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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影宅

第二十三章 影宅

阿布沙龍生前曾育有一女,名喚瑪麗亞。瑪麗亞生在影宅長在影宅,一輩子少有離家的時候,至多一日兩日。在她的少女時代,這棟宅子接待過王公使節、學者詩人、兵士將領。即便在她父親死後,人們也前來一賞英格蘭魔法之絕唱——嚴冬降臨前最後一朵奇葩。來人日漸稀少,宅子愈加殘破,花園也荒蕪了。可瑪麗亞並不修葺她父親留下的這棟宅子,打碎的碟子都原樣留在地板上。
亨先生正等不及要多見識見識,於是馬上同意,並提議到影宅裡邊探一探。
當然是她了!」斯特蘭奇氣得大叫,簡直好像聽不得誰把這樣顯而易見的事實再拿出來講,「可惜這位夫人本預備和一位男士相見,她過來一看來了兩位,自然很慌張,於是瞬間消失了。」斯特蘭奇搖了搖頭,「搞魔法的全國加起來超不過五個,就有一個一定要跑來毀掉我和阿布沙龍家小姐的約會。簡直難以置信,全國就數我最倒霉。天曉得我苦熬了多久才做出那麼個夢來,整整三個禮拜,日以繼夜啊,就為了編出幾個召喚咒,還有那……」
「沒什麼用,我看。」斯先生嘆了口氣,「咱們往前走吧。」
「他確實萬能。咱們都看見的。」對方嘆了口氣。
「今天對大不列顛來說是偉大的一天,先生!」亨先生高聲道,「看看一位魔法師所能達到的成就,再想想兩位能實現多少!斯特蘭奇和諾瑞爾!哦,聽上去很妙!」接著,他又重複了好幾遍「斯特蘭奇和諾瑞爾!」,那歡欣鼓舞的神態逗得斯特蘭奇大笑。
斯剛德斯先生對這個提議意見很大,尤其因為諾先生對旁的魔法師心懷極強的反感。而亨先生,熱情是其天性使然,積極性高,一有這主意,便立刻當作最好的盼望,憂患是不存在的。「哦,我當然知道,」亨先生道,「諾瑞爾一向看不上咱們搞理論的。可我敢說,若見了同道,他必要另眼相待了。」
斯剛德斯站在大廳里四處觀望,夢中所見的鏡子、掛畫早已不復存在:紫丁香、接骨木填滿了殘垣斷壁間;梣樹、七葉樹的綠葉銀芽替房間架起穹頂,在藍天之下婆娑飄搖;細瘦金黃的雜草和仙翁花為空洞的石窗織起窗格。
斯、亨二位先生自然樂得與喬納森·斯特蘭奇深交,而斯特蘭奇也同樣迫切地想與他二人多聊聊。於是,雙方互問了一圈照例要問到的(「您幾位下榻何處?」「哦,埃夫伯里的喬治酒家。」「啊,太好了,我們也住那裡。」),立馬決定四人一同騎赴埃鎮,當晚一起用飯。
斯先生伸手摸了摸頭,含混地嘟囔了幾句,說什麼他感覺似乎有魔法在生髮,之前曾有一刻他非常確定。
「先生,我都不需再問您是不是魔法師,」斯特蘭奇對斯剛德斯先生道,「輕輕鬆鬆便能深入他人夢境,足以說明您的法力。」說罷又轉向亨先生,「那先生您呢?您也是魔法師嗎?」
「啊,」斯特蘭奇道,「這個嘛……我參考過奧姆斯柯克——這些都是基於奧姆斯柯克的。」
四人離開影宅之前,斯特蘭奇在砌有烏衣王雕像的門廊邊停下,問斯、亨二人可曾到烏衣王北方的舊都紐卡斯爾一訪。二人均未去過。「這門廊是照紐卡斯爾的樣式做的,在那裡,這樣的門飾隨處可見,」斯特蘭奇說,「剛有這種門廊的時候,烏衣王還未離開英格蘭。在紐城,無論走到哪裡,好像總能撞見烏衣王正從陰暗、塵封的小道里走出,向你走來。」說罷他笑了笑,「可他永遠藏住半張臉,不發一言。」
