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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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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天成兄,難得你還有這一份鋤強扶弱之心。」雷傑凝望著他,感慨道,「當初,我們被中央組織部分配到這裏來,本也想在這忠縣的大地上革故鼎新、勵精圖治,本也想把武德勵進會的腐朽勢力滌盪一空!我們一起並肩經歷了多少驚心動魄的鬥爭啊!那個時候,我們無私亦無畏、有勇也有為!結果,在我們奪得了忠縣的黨政大權之後,自己後來也成了連武德勵進會的腐敗分子都不如的昏官、庸官!我還滿懷憧憬地加入了軍統局,以為可以更好地為國效力!誰能想到軍統局號稱『領袖之杖』『黨國之光』,竟也藉著高層的名義大發其國難財!真是豬狗不如!」
他這話一出,馬望龍立時鬆了一口大氣,拿出絲帕擦了擦鬢角的汗珠,連聲道:「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兒,你儘管說,我和黎書記都聽著哪。」
黎天成聽罷,和他一起開懷大笑起來。
「你認為呢?」黎天成含笑反問回來。
「很好。」黎天成馬上回應道,「既然你們二位都不謀而合地指向了同一個嫌疑人,我自然相信你們。我會去軍統站那邊想辦法調出那張塗井鹽廠的地址地形圖來驗證。齊代表,謝謝你對抗日捕諜事業的貢獻。」
「不是你用人失察,而是這戴笠的黑手伸得太長了!」馬望龍義憤之氣大作,「他竟敢到處安插耳目和內線,實在是太猖狂了!」
馬望龍聞言,當場就臉色變青了:「他……他來找我們幹什麼?上一次發鹽,我可是把『雙層倉』撤下了給他們共產黨那邊供足了配額的呀,他在場可是親自認可的!」
「齊代表,請你理解一下。」黎天成正視著齊宏陽,「我這裡有一台美式的先進錄播機—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你和我們談話,必須全程錄音以備有關單位查證。你願意嗎?」
這時,遠遠的一聲汽笛傳來,駛往重慶的輪船已然進了碼頭。
馬望龍忽又放低聲音講道:「你知道嗎?韋定坤近來一直在四川省鹽務局那裡活動,想讓省局也給他一個『特定監督員』的頭銜哪!」
「我聽說啊,孔祥熙部長在即將召開的黨內五屆五中全會上已經被蔣總裁預先內定為行政院院長了。」馬望龍心底藏不了話,還是說了開來,「汪兆銘原來想把周佛海推出來爭一爭,結果竟遭朱家驊公開抨擊周佛海親日媚日、萎靡無能,把汪兆銘堵得無言以對。天成老弟,孔部長登峰造極,可是你我之幸運啊!」
推開鹽廠黨分部書記辦公室的大門,馬望龍拿著一個方盒笑眯眯地走了進來。https://read.99csw.com
「天成兄,我從韋定坤的隻言片語中曾經推測過,『吊耳岩鹽案』應該是他乾的。」雷傑在他面前知無不言,「我想,韋定坤蓄意搞出『吊耳岩鹽案』,是有多重目的:其一,引起高層對日本人『515計劃』的警惕和重視;其二,藉此機會從幕後走上前台,企圖染指忠縣鹽務;其三,把劫走的軍鹽拿來販賣走私……」
笑聲剛停,朱六雲進屋來報:「表少爺,齊宏陽代表正在外面候見。」
黎天成用話頭輕輕一抹:「可是他也沒留下活口來給自己做證啊!外面的人都說他是玩走私玩慣了,所以在山羊灣搞了一出黑吃黑,再把走私犯抹成共黨分子來給自己脫套!這樣的事情,軍統局還幹得少了?只是他們手裡有槍,沒有敢去監督和追究罷了!不過,『走私牟利』這個烙印,韋定坤是怎麼也削不掉的了!」
