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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四十六

說罷,沙克禮將那座「百竅玲瓏天峰石」重新裝回了木箱,站起了身,提著那隻木箱,頭也不回,聲也不吭,筆直地走了出去。
沙克禮這時總算爬起身來,咬緊了牙關,惡狠狠地又朝任東燕撲上去:「你敢打我?你知道我是誰嗎?」
且說沙克禮以三寸不爛之巧舌說服了王拓,從他口中記下了黎天成在黨務建設方面存在的一些問題和漏洞,不由得揚揚自得起來,便對鄭順德說自己想要放鬆一下。
只見歌舞廳里門窗緊閉、燈光迷離、人聲鼎沸。在震耳欲聾的擊鼓聲中,男男女女挺胸折腰、摟摟抱抱,動作十分狂放恣意,竟似一場喧囂至極的末日狂歡般醉人心魄。
馬望龍靜靜地看著,不知不覺已屏住了呼吸。
胥才榮連連點頭笑道:「多謝局座的提點—胥某真是糊塗蟲,情願自領一杯苦酒認罰!」
鼓點聲越發勁疾,舞|女的舞動也越來越快,一雙如玉的素手婉轉飛揚,一對如煙的水眸瑩瑩閃光,整個嬌軀恰似霧中之花,朦朧而絢美,縹緲而空靈,令人心馳神往又不敢輕易接近。
包四狗無言可對,只得向後倒退而出:「包某不敢保他,但也請三幫主不要把事情做絕了—得理亦須讓人三分啊!」
包四狗在一旁看了,心道:這位黨國秘書怎麼這般色令智昏呢?你就是有心看上了那姑娘,也莫要前去直接「勾人」啊!只需讓侍應生約她過來,一杯「藥酒」就把她放倒了,那時候還不是任你為所欲為?想到這兒,他不由得輕輕搖頭。
望著他的背影,馬望龍「呸」的一聲往下重重地吐了一口唾液。
話猶未了,那舞|女停住了動作,側過臉頰來,清冷的目光似利刃一般深深地剜了他一下!
此刻,舞場內外都已是鬧成一鍋粥。而歌舞廳一角的包廂里,韋定坤遠遠望著場中這一幕情形,始終沒有插話。
卻聽那女孩一聲低低的嬌叱過後,原本柔嫩光滑的肩頭肌膚一瞬間綳得似鐵塊般堅硬!緊接著,她一個彎肘猛擊過來,恰如一柄重鎚,正打在沙克禮肚腹之上!
旁邊侍坐著的胥才榮實在忍不下去,向他小心翼翼地問道:「局座,這位沙秘書分明是中了別人的釣鉤了,你就眼睜睜看著他不聞不救?」
任東燕仍緊盯著包read.99csw.com四狗,把手掌往下一劈:「現在是他做了對不起本姑娘的事情,你究竟是保他還是保我?給一句痛快話!」
沙克禮「哇」的一聲,身不由己抱著小腹倒退了三四步,紅的、白的、酸的、苦的,直往地板上吐出了一大堆東西。
這一夜鄭順德要和歐野禾鬼混,就只讓包四狗陪同沙克禮到百花艷歌舞廳飲酒取樂。
沙克禮陰冷冷地盯著他:「你不要迴避尖銳矛盾—現在是『汪家湖』和『蔣家山』決戰巔峰的最後時刻了,我希望你千萬不要站錯了隊。」
鄭順德知道歐野禾最近在縣城東街區新開了一家百花艷歌舞廳,招了一些漂亮小妹兒在裡邊陪侍服務,就帶沙克禮時常去尋歡作樂。沙克禮本是風流成性,一進百花艷,便如入溫柔鄉,竟有些樂不思蜀,連黨務督察也被延緩了下來。