斯先生將夢裡所見說給亨先生聽。
「去年春天。」
「魔法?」亨先生叫道,「這裡能有什麼魔法?」他神情緊張地環顧四周,防備著諾瑞爾先生突然從哪棵樹後面跳出來,「我猜您不舒服都是因為天氣太熱,沒有別的。我也熱得厲害。可咱倆就這麼忍著,真傻——享受就在眼前啊!往大樹蔭下一坐——看這兒;就著甘甜、脆快的溪流——看那兒,誰都知道這招最有療效。快九九藏書來,斯先生,咱們快坐下。」
亨利·伍德霍普盯著斯剛德斯,好像沒懂他的意思。「可我還是覺得不會是同一個夢。你想想,」他對斯先生說,彷彿對著一個傻小子,「你都夢見些什麼?」
亨尼福特先生看見什麼都特別興奮。成排的榆樹下長滿艷粉的毛地黃,樹木如同立在齊腰深的花海里,他見了要讚美;一尊石雕狐狸,口裡銜著幼崽,他見了也稱奇。他興高采烈地誇讚這裏卓絕的魔法氣場,還聲稱就算諾瑞爾先生來訪,也不會覺得失望。
「能跑到別人做的夢裡去,也是奇事。」亨利·伍德霍普道,「估計不會真就是你做的那個夢吧?」
突然,又有個人走入斯剛德斯的夢裡,是位時興打扮的紳士。此人見了那位衣著講究(雖略與時代脫節)的夫人,並未表示出絲毫驚訝,反倒被斯剛德斯的出現嚇住了,他伸手捉住斯先生的肩膀,搖晃起來……
斯先生迷惑不解地望著他。「我做了個夢,」他說,「頂頂奇怪的夢。」
可憐的亨尼福特先生!這般有趣的談話,他多想參加——其實,談話還真沒少了他!他那些小計策,除了自欺,任誰也騙不過。「告訴他,一定要讀托馬斯·蘭切斯特的《鳥之語》,」他衝著斯剛德斯發話,並不對著斯特蘭奇說,「哦,」他接著道,「我知道您覺得它不怎麼樣,可我認為,跟著蘭切斯特能學到很多。」

灰白的鄉間土路行至盡頭,迎面便是鐵門兩扇。斯剛德斯先生下馬去推門。這鐵門本是由上好的西班牙鑄鐵打造,而今已銹成濃麗的暗紅,形容枯槁,筋骨萎縮。斯先生抽回手,皮肉已染上粉末條痕,彷彿這門只是千萬朵玫瑰晒成干、磨成粉、揉捏成形的幻影。蜿蜒扭曲的鐵杆上另堆疊著小浮雕,一張張奇邪的面孔咧嘴笑,銹作焦紅色,崩裂剝落,彷彿地獄里囚禁這批異類的執事太不負責,將熔爐燒得太熱。
在冒暑趕往影宅的路上,斯、亨二位先生略感不安,擔心諾瑞爾先生得知他二人的行蹤(如今一國將領、要臣紛紛致函恭維、爭相造訪,諾瑞爾先生的威信與日俱增),怕他會怪亨先生毀了當初的約定。造訪影宅的安排,越少人知道越好,於是他倆沒通知任何人,一大早便動身,先溜達到農場租下兩匹馬,繞條遠路,奔赴影宅。
二人坐到一處棕色溪流邊的草岸上,柔和的暖風、玫瑰花的香氣,安撫了斯先生的心神。他合上雙眼,又睜開,復又合上。開合逐漸緩慢,眼皮也越來越沉……
可憐的亨先生!這問題生硬直接,擊中的卻是最敏感的痛處。內心深處,亨先生仍自詡魔法師一名,這被剝奪的身份,他不想聽別人再提起。他於是答說自己多年前曾經是位魔法師,後來被迫放棄了頭銜,這絕非自己所願。研究魔法——英格蘭的好法藝——在他看來,是天底下最崇高的事業。
約翰·斯剛德斯穿過這座大門,一時間,眼前只有漆黑的夜、天上的星和刮來的風。再一看,門裡確乎是間屋子,只不過已經荒蕪。破敗至此,四壁仍飾有畫幅、掛毯和鏡子。掛毯上的人物四處溜達、交頭接耳,鏡中映像並不都符合屋內實際,有幾面照見的全是異鄉。
亨利·伍德霍普詫異道:「我可沒聽說這事兒值得讚揚。斯特蘭奇沒說這玩意兒有多了不起。」
