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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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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幹得像共產黨人一樣?」沙克禮捏緊了茶杯,笑得陰森森的,「你這個形容很有意思。」
沙克禮捏住了茶杯正欲開口,忽聽得侍坐一側的鄭順德猛地打了一個噴嚏。他的眉頭暗暗一皺:「鄭師傅,你好像得了感冒?」
沙克禮退得遠遠的,拿出手帕捂住了自己的鼻子,滿眼都是嫌棄之色。
黎天成連連頷首:「看來,你這個護鹽隊隊長當得是越來越上道了,想得比我更周全、更細緻。東燕,我真為你高興啊!」
「沙秘書,請原諒趙某失察。趙某今後一定向你學習,『急領導之所急,憂領導之所憂』,把一切隱患消弭于無形中。」趙信全急忙佯裝惶恐地答道。
任東燕咯咯一笑:「看他這話說得—這些小鹽工有什麼可嚴處的?不過只看了幾頁《新華日報》,你們最多也只是教訓幾句完事—還能把他們怎麼樣?我聽說,在重慶各大碼頭那裡,《新華日報》是被當街叫賣的!他韋定坤有本事去公開封禁了共產黨的《新華日報》后再來查處這些普通鹽工啊!天成哥,他這是故意讓你和鹽工們搞壞關係哪!」
「東燕妹子,你不懂:韋定坤背景深厚、來頭不小,單用這樁事兒還不能傷到他的筋骨。而我也不想把這件事兒擴大化,以免讓省黨部的人漁翁得利。」黎天成用手拍了拍文件夾的封殼,「算了,先忍下這口惡氣吧!相信經歷此事之後,韋定坤在縣黨部面前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囂張了。」
任東燕秀眉一揚:「這個工作,我可以代你去做。你這『可疑分子』究竟指的是……」
「不妨,不妨,我此時無心遊山玩水。」沙克禮落座之後,先呷了一大口櫻花茶,深有體味,立刻向趙信全豎起了大拇指,「好茶!好茶!趙公子還能為我找到這樣好喝的櫻花茶,實在是有勞你費心了!對了,你們將我的名片和邀請函一齊送到韋定坤那裡了嗎?read.99csw.com
任東燕柳眉一挑:「他真不要臉,把方遠照的案子又踢回給了你們處理?」
任東燕俯過身來,一雙大眼瑩瑩然盯視著他:「你交給我的消息那麼準確,制訂的計劃又那麼周詳,不出意外是正常的,出了意外才是反常的。我對你都有那麼堅定的信心,你卻對自己沒有自信?又或許是你因為太在乎我而變得忐忑難安?」
「看來,他還是很識趣的。」沙克禮點頭含笑道,「我也是國民黨『改組同志會』里的老骨幹了,資歷也並不比他韋定坤淺。韋定坤今晚不敢不來的。」
沙克禮這時才放出几絲微笑來:「信全公子果然很會說話。咱們言歸正傳吧。我問你:你是如何看待黎天成的?」
鄭順德陪在一旁觀察著這位客人,幾乎不相信他就是那個在電話筒後面一直拿腔拿調的省黨部首席秘書—沙克禮。沙克禮看似保養得極好,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花白的頭髮向後倒梳成了大背頭,油光光黑亮亮的,襯托得他頗有幾分洋氣。更古怪的是,他身上的中山裝竟多縫了兩個口袋,而且全都顯得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裡邊塞滿了什麼東西。
沙克禮聽得很仔細,正欲深問,房門被人從外面敲了兩下,韋定坤那不軟不硬的聲音終於傳了進來:「請問省黨部沙秘書在嗎?」
