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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尾聲

他們走著去公園。天朗氣清,輕風拂面。
冰激凌在烈日下從她手指上滴落下來。他產生一股奇怪的衝動想要去舔它們。
「是啊。」
安德遜感到溫暖的海水蕩漾在他的腳邊。
為什麼不呢,波點?
「我猜這是我應得的,」他簡單地說。
也許他會再次遇見希拉。她的臉龐。或者她的其他閃爍的地方。
「那麼。我想問你一個問題,」在他們一起走的時候,亨利對諾亞說。他帶著一副嚴肅的面孔轉向諾亞。
有天晚上她突然驚慌地醒來,很確信她在失去什麼珍貴的東西,她走進諾亞的房間並看著他睡覺(那些噩夢,謝天謝地,很久以前就不再出現了)。當她停止擔憂之後,她打開電腦並查看郵件。
透明的綠色海水隨著他游得越深而轉變成更暗的藍色|色調。他一直游到他的涼鞋變成沙子上的兩個小點,他的書變成模糊的一塊藍。他享受著他的身體使出全力的感覺,在水流的幫助下。詞語從他腦中浮現而他抓住了。安靜。海洋。足以。
「這是你的丹妮絲阿姨,你不記得了嗎?」珍妮說,向前邁了一步。
從這樣的角度看待生活,傑里,他聽到希拉在說。現在你將要獲得一些答案。他一這樣想便感到好奇心在擊打著他,比心跳還有力。
他現在感到累了。這踩水的運動量比他預想的更累人。他體內比他原以為的有更多的阻力。就停止移動吧,他想。放手
有一段很長時間的沉默。
在飄動的綠葉下,她向後依靠在手肘上。亨利以一種穩定、輕鬆地節奏扔著球,他的神情和諾亞一樣友好平靜。她意識到心中早已知曉的:亨利一如既往地對此毫不相信,但是在為了她做這件事。因為他愛她。那愛的聲音蘊藏在湯米舊手套的重重擊打聲中,而她的愛的聲音——她對亨利、湯米、查理以及諾亞的愛——就在頭頂上風吹著樹葉的聲音,織成一張聲音的網抓住了她,讓她停留在這一刻,此地,此刻。
她從磨損嚴重的玻璃的另一邊拿起話筒,他也拿起了。「我收到你的信了,」她說。
「沒有。」
她正站在地鐵的車廂里,腳下感受著移動。地鐵從地下開出來,開到了曼哈頓大橋上,黃昏的晚霞映在河上,映在載著貨物的船上,映在車廂里的人們身上,每一絲細節都帶著鮮明而柔和的清晰度向前跳躍。她對面的青少年膝蓋上貼著創口貼。少年旁邊正在讀書的女士直立的頭髮。拉斯特法律教派成員嚼口香糖的嘴唇在鬍子下面動著。
希拉。
他曾希望那笑聲永遠也不會停。
保羅在第一年掉了二十磅體重。他在監獄里被推來擠去,彷彿是地上的一張紙片不停地被泥濘的靴子踩來踩去。他無法入睡;他會躺在上鋪,呼吸著角落馬桶里的尿味,聽著監獄里滴水、打鼾和叫喊的聲音。他不知道那些叫喊聲是否是其他犯人從夢中尖叫著醒來,還是他們因自己的痛苦而被迫清醒著,就如他。而在那所有之下,是永不停歇地湯米·克勞福德從井底叫喊他的回聲。他在很久之前就不再試圖不去想湯米·克勞福德了;他的所作所為在監獄衣服的細線和水泥磚之間的水泥漿以及那無處不在的貓尿味之中。有時候他仍然會希望他能夠回到過去並做出完全不一樣的行為,但是他不能。另外一些時候他思考著為什麼人生會像那樣:你做了一些蠢事,不管你有多麼想,卻再也無法將之收回;沒有第二次機會。他曾經有次這麼跟他的律師說過,而那個女人撅起嘴,隔著桌子看著他,彷彿是某個人傷心的母親。她已經五十多歲了,瘦削,濃密的灰金色頭髮用橡皮筋扎著,那雙藍色的眼睛看上去總像是她為他擔心了一晚上。他不知道她為什麼會做那樣的事,當他甚至都跟她沒有任何關係時,但是他很感激她的服務,他總有一天會出獄,雖然到那時他都快三十歲了。
那樣生活會很困難。以那樣的方式看待人們。但是你可以試試,不是嗎?