有誰能一直生斯先生的氣?我敢說世上有那種嫉善如仇的人,你對他好,他反而不自在。幸虧喬納森·斯特蘭奇並非此類。斯先生為干擾他施法向他道了歉,斯特蘭奇聽罷笑著鞠了一躬,讓斯先生不要再提。
於是斯剛德斯和亨尼福特先生告訴斯特蘭奇他二人曾是約克魔法師學術協會的成員,又向他講述了約協如何毀在諾瑞爾先生的手上。
「哦,我可不懂魔法!我敢說這玩意兒現在時髦得很。我從倫敦報紙上讀過報道。可作為神職人員,讀書的閑工夫是沒有的。另外,我跟斯特蘭奇從小一起長大的,知道他這人變得快。他對魔法的興趣能堅持這麼久,我已然很驚奇了。我敢說不久他就該煩了,他所有的興趣都是這個下場。」他言罷起身,說打算到村子里散會兒步,向斯、亨二位道了晚安便離開了。
遇見老朋友,誰不喜歡——咱們眼前,正是亨尼福特與斯剛德斯二位先生。可他倆怎麼都在馬背上?他二人本不擅騎駕,平日亦鮮有鍛煉——亨先生歲數太大,斯先生養不起馬。還趕上這麼個天氣!暑氣太大,亨先生遍體生津、渾身瘙癢,繼而冒出一身紅疙瘩;陽光太晃,斯先生頭疼的毛病一準兒要發。再說,他倆跑到威爾特郡來幹嗎?
然而就像一切脾性溫和的人,斯剛德斯先生的心思很容易發生變化。眼前的斯特蘭奇先生,高個子,臉上帶笑,態度自信,這樣看著他的時候,斯先生就滿懷信心,知道無論是否由諾先生輔佐、受不受諾先生阻礙,這份天才總會得到應https://read.99csw.com有的認可。然而第二天清早,斯特蘭奇和亨利·伍德霍普騎著馬一離開,他的心思又回到曾被諾先生想盡辦法毀掉的那些魔法學者身上,於是擔心自己和亨先生這一舉會不會把斯特蘭奇帶入歧途。
亨尼福特先生問斯特蘭奇怎麼看諾瑞爾先生。
斯剛德斯先生髮現亨尼福特先生正輕輕地搖自己的肩膀。
於是斯先生便開始向斯特蘭奇推薦一些他興許未曾拜讀的作家,斯特蘭奇動手草記名號及作品,辦法也奇特,一會兒往本小記事簿上抄,一會兒又用餐廳的賬條,有一回還上了手背。記下這些作家作品,他便向斯先生髮問。
屋子緊裏面,月色混了燭光,隱約照見個人坐在桌旁。她身著一襲裙衣,樣式極為古老,面料之豐厚,遠超斯先生所以為必要。裙衣的顏色是一種少見的藍,古老而濃郁。裙子上還能看見丹麥國王當年支付的鑽石,如天上的星斗,熠熠發亮。她抬頭看他走近,只見一雙眼梢吊得離奇,眼距太大,超出了大眾以為美的標準。長長一張嘴抿出彎彎一線微笑,這微笑意味著什麼,他猜不出。燭光撲閃,照見一襲藍衣,也點亮一頭紅髮。
這樣一句話反倒更激怒了斯特蘭奇。「夢,先生,也是我的夢!我特意躺下就為了做出這個夢來。我可以出示證明——我有證人證明這個夢是我的。這位伍德霍普先生,」他指了指同伴,「我做了什麼,他都看見了。伍先生是神職人員,格洛斯特郡教區牧師。他說什麼,我不信誰能懷疑得了!我以為,在我大英格蘭,夢當屬公民私事,許是受法律保護的。若沒有相關條款——哪行!國會馬上就該立一條!私闖他人夢境,絕沒有好下場!」斯特蘭奇說罷,停下來喘氣。
「哦,您就是太謙虛。」之前問話的人接著說,「您不能幹等著諾瑞爾把什麼都拿下。他也不是萬能。」
1809年的一個夏日,有二人在威爾特郡一條鄉間土路上騎行。天空藍得濃而耀眼。熾烈的天光,虛晃晃映上一石一木,給它們勾了深影,宛如墨筆揮就。路邊一棵粗壯的七葉樹微微前傾,灑下一片濃黑的樹影,那二人走近,彷彿被濃蔭一口吞了去,只聽得話音作響。
