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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大海 第三章 咖啡和偏頭痛

第一部 大海

第三章 咖啡和偏頭痛


這個病與心理毫無關係。波利多里奧拒絕相信他得的是心理疾病。每天準點在這個時間引發劇烈疼痛的怎麼可能是一種心理疾病呢?下午四點鐘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發生。這肯定不是因為工作,休息日的這個時間劇痛也會如約而至。頭痛從四點鐘開始,直到他晚上入睡。波利多里奧還很年輕,有著運動員的體魄,飲食也跟在歐洲的時候毫無區別。在喜來登大酒店旁邊有一家專門供應進口貨的商店。當地的水他從來不喝,連刷牙都不用。難道是氣候?但他為什麼不是一天二十四小時都頭痛呢?
「是的,你聽好了!」
「安靜」,波利多里奧說,「安靜,聽我說。」他把兩個手掌水平懸放在寫字檯桌面的上方,然後十指用力地捧住了咖啡杯的左右兩邊。胖子又嘮叨了一遍他剛剛說過的那句話。波利多里奧看到胖子的褲子上少了兩粒紐扣,肉肉的耳垂上滿是顫動的汗珠。波利多里奧忽然一下子忘了想說什麼,他感覺到太陽穴在微微跳動。
胖子還在滔滔不絕。波利多里奧把寫字檯上的咖啡杯推到一邊。他知道自己在犯一個錯誤。他把雙手撐在寫字檯的邊上,探出上身,看著地下。
「我還從來沒有到過廷迪爾瑪,頭兒,我發誓!」
——約瑟夫·康拉德(英國小說家)
「給你一些美元外加一籃子蔬菜,為此你在廷迪爾瑪擊倒了四個人。怎麼樣?」
一定是瘋子,一個一受驚嚇就愛尿褲子而又自我感覺良好的瘋子,這樣的人總有辦法體面地脫身。
「是,什麼,頭兒?」
所謂的萬禍之源是那個被捆住手腳的男孩,名叫阿瑪竇。胖子是在塔吉特和廷迪爾瑪之間的沙漠里把他逮著的,而胖子在他沒完沒了的read.99csw.com述說中卻極少提到這個事實,即便提起,也只是輕描淡寫。
加油券、黃沙、口蹄疫、多子女家庭、叛軍、總統府,波利多里奧知道,胖子不關心的是什麼。但是他不知道,胖子關心的是什麼。把嫌疑犯移交到塔吉特來其實沒有什麼意義。波利多里奧猜想,大概是因為胖子或多或少認識他屁股底下的那個人,所以想避免自己卷進去。或者他是想利用這次來海邊遣送嫌疑犯的機會辦私事,又或者他來這裡有生意要做。也許他只是想見識一下港口區。但有一點是毫無疑問的,這一切跟錢有關,所有的人所有的事最終都跟錢有關。有可能他想出售一些什麼東西。他不是第一個想通過出售打字機、空白信箋或公務手槍來補償欠發工資的村警。如果不是和錢有關,那一定是和他的家人有關。也許他想看看生活在這裏的兒子,或者是那個到了已婚年齡的胖乎乎的女兒,或者他自己想去妓院逛逛,或者他的胖女兒自己也在妓院工作,他想把自己的公務手槍賣給她。一切均有可能。
被綁著的男孩在胖子的重壓下似乎睡著了。
「二十美元,好不好?」
一陣沉悶的鬧鐘鈴聲打斷了他的思路。波利多里奧從他寫字檯最底下的抽屜里取出一個布袋子,用手掌在只有他知道的地方砸了一下。鈴聲戛然而止。他又從同一個抽屜里拿出一盒阿司匹林,不耐煩地說:「夠了,快滾吧,滾回到你的那個綠洲去,把那捆東西也帶走。」
他娶了第二個女朋友。那是1969年的5月,其實他並不愛她。他的妻子很快就懷孕了。第一年的婚姻生活形同地獄。所以,當上級因為他的阿拉伯語能力推薦給他一份在昔日殖民地國家的工作時,他欣然接受。精美的畫冊里可以看到美如畫的沙漠,還有客廳的柜子里放著的木雕,再read.99csw•com加上那些有關祖先的廢話。他對非洲實際上一無所知。