珍妮和丹妮絲在一棵大樹的樹蔭下鋪好毯子坐下來,拿出裝著多油的乳酪球、鷹嘴豆泥、葡萄、胡蘿蔔和皮塔餅的幾個盒子,用水壺壓住餐巾紙以防它們飛走。他們還帶了棒球和手套,當她們在準備野餐的時候,亨利和諾亞走到開闊的草地上,來回投棒球,亨利就如過去一樣徒手接棒球。
「所以我們說好了?」她說。他點點頭。她站了起來。她將外套從腰間繫緊——她很瘦,彷彿兩秒鐘就會折斷,但與此同時,他感覺她也許比他所希望成為的要堅強得多。她向他揮手告別,一絲微笑浮現臉上,轉瞬而逝,如此之快以至於他以為那是他想象。
亨利笑了。「這就是我想聽到的!」他和男孩擊掌。「你覺得格蘭迪怎麼樣九九藏書?你覺得他能贏嗎?」
她沒有爭辯,但是她似乎對這個回答也不太滿意。「我希望你能寫信給我,」她說。「你願意那麼做嗎?我想知道裏面是什麼樣的以及你過得怎麼樣。我想知道真相。」
他的腿發疼。他在陽光下遙望著不斷向後退的那抹海岸,直到它變成眼裡的幻覺,一塊想象的綠洲。在這裏,然後便消失了。當然身體會抵抗自身的終結。當然;人生就是這樣的。他怎麼會有別的想法呢?這一個他反覆學到的教訓:無論你有多麼仔細的計劃或研究,未知的事物會從深處升起並推翻一切。但那就是吸引他的地方,不是嗎?我們知的深度?
「因為你對於沙灘來說太過嚴肅了。」她藍色的眼睛既滿懷感情又充滿嘲弄之意。他無法理解。她讓他頭暈目眩。
「你的冰激凌要化了,」他說。
蔚藍的天空,蔚藍的海水,沒有其他。
在過了差不多一年之後的某天,他被告知他有位來訪者。
他多希望他能藏到桌子底下去。
比如說,亨利決定和她一起去的這個事實:使她震驚。
她是唯一一位從大方向上看向他的人,所以他直接向著她走來。他站在那裡,在她面前搖晃著,他身上的氣味刺|激得她想流眼淚。他連一個罐子或別的都沒有。他伸出一直髒兮兮的手掌。
兩個女孩坐在他旁邊的沙灘巾上。一位金髮,一位紅髮。兩個傻女孩一邊吃著冰激凌甜筒一邊笑話他。
如果他不再去想,如果他讓水流載著他,那根線會很容易地自行折斷。
警衛帶他走過了長長的通道,來到了擺放桌子的房間。
她在電話的另一端發出一個聲音。他無法辨別那是什麼聲音。
丹妮絲站在房間的中間,手裡抓著她買的禮物,當諾亞帶著快樂卻沒有認出來的眼神對上她的視線時,她感到嘴裏發乾。
「他和他媽媽很像,」丹妮絲最終說道。
「那是次意外,」他說著並看到了那絲懷疑的陰影,那向下抽搐的嘴唇,自從他認罪后他已經見過太多這樣的神情。「但那不是原因,」他補充道。「那是因為我是個懦夫。一個懦夫和一個白痴。」他也低下了頭。他向下看著他們的雙手,兩隻修長的棕色的手,兩隻短胖的、指甲被啃掉一半的白手。
他不敢相信她就坐在那裡說著一些從她死去的兒子身上學到的事物,對他談論著歡樂。對著他!也許他逼得她發瘋了,而他良心上也將背負這個。
也許他不會。
他將手套拉出來並喊著——「嘿,一隻新手套!」——而她從他開朗、簡單的喜悅中覺得又苦又甜。
她直到那一刻才知道她有多麼在乎。她完全沒有意料到會這樣。
「我很抱歉我殺了你的兒子,」他對著電話里說。那句話說得有些混淆,因為他得喉嚨又腫又干。他將頭放在手臂上,並希望警衛不會認為他在哭。他確實哭了一點,但是那無關緊要。