「您太謙虛了,」斯特蘭奇道,「就拿閱讀量來說,諸位不知要比我豐富多少!」
五點鐘,大家在喬治酒家的前廳一起坐下吃晚飯。斯、亨二位先生都覺得斯特蘭奇是個好伴兒,活潑又健談。亨利·伍德霍普則在一旁兢兢業業地吃飯,吃完了便把兩眼望窗外看。斯剛德斯先生擔心亨利覺得大家冷落他,便對他誇讚起斯特蘭奇在影宅施的法。
「先生的意思是?」亨先生問。
斯特蘭奇頗為驚奇地望著他:「您的意思我不太明白。若非自己樂意,誰能逼迫您放棄研究呢?」
「什麼?又怎麼了?」亨先生嚇了一跳。
「我的老弟,」亨先生道,「怎麼回事?覺得不舒服嗎?您現在臉色很不好看——手也在抖。怎麼不早吱聲?」
「哦,海瑟-格雷也許比奧姆斯柯克更中用呢?」斯先生問,「抱歉,我不算什麼實踐派魔法師,但我個人一直以為海瑟-格雷要比奧姆斯柯克可靠些。」
「噢!」亨先生思考片刻,「那位夫人穿一身藍,您說?藍顏色代表——我想想——永生、貞潔和忠誠;藍顏色是木星的代表色,同時也對應金屬錫。哼,咱們知道這些又有什麼用?!」
「現在都哪兒去了?」亨尼福特先生問,「您為何一本都沒買?」
「我每趕到一處,諾瑞爾都先我一步將它買走了。」斯特蘭奇說,「我從來沒見過這個人,可他一次又一次壞我的事。於是我才想到要召喚已故魔法師的魂靈求教。我猜女士們可能會更同情我的困境,所以才選了阿布沙龍小姐。」

「您這位朋友自己對魔法沒有興趣,還肯陪您一起過來,也是好心腸。」亨尼福特先生說。
「您都做出這麼大成績來了,」亨尼福特先生大叫,「還不到兩年時間!我尊敬的先生,您太了不起了!」
「我尊敬的先生,」斯剛德斯嘆道,「誰能記清在英格蘭多少年沒有見過這般法技了?」
「這地方是多麼魔幻哪!」亨先生讚許道,「您剛做的這個夢——凈是奇異的符號與預示——又是read.99csw.com個證明。」
「只要能幫得到,無論什麼方式,我們都樂意效勞,」斯先生道,「只不過我懷疑我們能效勞多少。我們只研究過理論。」
亨先生卻說不是那麼回事,他以為海瑟-格雷寫的東西簡直糊塗透頂。斯先生則不以為然。斯特蘭奇越聽興緻越高,漸漸忘了自己應當還在生斯先生的氣。
1809年7月
「哦,那確實!」斯特蘭奇道,「不過,您知道,他陪我過來也是不得已,因為他覺得家裡太安靜。亨利來我家串門,住幾個禮拜,可我家那片地方是個僻靜所在,我又太過專心研究自己的東西。」
斯剛德斯略帶遲疑地說(話說出口,他自己聽著都彆扭):「我見過您,先生,好像在我的夢裡。」
「哦,」斯特蘭奇微微一笑道,「諾先生可是國內書商的財神爺。」
「就好像彼界一樣!」斯剛德斯先生嘆道,興奮得把臉都貼在了鐵門上,兩腮便依門框的走向添了幾抹胭脂。他推開門,牽進馬,亨尼福特先生跟隨其後。二人在一座石盆邊將馬拴牢靠,便走進花園探訪。
可憐的斯剛德斯先生聽到自己和自己的外套被一名陌生人如此細緻地形容了一遍——且形容得這般不堪,實在有欠厚道——心中大驚。他正站著整理思路,問話的人早已走到化作大廳北牆的一棵梣木的樹影里。就這樣,斯剛德斯和喬納森·斯特蘭奇在醒世間頭一次碰了面。
影宅前的這片院子也許稱不上什麼「園」,畢竟一百多年也沒人來打理;它算不得「林」,也算不得「野」,英文里找不出一個詞來形容這麼一座被魔法師遺棄身後兩百年的花園。它要比斯、亨二位先生見過的任何一座花園更加蕪雜,更加濃郁斑斕。