「我想,你們一定是用天池林場的地址地形圖巧妙地替換了塗井鹽廠的地址地形圖。」齊宏陽思忖而言,「那麼,被替換下來的那張塗井鹽廠地址地形圖,如今還在你們手上嗎?」
齊宏陽看向辦公桌上那台錄播機:「我們畢竟是血濃於水的同胞,在敵寇面前永遠要同心同德一致對外才是!」
「雷傑的真實身份馬處長你應該清楚啊!他既然是用軍統站幹事的身份做下了這些事情,又怎會涉及忠縣黨部呢?」黎天成抿了一口「峨眉茶」,「不過我個人嘛,『用人失察』這四個字是逃不了的。」
馬望龍一怔:「你……你……說這些幹嗎?唉,出了歐野禾這件事,我已授人以柄,已經對仕途之事不抱多少幻想了。」
「是的,是的。日寇永遠是我們共同的敵人。」黎天成踱了回去,「啪嗒」一響,將那台錄播機關上了。
齊宏陽面露坦然之色:「我們共產黨人無事不可與人共談、無心不可與人共見。今天我來是找你們共同商量抗日捕諜事宜的,你們完全可以全程錄音。」
「你說得不錯。」黎天成也緩緩言道,「行走官場近十年,我所見到的絕大多數黨國官員,幾乎個個都是表裡不一、貪墨好利、華而不實。他們口頭上把民眾高高掛起,實際行動中卻把民眾狠狠踩在地下!他們只知媚上、拜上、從上,卻從不為民、利民、惠民!我也不知道這樣的怪象何時才是個盡頭!」

「我這幾天也對鹽廠內的人事、財務進行了清查,也有了一些想法。」馬望龍侃然言道,「首先,田read.99csw.com廣培既有先前的種種過失,肯定是不能再當廠長了,但他也攪不起風浪來,壞不了什麼大事。其次,顏利久這個鹽廠的總務股股長其實能力還不錯,也沒有田廣培那麼貪心,更不像田廣培那樣吃裡爬外、膽大妄為,而且在大多數鹽工中間也有一定的口碑。假如有一天我結束代理廠長工作返回重慶了,一定會向上級推薦顏利久接任塗井鹽廠廠長的。天成,你怎麼看?」
「不錯。」黎天成認真回答道。
馬望龍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你……你來找我們干……幹什麼?」
黎天成也不推辭,順手接下,道:「那我替她們謝謝馬處長你的美意了。」
「你好,齊代表。」黎天成坦然上前迎接他,「你有什麼事情向我們反映嗎?」
「雷君,你可一定要放寬心境啊!人生未來的道路還很漫長,不到最後一刻,誰也不知道誰才是真正的勝利者。」黎天成款款勸慰道。
馬望龍立刻失聲笑了起來:「這怎麼可能呢?我們鹽廠內部的諜患排查工作做得那麼嚴格。」
「算了,軍統站的人個個都是白眼狼,我們給他們再多的好處,他們也不曉得知恩回報!」馬望龍也吐了一口濁氣出來,「不用他們,我們照樣能成事兒!」
「我懷疑是鹽廠里的一個『內鬼』繪製了那張地址地形圖。我需要用它來比對筆跡和畫法。」
黎天成見到他如此坦誠,便也將心中一個大大的疑問拋了出來:「任東虎曾講過,『吊耳岩鹽案』也與韋定坤有關。這是不是真的?」
馬望龍親自去把室門關好,返身回來向黎天成道:「那個日諜嫌疑人我也知道,咱們……」
「呵呵,我相信他是永遠當不成這個『特定監督員』的。」黎天成微微笑道,「這一次《新華日報》報道事件把他的走私行徑揭露得透透徹徹,把他的幕後身份也點得明明白白,完全是臭名遠揚了,誰還敢去沾他的邊啊?就算你們省局頂不住,你們總局也會把他刷下來的。」
「天成兄,韋定坤已經被我得罪到底了,肯定不會讓我留在忠縣給他添堵,一定會想方設法趕我走,而且,他甚至比牟寶權、程曉智等人更為急迫。」雷傑冷笑著講道,「我只恨當初不該在他的威逼利誘之下做了他的『棋子』!」
「怪了,你為什麼要看那張地址地形圖呢?」馬望龍甚是詫異地問道。
齊宏陽凝容而道:「我來找你們兩位,是專來商量抗日捕諜事宜的。」
