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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三十二

胥才榮在旁邊垂手站著,向他畢恭畢敬地稟道:「我把縣警察局裡平素和冉慶標走得最親近的警員名單擬了出來,請韋副站長你審定后把他們統統放到最偏遠的鄉公所。」
黎天成斟酌著詞句小心地講道:「小侄在忠縣探到的情況是這樣的:沙克禮授意那個武德勵進會頑固分子冉慶標,以『突然偷襲』的方式,不經過縣黨部就從塗井鹽廠里抓走了一個散發《新華日報》的所謂『地下赤化分子』。據小侄推測,他們這麼做是想砸咱們縣黨部那塊『全國黨建示範基地』的牌匾,是想砸果夫老部長和厲生部長的『臉面』。如果再往深里說,這一次『狙擊行動』背後倘若還有更高層級的人授意的話,就是他們還想砸壞蔣總裁的『黨建大局』。」
黎天成想到了另外一方面的隱患,便小心翼翼地點了出來,「但是,恩師,小侄還有一層顧慮,不知該講不該講:軍統局的地下勢力也伸到咱們忠縣境內來了,他們實在是有些太強勢了,例如今天上午抓捕冉慶標的行動,他們就排開了我們中統局的人,連吳井然也沒能參与。」
「我們縣黨部一定熱烈歡迎你的蒞臨。我舅父也會以接待你為莫大榮耀的。」
「井祖公祭大會你們一定要辦好。我到時候會以中央組織部代表的身份下來考察的。另外,順便向你舅父朱老闆致謝,感謝他的仗義執言和鼎力相助。」
「天成,你是好孩子,你總是把一切難題往自己背上扛,我們都懂你的。但你也要記住:中央黨部是不許任何小人對她的優秀兒女下手的!」馮承泰的聲音也變得慈祥溫厚起來,「我從中統局駐四川省特派專署得到消息:陳公博、沙克禮他們針對你準備了一次『狙擊行動』,攻擊你的口實是『縱容赤化、防共不力』。這個『帽子』扣得很重啊!你給我談一下你這邊究竟是怎樣一個具體情況。」
這時,胥才榮探頭探腦地走了進來,湊近韋定坤問道:「韋局長,你真的決定要利用方遠照對石柱縣的共黨地下組織動手?不過,我覺得那個黎天成剛才說的也有幾分道理—他們共產黨的鹽務代表齊宏陽就駐在這裏,你就絲毫沒有『投鼠忌器』的擔憂嗎?」
「何必這麼咄咄相逼?除了平素跟著冉慶標作威作福、民憤極大的那幾個,其他的人只要寫了『悔過書』、表明擁護國民政府的態度,基本上都可以留下的。」韋定坤娓娓說道,「如今是戰亂之世,人手凋零,能保一個是一個吧。你有所不知,其實我們軍統局最喜歡收攬人才。記得戴副局長在南京力行社工作時,為了找到唐宋傳奇小說中『空空兒』一樣的高人異士,把全南京大街小巷的游僧、術士、名妓、丐佬兒幾乎都請到『縱橫四海』大九_九_藏_書酒樓里,好酒好菜地供著、喊爹喊爺地敬著。他這轟轟烈烈地一搞,引得多少江湖兒女都投奔到了他的麾下!老胥啊,只有向戴副局長學慣用人之道,我們的事業才能做得越來越大啊!」
黎天成只得退讓了一步:「這個……韋副站長深明大義,晚輩們確是佩服。但此案涉及防共事宜,非常敏感,請韋副站長與我們黨部合辦共理,如何?」
黎天成用不著多想,開口便答:「我全力贊成馬處長你的這些想法。場黨分部和場公署一定會並肩協力,把這場井祖公祭大會籌辦得盛況空前!」
韋定坤聽著,心念暗動:沒料到黎天成已被自己逼到如此絕境,他居然還能「順手牽羊」給自己反擊一刀!不愧是中央黨部出來的政爭老手!他臉肉一橫,使出了一記「撒手鐧」:「我排斥黨部?小黎同志,我告訴你:這兩天四川省黨部沙秘書都快把我的電話打爆了,他們也是黨部,也想介入這一事件啊。可我韋某人還分得清『此黨部』和『彼黨部』的,一直頂著沒放手。你還要我怎麼配合你們黨部?實話說,陳果夫不是好東西,但陳公博更不是好東西。我韋某人算是對得起你這邊的黨部了!」
