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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三十四

這時,餐桌上的酒菜都已上齊了,大家便邊吃邊談著。
鍾清莞湊近了他身邊,低沉而語:「要想永遠沒有馬望龍、牛望龍、羊望龍之流,那就只有像延安那樣徹底改天換地,讓民眾真正當家做主!」
「舅舅,他這是想緩和跟咱們的關係呢。聘書你可以收下,聘金卻可以退回去。」黎天成思忖著講道,「你認為呢?」

錢百文立刻響應:「對,對,對。莫談公事,莫談公事。大家還是敘敘感情才是。」
「算了,這些陳穀子爛芝麻的事兒,世哲你拿出來說什麼?這個關頭,天成才掌大權,怎可示人以私?縱是無私,只要是涉及我,也會被外人視為有私。我不能給天成添亂子啊。」朱萬玄把雙手擺個不停,「天成,舅舅我現在沒什麼可遺憾的了。就是你個人的婚事問題,舅舅很為焦灼啊!」
黎天成抬頭望向星空,似乎有些走神了,目光片刻后才從雲端拉了回來:「純真美好的愛情,此刻於我而言,猶如半空的明月,還需要時間慢慢步近。」
「錢生江」鹽店的赫赫名號,黎天成在南京工作時便久有耳聞,知道他的來頭很是不小,人脈關係通到了孔祥熙、宋子文那裡。於是,他連忙朝錢百文行過晚輩之禮:「久仰久仰,祝錢老闆生意興隆啊!」
「哦?什麼書?」黎天成一怔。
「萬玄,你莫攔我。」錢百文不退不縮地繼續說道,「而且,你舅舅為你的事業在幕後也可謂是『揮金如土』!這一次他讓我穿針引線去見那個朱家驊,還不是七七八八地用掉了十幾根『黃魚』?你以為朱家驊真有表面上看起來的那樣『清高』?唉—這普天之下,除了你黎書記長和忠縣黨部之外,哪有不用銀磚去敲的衙門?哪有不收錢愛錢的官員?罷了,罷了,朱老弟,該幫你的,錢某一定義不容辭。」
酒宴結束之後,黎天成主動邀請鍾清莞一道到後院花園散步。朱萬玄、鍾世哲望著他倆的背影,只有苦笑著搖頭:他們是越來越不懂這些年輕人的世界了。錢百文卻寬慰道:「慢慢來,天成終會和鍾小姐走到一起的。」
鍾世哲也呵呵笑道:「小黎啊,這位錢老闆先前的鋪店也是開到了南京、上海的。這一次井祖公祭大會定了他是外地鹽商代表的『獻祭人』,身份尊貴著呢!」
「我不覺得他們唐突啊,我也相當在意啊!」鍾清莞拈起一朵菊花,落落大方地笑著問他,「天成哥,我只想問你是怎樣想的。」
走進院門,一眼瞧見正廳那裡燈火通明,黎天成不禁放慢了腳步,不好意思地回過頭來問朱六雲:「六雲哥,我這許久都沒有回過朱府了,舅舅他不會說我什麼吧?https://read.99csw.com
鍾清莞站在原地沉吟著,彷彿從他話里聽出了一些什麼,同時又有一些什麼讓她更看不透他了。
他這樣一說,黎天成便不好接他的話頭了,只好夾菜吃飯。
黎天成腳下趔趄了一下,回答得很蒼白很無力:「國民黨從上到下的這個體制,是我一個人改變不了的。我只能在千萬個『不得已』當中做好我自己。」
鍾世哲也從旁講道:「天成,你大概不知道,忠縣先前還是有鹽務局局長這個職務的,但為什麼卻被那個田廣培以鹽廠廠長的身份合二為一了呢?起先,我們鹽商協會公推的是你舅舅當鹽務局局長,但你舅舅那時候被牟寶權、冉慶標硬逼著不敢接任!說起來是好受氣好心酸啊!最後還是由牟寶權指定了田廣培一肩獨挑了。眼下,牟寶權在縣裡是放個屁都不會再響啦!天成,你可要還你舅舅一個公道啊!」
黎天成只得說道:「蔣總裁自己也說得很明白嘛,『新生活』運動的最後目的,就是要使全體國民的生活能夠做到『整齊劃一』四個字。這『整齊劃一』四個字的內容就是現在一般人所說的軍事化。新生活運動,就是軍事化運動。他認為現在是戰爭時期,舉國上下人人皆兵,若不在平時養成軍事化習慣,一旦投入戰場是會手忙腳亂的。蔣總裁的用心本是好的。」
