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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要走回學僧僧舍時,值事僧改變了導引路線:若不是很匆忙的話,他想請兩位客人到他的禪房小坐片刻。
此情此景令人肅然起敬。
值事僧已退了出去,屋裡只剩下了三個人。
「僧王委託我轉告您,直子小姐,這個相冊是特意贈送給你的禮物。」
「宋漢城先生,宗教學教授,我的朋友。」
在等待的這會兒,直子又有些出神。這個空間,還有她所看到的長老本人,似乎並非那麼陌生,她好像曾經來到過這裏。有一陣,她甚至覺得眼前這個耄耋之年的老人就是祖父的某個附身。這是一種難以言傳的感覺。
宋漢城正翻著那本相冊,他已經發現了什麼:相冊里的照片所拍攝的對象是一座古老寺廟。地堡中的那些佛像與浮雕也在其中,拍下的都是它們未被劫掠前的姿態。還有十數張寺廟的外景照,其中幾張是與當地嚮導的合影照片。高木繁護在照片後面一一寫出了嚮導的姓名,包括來自附近哪個村落。合影中的嚮導都來自拉瓦納村,拉瓦納的柬語拼寫與Ravanna非常相似!
長老面貌清瘦矍鑠,前額寬闊,眼瞼低垂著,似開似閉。他雖是團坐在蒲團之上,卻屈身低首,彷彿已入禪定。
走出了竹林靜修處,值事僧仍不發一言地走在前面。他們繞過花園,走進了來時路過的迴廊。
不知過了多久,身邊有人走動的聲音,是值事僧。他在直子耳邊輕聲說著什麼。會見時間已到,僧王今天下午將主持寺內的重要法事。
宋漢城和直子跟著旅行社的人一直往寺內走去。他們繞過大佛塔來到了一處僻靜的僧舍前,這裏遊客不多,花木繁盛,偶爾有年輕的學僧從裏面走出來。
他掉頭向寺內走去。
披蓬的嗅覺此時發揮了作用,他直覺他們此次金邊的探訪受到了「某種關注」。是誰走漏了消息?他開始懷疑自己的內部情報系統出了問題。但此刻,他需要馬上作出決定。
寺內的氣氛彷彿完全隔離了外面的那個喧嚷世界,所有遊客都安靜地跟著導遊緩步前行。
「今天如果見不到長老,怎麼辦?」直子問道。
他抽去了木匣上的盒蓋,從裏面取出了一個用黃布包裹著的東西,和書本差不多大小。
嚮導示意他們在此等候,他走進了僧舍,去找可以將客人引薦給宋巴迪長老的值事僧。
五分鐘后,披蓬身穿當地服飾走出了旅行社。宋漢城和直子過了一會兒也走了出來,宋漢城穿著綠色的絲綢襯衫,直子則穿著綠色的紗裙。按當地風俗,這天是星期三,身著綠色有吉祥如意之意。
九_九_藏_書了一會兒,嚮導回來說暫時找不到直子和宋漢城他們。披蓬不由焦慮起來。雖然在這裏並沒有什麼違背柬埔寨本國法律的行動,但對手卻有可能借題發揮,扣留攜帶了敏感材料的直子和宋漢城,如果他們此時已得手的話。如此豈非前功盡棄了?
「祖父失蹤后的情況,您是否有所了解?」直子當然也很好奇祖父此後的經歷。
「請兩位隨我來。」