「總警長會來找你說話的!」胖子大聲叫道,反手一巴掌打在嫌疑犯的耳朵上。
「二十美元外加一籃子蔬菜,怎麼樣?」波利多里奧重複說了一遍。
鴉雀無聲。白痴。他等待著胖子的反應。隔了不到一秒鐘,反應就來了:胖子睜大眼睛扮了個鬼臉,把嘴嘟成一個小小的圓圈,抬起胳膊懶懶地晃動著。接著他又開始沒完沒了地說了下去:綠洲、街道境況、霍勒內斯計算機。
就像他人生中的許多其他事情一樣,當上警察完全出於偶然。他的一個朋友去參加警察錄用考試,邀他一同前往。結果他的朋友被拒絕了,他卻被錄取了。在他接受培訓的那幾年裡,社會上發生了很多變化,而他卻對此一無所知。他對政治沒有興趣。他從來不讀報紙。無論是巴黎的五月和楠泰爾的瘋子,還是張著嘴大口喘氣的敵對方,他對所有這一切都毫無興趣。對他來說,公正和法律大體是一回事。他不喜歡留長發的人,不過主要是出於審美的原因。薩特的書他只讀過十頁。他的第一個女朋友跟他分手的時候說過,如果要描述他這個人,說清楚他不是什麼還比較容易,而要說清楚他是什麼則要難得多。
「在廷迪爾瑪,四個白種人。」
他把藥片放進嘴裏,喝了兩口咖啡,在吞咽中感覺到食道里有一陣輕微的壓力。這是每天必行的儀式。而這一切今天竟被這個毫無顧忌說個沒完的胖子看到了,他不禁感到一種恥辱。他把藥盒重新放回抽屜里,說:「你是不是覺得我們這裡是專門接收窮鄉僻壤疑難雜案的地方?滾回你的綠洲去吧,白痴。」
他從透明的塑料盒裡摳出兩粒藥片。他現在並不頭痛,但如果不馬上服藥,過半個小時頭痛肯定會發作。每天下午四點https://read.99csw•com鐘的時候都是這樣。這種周期性的發作究竟是什麼原因,誰也搞不清楚。他的上一個醫生看過他的X光片后說,情況的確有點不正常,建議他去看心理醫生。心理醫生給他開了處方,而藥劑師卻說從來沒有聽說過處方上的這種藥物,並把他介紹給一位巫師。這傢伙體重只有四十公斤,蜷曲著身體躺在大街上。巫師賣給波利多里奧一張寫著咒語的紙條,讓他晚上放到床底下。最後還是他太太給他從法國帶來了一大盒阿司匹林。
波利多里奧到這裏上任已經兩個月了。兩個月來他唯一的願望就是重新回到歐洲去。抵達這裏的第一天他就發現(為了這個發現他付出了一台照相機的代價),面對這麼多陌生的面孔,他對人的判斷能力完全失靈了。他的祖父也是阿拉伯人,但很早就移民到了馬賽。波利多里奧拿的是法國護照,父母離異后他隨母親在瑞士長大。他在比爾上的中小學,後來去巴黎讀了大學。業餘時間他常去的地方是咖啡館、電影院和網球場。周圍的人都喜歡他,但若與旁人發生爭吵時,他們會叫他「黑腳」。要是他的發球更出色一點的話,也許他能成為職業網球運動員。最後他成了一名警察。
他的目光落到了杯中咖啡攪動后產生的無數個小氣泡上,這些小氣泡現在嗞嗞地匯成了一片。當咖啡的轉動漸漸慢下來的時候,小氣泡涌到杯子的邊緣,在那裡疊成了一個圓形的壘牆。他看到每個氣泡里都有一個腦袋,正眯著眼注視著他。在小氣泡里有一個小腦袋,在中氣泡里有一個中腦袋,在大氣泡里有一個大腦袋。這群觀眾一小步一小步挪動著,像軍人一樣整齊劃一,幾秒鐘后卻又變成殭屍一般一動不動。突然間,所有的腦袋都變大了,當波利多里奧深深吐出一口氣的時候,他的觀眾死了一小半。
