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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二十六

黎天成沉思了一下,徐徐而道:「依我的意見,這個事情最好是先放一放。你既然搜走了《新華日報》的手抄件,必定會讓那些赤化分子有所忌憚的。他們只要生出忌憚之意,暫時就不敢亂動。等到井祖公祭大會開過了,『全國黨建示範基地』的牌扁下來了,咱們再對赤化分子積極應對,如何?」
黎天成定了定心神,不緊不慢地說道:「有幾份《新華日報》的手抄件就說明有共黨分子了?說不定只是思想左傾的赤化分子呢。」
齊宏陽意味深長地瞟了黎天成一眼,悠悠道:「黎書記長,這井祖公祭大會若真能照你當初的意見省掉了不辦是最好的。眼下,不少人都把這大會當成亂伸手、亂撈錢的『搖錢樹』。」
黎天成接過信封捏了一捏,發覺裏面軟軟的沒有夾帶什麼銀圓,就放進了口袋,答道:「好。我看過後會儘快回復你。」
「我們會給大家配齊的。」黎天成鄭重言道。
歐野禾面色隱隱發白,眼波閃動不已:「書記長,你這是像防賊一樣防我?」
黎天成肅顏而道:「這件事情你要絕對保密,千萬不能讓第三者知道,你我二人心中有數就行了。」
「不能緩。」黎天成講得很是鄭重,「目前,抗日禦寇是黨國上下最大的任務。我們必須在反日除諜上積極有為。」
「沙克禮希望我們儘快把趙信全使用起來,讓他成為特別黨員,並進入縣黨部班子。書記長,在這件事上,省黨部給了我們很大的壓力。」
站在任東虎身畔的任東燕秀目一閃:「你們這邊的馬處長都沒來現場見證交接儀式,這未免顯得有些缺乏誠意了吧?」
「王君,你太天真了!如今在川東一帶,巫山、雲陽等縣的黨建工作基本沒有起色,萬縣、涪陵等地的黨建也是勉勉強強。在馮處長、厲生部長、果夫老部長的層層關懷之下,黨內最高領導層將會對我縣頒發『全國黨建示範基地』牌匾以示獎勵。此時此刻,不知有多少雙飽含妒意的眼睛正盯著我們哪!倘若在這緊要關頭,忠縣境內猝然爆發出『共黨分子地下活動猖獗』的流言,就不是為我們的黨部工作增光添彩,而是抹黑塗髒了!那些居心不良之人會攻擊我們『防共不力、黨建九九藏書不實』的,到那時候,你我辛辛苦苦掙來的政績,豈不是被他們『一風吹』啦?」
靜下來后,黎天成越想越是沉鬱。他原以為馬望龍是留洋歸來的精英才子,應該在官德方面有所操守,但想不到也和牟寶權、冉慶標一樣紙醉金迷、花天酒地!而且,他為了博得美人明眸一笑,竟背著黨分部許諾一擲千金。這四五千塊大洋的「演出費」,不用說一定是從井祖公祭大會的籌集款里開支了。他本想將這次井祖公祭大會開成一個清廉、務實、儉約的大會,這樣才不會被武德勵進會分子反唇相譏為「以貪易貪」。沒料到,馬望龍的所作所為,又讓他的苦心構想成了泡影。看來,國民黨的這片政治土壤,真的是難以長出「好官」「清官」啊!黎天成再也不會抱有任何幻想了。
「王幹事,我知道你辦事積極,有心想做一番業績出來。這樣吧,我送你一樁功勞。」黎天成拉開辦公桌的抽屜,拿出幾幅墨字標語遞給他,「你瞧一瞧:這是近日鄧春生組織鄉保安隊在塗井場上一些巷子里巡察到的。」
聽了這話,黎天成倒不好太過拒絕她,便停下了腳步。
原來歐野禾送給自己的竟然是這麼大的一個誘惑!
任東虎也怕妹妹在這裏再亂講話,便應了一聲,拉著她隨顏利久一起出去了。
黎天成聽完,將身體往椅背上一靠,目光炯然直視著王拓:「可以。你這守株待兔之計確實不錯。但王幹事,你認真想過沒有?假如你真的抓到了赤化分子,然後上報處置,會給我們鹽廠黨分部、忠縣黨部帶來什麼樣的影響呢?」
他口裡這麼說著,心裏卻暗想道:鍾清莞這是什麼水平的政治頭腦啊?和塗井鹽廠里的共產黨地下分子幾乎是一樣的膚淺!自己已經給了地下黨同志一個極佳的「窗口期」了,他們應該能夠嗅出危險氣息而聞風靜默了。但,他們真有這樣一種政治敏銳性嗎?