「算了,沒用的。你用手中的筆打倒了一個馬望龍,又會來一個更加貪婪的『牛望龍』『羊望龍』。」黎天成深深搖頭,「我是希望你平平安安的。」
黎天成聽得他話有深意,卻又不好明說什麼,便一笑而過。
一聽到此處,黎天成馬上就不再迴避了:「好。只要是有利於解決民生疾苦的,我都沒有意見。而且,我也相信錢世伯你是『心系萬民、實意為國』的義商。」
黎天成沉默了下來,把話題轉了開去:「清莞妹子,近來軍統局的人進駐了忠縣,對親共分子查得很嚴。今後,你要少去齊代表那裡採訪。」
「豈敢!豈敢!錢老闆你謬讚了!」黎天成連忙擺手。
「黎大哥,我聽說井祖公祭大會召開的時間被推遲了?很多民眾都打電話來報社問哪。」鍾清莞盛了一勺雞湯,輕輕地抿著。
「天成哥,我當場就拒絕他了。我告訴他:我心中裝著另外一個男人。」鍾清莞把菊花放到鼻端深深嗅了一下。
朱萬玄大喝一聲:「錢兄—」
黎天成緩緩放下了雙筷,迎著眾人含意不一的目光,毅然而答:「天成不敢有負長輩們的美意,只是,天成一直恪守著這樣一句座右銘:『日寇未滅,何以家為?』」
黎天成看著朱萬玄顯得有些憔悴的面龐,喉頭一酸九_九_藏_書,竟暗暗哽咽了。
朱萬玄用手指了指旁邊茶几上放著的一個木匣:「天成啊,牟寶權今天親自上門『拜訪』我,硬是塞給了我『忠縣政府甲級顧問』的聘書和五百塊船洋的聘金,我推都推不掉。」
「你說的這個意見,我會讓縣黨部有關同志在推行時注意的。確實,不能把『新生活』運動搞得機械化了。」黎天成夾了一塊魚肉給鍾清莞,「清莞妹,吃菜吃菜。我天天都被公事繞昏了頭,回到家裡就不想再談這些了。」
「我實話給你說了吧:其他那些小字型大小鹽鋪不行的,沒有對外投送能力、沒有長途運輸能力……只有我『錢生江』還能為中日交戰區的百姓送去最後一點兒希望。」
朱萬玄咳嗽了一聲,朝黎天成使了個眼色,嘴角往錢百文的方向努了努。
鍾清莞也覺得傷他過分了,便緩和了語氣,款款道來:「天成哥,我真是不想傷害你。你確實是想當一個好官、一個清官。但眼前社會的真實情景,讓我無法平靜。馬望龍貪污井祖公祭大會『攤派款』已是鐵板釘釘的事實。我和那個歐野禾一起住了幾天,發現她每天揮金如土、珠光寶氣。她的錢還不是馬望龍給的?我真想寫一篇《沒有靈魂的大歌星》報道一下她。」
「這……」黎天成手中筷子一停,有些遲疑了。
鍾清莞也就直言不諱了:「我知道,目前在忠縣,不光是軍統局大搞特務手段,就是你們縣黨部也開始轉舵了。王拓命令我們不能再寫抨擊政府腐敗行為的報道文章了!他說:以前是為了打倒武德勵進會反動分子才這樣放開言論的;現在,忠縣政府是在縣黨部的直接領導下了,再抨擊縣政府就等於間接抨擊縣黨部了!所以,從現在起,只能唱讚歌,不能再潑冷水了。」
「瞧表少爺你說的—老爺他是天天盼著你回府來陪陪他呢!但老爺也知道你公務繁忙,怎會怪你呢?」前面朱孚來正迎上來,聽了他這話,笑得十分慈和,「你快進去吧—大家都等著你到了一起用晚飯。」
鍾清莞卻微笑著刺了過來:「所以,黎大哥,你們縣黨部要做的,是『精神軍事化』而不能是片面的『行為軍事化』,否則『新生活』運動只會讓民眾縛手縛腳、平添反感。」
「你嫉妒他了?」鍾清莞敏感地捕捉到了一些信息,調皮地反問了一句。
黎天成的眼神朦朧起來:「他講得真好。可惜,國民黨內有太多的人為了私慾而背棄了中山先生的三民主義。」
錢百文笑得不深不淺:「哪裡,哪裡。錢某倒要恭賀黎書記長你在忠縣大展宏圖、獨佔鰲頭啊!」
「謝了,謝了。」黎天成急忙推了回去,「錢老闆,我們黨部https://read.99csw.com是有紀律的。」