「這跟我有什麼https://read•99csw.com關係?這樣的事你可以跟別人去說,對著你家的灶台去說,但沒必要對我說。」波利多里奧給自己倒上了咖啡,又用圓珠筆把咖啡攪了攪。藍色的百葉窗關著,只是從狹窄的縫隙里透過一絲白色的午間熱浪。「你也不能不問一聲就冒冒失失地闖進來,隨便就拽過來什麼人。看看這台霍勒內斯計算機!你甚至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不過這跟我也沒什麼關係。我唯一感興趣的是:這是在什麼地方發生的?如果說是在廷迪爾瑪發生的,那麼誰是那裡管事兒的?就這樣吧,東西放那兒,你走人。不,你住嘴,不要嘮叨個沒完。你都說了一個小時了。現在聽我說。」
但是胖子沒有聽他的。他穿著一身骯髒的制服站在波利多里奧的辦公桌前,就像所有其他人一樣,當他們不想合作時,就會隨便瞎扯一通。如果追問其中的來龍去脈,他們又會胡亂編造出另外一套瞎話。
夜晚孤獨一人的時候,當酷夏的熱浪透過蚊帳向他襲來,當不知其名的海水拍打著不知其名的岩石發出巨大的聲響,當各種蟲子在他的床底下群魔亂舞時,他斷定:這個疾病既不是身體的也不是心理的,真正的原因在這個國家本身。在法國的時候,他從來沒有過頭痛的毛病。到非洲兩天後,頭痛就開始發作了。
「什麼?」被綁著的嫌疑犯開始蘇醒並興奮起來,「四個人,在什麼地方?」
給他留下印象最深的是機場里的那股陌生的氣味。其次是開始幾周里的寂寞,直到他的家人也搬來此地。報紙上的一張照片:旺圖山的泰文奈特。朋友寄來的一張明信片:白雪皚皚的阿爾卑斯山。可惡的臭氣,可怕的頭痛。波利多里奧開始養成了習慣,只要在街上聽到有人說一口純正的法語,而不是那種好似哮喘病患者發出的咕嚕不清的聲音,他就會停下腳步,看一眼那些逍遙自在的遊客、那些九_九_藏_書活潑開朗的金髮女郎。他提出了調回本土工作的申請,法國的國家機關卻取笑他的幼稚。日復一日,周復一周,他變得越來越多愁善感。法國遊客、法國報紙、法國商品,甚至那些總是成群結隊從山裡回來、懷揣著五百克大麻蜂擁而至的浪蕩公子和長發披肩的人,他們雖然被他戴上了手銬,但也會讓他產生一種莫名的激動。這些人是白痴,但他們是歐洲來的白痴。
「什麼?」
波利多里奧沒有給胖子倒咖啡,也沒有讓把椅子給他坐,他對胖子以「你」相稱,雖然這個男人要比他大三十歲,警銜也跟他一樣。通常這是貶損這類人屢試不爽的辦法。但胖子似乎對此毫不在乎,他繼續無動於衷地講述著他不久就要退休的事兒,還有那些開著公車外出的旅途經歷、花園的建設問題和缺乏維生素的營養狀況。他重複了三五遍他那輛車子油箱的容量和他發明的運送犯人的辦法,念叨著公正、偶然和不可抗拒的命運等。他用手指了指房間兩面的窗戶(沙漠和大海)、房門(那條穿過鹽場不見盡頭的路)和天花板(真主)——下面還懸挂著一架壞了的吊扇,他又用腳踢了踢放在地上的那捆東西(萬禍之源)。
波利多里奧問胖子知不知道什麼是警察要擔負的職責,得到的回答卻是:警察工作的成功與否主要是一個技術問題。他問胖子技術跟作案現場有什麼關係,得到的回答卻是:在綠洲的附近種植農作物有多麼不容易。波利多里奧問,農作物跟本案有什麼關係,胖子卻講起了供給不足、流沙和缺水問題以及鄰裡間的相互嫉妒,還有繁榮富裕、電腦智能和高水平的警察組織。胖子又看了一眼那台無法啟動的霍勒內斯計算機,帶著一副故意著迷的神情把屋子環視了一遍。然後,因為旁邊沒有椅子,他一屁股坐在了被逮捕的嫌疑犯身上,但整個過程中他始終都在滔滔不絕地講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