暖暮光的封閉汽車車廂里,我被這位健壯女性的嗓音深深吸引了。
「哦,敬愛的先生,你不能看這裏,這裡有些小小的瑕疵。哦,你在嘲笑我們!這真不公平。」
羅德里克拔開藥瓶塞子,舉到鼻子邊上嗅著。
我起身想去幫助她,卡羅琳也在同時站起身來。她從貝蒂手中接過托盤,放在桌上仔細查看。
「噢,聽我說。千萬不能再麻煩你了。」

這次,羅德里克一定早就在等我了。在刺耳的嘎吱聲中,前門打開了,他站在裂痕斑斑的台階的高處,我從車裡出來,一手拿著藥箱,一手拎著裝在木箱中的電感器,向他走去,他皺起眉頭。
「不,我不在乎。我只是不知該怎麼說……說句實話,真的非常糟糕。我不清楚有多嚴重,羅迪管理所有的賬目,但他總是含糊其詞。他總說會熬過去的。我倆竭盡全力不讓媽媽知道現狀,可她一定明白百廈莊園再也回不到從前了。一方面,我們失去了大量地產。農場現在差不多是我們唯一的收入來源了。世界變了,不是嗎?這就是我們緊緊抓住貝蒂不放的原因。我不知道這些變化對媽媽的精神有多大打擊,我們非常戀舊,寧願摁電鈴傳喚僕人,也不願拖著疲憊的腳步走下樓梯,進廚房取一茶壺熱水。我們對這事很介意。直到戰爭前,百廈莊園還有很多僕人呢。」
他彎腰坐進扶手椅,我蹲在他面前,輕輕扶起他的傷腿,拉直。隨著肌肉的緊繃,他疼得哼了一聲。
「我難道沒有告訴你嗎,你在幫我一個大忙。」
「你太憤世嫉俗了!」她母親說道,「貝克——海德一家挺不錯。現如今真正的好人留在鄉間可不多見了,我們應該對他們表示友好。每次想到這些大宅子和它們現在的處境,我就覺得孤立無援。上校的父親常去打獵的昂伯斯萊德莊園現在成了秘書們的辦公場所。伍德科特莊園現在閑置。我猜梅里登莊園的境況也差不多。查萊克特莊園和考頓莊園已經開始向公眾開放……」
我和她約定的日子是接下來的星期天。又是一個大熱天,乾渴難耐,天空布滿微塵,陰沉而煙霧瀰漫。我駛近百廈莊園時,宅子正面寬闊堅固的紅牆顯得暗淡而虛幻,我踏上礫石台階時,它才在我的視野中清晰起來:所有破舊的細部又出現在眼前,而與第一次拜訪時不同的是,我似乎感覺到房子像是在搖擺著努力保持平衡。我不由想到,目睹它不久之前的輝煌壯麗和已然開場的土崩瓦解,是多麼讓人痛楚!
我只好解釋我為什麼發笑。她說有瑕疵的牆板,就是多年前我撬掉橡樹籽的那塊。我小心翼翼地說出了這樁往事,不知她會怎麼看。誰知她激動地睜大了眼睛。
「哦。我敢說,如果百廈莊園的第一個建築師看到它,一定會激動得哭起來。你還記得拉爾夫·比林頓·艾爾斯嗎?那個紈絝子弟?1820年代時他還很富有,是他裝飾了這間客廳。顯然他們那個時代狂熱地迷戀黃色,天知道為什麼。這些壁紙是那時候的原品,所以我們一直沒有拆下來。如你所見,」她指著好幾處舊牆紙脫落而露出的牆面說,「這些老古董在我們手裡變得黯淡了。可惜白天不能用發電機,我沒法讓你欣賞這盞水晶燈奪目的光輝,它發光時非常與眾不同。它也是那時的原物,但我父母一結婚就把它改裝成了電燈。過去他們常舉辦大型舞會,那時宅子的豪華還能與之相配。地毯是一條一條鋪的,捲起來就可以在客廳里跳舞。」
我同情地說:「你看起來很疲倦。」
我再次輕輕拿起他的腿,放到原本的位置,花了幾分鐘加溫、按摩小腿肚上僵硬的肌肉,然後我開始進行電擊治療。先把繃帶浸泡在鹽水溶液中,再將它們固定到電極板上,最後用皮筋把電極板綁在他的腿上。他身體前傾,饒有興趣地看著我忙個不停。我為儀器做最後調試時他開口了,帶著天真的孩子氣:「這是冷凝器,對嗎?我知道了,這就是你切斷電流的法寶……聽我說,你有從事該療法的執照嗎?我可不想一會兒耳朵或其他地方電花四射?」