黎天成淡淡笑道:「噢……原來是教人當官要學會『臉如城牆之厚、心似烏炭之黑』的那本書?」
黎天成渾身微微一震,卻又恍若未聞,抬步往前面徐徐踱去,話聲飄飄而回:「魚潛潭底而鷹不能攫,松隱霧間而人不能斫。清莞妹子,有些事情永遠是可為而不可言的。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才好啊!」
「我哪有。」黎天成急忙分辯。
黎天成微微一愕,沒有正面回答,而是繞著彎子說道:「他這個人不陰不陽的,又和汪系的『親日派』混在一起。我總感覺他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樣簡單。」
黎天成忙道:「舅舅你喝醉了吧?我的婚姻問題不用你憂心。」
「天成啊,你這段時間好像瘦了些,坐坐坐。」朱萬玄笑吟吟地看著外甥落了座,向他介紹那位西裝長者,「今天坐在這裏的都不是外人—這位是川鹽外銷的老大『錢生江』鹽店的老闆錢百文。我和他是多年的老交情了,今晚特意請了他來聚一聚。」
今晚的鍾清莞顯然是在出門前精心打扮過的,一頭漂亮的長發盤在腦後,玉臂上面繞著一圈黑色的棉絲臂環,雪白的脖子上也戴著一弧鑲著閃閃晶石的棉絲頸環,一身連衣緋色紗裙恰似瀑布一般曲線流暢。
然而,錢百文卻把話題繼續繞了回來:「現在,黎書記長,忠縣的鹽務都是由你『一支筆、一張嘴、一個章』定了作數。錢某請你看在朱大老闆的金面上,可否將塗井鹽廠外銷民用鹽的配額給我『錢生江』多分配一點兒,如何?」
鍾世哲搛起一隻油炸螃蟹,熱情地給黎天成夾了過去:「天成,這一次『川軍搶鹽事件』,幕後的指使者一定有牟寶權嘛,你們為何不再抓了他呢?」
鍾世哲聞言,差一點兒噴出飯來:「什……什麼?我聽人說這『新生活』運動是逼著大家『吃素食、穿舊衣、洗冷水澡、不準光膀子敞肚皮』?」
「不是說『國共一家親』嗎?你們黨部、政府果然是表裡不一啊!」鍾清莞撇了撇嘴角,「其實,齊代表是非常謹言慎行的,每一句話的分寸都把握得極好—他從來只說共產主義與中山先生的三民主義並無二致;只要國民黨是不折不扣地踐行了三民主義,將來不光可以打退日本鬼子,更還能雄于東亞、威揚全球!」
「很好,我明天把這條消息寫上報紙,一定會登頭版頭條。」鍾清莞向他淺淺一笑,「我還聽說,縣黨部執掌忠縣之後,便會在全縣上下推行『新生活』運動了?」
黎天成頓時覺得雙筷似有千斤之重,抬也抬不起來。他怔怔地看著朱萬玄:「舅舅……」
「書記長果然是仁德善斷的好領導。」錢百文九九藏書大聲贊了一句,「你放心,錢某也是懂得規矩的:一定不會讓朱老闆和你白辛苦的。」
錢百文忽地站了起來,雙手向黎天成遞上一方紙盒:「黎書記長,你我初次見面,錢某這裡有一份薄禮,請你笑納。」
「你說怎麼做,我就怎麼做。」朱萬玄笑著答應了,「我現在是真為大家感到高興啊:在天成你的艱苦奮鬥下,忠縣的最高權力終於回到了我們忠縣本地人的手中。武德勵進會壓迫我們本地人、剝削我們本地人的日子從此一去不復返了。」
「那就好,那就好。」黎天成疾步進廳,卻見朱萬玄、鍾世哲和一個氣度不俗的西裝長者圍坐在餐桌旁等候著了。而鍾世哲的左手邊,站著鍾清莞,含笑迎向了自己。
錢百文仍是直直地捧著那書盒不肯收回:「我相信假以時日,書記長你一定能修鍊到曾文正公那樣『厚而無形,黑而無色』之高超境界的。」
黎天成會意,便問錢百文:「錢世伯近期的鹽業生意還好做吧?」
黎天成的眼睛微微一亮,淺笑著向鍾清莞示意。鍾清莞也非常懂禮地為他拉開了桌邊的椅子,像家人一樣來得親切而自然。
黎天成看了一眼鍾清莞,見她柳眉微蹙,他自己從心底里也感到隱隱反胃,卻還是只有微笑著接過了那個書盒,遞給了身邊的朱六雲收下。