沙灘空無一人。現在對遊客來說太早,而在島嶼的這一邊也沒有漁民。彷彿他就是這整個世界里唯一醒著的人。周圍散落著一些棕櫚樹,陡峭的山峰環繞著海水,標示水流的指示牌插在沙灘的中央。他無法再閱讀文字了,無論他們標示的是哪種語言,但是他知道上面寫了什麼意思。
她很開心他回來了。他身上有著因湯米之死的沉重,她不指望那個有一天會消失,但是他能享受一盤好食物,而她發現自己再次愛上了下廚的簡單樂趣,放一點這個,再放一點那個,然後冒著蒸汽從烤箱里拿出來,整個房裡都瀰漫著香味,然後吃得一乾二淨。「你骨頭上又在長肉了,」亨利一直這麼說道,在她肋骨上面新長出來的柔軟肚皮戳著。而這對查理也很好。這很清楚。那個男孩就是愛裝傻,一直都是,而如今她能看清那後面藏著多少狡黠。她最愛的場景就是在漫長的一天後,看著餐桌旁的亨利因查理說的一些好笑的事而仰頭捧腹大笑,而查理臉上則因開心而閃過紅暈,他害羞地低下頭吃著東西。有時候晚餐之後,他們在車庫裡一起彈奏,查理打鼓,亨利彈貝斯,聲音穿過牆壁,傳到街坊里,甚至蓋過了鄰居的狗叫,而她覺得也許一切都會好起來。
她向後坐著,看著亨利和諾亞來回投球,來來回回,就如任何地方、任何時候的父與子、男人與男孩。
「你信教嗎?」
又一件她沒有想到的事:和他一起玩得如此開心。
一個星期六。他很早就離開實驗室並搭上了他看到的第一列火車,坐到終點后,走著剩下的路到沙灘。坐在潮濕的沙子上,沉思著。外面有無邊無際的宇宙,如此多的未知事物。為什麼他要和籠子里的老鼠困在一起?
「現在不妨讓你試一個彈跳,」亨利說,他將棒球直直地扔向天空。
他咽了口唾沫。他九-九-藏-書的喉嚨很乾。那裡沒有水。「不是。」
他遇到希拉的那天。
他向下看著自己。他穿著平常的研究生服裝,白色的長袖牛津襯衫,黑色褲子。
他緩慢地走進去,清楚地知道在每一刻他都可以掉頭回去,海水逐漸包圍了他的小腿、疼痛的膝蓋、大腿和胸膛。他本不確定自己要做什麼,直到在最後一刻沙地滑到他的腳下,他遊了起來,而在那時候他都還回頭望去,看見海岸近在咫尺,他的涼鞋和書就在那裡,等著他。
他看著她。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嗯,」他咕噥道。然後強迫自己說出來。「是的。」他現在已經習慣承認了,在經歷了監獄里的那些酗酒者護戒協會之後。
在地鐵的車廂里,有關於啤酒、儲存室和床墊的廣告:「醒來后讓你的生活充滿活力。」
珍妮不想忘掉所發生的一切,但是她控制不住。日常生活太迫切了。她忙於工作,創造和諧空間的愉悅,挑剔客戶引起的頭痛。讓她感到十分驚訝和欣喜的是,鮑勃,她之前的簡訊曖昧對象,走進了她的生活里,熱情地回復了她羞怯的簡訊「如果你還想要在一起的話,跟我說?」;他們這六個月以來每周都會見一兩次面,時間長到足以讓她開始相信這有可能真的在發生著,並且想著(也許有一天)將他介紹給諾亞。當然還要照顧諾亞:監督他的作業,準備他的晚餐和泡泡浴(她現在在日常生活中有那麼多的樂趣!),跟上他自身不斷發展而產生的需求。他逐漸長大了。有時候,當他們在公園裡騎車時,她會讓他騎到她前面去一點,她看著他金色的頭髮、狹窄的背部和轉動的小腿在她前方越騎越遠,她突然產生一種若有所失之感,但她知道那只是正常的母性。