「不錯。方遠照已死,他在共產黨內部的『上線』就此斷了,軍統局是再也挖不出什麼名堂了。而方遠照在鹽廠發展的『下線』,又只是幾個看過《新華日報》的普通鹽工,根本沒什麼可利用價值。韋定坤一看沒『油水』可撈,就又踢給縣黨部處理了。」黎天成徐徐道來,但有些話卻沒對任東燕明言:接收這些材料時,黎天成是和韋定坤通了電話的。韋定坤因為方遠照在他手頭被暗殺的,最害怕的就是被政敵抓住不放、追究問責,https://read•99csw•com所以他只能趕緊甩給黎天成。黎天成為了接收並清理這些材料而保住「全國基層黨建示範基地」的牌子,也只能替韋定坤圓下「方遠照暴病身亡」這個彌天大謊。他倆在這一事件上各取所需,於是心照不宣地達成了這筆無形的交易。因了黎天成的圓融通達,韋定坤自此不禁對他又高看了一眼。
趙信全只得狠下心腸得罪鄭順德了:「老鄭,我聽說歐小姐在老地方等候著你呢。你先去她那裡看一看,稍後去大洋場賓館等著。」
他靜下心弦,拿過一個文件夾,冷聲一哼:「你看,韋定坤這個人狡猾得很—方遠照明明是他們軍統局的人在護送途中被擊斃的,現今卻被他完全掩蓋了,只說方遠照是在獄中因患急症而暴亡,把他的一切相關材料又轉回了縣黨部中統站這邊處理,是喊吳井然去拿回來的。吳井然氣得是直罵娘。」
任東燕甩了甩腦後的辮子:「那你怎麼把這個『爛攤子』處理掉?」
趙信全諂笑道:「那是,那是。沙秘書大駕蒞臨,他韋定坤還不趕緊跑得屁顛屁顛的?」
任東燕頰邊湧起了嬌羞之色:「沒什麼大傷。雷傑的子彈一顆也沒打中我,只是在我肩膀上擦破了一點兒皮。」
黎天成聽著,頓時感動得熱淚盈眶。他看到任東燕左肩上裹著那塊白紗布,不由得伸手摸了過去:「東燕妹子,你受傷了?快,快讓我仔細看一看。」
「這段時間,韋定坤也時常來巡察井祖公祭大會的安全保護工作,早就催得我們護鹽隊每一個人心裏都繃緊了這根弦。」任東燕也肅然道來,「天成哥,我今後陪你一起多下井灶去轉轉,對場內的十三口官井都要『腳到、眼到、手到、心到』,對所有的井長、副井長、鹽工、灶工等人都要嚴格甄別,小心有日諜分子混了進來。」
趙信全笑著向沙克禮介紹道:「沙秘書怕是初次來到https://read.99csw•com忠縣吧?忠縣有石寶寨、白公祠、陸宣公墓、三台寺、文峰塔、萬福塔等名勝古迹,一定會讓你流連忘返的。」
黎天成伸出雙手輕輕捧著她明艷的面靨,毫不迴避她的灼亮目光:「東燕,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已經後悔不該讓你去擔當你不該擔當的事情了。可我在危急關頭,第一個想到求助的就是你啊。」
房門剛一關上,沙克禮便如釋重負地長舒了一口氣,從胸衣口袋裡摸出一個藥瓶,倒出兩顆感冒藥丸,就著櫻花茶一口吞下,連聲道:「好險!好險!幸好他走了,我還是得吃幾顆葯預防著。信全啊,你也是混跡商場的老手了,怎會讓這樣的傳染病人上席呢?我侍候陳主任的時候,可是一點兒疏忽都沒有的。」
「劉五娘?我認得啊。她素來待人蠻好的。徐旺我也見過,多老實勤快的一個漢子。你準備如何處置他?」
他頓了一頓,緩然說道:「你去暗殺方遠照的那個上午,我一個人待在這裏等著,為你提心弔膽的,手心裏一直捏著一大把冷汗哪!」
鄭順德未及答話,把臉一仰,又是一個響亮的噴嚏打了出來。
鄭順德臉色一陣發青,卻也無可奈何,只得悻悻然起身出去了。
「這不就得了?你也看到了:我倆珠聯璧合,並肩作戰無人能敵!」任東燕粲然一笑,照得黎天成心底亮堂堂、暖乎乎的。
黎天成笑微微地看著她:「我若是出面訓教他,怕是不太好。這個『人情』,我送給你去做—你且勸告他一番,只管做好鹽工本業,暫時莫要亂說亂動。然後,你交給他一個機密任務,讓他幫我們在一線井灶間留意有什麼可疑分子沒。」
「韋定坤建議我們對那幾個看過《新華日報》的鹽工嚴加看管。」