「那您也應當去找諾瑞爾先生幫忙!」亨尼福特先生道,「您真應當去。哦,是的,我知道的,」亨先生髮現斯先生意欲反對,接著說,「諾瑞爾有點矜持,可那又有什麼關係?我敢肯定斯特蘭奇先生一定治得了他那路怯縮。不管脾氣多壞,諾瑞爾不傻,他肯定清楚身邊有這樣一位幫手帶來的好處有多少!」
斯剛德斯先生問斯特蘭奇什麼時候開始研究魔法的。
斯特蘭奇氣得嚶然作聲。
「先生,」亨先生張口開了火,「和我這位同伴講話,我請您口下留情。您沒有我這般榮幸能夠了解他,否則您就知道,冒犯別人的行為,他絕做不出的。」
「嗬,」斯特蘭奇說,「不管在紐卡斯爾還是彭贊斯,只要有圖書生意的地方,諾瑞爾先生的大名無人不曉。一提諾先生,賣書的一笑,二鞠躬,三便對你說:『啊,先生,您來太遲啦!我們歷史、魔法方面的書一度收存甚廣,可都已被一位約克郡的高人清了倉。』諾瑞爾總是先到一步。樂意的話,咱可以從諾瑞爾揀剩下的書里挑。我發現,他撇下不要的東西大多都是生火的好材料。」
他來到一處黑暗的所在,面前是座大門,由銀灰色的石頭雕砌而成,時而閃閃發亮,如沐月光。一對門柱刻成兩個人的模樣(也許是同一個人,因為面貌相仿),彷彿正從牆面上大步往外邁,約翰·斯剛德斯一看這人物,便知是位魔法師。雕像的相貌不甚清楚,只能依稀看出面龐年輕、俊朗,頭戴一隻尖頂帽,帽子兩側伸出渡鴉的翅膀。
影宅是十六世紀的時候由格里高利·阿布沙龍建造的。阿布沙龍曾任御前法師,效力于亨利八世國王及瑪麗、伊麗莎白兩位女王。假如我們拿施展法術的多少來衡量一位魔法師的成就,阿布沙龍根本算不得魔法師——他的法術幾乎從未奏效。而假如我們拿收入做標杆,阿布沙龍絕不愧為史上最強的英格蘭魔法師——他出身貧寒,死的時候卻富可敵國。
「……那您什麼時候才考慮發表發表?」其中一人道,「告訴您,發文章是必須的。我自己一直都在準備。我想,只要是當代魔法師,必須將發表己見作為首要任務。諾瑞爾從沒這方面的動作,我覺得很怪。」
1610年間的一個月夜,兩個女僕從二樓窗子往外看去,只見得二三十位俊男美女在窗外草地上圍成一圈跳舞。1666年2月,愛爾蘭人瓦倫丁·格雷特雷克斯站在衣櫥旁的小過道里,操一口希伯來文,跟摩西、亞倫二位先知交流了一番。1667年,來宅間造訪的一名女客佩內洛普·切爾莫頓照鏡子的時候,發現鏡中與她對視的是個三四歲的小女孩。她眼見得小女孩越長越大,漸漸認出了自己的模樣。九九藏書女孩年齡不斷增長,容貌不斷變化,直到鏡中只剩一具乾枯的屍骨。就因為無數這樣的傳說,影宅的名聲傳開了。
在強烈的日光里,這幢宅子只是天空之下虛晃晃一團青藍色的影子。他二人穿過門庭走入大廳。「啊!」斯先生大叫起來。
可亨先生並不買賬。「哪有正人君子肯聽躲藏,」他道,「就算諾先生打算傷害斯特蘭奇先生——從我這兒就絕不允許他這麼干——我敢說斯特蘭奇先生一定最先知道。」
說到這裏,斯特蘭奇講起,據他所知,《鳥之語》不到五年前在國內還有四本,一本在格洛斯特一家書店有售,一本在肯德爾一位紳士魔法師私人圖書室里收藏,一本在彭贊斯附近一個鐵匠的手裡,作為幫人修鐵門的一部分報酬,最後一本在達勒姆大教堂院內一所男校堵著窗戶洞。
「我研讀了黃金時代魔法師們的傳記和歷史,打算看看他們怎麼上手,」斯特蘭奇說,「似乎那會兒的人一旦發現自己有些魔法潛質,便立刻跑去一些歲數更大、經驗更多的法師的住處,求人家收自己做徒弟。」