「諾亞,看看誰來了,」珍妮邊拿著水杯邊說著,他抬起了頭。
到了夏天,她下定決心要去親自看看諾亞。她覺得她現在可以承受了。珍妮同意了,雖然她聽起來很謹慎:「他真的沒有怎麼提起湯米了,」她會說,而丹妮絲覺得那也無妨。
「這就是現在的我。你想要我回來,可以,這就是你得到的。你不想要,那也行,」當他提出要搬回家時這麼說道。他的臉色難看,並在說話的時候聳著肩,彷彿無論怎樣都對他沒影響,但是她看穿了他,彷彿他就是她自己的孩子,對於他有多希望她要他回來看得一清二楚。而她也清楚自己有多想要他回來。
她在告訴亨利之前便訂好了票。查理在駐步包裝雜貨店打工,還在游泳池當救生員,所以他去不了。當她告訴亨利她要去紐約看亨利時,他站在那裡因那個名字而有些面部抽搐,而她在想告訴他的風險是不是太大了。
顯然只需要這個話題。他們在去公園的一路上熱烈地討論著棒球,而珍妮和丹妮絲沉默地肩並肩走著。丹妮絲因失望而一言不發。
「我們在想你那樣的穿著肯定是信教的。你難道沒有泳褲嗎?」
她讓他一起去了,沒有問任何問題。也許她不想知道,他真正的動機是什麼,而她想要他的陪伴。她從來沒有去過紐約。
「完全不。為什麼?」
諾亞的遭遇似乎將她與那些不了解這個故事的人區分開來——或者,當她試圖向她親密的朋友解釋這件事,「無法相信那類事。」所以她將它放在一邊,放在自己心裏,彷彿又是一件事情隱約地將她隔開,而實際上……實際上卻暗示了相反的情況。
珍妮臉紅了,聳聳肩。「他很快樂。」
他應該告訴某個人的。比如他應該告訴那個跟他發了郵件的女人。那個有兒子的。他對最後一個案例的想法就如一根線牽扯著他回陸地——他和廣闊的大海之間唯一的阻隔。他可以回去並再次嘗試給她發郵件。他本來想寫「再見」但是打出來的詞語卻錯了。他希望她能明白他的意思。
他睜開雙眼。水流作用得很快。他已經看不見他的涼鞋和書了,它們和海岸融為一體。
她舔了舔甜筒,之後是她的手指,一個接一個,對自己笑著。他以為她是一個愛笑的人,但是她的笑來自更深的地方,笑聲傳到空中,佔據著空間。冰激凌,他想,眩暈感從他的白腳底上升到身體里。生活的秘密就是冰激凌。她的笑聲回蕩在他耳邊,並一直迴響。
也許她就在這節車廂里跟某個人有關係。也許那個穿西裝拿著iPad的人。又或者是那個嚼口香糖的拉斯特法律教派成員。又或者是那個穿著波點襯衫的金色頭髮的男人,蕨類植物從他的包里露出來。又或者是那個頭髮直立的女人。也許他們的其中之一曾是她的母親。或者她的情人。或者她的兒子,她最親愛的。又可能是在下一次輪迴。如此多的人生,那麼他們都相互關聯也是合乎情理的。只是他們會遺忘罷了。那不是首嬉皮士的營火之歌。(那好吧,它是,但它不僅如此。)它是真實的。九*九*藏*書
「大都會隊,支持到底!」諾亞說。
「噢。嗨,丹妮絲阿姨。」他禮貌地笑笑,以一個孩子的方式接受了她的禮物以及她來到他的生活中,沒有問她是從哪裡來的。