黎天成又驚又悔,痛惜道:「幸好只是這樣一點兒輕傷,你若是稍有意外,我黎天成一輩子也不會原諒自己的。」
「近日https://read.99csw.com石寶渡船上猝發槍戰,一男子當場身亡。忠縣警察局懷疑此案系由地下幫會間走私分子之惡鬥,已嚴加追緝,望民眾提供線索,定有重酬。」
黎天成緩緩讀罷《忠縣報》的這則新聞,不禁長長一笑:「這才真的是指鹿為馬、偷天換日哪!韋定坤這一次吃了個『啞巴虧』,只能是打脫牙和血吞了。」
任東燕在他身畔亭亭而立,雙臂環抱,別有一派英爽之氣四溢而出:「天成哥,我辦事,你只管放心。方遠照已被處置得乾淨利落、不留痕迹,韋定坤應該只會認為是共產黨方面的『鋤奸隊』在清除自己的叛徒,決不會懷疑到咱們這裏來的。」
沙克禮抬眼盯住了趙信全:「趙公子,沙某此次提前兩天到忠縣,你明白我的這一番苦心嗎?」
趙信全轉頭向鄭順德微微示意。鄭順德連忙站起來卑躬屈膝地說道:「送到了,送到了。韋局長還讓我進辦公室說了幾句話,當面答應他今晚一定會前來赴宴。」
趙信全急忙將他杯中的茶水斟滿:「沙秘書此番必然是『得道者多助』。」

「真的?」任東燕眸光一漾。
沙克禮立刻就像坐上了火盆子一樣跳了起來:「哎呀,我是最怕感冒的,只要得了它,一連好幾天都爬不起來。」沙克禮一邊快聲說著,一邊將尖利的目光射向了趙信全。
任東燕也不傻,還是開口問了出來:「天成哥,你憑什麼接他這個『爛攤子』?你完全可以抓住方遠照『中槍身亡』這件事兒攻擊韋定坤玩忽職守、工作不力啊!說不定還能將他逼出忠縣呢。」
九月十五日,距離忠縣井祖公祭大會召開還有兩天。這天下午,趙信全迎來了一位神秘而低調的客人,並在城關鎮最著名的「會仙樓」酒店「甲」字型大小雅間里招待了這位客人。
沙克禮又喝了一口櫻花茶:「不錯。但我須得先會一會韋定坤這個『鎮地惡煞』再說。說實話,不拉上他一九*九*藏*書齊出手,我們還是很難對付黎天成的。」
一縷黑亮的髮絲飄然垂到臉側,任東燕下意識地用手指繞住,脈脈而道:「無論如何,我就只聽天成哥你一個人的命令。你讓我殺誰,我就殺誰;你讓我救誰,我就救誰。我只相信天成哥你永遠是對的,決不會問二話,也決不會泄露一個字。」
「唉,我也是被他們逼得實在沒法才找你出手的。」黎天成深深而嘆,「軍統局想借方遠照這件事兒搞垮忠縣黨部、搞亂忠縣政局,咱們決不能讓他們陰謀得逞。東燕妹子,你幹得實在漂亮。」
「主要是日諜分子。根據韋定坤遞來的情報,日諜分子們既已潛入了忠縣,就一定會伺機興風作浪。」黎天成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他們在暗,我們在明。所以,這些日諜分子比武德勵進會更難對付。」
趙信全瞧了瞧鄭順德,臉上露出了窘色。
「趙某有四句話來專門形容他—他清廉得像新生嬰兒,他圓滑得像老鬼,他深沉得像高僧,他還能幹得像共產黨人……」
「東燕妹子你提醒得對。我肯定不能上他的圈套。」黎天成翻開文件夾指了指,「名單剛才我看過了,這裏邊竟有一個熟人:塗井鄉場口賣香辣豆腐的那個劉五娘你認識吧?她的兒子徐旺就牽涉在裏面了。」
「沙秘書此舉猶如神兵天降,是想打忠縣黨部的人一個措手不及!」
鄭順德急忙儘力掩住嘴巴,把噴嚏硬生生憋在喉嚨里。
趙信全窺視著沙克禮表情的細微變化,徐徐道來:「有許多話,趙某悶在心底許久了,今天終於可以向沙秘書你當面說清楚了。黎天成的城府太深,我一直看不透他。他千方百計拿到鹽廠公署的監管權,既然不是謀私自肥,那他又究竟是為了什麼?真的是為了維護黨產不遭流失?現在,他已經在鹽廠設立黨分部了,那他還抓著鹽廠大權不放幹什麼?除非他有更深更遠的圖謀……」
黎天成用力地點著頭:「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