沙克禮拿起一顆「通肺丸」咽下,言道:「就算他們寫破了天、寫到省里去,我沙克禮依然在忠縣穩如泰山地坐鎮。你放心,這些伎倆,暫時還奈何不了沙某。」
沙克禮將它輕放到桌面,取出一根手指般粗細的線香,用打火機點燃了,然後塞進這塊石磯底部的大孔竅之中。不多時,一縷縷裊然白煙便從石身的各個孔竅中飄蕩而出,凝成層層霧嵐,宛若輕紗一般將石體上下縈繞籠罩。
那邊,沙克禮兀自掙扎著要爬起來,狂怒地叫嚷著:「包四狗,給我好好教訓一下這臭妮子。」
「依我說,你這是何苦呢?」馬望龍長嘆而言,「你在這裏大張旗鼓地以『督察黨務』為名而行黨爭之實,就應該料到別人會來個反手一擊啊,大家都不應該把臉皮撕成這樣的。」
馬望龍也沒料到沙克禮一大早就把自己堵在了家裡不好出門,只得耐著性子請沙克禮對面坐下,問道:「沙君大駕光臨,有何貴幹?」
沙克禮深深地看著他的雙眼:「我倆打交道的時間應該比你和黎天成打交道的時間更長吧?望龍,你可不能喜新厭舊啊!」
在迷濛的燈光映照之下,那個女孩的身材顯得出奇的高挑,臉上罩著淡青色的面紗,正忘我投入地踩著節拍婆娑起舞。一陣誘人的舞蹈似波紋般從她的纖纖指尖傳導到了肩膀,又從肩膀傳https://read.99csw.com導到了細腰,再沿細腰而上從左臂送出—這一連串的優美動作恍若流水般自然靈動,夭矯扭擺似盤旋迴繞的「美女蛇」!
桌几上的留聲機放著京劇名曲—「單刀赴會」,長一聲短一聲悠揚起伏,頗有韻味。
「那不可能。」馬望龍一口就擋了回來,「汪家店的人個個毫無血性、毫無骨氣,在黨內是『老鼠過街,人人喊打』,成不了什麼氣候。」
「好個你包四狗,連狗眼都瞎了?」那舞|女兀然直立著,揭下了面紗,冷聲叱道。
韋定坤將杯中的酒緩緩呷著:「你是不是認為凡是職位比你更高的人,你都應該為他挺身而出啊?」
「但他終歸是汪家店那邊的人,『非我陣營,其心可誅』啊!」韋定坤將酒杯重重一頓,目光冷若玄冰,「戴雨農局座說了,咱們要『憂領袖之所憂,急領袖之所急,樂領袖之所樂,厭領袖之所厭』。你也是軍統局中有些年頭的人了,汪家店的人從來都是蔣委員長政治上的死敵,咱們怎麼可能救他!在大是大非上,咱們要看得透—咱們不但不救他,而且還要暗中出手協助黎天成、馮承泰他們把汪家店的人徹底打成『落水狗』!」
馬望龍從身旁沙發上拿過一份《忠縣報》,擲在他面前:「你看,這百花艷舞場里發生的事情,可是大大地損了你沙秘書的顏面哪,你還不知難而退?」
沙克禮面色忽斂,緩緩一擺手:「咱們先不去談這些不愉快的事兒了。喏,我今天特意帶了一塊千載難逢的奇石來請你幫忙鑒賞鑒賞,如何?」
沙克禮一見,心頭暗暗一寒,醉意不覺散了幾分。

馬望龍向她橫砍一眼:「你知道什麼?這個沙克禮,原來他不光是想對付黎天成,他還想對付陳果夫、陳立夫,甚至竟然想對付蔣委員長!我和他混在一起找死嗎?」