她從口袋裡拿出三塊美分硬幣放在他的手心裏,當她這麼做的的時候,她的手指擦過他的手,她抬起了頭。他的眼睛是焦糖色的,瞳孔明亮,邊緣稍微暗些,而凝視著它們彷彿在看一個雙日食。他的睫毛很濃,上面有著煙灰。他眨眨眼睛。
原諒。這個詞是他最近才開始使用的。乞求原諒成為了他現在的一部分;他渴望原諒就如同他渴望酒精。
她坐了下來,雙手捧著那杯冰水,彷彿在遙遠的地方,亨利在向諾亞介紹自己,而那孩子三下五除二就拆掉了盒子的包裝。裏面是湯米舊的棒球手套。
他在那裡待過幾年,當他還是一名年輕有潛力的貝斯手時。
她希望他沒事。她只見過他一次,當他順路拜訪並給了她一本他的書,在他再次永遠出國之前的幾個月。關於他的書的評論各方不一;有些評論家開玩笑般地攻擊他的研究,彷彿那全部是一次電話中的誤解遊戲或欺騙行為,不能當真;而其他人對他的發現感興趣,但是不知該如何理解它們。然而安德遜似乎並不在意。他更安靜了,不知怎麼也更放鬆了,彷彿某條緊緊的繩子突然斷了。他穿著帶口袋的白襯衫,那種島上居民穿的衣衫。她提到了這點,而他居然笑了。「確實如此。我現在是島上居民了,」他這樣說。
他所讀的小說中的人物住在霧中丘陵地帶的用泥炭和石頭搭建的住房裡,他們會養龍,會學魔法。他們的秘密由母親傳給兒子。
珍妮給安德遜寫信。她想讓他知道諾亞的最新進展也許會有幫助,以防他們會再版他的書。如今正常狀態已經伴著忙碌的喜悅統治了她的土地,她願意時不時提醒自己他們所經歷過的。她和傑里不曾是朋友,但是他們之間有過更深的聯繫:他們是同盟。她寫下了丹妮絲和亨利的拜訪,提供了所有相關數據:諾亞玩得有多麼開心,而沒有認出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她發送了郵件,之後又發了一封,但是他沒有回信。
當他看清是誰之後,他很想退出那個房間,但是為時已晚。她正坐在那裡,等候著他。她的頭髮比審訊的時候更灰了,但是她的臉沒有變,當她的目光轉向他時,她的眼神就如湯米·克勞福德在猶豫要不要和他一起去樹林里射擊時的眼神。
第二天,珍妮正在去接諾亞放學的路上,腦子裡思緒紛飛,突然她停了下來,環顧四周。
「那我和你一起去,」他最後說道,彷彿他突然變成了別人的丈夫。「你覺得可以嗎?我想過去見一些老朋友。」
「是這個原因才發生的嗎?因為你喝醉了?」她盯著前面桌子上自己的雙手。
金髮女孩是膽子大的那個。她向他走來。
「你在信里說你酗酒。」她的聲音很低。隔著玻璃她沒有對上他的目光。「這是真的嗎?」
他想著那一定是他的律師或媽媽。
「不客氣。」他的臉似乎向前傾,他的需求和希望鮮明地刻在臉上,彷彿這麼久以來他一直在等候著她來注意到他。
當珍妮去為他們倒水時,丹妮絲走進客廳,諾亞在那裡。
「裏面怎麼樣?」她安靜地問。「很糟糕嗎?」
如此多的人生。如此多的人們愛過、失去過、又重新找回了。你從未認識過的那些親戚。
她的視線都留在他臉上,彷彿她在決定他是否面目可憎。他突然想到乞求原諒就意味著你必須也得原諒他人。他知道他還因為一些事而沒有原諒他爸爸。他無法相信會那樣做。
他環顧四周,看著廣闊的天空,看著目之所及無盡的大海。海水波光粼粼,使他目眩。每一個分子都在這光芒四射的圓點世界里閃爍著。他感到自己的四肢放鬆了,他的身體在這美妙之中融化了。