黎天成這段時間也對顏利久進行了明探暗試,感覺他處事比較公正、九-九-藏-書中立,而且也是自己能夠「遙控」得住的。於是,他順水推舟地答道:「不錯。顏利久在我的印象中也是蠻好的。馬處長的意見,我完全贊同。」
黎天成雙目精光閃閃:「你是說我們鹽廠內部有日諜分子。」
「但願如此吧。」馬望龍暗暗捏了一把冷汗,「先看他這時進來怎麼說吧。」
「真的有這個可能。」齊宏陽認真至極地講道,「那個人有很大的嫌疑,而且,馬處長你和我一起在飯後散步時還見過他。」
黎天成頷首道:「雷君,對你的操守,我從來是毫不懷疑的。我也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想把你繼續留下來,真的很捨不得你走。」
黎天成將杯中茶水一飲而盡:「嗯,我會親自打電話給吳井然隊長,由他們保安隊來全程配合你和齊代表的偵查行動。」
「慢!」黎天成卻低喝一聲。
「對,對,對,你想得很對。」馬望龍譏笑起了韋定坤,「這一次真不知道他是怎樣招惹共產黨了—哦,看來他口口聲聲所說剿共有功的那場『山羊灣槍戰』里,他可能沒有撒謊,他可能真的是打到共產黨底下的人了!」
「我知道你一定很難受。你心裏有什麼憋悶的話儘管講出來吧!」黎天成悉心寬慰著他,「別堵在心裏生出什麼毛病來。」
「你我之間,還用得著說這些話?對了,這一次五屆五中全會召開,你就不想動一動?」馬望龍探身近來切問道,「前些日子雷傑挪用公款給人販賣走私的事情,對你應該沒有什麼影響吧?」
黎天成看了一眼馬望龍:「它已經作為證物收錄到歐野禾案件的卷宗里了。」
齊宏陽的面色顯得十分肅重:「黎書記長、馬處長,你倆能讓我看一看原圖嗎?」
馬望龍點了點頭,說道:「我想起了孔部長先前對軍統局的一個評價。他說,軍統局的人都是專門干臟活兒、粗活兒、見不得光的活兒,就像臭豆腐一樣,永遠是端不進大雅之堂的。」
黎天成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所以,你我都要注意對鹽廠公署內部職員幹事的考察和監督啊!軍統局的手把縣黨部、縣政府的水都攪渾了、弄髒了,鹽廠公署這邊可再也不能容許他們染指了。」
馬望龍把那方盒遞了過來:「這是一盒美國巧克力,你拿去給鍾記者和東燕隊長嘗一嘗?」
齊宏陽掃了一眼馬望龍,含笑道:「馬處長果然也在這裏,倒省了我再和黎書記長一起去找你的工夫。」
黎天成擺了擺手道:「馬處長,你別緊張。我猜,齊宏陽今天來找我們,應該是為別的事情。你放心九*九*藏*書,他向我保證過不會再在『雙層倉』事件上糾纏的。共產黨人說話辦事,一般還是比較算數的。」
黎天成其實從心底里十分反感這種鑽營刺探、彈冠相慶的官僚做派,臉上卻佯裝笑顏:「真的嗎?那就多謝馬處長今後在孔部長……不,孔院長那裡為黎某多多美言幾句啰!」
長江畔的沙灘上,浪濤層層滾來,捲起千堆碎雪,紛紛洒洒。
黎天成慨然點頭:「我一定不會讓他們在忠縣囂張太久的。」
馬望龍不禁愕然看向了他:「天成,你……你……」
房門開處,齊宏陽庄庄直直地邁步而入。
「我知道,我自己會小心的。」
「天成兄,我先前也十分信奉三民主義,也希望團結同心同德的同志一起扭轉這渾濁的世道。」雷傑嗟嘆著、流著淚,「然而,我終究是一敗塗地了,甚至還淪為了腐朽幫派用來欺民牟利的棋子。我恨,我真恨!」
馬望龍頓時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不由得大喜過望:「多謝天成君玉成—不過,這一次我們還通知軍統站那邊一起偵辦嗎?」
「慢,慢,慢。」黎天成沖了一杯熱咖啡向馬望龍遞過來,「馬處長,五屆五中全會召開在即,聽聞你近期也似在謀求四川省鹽務局副局長之職?」