他們在一五四街街口的一家旅行社前停了車,從這裏已可看見烏那隆寺大佛塔的塔尖了。建於十五世紀的烏那隆寺意為「聖眉寺」,傳說有一位高僧將眉毛埋在了佛塔內。這裏也是柬埔寨佛教組織的總部。
一直笑而不語的值事僧這次又出手相助了。他帶著這一眾人等重又回到了佛塔藏經閣的那個院子里。繞過佛塔,前面有一條竹林小道。他手指著竹林深處的一個出口,告訴他們可以走這個後門。從這裏出去后,拐過一個彎,他們就可以到十三街了。他們和值事僧就此告別。
宋漢城和直子於是跟著他走到了另一個院子里,此後一路曲曲折折地來到了一座佛塔下。烏那隆寺除了中央大佛塔外,在寺院角落裡還建有其他四個較小的佛塔。值事僧打開了佛塔下的一個小門,示意宋漢城他們隨他進入。
汽車駛過了一段又一段的紅土路,陽光已開始烘烤著地面,車窗前騰起了裊裊的熱氣。街道兩旁殖民時期的建築殘破不堪,卻仍然散發著濃郁的法蘭西風情。底層是各式各樣的店鋪,而它的二樓和三樓,油漆剝落的百葉窗為了驅趕中午的炎熱,已早早地關閉。
烏那隆寺門前的小廣場上,此時發生了小小的騷動。
「當然,這是您祖父委託宋巴迪長老交給您的舊物。」


直子小心翼翼地打開了那層裹布,裏面是一本舊相冊和高木繁護的日記。順手翻到日記中的一頁,寫於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九日,口吻似在囑咐自己的後人:
他看著宋漢城,問直子道:「這位先生是?」
因為長老身體近來微有小恙,且老人聽力不佳,因此見面的時間只有半個小時。
作為僧王之一,長老的靜修之所卻非常簡樸,甚至可以說是粗陋。牆壁只是三面用粗竹捆紮起的隔牆。室內陳設也極簡單,除了正對著兩位客人的一尊小小的佛像和室內四五張蒲團,別無其他。石像後用竹簾隔出了一個小間,估計就是長老睡卧休息的地方。
值事僧站在那兒和嚮導耳語了一番。他讓眾人在此等候,再往裡read.99csw.com,就是僧王的禪房了。
直子注意到宋漢城正打量自己,再一看宋漢城,那件襯衫穿在他身上大得有些不合身。他的隨身背包里放著兩人整理出來準備讓長老辨認的資料照片。一想到那些記錄了祖父生活與工作片段的照片,她就有些恍惚失神。
「請容我稟告長老。」值事僧帶著那份名帖走進了竹林。
將近正午,室外的日光分外耀眼熾熱,眼睛一時完全適應不過來。氣氛似乎有些詭異。過了好一會兒,宋漢城和直子才看清了這個房間的陳設。
他們各自向一五四街走去。從十三街的路口往右拐,前方兩百米處就是烏那隆寺門前的小廣場,高大的拱門裡,遊客正進進出出,上午參觀這個金邊第一大寺的人很多。
竹林道上,他們面面相覷,心下未免有些失望和疑惑。但現在,兩人都發現了對長老有似曾相識之感的原因:在郵件照片中,與中村一起合影的就是宋巴迪長老本人。
兩人不由得心裏忐忑起來。像這樣的突然造訪,有可能會被禮貌地拒絕。
兩人正在猜測著和長老對話時說何種語言,值事僧出來了。他的態度與之前完全不同了,他神情嚴肅地請嚮導退出這個院子,他可以在僧舍等兩位客人出來。看著嚮導走回剛才進入花園的廊道,他才轉過了身。
最後一則日記的記錄時間是一九四五年八月二十九日。從這天起,高木繁護消失了。從日記行文看,高木繁護失蹤后,極可能就在隱修派寺廟剃度出家了。
「這裡是我的禪房。」值事僧對客人說。自然,他也是這座藏經閣的管理人。
在僧舍前,他找到了擔任嚮導的旅行社經理,吩咐他立即進去通報。
種種罪惡造業,皆因貪慾而起,也將因貪慾而滅。為了洞見貪慾的真相,眾生經歷的劫數也許是必然的。這支由皇室成員親自遴選日本頂尖學者組成的特別考察隊,也因戰爭結束而結束了它的使命。
宋漢城和直子站起了身,向長老躬身致意后,悄悄退出了禪房。