沙克禮歪歪倒倒地摸到了那舞|女身邊,嘻嘻地笑著,旁若無人,伸手在她肩上一搭:「好姑娘,和我一道去喝杯酒吧!」
沙克禮看得痴迷,一時欲|火焚胸,竟似喪了理智。他把桌面狠狠一拍,甩下掌中酒杯,仗著酒勁兒,往舞池裡趔趔趄趄地走去,直奔那個神秘的舞|女。
馬望龍一聽,頓時猜出了他的來意九-九-藏-書,急忙開口相拒:「哎呀,我又不是『石仙』『石王』,鑒賞它們做什麼?」
「住口!不要再說下去了!」馬望龍一下跳起身來,神情激憤已極,猛地把洋煙甩進了煙灰缸,「沙克禮,你這些話可不是一個中國人該說的!我請你馬上離開我家!」
沙克禮沉沉地冷笑了:「馬處長,你以為你今天如此迴避,就脫得了身嗎?」
馬望龍被他逼得無法騰挪,只得答道:「算了,算了,也莫那麼多廢話了。你有什麼奇石,拿出來我看一看嘛。」
馬望龍把頭點得如搗蒜:「像,真像。」
「不錯。在胥某心目中,他畢竟是本省黨部的秘書大人啊!」
「五千塊船洋?嘖嘖嘖,你出手可真大方!」沙克禮笑了起來,「哎呀,只要你喜歡,我可把它送給你!」
馬望龍將手一揮,起身而去,末了砸過來八個字:「婦人之見,不識大局!」
「那黎天成他們就能保你加官晉爵?」歐野禾反問道。
聽了這話,沙克禮唇邊的肌肉掠過一陣隱隱的抽|動,心中暗想:趙信全早已替我將那天的《忠縣報》從全縣各個路口攤位上買光銷毀了,大多數忠縣人都不知道這件事兒—又能損得了我多少顏面?於是,他乾笑了一聲:「馬處長,你也是官場老手了,豈不知『官字兩張口,各說各有理』?假如我告訴你,那天百花艷舞場,我其實是中了他們的『以色|誘人、請君入甕』之奸計,你又有何感想?」
馬望龍語氣一塞,許久後方道:「他們在報紙上可是發了那晚的現場照片的……」
沙克禮拿酒杯的手一下僵住了,喉嚨里有東西「咕」的一聲冒了出來,直直地盯著那舞|女,嘴邊的口水都不覺流下了兩行。
「哦,這就對了—望龍你千萬不要見外嘛!」沙克禮伸手拿起一隻二尺三寸高的木箱,輕輕打開來。只見箱里一座碧潤如青玉的石頭赫然露出。它通體亮澤,形如峰岳,自頂至底孔竅叢生,玲瓏剔透,美不勝收。
「『孔孔生雲,遙望如塞新絮』—邢雲飛當年所獲之清虛奇石,我今天可算是親眼見到了。」馬望龍看得如痴如醉,終究還是忍不住讚歎出來。
馬望龍只好顧左右而言他:「我今天有些繁忙,改天再請你好好聚一聚,鹽廠那邊九_九_藏_書一大堆事兒等著我呢。」
沙克禮款款介紹道:「這便是『百竅玲瓏天峰石』了—白居易有詩可與此石相輝映:『煙翠三秋色,波濤萬古痕。削成青玉片,截斷碧雲根。風氣通岩穴,苔文護洞門。三峰具體小,應是華山孫。』馬處長,你肯定是去過華山的,覺得它的形狀像不像一座小華山?」
「你……你……」沙克禮突然怔住,張大了嘴巴,講不出一句囫圇話。此時他才倏地醒悟過來,用雙手緊緊捂住了自己的臉孔,避開鍾清莞的鏡頭,一頭往外奔去。
那一瞬間,他的腸子都悔青了—原來這一切都是黎天成一夥兒給自己設下的圈套!自己今晚這個悶虧吃定了!