黎天成仍要逼馮承泰給出明確答覆:「那麼,小侄懇請恩師你指點一下:我們中統局今天在縣域工作內究竟應該怎樣和軍統局相處呢?」
胥才榮一聽,詫異地看向韋定坤。
「唔,這是你們應得的獎勵嘛。『川軍搶鹽』事件,我們在上邊都聽說了:你們縣黨部為了保護黨產而不惜以身犯險,做得很好—果夫老部長和厲生部長對你都是讚不絕口呢!」
韋定坤又捏起了一顆鹽煮花生米,慢慢地剝著殼兒,幽幽講道:「不錯,蘇俄雖是我們目前的最大外援,但他們為什麼如此用心幫助我們抵抗日寇?他們這可不是在講什麼『國際道義』!他們對我國民政府原本就一直是十分敵視的。蘇俄現在幫助我們,是為了讓我們替他們擋住日寇的瘋狂侵略!誰都知道,日寇侵吞了整個中國之後,下一步必然是進攻蘇俄!這就是我們古人所講的『唇亡齒寒』。所以,不到萬不得已,蘇俄也是不敢和我們徹底翻臉的。只要不損害蘇俄的根本利益,我們對中國共產黨使出一些招數,他們也只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所以,我們對共產黨在地方上的異動分子,完全是該抓就抓、該殺就殺,絕不能縛手縛腳的。」
「天成,有你這番表態,我就放心啦。」馬望龍在電話那邊表示很滿意,「你有什麼困難,對我也儘管開口—對了,有件事情,我覺得你應該儘快知道。」
「你指的是那個韋定坤吧?」馮承泰的語氣莫名地停滯了一下,似乎也感九_九_藏_書覺有些棘手,「對他呀,你們是要小心應付呢!他在軍統局裡的外號是『韋鞭三絕』,說他是『待人絕、做事絕、功夫絕』。你聽聽這話,就應該知道他一定不是一個好惹的角色。而且,據聞他功名心重得很,目前他雖然是軍統局萬縣站的副站長,卻一意謀求坐上正站長的職位。所以,到你們忠縣來,他是一腦門心思要立功晉級的。」
韋定坤丟了一顆花生米在嘴裏,狠狠地嚼著,緊盯住了黎天成。半晌,他拖長了音調,冷冷道:「塗井鹽廠本有我黨的黨分部組織存在,而且還被中央黨部授牌為『全國黨建示範基地』,但為何隱隱有異黨分子的活動?」
「哎呀!黎書記長和吳隊長大駕光臨,韋某實在是有失遠迎。」韋定坤從圈椅上站起身來,只略略拱了拱手,「怎麼?你們是來繼續深挖武德勵進會的根底來了?可惜,冉慶標畏罪自殺了,線索到他這兒就斷了,對那些比他級別更高的人不好硬抓了。」
然而,黎天成的心情卻怎麼也提不起來,便以公務繁忙為借口推掉了朱、鍾二人的慶功之邀。
胥才榮伸頭看去,只見那字條上方方正正地寫道:「黨政軍機關對付共黨之態度,中央應示寬大,地方務須謹嚴,下級積極鬥爭。各行其是,各成其功,勿懈勿怠,必堅必勝。」
韋定坤看著他倆的背影,喃喃沉吟道:「看來,中統局內部對共產黨的『綏靖主義』思潮還有些嚴重啊!『抵制、抵制』,狗屁的『抵制』!那是比鵝卵石還要硬的共產黨啊,你抵制得了嗎?」
他的話講得如此決絕,連吳井然都聽不下去了。吳井然一甩右手,向黎天成喊道:「書記長,不要和他浪費時間了。我們走!」
韋定坤一下將花生米在指尖捏得稀爛:「多謝黎書記長的善意提醒。我韋某人行事自有分寸,絕不會『唐突』的。」
正在此刻,辦公桌上的電話鈴聲突然響起了。
黎天成立刻恭然接應道:「嗯,恩師,這一切都是你指導有方啊!」
馮承泰的口吻里也出現了少有的含糊:「這個……軍統局那邊主事的戴雨農近來深得蔣總裁的寵信,果夫老部長几次都沒有撼動他,算得上是『手眼通天』的厲害人物了,非陳公博、沙克禮等人可比。咱們和他們還是盡量和平相處吧!能夠不起衝突最好就不要起衝突。慢慢走著瞧吧。」
面對他的刀刀緊逼,黎天成淡淡一笑:「我是不是失察失職,恐怕不是由你一個人說了算。你排斥黨部介入事件調查,恐怕才有越職濫權之咎呢。」