這裏所有的空間幾乎都被木架佔滿了,儲藏貝葉經的楠木盒整齊地陳列在木架上。僧人們對於佛典是如此珍視,你彷彿能看到他們在這個佛塔藏經閣里敬奉專註的身影。而它的守護者也必然擁有巨大的熱忱和決心。
遠處的僧堂傳來了學僧們低回的誦經聲。
歷經如此亂世,佛陀真法已隱沒不見。因此,我早已將實地考察報告中有關隱修教派及石板經文的記載段落予以斷然刪除。惟此一本日記可留給後人。另有相簿一冊,也一起委託宋巴迪長老帶出叢林,望他能安全返回柬埔寨。佛法真義若能重見天日,有待「離魔自在之日」。九-九-藏-書
宋漢城看著斑駁竹影里身著綠衫綠裙的直子,這身衣服似乎很適合今天的場合呢。
宋漢城他們到達時是上午十時左右,街上已是熙熙攘攘,喧嘩一片了,汽車、摩托車和人力三輪車擁擠在馬路上,摩托車不時載著四五個人呼嘯而過,令人瞠目結舌,頭頂食品籃的婦女穿梭在這奇異的混合車流中,頑皮的孩子們在她們身邊鑽來鑽去,一會兒又纏著路過的遊人,惟有街上穿著橘紅色僧衣的僧侶三三兩兩地走過,維持著你對這個城市的神秘印象。
披蓬在金邊工作站的同事已在此等候多時。宋漢城和高木直子將裝扮成遊客,由熟悉烏那隆寺內部情況的旅行社經理帶領,直接進入寺內。宋巴迪長老是摩哈尼加派聖寺烏那隆寺的住持,也是柬埔寨國王冊封的兩個僧王之一,享有極高的聲望。一般情況下,他是不接見任何遊客來賓的。
完全可能。當然,也可能說法語或英語。在「二戰」前,柬埔寨是法國殖民地。
與曼谷不同,金邊是個彷彿還停留在十九世紀的城市。
閉目凝神的長老似乎洞察了一切,他的面龐上浮現出某種淡然的表情。
街上突然出現了好幾輛軍警車輛,警察們開始在路口檢查行人和遊客的身份證或者護照。
禪房裡安靜之極,連呼吸聲也幾乎低微不可聽聞。但這出離世間的平靜卻讓人心神安穩。宋漢城和直子耐心等待著。
此日記和照片今後可轉交圓仁、其他子嗣或任何後輩學者,交與前,應由宋巴迪長老及其所信認後繼者考衡其心志。圓仁若無正思惟,亦不可輕易示之。
宋漢城和直子跟在他後邊登上了二樓。為了照明方便,值事僧開啟了二樓的所有照明,然後又推開了四面的窗戶。二樓一下子豁然開朗起來。
這裏的布置和宋巴迪長老的房間幾乎同樣簡樸,只是要更開闊些,光線也更暗一些。房間角落靠著一架木梯。值事僧將梯子架到了樓梯口,梯子的底九-九-藏-書部正好嵌在地面的一個凹坑裡。
除了這些用上好木料製作的經函外,這裏再無什麼奢華之物。

披蓬讓眾人先到旅行社的辦公室,稍事休息。
他正要和嚮導往裡邊闖,直子和宋漢城在值事僧的陪伴下正好從迴廊拐進了學僧僧舍的院子。披蓬立即迎上前去。
「我倒擔心他什麼表示也沒有。」
「僧王知道最近發生的事態了,他也很關心中村的下落。中村曾給他看過您的相片,因此,他的沉默不言,不是對您的身份仍有存疑,而是在衡量你的內心。如果你們兩位中任何一個打破沉默,那麼你們就不會這麼快得到這個禮物。」
約莫十分鐘過後,嚮導和一位神態和藹的中年僧人走了出來。值事僧能說英語,宋漢城他們簡略說明了來意:他們是以宋巴迪長老故友後代的身份來覲見長老的。當然,他們遞上的拜帖里用柬、英、日三種文字寫了高木繁護和高木直子的名字,這應該能喚起長老半個多世紀前的回憶吧。
當值事僧匍匐在地,謙恭地禮拜僧王的時候,宋漢城與直子也按照禮節,將脫下的鞋整齊地放在門外,然後向長老鞠躬致意。他們隨後跪坐在值事僧指引他們落座的蒲團上。