但是有些人留下了。決定忍著。他們因為太累而不想起身,或者被手裡的設備分心,或者他們不想放棄自己的座位。他們的站馬上就要到了。無論如何,那是他們所選的車廂,他們所面對的,這一次。他們小心地不去看他;他們害怕會引起他的注意。
車廂的門滑開,一個流浪漢走了進來,赤著滿是污垢的腳慢吞吞地走進車廂。他凌亂的頭髮上戴著一個劣質的安全帽,而他的衣服——她無法湊近去看他的衣服。他腳步不穩地慢慢穿過車廂。他身上的氣味就像一個力場,擊退了路上的一切;當地鐵終於停下來並開車門;新的乘客踏進一隻腳后立馬轉身去了另一節車廂。已經在車廂里的人們陸陸續續地離開了。
我很好。她想象著他說這句話,雖然他沒有寫下任https://read.99csw•com何回復。這是她的一種感覺,然而無論那是真的還是編的,她無從得知。仍然,她透過那廣闊的天地感受到他的存在,這讓她鎮靜下來。
我一直都錯了,她突然想到。
海岸成了遠處的一個小點。他的書就在那裡,在沙灘上。沒有書他感到一陣失落;在過去的這些天他一直都帶著他的書。起初是為了引領對話——將他的臉沉浸到他寫下的、如今卻再也無法閱讀的紙張中——但是最近他的書成為了一個朋友。當他在晚上醒來后感到迷惑和害怕時,他打開燈,並透過厚厚的盤旋著的飛蛾,找到了床頭柜上的藍色封面。它無言地和他說話,向他保證他曾經活過。
他們沒有談論起諾亞。他們倆人都不想吵架;沒有人會吵贏,也吵不完。當春天來臨,她繼續過生活的時候,產生了去拜訪諾亞的想法,起初她會將它放在一邊,害怕會破壞家裡新建起來的脆弱的平衡。她會送諾亞一個禮物來代替,在湯米的生日那天,雖然她在卡片中並沒有提起。
他感覺她在等他說些別的。他不確定是什麼,然後他便知道了。他將電話夾在胳膊里,並說了剩下的話:「我知道你不會原諒我。」
「這很好笑,」她最後說,雖然保羅覺得這整個世界都沒有什麼是好笑的了。他抬頭看著,她的表情鎮定。「我一直在想那個。」她的語氣彷彿一位老師,一個明白一些道理的人。「《聖經》里說『原諒他人,而你也會被原諒,』……而當然佛教徒相信憎恨只會導致更多的憎恨和折磨。對我來說——我不知道。我不想在抓住憎恨不放了。我不能。」
在這次來訪之後,他狀態穩定了些。他不再厭惡身上的制服讓皮膚發癢的感覺,以及下一秒緊接著上一秒,完全讓人無法掙脫,除了他從監獄圖書管里拿出來的小說、他參加的普通教育開發課程和他媽媽過來看他過得如何的來訪。他給克勞福德太太寫信,告訴她真實的情況。他每天早上從一個沉重、無夢的睡眠里醒過來,對自己身處獄中仍然感到驚訝。
怎麼可能不重要。它是真實的。她環顧車廂。她旁邊橄欖色皮膚的男人在找報紙廣告上的約會對象。她對面的小孩在用露出的膝蓋輕搖一個滑板。她最親愛的,她想著。她覺得有點昏昏欲睡。
關於去紐約的每一件事都是出乎丹妮絲意料之外的。
他寫過一封信,表達對湯米的遭遇感到無比抱歉。他曾多麼地喜歡湯米,並希望湯米還活著,而他死了。他所寫的每一個字都是真心的。他的律師曾認為如果他們上法庭的話可能會有幫助,但是後來他們簽了認罪協議,而他還是寄了那封信,想著湯米的父母永遠都不會回復。為什麼會呢?