「天成兄,現在牟寶權、程曉智、羅自高他們一定在為我的遭殃而拍手稱快吧?忠縣的老百姓也在後面直戳我的脊梁骨吧?」雷傑停下腳步,用手指了指自己那個手提竹箱,苦笑道,「韋定坤、胥才榮他們把所有的責任全部推到我身上,可我這口箱子是會替我說話的呀:我當初到忠縣來時它裏面裝了一些衣物筆具,我現在離開忠縣時它裏面還是只裝了那些衣物筆具,沒有多一件東西!不管別人怎麼看我,我反正是來得坦然,也去得坦然。」
「不錯,但我們必須調出那張塗井鹽廠地址地形原圖來進行筆跡鑒定。」齊宏陽沉著而言。
「馬處長你說這些喪氣話似乎未免過早了。」黎天成笑意深淺不定,「正所謂『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這機緣,看似遠在天邊,實則近在眼前!」
雷傑遙望著江面上的白帆點點,款款而言:「首先,我以自己的遭遇給天成兄你一個借鑒,軍統站的人確實是面厚心黑,翻臉如同翻書,說不認賬就不認賬,就喜歡踩著別人往上爬……你今後和他們打交道,一定要多加小心。」
齊宏陽開門見山道:「我聽聞那一次日機轟炸天池林場,實際上是你們巧妙修改了歐野禾送出去的塗井鹽廠地址地形圖后誤導了敵人而成的—即是九-九-藏-書說,它們原本是飛來想要轟炸塗井鹽廠的?」
黎天成暗暗頷首,轉臉向馬望龍投目示意。馬望龍也點頭認可。他便按下了辦公桌上錄播機的按鈕。
雷傑往那邊看了一眼,思忖著言道:「天成兄,你我臨別之際,我還有幾件事情忠告於你,你要好好記著:韋定坤一直在給你『扣帽子』,到處攻擊你是反共不力、誤黨誤國。對此,你定要小心提防。」
「等你們拿出那張地址地形圖后,我再來一起查驗。」齊宏陽也不再廢話,當下便告辭而去。
「另外,我告訴你一個重要機密:其實,『山羊灣槍戰』事件是韋定坤搞出來的第一場『活劇』。他將來還會有第二場、第三場……他正在逐步實施一個針對共產黨的『飛狐計劃』,但具體的內容我也不很清楚。我只知道,他要用這個計劃來對付共產黨的鹽務代表齊宏陽並順勢廢除國共供鹽協議,從而立下大功為自己謀取前程。」雷傑細細講來,「這一次戴笠拚命力保他留在忠縣,就是因為他是『飛狐計劃』的具體實施者。換句話說,完全是這個『飛狐計劃』保住了他的地位和權力。」
黎天成擱下公文,將他迎入在圈椅上坐下,端了一杯咖啡給他:「馬處長,你有什麼事兒?」
「天成,天成,虧得齊代表的提醒,他可真是心細如髮!」馬望龍急聲言道,「我現在回想起來,那個人的確很可疑!」
雷傑卻靜靜看著他,悠然笑道:「天成兄,你還會怕他的小計小謀嗎?我相信終有一天,他定會栽倒在你的大智大勇之下—那也當是替我出一口惡氣了!」
「雷君,你也不必太過自責了。畢竟你是他們的下屬,終究是扭不過他們的。也許,我和你之間也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罷了!」黎天成握著他的手,盡量開導著他,「你這一次只是被降調到樂山市黨部去當一個幹事,並沒有傷到你的根底。你到了那裡,先休一個長假,好好平靜下來后再說。山不轉水轉,你我終有再見之時的。」
黎天成聽罷,倒抽了一口冷氣:「原來韋定坤竟有這等陰險,多虧了雷君你向我如實忠告。」
「你……你說我也見到過他?」馬望龍思忖半晌,腦中終於靈光一閃,脫口叫了起來,「我想起來了,就是那段時間經常在傍晚時去後山坡『繪畫寫生』的那個人?哎呀,他還真有這個嫌疑。」
黎天成和雷傑沿著江灘小路並肩而行,神情都是一片沉鬱。雷傑忽然低嘯一聲,長長吟道:「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語氣蒼涼悲愴,甚是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