值事僧笑而不語,他再沒有提供進一步的情況說明。他已完成了他信使的使命。
此刻,陷於叢林中的人們正設法脫身,盼望著可以安全返國。
塔身內其實是一座藏經閣。由於東南亞地區多雨潮濕,而佛經多為貝葉製作,保存就相當不易,故而選高出地面的佛塔來儲藏經卷。塔內各層都開有小窗,保持著良好的通風。這裏明顯比寺內其他地方要陰涼得多。
值事僧恢復了剛剛迎接他們時的平靜儀容。他在前引路,帶著兩位客人走入了竹林。林中高起的一座緩坡上有一間外表普通的禪房,這裏應該就是長老的靜修之所吧。
值事僧沒有回答宋漢城的第二個問題。
值事僧來到一個木架前,取下了其中的一個長方形木匣。他手中托著木匣,問道:「現在,兩位知道僧王的用意了嗎?」
他們已接近最後終點了嗎?拉瓦納村就是高木繁護和中村所提示的具體地點?
原先準備的提問找不到合適的契機,任何言語都成了多餘的舉動,直覺告訴他們此時絕不能貿然打破這無言的默契。
「那可麻煩了。巴利語是非常古老的印度方言,無法表述我們今天的很多事情。它現在是南傳佛教經典的專用語言。」
「可他並未開口問我任何問題。」

在這不知生死的時刻,我沒有萬念俱灰,反而充滿了平靜的期待。而供奉佛法的心念已定。九*九*藏*書
這裏的另一奇特之處是其街道的名字,除了主要幹道以國王或偉人的名字命名,所有街道皆冠以數字,東西向的街道為奇數,自東向西數字從小到大,而南北向的街道則為偶數,從北到南數字從小到大。他們的汽車經過了金碧輝煌的王宮和國家博物館,沿十三街繼續往北走,前面就是一五四街,你差不多可以判斷出在城裡的大致方位來。
「你會說柬埔寨語嗎?你倒可以和長老說巴利語。」
雨安居指的是早期僧團延續至今的特定修行方式:雨季到來后的三個月內,僧侶們會停止外出乞食或接受供養,就在阿蘭若(僧舍)內獨處靜修。
「如果宋巴迪長老確實做過祖父的助手,那他或許能說日語呢。」

值事僧在前引路,領著客人穿過了學僧僧舍的院子和廊道,來到了一個內花園。這裏比前面的僧舍更安靜,池塘里植著菖蒲和睡蓮。繞過池塘,在花園的深處,搖曳著一大片婆娑生姿的竹林。
宋漢城和直子當然不能領會。
可是,包裹里究竟裝著什麼呢?直子問值事僧是否現在就可以打開。
披蓬走進了一個販賣工藝品的店鋪里,他會在那裡觀察情況,如有意外,他會調動預先埋伏好的人手。可是,眼前這派祥和安寧,應該不會發生什麼驚心動魄的變故吧。
日記終篇寫成之時,也是我斷絕塵緣、守護佛法之日。中村增造如能全身而退安全返國,自會替我安撫照料我的家人。圓仁今年也該有七八歲了吧。
過了許久,還沒見他出來。
經歷了多日來的奔波、迷亂、困惑之後,這突然而來的平靜是一個不期而至的停頓。與長老如此默然相對,他們卻沒有感到任何尷尬或局促。真是奇妙的時刻。
宋漢城拿出了那張隨身攜帶的郵件中的合影,連忙請教值事僧:「中村先生與宋巴迪長老是什麼時候拍攝這張照片的?宋巴迪長老一直知道石板經文的下落吧?」
這一切發生得如此自然,對方並沒有任何怠慢或拒絕的表示。可是,如果這回空手而歸,他們就只能憑靠自己的力量來破解最終的謎底了。披蓬定然會很失望,他大費周章地陪同他們兩個來到金邊,此時正等著他們的好消息呢。
「長老每年雨安居期間,按慣例都會住到叢林隱修寺里。那張照片是中村第一次見到長老時所拍。當時他不辭辛苦,走遍了高木先生當年尋訪的每座寺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