「為什麼?」
也許一個遊客在收集貝殼的時候會看到他的書。也許那會改變她的一切。
他感到自己的心在跳動。他計算了下距離沙灘有多遠。如果他想的話,他應該可以游回去。然後呢?回到那個很小的、越來越受局限的海鮮和短步行的生活之中。不算糟糕的生活。但是放鬆下來……
「喔,我明白了。你對於沙灘來說太過嚴肅啦。」她用輕鬆、取笑的口吻說。她有一身健美潔白的身體。看著她都讓他眼睛疼。愚蠢的波點泳衣。
他無法判斷她是想聽到他說糟糕還是不糟糕。
終於出現了:傑里·安德遜的名字在她的收件箱里。沒有主題。她很快點開郵件。沙灘,他寫道。全部大寫。沒有其他。這個詞和公寓里的安靜產生共鳴,引起一絲絲擔心和放鬆。「你還好嗎?」她寫道。屏幕在黑暗中投射出一道奇怪而暗淡的光線,而她在那一刻立馬感覺到他的存在,彷彿他就在她身邊。「傑里?」
想想別的吧,他心想。他閉上眼睛。太陽在他眼皮下跳動的橙色印上了深色的斑點。
「好吧。」他想他也會告訴她的,即使她瘋了。他可以告訴她他在這裏所經歷過的一切,那些他都不願讓他自己的媽媽所知道的事情。
「嗯?」諾亞擔心地向上看他。
丹妮絲搖著頭。「真希望我能喝。如果我現在喝咖啡的話,我會一直清醒到黎明。」
你從來不知道最近的亨利會做些什麼。有些時候他醒過來後會吹著straight no chaser清唱合唱團的口哨,在星期天的早上為查理和她做藍莓煎餅。其他時候他會熬通宵,在客廳里喝啤酒,電視里大聲播放著任何愚蠢的節目,而如果她起床去看他,或者讓他調小聲音,他會咆哮著讓她回去睡覺。她總是努力在第二天清晨早早地起床並收拾好,並溫習她當天的教學計劃,因為她知道那需要一些時間,叫他起床並確保他穿好衣服后出門。有時候她覺https://read•99csw•com得她家裡有兩個壞脾氣的青少年。他們三個人能夠按時到達學校真是件令人驚奇的事。
他點點頭,然後便意識到她那樣低著頭是看不見他點頭的。「是的。」
他已經快六歲了,正是嬰兒肥開始從孩子的身體上消失的幼年時期,而你可以看到,在他們初生稜角的臉上,他們可能會成為的人。他全神貫注地在讀一本書,盤腿坐在沙發上,他明亮的頭髮顯得有些亂糟糟。
他一點都不想念語言了。他喜歡眼下具體的新生活方式:他吃的蟹肉的鹹味,女服務員害羞又好奇的面孔,當他走回自己的小屋時沙子穿過他的涼鞋上的腳趾,當他冥想時他的呼吸讓鼻子發癢。彷彿地球的目光在凝視著他,用手捧著他的臉。他感覺地球在用一種沒有文字的語言和他悄聲耳語,那種語言他這一輩子都遺忘了,直到現在才想起來,對著他講述一個如此博大的事實,即使他有能力,他也無法將之傳遞給另外一個人。他幾乎不認得鏡中的自己了:棕色、淡漠、入脾隔板堅韌的臉龐,野性的、十分明亮的眼睛——這個男人是誰?他充滿感激地接受了如今簡單樸素的生活,但是他清楚很快他將連最基本的事物都難以明白。他會被迫屈服於他唯一害怕的:無助感。
「大都會隊還是洋基隊?」
有哪些暗示呢?