「不過,天成啊,我近來注意到了這樣一個情況:出現了這一次亂兵劫鹽事件之後,有一些雜音聲稱我們應該把井祖公祭大會暫緩推遲。但我個人認為:九-九-藏-書在這艱險動蕩的關頭,我們越應風風光光地大辦特辦!一定要靠它來提振士氣、鼓舞軍心。」
擺在他眼前最嚴峻的情況是—鹽廠內部我黨地下組織出現了叛徒一事的機密消息已經傳給了川東特委和石柱縣委沒?那天朱六雲雖然將秘語字條送進了「崇聖寺」,但陳永銳當時卻並不在寺內,「崇聖寺」里的我黨交通員會及時上報給有關組織嗎?思忖之下,黎天成感到自己完全是走在茫茫黑夜下的荒原里,單憑一股應急反射式的直覺在努力摸索著正確的出路。
黎天成笑臉依舊地說道:「韋副站長,究竟是中央組織部的任命書管用,還是四川省政府的一紙通知管用,我相信你心底比誰都清楚。今天我不和你在這個問題上爭執。但忠縣警察局的內外業務,我們中統局從今天起必須介入。你要知道:黨權永遠是高於政權的。」
「你懂什麼?我投什麼『鼠』忌什麼『器』?」韋定坤甩給他一張字條,「我這裡有一份蔣委員長親筆寫給我們戴副局長的手令密諭複寫件,你可以看一看。」
「別給我說那些虛的。凡事有個先來後到。誰叫四川省先任命了我為警察局代理局長呢?你們該找四川省政府扯皮去啊!」韋定坤斜掃了黎天成一眼,陰寒而又凌厲,「其實,我知道你們中央組織部、中統局這麼火急火燎跑來搶奪警察局的局長之權,究竟是為了什麼。」
馮承泰這三句問話鋒利至極,直插黎天成的心底。黎天成心中一動,也就順勢回應道:「恩師不愧是我的恩師!任何時候你都能見微知著、『坐照千里』!確如你所訓,我們縣黨部為了黨建事業在前線浴血奮戰,可背後卻還有一撮小人在時刻準備著給咱們『捅刀子』。」講到此處,他的話聲變得有些哽咽了。
黎天成毫不畏忌,迎向他坦然笑道:「韋副站長,瞧你這話說得……都是為黨國效力,何必再分彼此?你位高權重,還會看上區區縣級警察局局長之職?」
「是。韋副站長你教導得很對。」胥才榮連連點頭。
「那就好,告辭。」黎天成也不再多話,和吳井然一齊並肩昂然出門而去。
讓他難以高興的是這一點:今天韋定坤竟是帶了任東虎一同抓捕冉慶標的。他早已知道「天虎幫」被軍統局的勢力滲透進去了,但他絕沒料到連任東虎都被軍統局收攬其中。看來,軍統局在忠縣的潛伏工作做得實在是太隱蔽了。萬一有一天他們和自己針鋒相對,必然會給自己的絕密潛伏任務造成巨大的阻力。好不容易打倒了武德勵進會反動分子那頭「惡狼」,又橫空闖出了軍統局韋定坤這樣的「猛虎」,這讓自己的心情如何鬆弛得下來?
黎天成聽完,不露異色,只笑著答道:「多謝馬處https://read•99csw•com長了。這件事,我一定會倍加小心的。」
他壓低了聲氣,把沙克禮那天打電話的事情給黎天成說了。
韋定坤嚼碎了一顆鹽煮花生,也笑得十分溫和:「我們軍統局種好了桃樹,你們中統局這麼快就來摘桃子了?」
黎天成的心情一時也不禁激動起來:「處……專員老師,你好!那塊牌匾十分典雅美觀,我們縣黨部將它掛在了會議廳里供大家瞻仰。同志們都紛紛說好,都很感謝你的大力栽培。」
辦公桌上放著一盤鹽煮花生,熱氣騰騰。可韋定坤卻不怎麼怕燙,用手指剝開了殼,把一顆顆花生米丟進了嘴裏慢慢嚼著。
胥才榮急忙轉身朝門外走去,「各位長官,我……我去外邊給你們倒幾杯熱茶來。」
「報告恩師:目前為止,我們縣黨部在忠縣已將武德勵進會頑固分子幾乎掃蕩一空。就在今天上午,武德勵進會在忠縣埋設的『暗樁』、忠縣警察局局長冉慶標已在他的辦公室里畏罪自裁了。」
「嗯。我們鹽廠的安全從此也得到了更有力的保障。」黎天成只能打起官腔應付他。

「小黎同志,正所謂『事有所歸,職有所專』。」韋定坤將右掌一抬,「方遠照這樁事件,我們軍統局已經先行入手了,你們中統局就暫時歇一歇吧。」
他接到耳邊,話筒里竟然傳出馮承泰久違了的響亮聲音:「天成啊!那塊『全國黨建示範基地』的牌匾做得還算高檔大氣吧!縣裡的同志們看了,有何觀感啊?」