「沒關係。」我答道。
她看我把儀器收進箱子鎖起來,於是轉向她弟弟,羅德里克正在旁若無人地活動傷腿。她一定看到了他擺出的姿勢,和治療帶給他的輕鬆表情,她認真地望著我,充滿感激,這比治療成功更令我高興。不過,她似乎為自己的激動有些不好意思,便趕緊轉身去撿地上的一片紙,假意抱怨羅德里克的邋遢。
她似乎非常熱衷此事,於是我告訴她,如果她媽媽不會等得太久,我很樂意開始這趟旅程。她說道:「噢,媽媽骨子裡是愛德華七世時代的人,她認為四點以前喝茶是野蠻人才幹的事。現在幾點了?剛過三點半而已。時間充裕,我們從前廳開始吧。」
我回答:「到目前為止,有好轉跡象。」
我們沿著走廊繼續走,拐上另一條走廊,最後走進了那間小客廳。
他做了個鬼臉,比上次更加孩子氣地說道:「好了。」
「你覺得乏味嗎?」她問道。
「我很好,謝謝你,先生。」
我料到會是這樣,所以在藥箱里預備了一瓶。他從我手中接過藥瓶,盯著上面的標籤看,我轉身走到電感器邊。我收拾繃帶時突然傳來了敲門聲,我沒聽到任何腳步聲,微微有些受驚。這裏雖然有兩扇落地窗,可牆上的木頭鑲板隔音很好,整間屋子就像是遠洋客輪上甲板底下的船艙。羅德里克答應了一聲,門被推開了。吉普出現了,它鼻子嗅著地面一路向我跑來,卡羅琳走在它後面,腳步有些踟躕。她穿著棉質網眼襯衫,襯衫下擺胡亂塞在不成形的棉質短裙里。

「好,那就開始吧。」
卡羅琳笑了起來:「聽說他是一個城鎮規劃師?說不定他會推倒斯坦迪什,建一個溜冰場。或者,他們還可以把房子賣給美國人。美國人把房子裝船運走,再重建一幢,就像他們複製沃里克修道院那樣。據說只要告訴他們貨物來自阿爾丁林地,或者莎士比亞在上面打過噴嚏,諸如此類,就能讓美國人買下任何一截弄黑了的木頭。」
我剛向前駛去,她又遞給我一顆黑莓,但這次我搖搖頭,不想吃掉她所有的勞動果實。她在自己嘴裏放了一顆,我問起她的母親和弟弟。
她匆匆地把那包黑莓交給我,跑過去追狗。她側身走進樹籬,撥開灌木,一邊走一邊呼喚吉普的名字,她並不懼怕蜘蛛或是荊棘刺,不過她的棕發又被掛住了。她花了些工夫才找到那條狗,而狗卻趁機一路小跑溜回車邊,模樣很得意,它張開嘴喘著粗氣,露出粉紅色的舌頭。我想起了我的病人,便準備告辭。
「聽到這些我真高興。自然,跟過去相比,現在還是讓它蒙羞了。不過,就像孩子們不斷提醒我的那樣,能夠一直擁有它就是一件幸事……18世紀的房子最漂亮。那是一個文明又有教養的世紀。我是在一幢又大又難看的維多利亞式房子里長大的,現在它是一個羅馬天主教寄宿學校,那裡的修女出入來去自由,我倒是很擔心那些可憐的窮孩子。那裡到處都是昏暗的走廊和樓梯拐角。小時候,我們常說那幢房子鬧鬼。我想當時應該沒有,現在可能真的有鬼。我父親在那裡去世,他恨透了羅馬天主教徒……你一定聽說了斯坦迪什的變化吧?」
我笑道:「用名譽擔保。」
那些難以言明的感覺開始變得明朗。我說道:「艾爾斯小姐,我一點都不覺得你精神失常。我希望可以盡綿薄之力,減輕你家庭的負擔。我是醫生,我想……比如說你弟弟的腿傷。近來我一直在考慮此事,假如可以讓我仔細檢查一下——」
「是的。」
「哦,你不覺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