他對她皺起眉頭。「你在嘲笑我。」
丹妮絲看著他們。諾亞很開心。丹妮絲能看出來。看到他如其他孩子一樣開心感覺很好。他已經忘了她,這對大家都好,丹妮絲清楚這點,但是清楚並沒有減輕一絲痛苦。她很感激人的天性可以自身糾正,但是卻不由自主地感到有什麼珍貴的東西從她身上被奪走了,如果她能找到一種方法去深信不疑
「那為什麼?」她抬頭看他。她的眼神很憂傷,但並沒有怒氣。
在他們到城裡的第一個晚上,他們去了藍調之音並在舞台正旁邊的位子坐了下來。他們喝著發光的藍色飲料,聽著亨利的老朋友盧吹薩克斯的絕佳表演,之後他們和樂隊一起去了其他地方,歡笑、喝酒、吃著又便宜又好吃的食物,直到第二天清晨,聽著音樂家們輕鬆的戲謔和他們的故事:在路上住進某人的表親家裡並聞到了廚房裡豬腸爆破的香味,他們關於吝嗇鬼樂隊領班和音樂人的故事:他們從衛生間里衝出來,鼻子上沾著白灰,褲子在下面,以及那次盧在西雅圖的女朋友飛到舊金山看他演出,並在同一個晚上撞見了他分別在奧克蘭和洛杉磯的兩個女朋友。
她們繼續沉默地走著。
但是那怎麼可能呢?
「湯米每天都在教我,」她繼續說,而他幾乎從椅子上滑下去。湯米怎麼可能教會她什麼?「他在強迫我放他離去,」她說,「屈服於現有的時光。那裡有歡樂。如果你能做到的話。」
「嘿,謝了,姐們,」他說。
回到酒店后,他和亨利重拾了往日的激|情。那股力量讓她吃驚。她很欣喜地發現他們之間仍然存在著可能,在所有的一切發生之後。
「但是他仍然喜歡他喜歡的那些東西,」她接著說。「蜥蜴、棒球還有新的事物。你應該看看他能用樂高積木拼出來什麼。那些美妙的建築。」
他瞥了她一眼。她的臉龐在陽光下粉粉的,也許她在臉紅。她的頭髮向後扎著,但是有些鬆散了,一些金色的髮絲散落在臉的周圍。
「我很抱歉,」珍妮低聲說道。「我不知道當他看見你時他會做什麼。他沒有再提起過了,但是我不知道……我猜他現在就只是諾亞了。」
他們走到了公園並找到一片空曠的草地。一對老夫婦手挽著手走過。一個哈西德派大家庭走過一條小道,攔著他們的孩子,防止他們轉到太靠近草地邊的池塘。人們在餵鴨子,一場鴨嘴啄麵包屑的狂熱景象。一個女孩站在草地里轉呼啦圈,轉啊轉,彷彿是另一個時代的人。
那天很炎熱。當他們二人迷路後到達時,珍妮看了他們一眼后說,「我給你們倒些水。還是你們想喝冰咖啡?」
她沒想到第二天亨利會和她一起去珍妮的公寓,或者是珍妮的公寓會這麼小和老式——她想象的是一間大而現代化的閣樓,就像那些電視里的紐約公寓,而非這個放著華麗木製品的奇怪地方,就像她母親家裡的擺設一樣。
「但是你現在戒酒了?」
在開始的幾個月她和諾亞在電話里聊過幾次,但通常都是災難性:不管那是因為男孩的幼小和對電話天生的沒耐心,還是當時情景的怪異,她不確定。在前五秒鐘他會急切地跟她講話,經常纏著他母親去打電話。然而他會以一種害羞的、單音節的方式回答她關於幼兒園的問題,(在問道樹蜂時振奮了一下)然後在幾分鐘后要掛斷電話時明顯地輕鬆起來。她總要花掉下午剩餘的時間來從之後緊張的感覺中恢復過來。過了一陣子,電話逐漸變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