「話不是你那麼說。為了更有效地對付潛入忠縣的敵特日諜,我必須暫時兼任忠縣警察局局長。」韋定坤手一揚,把一份電報紙丟在了桌面上,「你看,這是軍統局戴副局長直接和四川省政府王纘緒主席協商的結果:由我出任忠縣警察局代理局長。根據國民政府有關地方自治的條令,省級政府在特殊形勢下是可以直接任命下級政府科局負責人職務的。你們,來晚了。」
他接過一聽,是馬望龍的聲音:「天成啊!好消息—冉慶標在警察局畏罪自裁了!從此,武德勵進會在忠縣再也攪不起什麼風浪了。」
這件事出乎黎天成的意外,朱萬玄和鍾世哲比他更快知道冉慶標在縣警察局被除掉的消息。朱萬玄、鍾世哲還在塗井別墅里擺了宴席,讓朱孚來跑來喊他回去一起用餐。
說著,他把一卷材料「啪」地甩在黎天成面前:「這就是你們塗井鹽廠爆發的《新華日報》赤化事件!其實,不僅是冉慶標他們注意到了異黨分子的異動,我們軍統局的地下行動人員也早已盯住了這一切。可是,小黎同志,你這位縣黨部的書記長、中統局駐忠縣甲級特派員,卻在幹什麼?這算不算你的失察失職?」
一擱下電話,黎天成腦中的思維之輪便似九*九*藏*書風車一般急轉了起來:陳公博、沙克禮一定是聽到了什麼風聲才想要對自己採取所謂的「嚴重措施」!難道他們也探知了塗井鹽廠內部存在共產黨地下分子的消息?他們一定是想以「黨務不實、防共不力」的口實向自己猝然發難。然而,他還沒來得及把思緒梳理完畢,電話鈴聲再次響起。
「客套話就不要多說啦。」馮承泰的語氣忽然一變,「天成,你現在就對你目前的工作局面感到自滿自得了嗎?你對我也只是一味『報喜不報憂』嗎?你就不怕再好的形勢也會陡然翻轉嗎?」
「等一下。」黎天成想了又想,還是覺得有必要給韋定坤事先埋下一個伏筆以備後用,就鄭重言道,「韋副站長,既然你不願黨部介入,我也不想再爭什麼,免得你誤以為我們想和你搶功。但臨別之際,我以縣黨部負責人的身份提醒你一下:馬望龍處長曾經代表高層講過:『我們打狗也得看主人。』—共產黨背後站著蘇俄,而蘇俄目前正是我們抗日圖存的最大外援啊。」
「好了。這些就不需要你明說了。」馮承泰的聲音來得十分乾淨利落,「你報告的情況和我們在上邊掌握的差不多。而且,據我所知,這個赤化分子名叫方遠照,現在還關在忠縣警察局的秘密監獄里。什麼也不要多說了。你要化被動為主動,先帶吳井然把方遠照控制在縣黨部這邊,這才能彰顯你們縣黨部『嚴禁赤化、嚴防共黨』的作風和能力!記著:千萬不要讓四川省黨部抓了漏洞大做文章。」
黎天成也把話頭點明了:「韋副站長所言確是高見,但何為『該抓』?何為『該殺』?分寸實是不易把握。咱們縣裡可有八路軍重慶通訊處派來的鹽務代表齊宏陽,他就是周恩來設在這裏的『耳目』:咱們行事若是稍有唐突,亂了國民政府高層對付共產黨的大局,誰負得起這個責任?還望韋副站長三思而後行。」
吳井然眼眶裡的火星兒都快炸出來了。
馮承泰在電話那邊朗聲笑了起來:「很好,很好。這麼說來,忠縣政壇終於成為我國民黨完全掌控之下的『一方水土』了?」
「難為韋副站長為忠縣黨務順利開展之事還想得這麼周全。多謝你幫我們剷除了武德勵進會裡的反黨分子。」黎天成滿臉笑容,「不過,我今天過來是傳達一個通知的:據中央組織部機密加急快電,忠縣保安隊隊長、中統局駐忠縣乙級特派員吳井然被任命為忠縣警察局代理局長。」
聽了這些話,黎天成面無異容,只是沉吟未答。
吳井然聽罷,看到韋定坤如此張揚的姿態,不禁憤然作色,正欲發話。黎天成瞧見,卻將他衣角暗暗一拉,丟了一個眼色。吳井然只得氣鼓鼓地忍住了。
這時,室門開處,一個警員引了黎天成、吳井然二人闊步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