然而亨先生實際上並不太容易受氣場影響,反倒是斯剛德斯先生開始感到意亂心慌。斯先生感覺阿布沙龍這座花園好像正在向自己施加一種怪力。和亨先生一路走著,有好幾次他都覺著自己正要跟曾經認識的人講話,或是就要認出一片過去熟悉的景緻。可一有這種感覺——在他馬上就要想起說什麼的時候,卻發現眼前的「舊友」只是玫瑰叢上一片暗影,一簇淡粉色的玫瑰是頭,另一簇是手;而那片他自以為熟悉得如同兒時場景的「故地」,無非是黃葉飄、樹枝搖、陽光下一處硬邦邦的屋角——純屬景物偶然的交疊。且所謂「舊友」是何許人、「故地」又在何方,他再也想不出。這感覺逐漸讓他心神不寧,於是過了半個鐘點,他便向亨先生提議稍坐片刻。
「可這夢意味著什麼呢?」斯先生問。
「老天爺!」亨先生叫道,「您的意思是,這一切都由您自創?」
「哦,您這麼以為嗎?我自己感覺幾乎什麼都沒做成。當然,這也怪我求助無門。您幾位是我頭一回遇上的同道弟兄,我把醜話說前面,我可要拿問題向諸位請教,不到後半夜不讓睡覺。」
他一下子便入了夢鄉。
「我還是覺得,」他說道,「要是咱們提醒斯特蘭奇先生躲著點諾瑞爾先生會更好。本應勸他躲起來,咱們竟催他去找諾先生!」
向門裡望去,只見淡粉的玫瑰千萬朵,成排的榆木、白蠟、栗子樹沐光矗立,枝葉搖曳,餘下便是那藍藍的天際。院里是四面偉岸的山牆,頂上一排高大的灰煙囪,牆面上都是石花格窗。影宅荒蕪了百余年,最初那銀色的石灰石壘砌四壁,如今接骨木和野玫瑰彷彿成了主料;宅間耗盡多少木材生鐵,如今攜帶夏日氣息的微風遍及其邊角。
事情是這樣的:亨尼福特先生在為那頭戴花冠的姑娘和小石像尋根申冤的道路上有所發現。他認定殺人兇手是曾住在埃夫伯里的一名男性,於是特意跑到威爾特郡,到埃夫伯里教區教堂查閱史料。他跟斯剛德斯先生是這麼說的:「要是我能確定那男人的身份,那麼順藤摸瓜,我就有可能搞清那女孩子是誰、到底是什麼深仇大恨能逼那男人害了她。」斯先生於是陪他一道來,和他一起翻遍卷宗,碰上難懂的古拉丁文也好幫他一把。雖說斯先生喜愛古籍(誰也比不得他熱衷),一心只盼事情辦成,卻也暗暗擔心五百年前的七個拉丁詞兒沒法把人的一輩子說清。然而亨先生滿心只有希望。後來,斯先生突然想到,既然已經來到威爾特郡,不如去鄉間那座「影宅」走訪走訪——他二人之前都不曾有這樣的機會。
「一位穿藍裙衣的夫人,」斯先生答道,「我猜是阿布沙龍家的小姐。」
她五十歲那年,牆外的爬藤長勢太猛、覆蓋面太大,鑽櫃櫥、鋪地板,搞得地面滑溜溜的,走上去都危險。鳥兒不僅在窗外齊鳴,屋內也有響應。又過五十年,這百歲老嫗彷彿跟她的宅子爛作一攤——當然二者都並未死絕。她又活了四十九個年頭,死在一個夏日的清早。高大的七葉樹,樹影割破了陽光,斑駁的光影九-九-藏-書灑落她一身一床。
亨先生沖那人影問好,其中一位作答,聲音低沉卻也正色文明。而另一位卻在這個當口大叫了起來:「亨利,就是他!就是這傢伙!我剛跟你說的就是這個人!你看不出嗎?小矮個兒,頭髮、眼睛的顏色黑得好似義大利人——當然,白頭髮已經有了。可那文靜怯弱的勁兒,毫無疑問是咱們英格蘭人!破外套上全是灰,打著補丁,袖口都磨毛了,還把毛邊齊齊剪掉,好讓人看不出。哦,亨利,絕對是他!說你呢,先生!」他突然沖斯先生叫道,「你是什麼人?」