「什麼事情讓你這麼驚亂?」黎天成一怔。
心念立定之後,黎天成劍眉一挺,邁步向廠長辦公室走去。他想以鹽廠黨分部的身份對馬望龍伺機旁敲側擊一番,提醒他不要把「吃相」弄得太難看。
「歐女士?我們聽說你們鹽廠花了四五千大九_九_藏_書洋請了一個什麼著名歌星過來,把這裏搞得鶯歌蝶舞、活色生香的,是不是就是她?」任東燕柳眉一豎,「有這些閑錢,幾百把槍支都可以買齊了!哦,對了,黎天成,你不會天天晚上都在參加那位歐女士的『地下音樂會』吧?」
任東虎俯身拿起一把,試了試手感,笑道:「還行。看來鹽廠公署果然有錢,買來的手槍也不是次品。」
王拓一看,只見上面寫著「同文同種,黃種自強,東亞共榮,齊臻大同」「友邦不良、禍國殃民、與虎謀皮、追悔莫及」等字樣。他不禁失聲言道:「這分明是日諜分子散發的反動標語。」
黎天成的思維飛快地轉動起來:王拓說得沒錯—共產黨一定滲透到塗井鹽廠中來了!但這是哪一級組織在出手呢?首先,不可能是齊宏陽。齊宏陽一向謹言慎行,不會冒失到在馬望龍、田廣培等人的眼皮底下發動同志。那麼,應該是黨的地方性秘密組織在暗中行動。有這個必要嗎?自己應該儘快向陳永銳反映:在塗井鹽廠內部,明有齊宏陽,暗有我黎天成,黨的勢力已潛入很深了—希望陳永銳能控制住川東特委、石柱縣委,讓他們不要再往這邊亂插手了。不然,會打草驚蛇,引起國民黨有關方面的警覺,從而對自己的潛伏工作平添許多難處。
顏利久立刻乘隙遞上話來:「兩位幫主,不,不,兩位隊長,我帶你們到場內去轉一下,熟悉熟悉咱們鹽廠的環境如何?」
黎天成聞言,不由得一驚,可隨即又平靜下來。
黎天成攤了攤手:「沒辦法。現在國民政府都允許共產黨公開活動了,不讓別人接觸他們是不可能的。但是,對鍾清莞與齊宏陽交往過密的問題,我會找她談話的。」
黎天成一見,亦是吃了一驚:「《新華日報》?」
照片上的歐野禾依然掛著那招牌式的甜美笑容,綰著高高的烏髻,身上卻一|絲|不|掛,浮凸玲瓏的胴體光潤如雪,纖纖素手搭放在身旁的椅子上……
王拓有些拿不定主意:「書記長,難道不能將這件事情緩一緩?等到井祖公祭大會開過後之再上報?」
「保密規則一定要執行。你現在就留下來吧。」黎天成做事情從來是雷厲風行,毫不疲沓。
九九藏書歐野禾又吃吃地笑道:「不過,我這個『賊』,從不偷金偷銀,卻專偷男人的心。」
王拓摸著後腦勺笑了:「書記長做事有章有法、知輕知重,王某今天受教了。」
顏利久咳嗽了一聲:「馬……馬處長接見完歐女士后就會馬上過來的。」
黎天成盯視著他,冷冷地吩咐道:「小王,今後在這間辦公室里,倘若馬處長不在,只要有誰來了,你都要進來一直陪著他。馬處長回來了,你才能離開。」
黎天成沒料到任東燕把話說得這麼直,瞧了瞧坐在一旁冷眼而觀的齊宏陽,不禁漲紅了臉:「竟有這回事兒?黨分部會下來過問的。」
黎天成將手用力一掃:「只要戴傳賢院長和果夫老部長親筆題寫的『全國黨建示範基地』牌匾一發下來,外面那些對我們縣黨部的各種誹謗、詆毀終將不攻自破。」
黎天成皺著眉頭說道:「趙信全這個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野心太大、心計太深,不可重用。我先放一句預言在這裏:如果他鑽進了黨國的幹部系統里,後果將極其嚴重!」
隨著「噔噔噔」的鞋音,歐野禾慢慢走上前來:「不錯,書記長,你可沒防錯,我確實是一個『賊』!」
「嗯。我相信我們黨部的赫赫功績,是誰也抹黑不了的。」王拓又道,「另外,王某覺得書記長你有必要約束一下鍾清莞記者了—她近來和那個齊宏陽代表走得太近了,小心被『赤化』了。」
黎天成咳了起來:「歐小姐真會開玩笑。」
任東虎急忙暗暗拉了任東燕一下,向黎天成等人賠笑道:「各位領導,我這妹子方才是開玩笑哪。」
黎天成沒有接話,只是掃了顏利久一眼:「馬處長快到了吧?」
歐野禾燦然一笑,伸手遞過一個小小的信封來:「書記長,你別怕。我不會偷你什麼,相反還會送東西給你。這是我對這次『井祖公祭大會』節目的建議書。你可以帶回去審閱一下。」
「是,是,是。」王拓滿口答應著。
黎天成喊了一聲:「小王!」
黎天成無話可答,只得送他出門。