沙克禮緩緩開口了,聲線平直,沒有一絲波動起伏:「日本近衛內閣已公開聲明不與以蔣中正為首的國民政府和談。但中華民國確實鬥不過日本,再打下去只有一敗塗地。所以,我國一大批愛國求和之士都齊齊站出來擁戴汪總裁為國家元首,由他出面推行『和平運動』路線。蔣中正這個老頑固必須被拋棄,無論他權力多大、地位多高!否則,我中華民國只能是流血流盡、死人死盡……」
沙克禮卻顯得十分隨意,開門見山地說:「我的來意,你還不清楚?我今日特來向你徵集對忠縣黨部和黎天成一系列嚴重問題的意見。你今天一定要給我一個表態。」
沙克禮回頭一瞧,卻見那人正是《忠縣報》的美女記者鍾清莞。她站在旁邊,拿起相機,「咔咔咔」一陣連拍,把他的狼狽相全照了下來—她還大聲喊道:「好啊,明天《忠縣報》的頭版頭條肯定是咱們沙秘書剛才的特寫鏡頭。『沙秘書微服到百花艷舞場督察黨務,與同場女子發生不愉快的肢體碰觸』!這個標題怎麼樣?足夠吸引全縣民眾的眼球了吧?」
「可萬一有一天他們真把蔣介石推下台去了,你那時該怎麼辦呢?」
包四狗垂低了雙手,囁囁然講道:「三幫主,這……這位沙秘書也是紅頂子的人,是二幫主讓我來專門保護他的。」
沙克禮湊過身來,用打火機為馬望龍點燃了指間的那支洋煙:「好了,你是玩石高手,你應該來講一講這『百竅玲瓏天峰石』的妙處了。」
「黎天成未必能保我加官晉爵,但他也不會對我九*九*藏*書含沙射影,落井下石。」
這時,歐野禾從內室緩步轉出,向他款款道:「望龍,你看,人家沙秘書都把人情重禮送到你家裡了,你怎麼還不和他站到一條戰線上呢?這說不定是一個重大的機遇。」
沙克禮習慣了故作姿態,一本正經地端著,拿著一隻高腳杯慢慢地呷著香檳酒,眼神卻像餓狼一般在舞場里捕捉著自己喜歡的「獵物」。忽然,他目光一亮,心神都被舞池中一個亮麗奪目的窈窕身影緊緊吸引住了,一時甩脫不得。
沙克禮的笑聲立刻來得尖厲刺耳:「看來馬處長對沙某是深懷戒懼疏離之意啊!你也曾替黎天成鑒賞過奇石,為何今日到我這兒便拒於千里之外了呢?」
歐野禾繼續拿話刺他:「黎天成故意選在咱們百花艷歌舞廳設局暗害沙克禮,這分明是沒把你放在眼裡。虧你還那麼幫他!」
馬望龍深深地吸了一口洋煙,然後將煙圈噴在了那座「百竅玲瓏天峰石」的頂上,侃侃道來:「我起初看它像是太湖石。但太湖石乃石灰岩質地,和此石大不相同。此石似太湖石一般天生異形、姿態百端,但它更珍貴之處,在於它質堅似金、色潤如玉,實乃曠世奇玩!沙秘書,我用五千塊船洋買了,你意下如何?」
任東燕柳眉直豎,逼視著包四狗:「包四狗,你不是我天虎幫中人嗎?就這麼赤眉白眼地只看著這個老色鬼欺辱我!」
馬望龍神情一怔:「你可是要我站出來和你一起對付黎天成?沙君,我實言相告:黎天成背後站著的是CC系,他們的勢力究竟如何雄厚且不說,CC系背後站著的又是誰,你我還不清楚嗎?那個人一句話就能叫你我粉身碎骨。」
馬望龍雙掌一攤:「沙秘書,不是馬某一心迴避。你知道的,馬某隻管場中鹽務,從來不涉黨務,哪裡提得出什麼意見來?」
一看她的容貌,包四狗頓時張口結舌,胸中心跳「咚咚」如擊鼓,耳內「嗡嗡」震響似敲鑼—她竟是三幫主任東燕!天曉得竟是她在跳舞哪!
「沙秘書!」包四狗一見不妙,急忙跳將起來,撲下舞池,伸手便去抓那舞|女,「你這婊子,竟敢動手打人?」
恰在此刻,一個清亮的聲音斜刺進來:「我知道你就是四川省黨部的首席秘書!沒想到你也來這樣的場合生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