這提議,斯特蘭奇本人貌似並不反對,他自是好奇,想要會會諾瑞爾先生。就連斯剛德斯先生也不得不承認心裏其實也是持同樣立場,於是漸漸容許他二人的論斷淡化掉自己的疑慮和反抗。
「真的?」斯特蘭奇道,「我當然知道海瑟-格雷,最近才和林肯郡一位先生聯絡上,他說他手裡有本海瑟-格雷的《牛首怪之詳解》。看來海瑟-格雷值得一讀,是嗎?」
「他嘛,我猜,到時候總會發的。」另一人答,「而我呢——有誰樂意讀我寫的東西?如今諾瑞爾隔幾周便呼風喚雨一回,我一個純理論魔法師寫出來的東西,怕是沒多少人感興趣吧。」
「可憐的亨利,」等他走了,斯特蘭奇嘆道,「我猜咱們一定把他煩死了。」
「這也太厲害了!」亨先生打斷了他,「簡直神了!天!諾瑞爾先生怕也沒有這樣的本事!」
廳堂一端刺眼的陽光里立著兩個不甚清晰的人影,地板上散著些零七碎八的東西——一片魔法的蕪雜:寫了咒語的紙片,一隻盛滿水的銀盆,立在古老燭台上的一根燒掉半截的蠟燭。
「哦,恐怕就是它。」斯先生嘆了口氣,「我一進這院子,就感覺四處都是看不見的門,我一扇一扇地穿行,之後就睡著了,夢見你們這位先生。我當時神志極不清醒,門怎麼啟了一條縫,又如何打開了,我知道不是自己所為,卻也顧不了那許多,一心只想搞清另一端有什麼。」
斯剛德斯先生搖了搖頭:「若為求知,我感覺這辦法聲勢浩大,實費周折。您還有更簡捷的辦法嗎?畢竟,在英格蘭魔法的黃金時代,書比現如今少見,可那時候照樣出魔法師。」
他生前可謂最大胆的舉動,是勸服丹麥國王花幾大把鑽石買走他一條咒語,聲稱能把瑞典國王的肉身化作一灘水。咒語自是不靈,可阿布沙龍拿報酬把這棟影宅造起來了——只花掉珠寶的一半。房間內鋪的是土耳其地毯,牆上掛的是威尼斯鏡子,種種漂亮物件成百上千。一切裝修完畢,卻發生了怪事——也許確有其事,也許空穴來風;學界有人堅信不疑,有人則嗤之以鼻——據說阿布沙龍之前用來欺騙客戶的假招子全都成了真,在這棟宅子里顯了靈。
「不好意思,」亨先生道,「您剛才睡著睡著大叫起來,我想您興許打算要我叫醒您。」
「哦,」斯特蘭奇轉向亨先生,「其實也不像您想象的那樣複雜。首先得向那位夫人發份邀請——任何召喚咒都管用。我用的是奧姆斯柯克那一版。當然,對咒語的改良環節比較麻煩,我得保證阿布沙龍小姐和我同時到夢裡來。奧姆斯柯克那條咒語本身太寬泛,受召喚的人在何時去向何方都不定,只要走過一趟這些人便覺得任務完成。對這一點的修正,我得說,不算易事。可您看今天的成果,還不算令人失望。接下來,我得給自己施個法,靠法力睡著。這類法術我自然有所耳聞,卻未曾目睹,於是只好自己編。編出來只好湊合用,還能有什麼辦法?」
影宅,咱們上學的時候大多有所耳聞。一提它的名字,心中便生出對魔法各種模糊的理解,眼前浮現出殘垣斷壁的形象,然而少有人能記清它的存在究竟為何如此重要。實際上,魔法史學者們仍無法就其存在意義達成共識,其中一些人甚至馬上會告訴你:它的存在毫無意義——名留魔法史的大事,沒一件發生在這裏;不僅如此,曾在那裡居住的兩名魔法師,一個是冒牌貨,另一個還是女人家。宅子具備了這兩大特徵,便不再可能受近年來正統魔法師或正統魔法史學者的青睞。然而,兩百年來,它仍是傳說中全英格蘭最富魔力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