寬大的木箱被緩緩掀開了蓋,一把把烏黑鋥亮的駁殼槍赫然露出。九-九-藏-書
聽罷,黎天成笑得柔和起來:「豈敢?我其實是怕歐小姐一個人待在這裏寂寞無聊。」
「原來是我們年輕有為的黎書記長啊!」歐野禾應聲回首一笑,婷婷裊裊地走到了他的面前,「望龍好像和田副廠長去井灶那裡處理什麼緊急狀況去了。」
黎天成暗一思忖,還是正色講道:「歐小姐,你大概有所不知:我們鹽廠公署在抗戰時期是屬於民生要害部門的,是有一整套保密安全規則的—請你不要一個人在馬處長的辦公室里。」
歐野禾媚笑如絲:「我就是待在你們的南星賓館里也寂寞無聊啊,倒是一直盼著書記長什麼時候抽空過來關心關心我。」
黎天成看了看小王,覺得自己不能再在這裏待下去了:「歐小姐如果沒事,我也去井灶那裡瞧一瞧是什麼狀況。」
任東虎掂著手槍,語氣有些淡淡的:「這四十把手槍好像還是有些太少了。」
「赤化分子那也是危險分子!」王拓急聲道,「書記長,我準備來一個守株待兔—我馬上回去將這《新華日報》手抄件重新放回假山的孔洞里,然後埋伏起來,等著共黨分子來取時再把他們一網打盡!請你幫我協調鄉保安隊或稅警隊來相助。」
歐野禾朝他拋了一個媚眼:「那我就隨時恭候你的『玉音』啦!」
鹽廠公署的文書小王立刻應聲進來。
「書記長,我們只要抓住這幾個共諜分子送到中央黨部,果夫老部長、厲生部長他們一定會好好嘉獎我們的。」
「不錯。這是我今天安全晨檢時無意從場內那座假山的孔洞中搜出來的。」王拓的語調因為驚慌而變得異常快速,「看來,鹽廠里有共黨地下分子混進來了。」
推開廠長辦公室大門,他一眼就看到那個並不陌生的倩影在裡邊東飄西遊的,一會兒翻翻文件櫃,一會兒動動古玩架,完全把這裏當成了自家花園。
看來,歐野禾和馬望龍的關係真的是很曖昧。

「這……」王拓一時也噎住了,說不出話來。
但黎天成一時也不好對她直說什麼,清咳一聲,問道:「馬處長沒在?」
黎天成又關切地說道:「近來對反https://read.99csw.com日除諜的宣傳工作要加強。需要多少經費,你儘管報預算表上來。」
歐野禾臉色微微一僵,但馬上又綻放了笑靨,嬌嗔而道:「黎書記長,你可真是嚴厲。」
小王點頭如搗蒜:「是、是、是,書記長,我記住了。」
「好,我一定照辦。」
歐野禾將手絹掩口一笑:「我的話還沒說完哪,書記長急著走什麼?」
王拓也只得將利害關係直接說明:「省黨部已經行文到中央黨部,攻擊我們縣黨部專制狹隘、嫉賢妒能。」
「不錯。咱們塗井鄉真是有日諜分子滲入進來了。」黎天成點了一點他,「這些標語我是昨天下午才收到的。你稍後把它們給『吊耳岩鹽案』聯合調查組送過去,讓馬處長和齊代表在第一時間知曉。而且,你也可以將此上報省黨部、中央黨部。這樣,你一定會得到有關方面表揚的。」
黎天成也笑著回應道:「『天虎幫』弟兄們現在兼領著我們鹽廠的護鹽隊,從此以後我們就是一家人了。」
從信封里取出來的,並不是什麼「節目建議書」,而是一張非常亮眼的彩色照片。那時,別說彩色相機,只要擁有一架黑白相機,亦已算是難得的奢侈品了。
黎天成一咬牙,抑制住了自己激蕩的心神,深深長長地一個呼吸,找回自己的理智。他一翻手,只見照片背面有歐野禾留下的娟秀字跡:「南星賓館304室」。他揚了揚眉,把照片重新裝回了信封—自己應該找個時候還給她。雖然她確實不失為一個迷人至極的尤|物,但自己卻永遠不可能為她而亂了心弦。歐野禾想把自己像馬望龍一樣收為「裙下之臣」,只怕她是找錯對象、打錯算盤了。
黎天成的目光一下僵住了:彩照固然罕見,但還不足以讓他失神—彩照上的人像才令他微微變了臉色。
「書記長請看。」王拓將一疊手抄報紙送到黎天成眼前。
「你說。」
「嗯。謝謝書記長。」王拓站起身來準備離開,忽又想起了什麼,重新坐了下來,「有幾件事,我想還是應該向你彙報一下:這一次我到成都市省黨部機關開會,沙克禮秘書專門找到了我,提起了趙信全的事情。」
正在這時,室門被「篤篤篤」敲響了幾下。他應了一聲。門開處,王拓滿臉慌張地急步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