鍾清莞的玉頰上立刻飛起了一片彤紅,也不答話,拿眼偷看著黎天成。鍾世哲亦是憨憨地笑著,忙給錢百文敬了一杯酒。
朱萬玄將酒杯塞到了他手裡:「不說了,不說了。喝酒,吃菜。」
鍾清莞的神情飄忽了一下,悠悠一嘆:「原來天成哥另有所思啊……不過,你料得到嗎?趙信全向我求婚了。」
錢百文也應聲贊道:「今天上午我去拜訪馬處長時,他還向錢某稱讚小黎書記長你是『膽大心細、思方行圓』哪。」
「是啊!是啊!」鍾世哲也跟著大發感慨,「前段時間,天成和牟寶權、冉慶標斗得厲害,警察局的人天天上我家店鋪來找麻煩!當時,為了讓天成後顧無憂,我硬是一聲不吭地頂下來了。現在,一切都清靜了。」
「這個問題,朱老闆你就不用為你的外甥擔心啦!」錢百文把話題化了開去,「事情都擺在明處:這個韋定坤也好,那位馬處長也好,雖然他們級別可能比小黎書記長你高,但他們都是暫時來忠縣這裏走過場的,你終究會成為『忠縣第一人』。」
在花間小徑上,黎天成先開口輕聲說道:「今天他們講話太唐突了,希望妹子你不要在意。」
黎天成正要謙辭,朱萬玄驀地插了話頭進來:「我怎麼聽說那個警察局的新局長韋定坤和你關係有些僵?」
「這你還不懂?」朱萬玄放下酒杯,瞥了https://read.99csw.com他一眼,「窮寇如惡鬼,逼急了是要成瘋狗的。天成,你們緩一緩再處置他也好。」
這時,錢百文瞧了鍾清莞、鍾世哲一眼,直通通地插了進來:「請恕錢某冒昧了:依錢某看來,鍾姑娘和書記長不正好是通家交誼、金玉良緣嗎?芳草何必遠處尋?眼下便是啊!」
鍾清莞嬌嗔了一句:「爹,你怎麼這麼多話。」
鍾世哲側頭瞅了她一眼,賠笑道:「好,好,好,老爹不多話了,老爹不多話了。不過,天成啊,你莫覺得你鍾叔啰唆:我是覺得你真有本事!當初你只帶著雷傑、王拓兩個幹事進忠縣鬥武德勵進會時,我還為你狠捏了一把冷汗呢!沒想到幾個月不到,他們就被你打垮了。」
「我揭露原來的縣政府把『洋灰路』修成了『泥土路』。可是,如今縣黨部領導下的縣政府,不是照樣把補修『洋灰路』的錢挪用去辦什麼『花架子』的井祖公祭大會了嗎?」鍾清莞越說越是尖銳,「這和武德勵進會統治下的舊政府有什麼區別?而你這位『忠縣第一要人』,家裡卻天天上演『彈冠相慶、雞犬升天』的活戲!天成哥,這就是你口中所講的『激濁揚清、改天換地』?」
「你們川人中的奇才李宗吾先生寫的《厚黑學》,堪稱當代官場必備之秘籍啊!」
「別,別,別。」錢百文連連擺手言道,「黎書記長,我曉得你是兩袖清風、一塵不染。但你舅舅的困難,我卻是知根知底的。幾個月前,他捐出了鹽產股份,損失了好大一塊;幾個月來,在長沙、武漢的分店又紛紛關門;再加上戰亂之世生意蕭條,你就忍心看著他步步跌落!」
「唉—這年頭,哪有什麼生意好做?天天有日機轟炸,我『錢生江』在長沙、武漢、廣州的分店都被炸平了,現在店小二們完全是在街上擺地攤賣鹽巴了。」錢百文一說起來,就是「苦水」長流,「這也罷了,主要是鹽源很緊張。」
黎天成一邊扒著蟹肉一邊說道:「舅舅說得有道理。」
黎天成立刻擱下了筷子:「錢世伯,你這麼說,我可就要收回剛才承諾的幫助了。你把我看成什麼樣的人了?」
黎天成一驚:「王拓這是在倒退!要允許民眾批評政府嘛!這是天賦民權,誰也不能剝奪!下來后,我會給他打招呼的。」
「可是,你要我們川東民眾不光膀子不敞肚皮,這不行哪!我們這裏的天氣這麼熱,光是坐著不動都要流半盆大汗。」鍾世哲還是不能理解。
「不錯。井祖公祭大會舉行的時間由原定的九月十五日延後了三天,在九月十八日召開,主要是為了紀念九一八事變,宣傳抗戰。」
「書記長,你放心,我這禮物不是金不是銀更不是稀罕物,只是一本書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