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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話 天獄怨 朝堂

第一話 天獄怨

朝堂

魘璃心頭驀然騰起一股怒火,但很快壓下來回過頭去。她知道那是誰。
魘璃身邊的宮娥們紛紛躬身行禮,面對這麼一個暴戾張狂的主子,稍有不慎就可能為自己招來殺身之禍。
魘璃在兩個宮娥的攙扶下踩著踏蹬走上輦車,眼角的餘光見得有一個金翎衛士小心地牽過一頭碩大的、牛身人面、虎齒人爪、腋下生目的怪獸,只見一對碩長彎曲長角泛起青白品色,隱在一大捧張揚的青色鬃毛之中。張牙舞爪之間發出如同嬰兒哭泣一樣的鳴叫,震耳欲聾。
疑惑之間,已有宮女上前雙手接過錦盒,捧到魘璃面前。周圍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這隻精緻的盒子上,所思所想都與魘璃一般無二,人人都在揣測這盒中之物,然而當魘璃打開盒子的時候,都無疑是面露驚訝之色。
別說是人,就算是饕餮那樣的凶獸,被壓得久了,也會不由自主地彎下腰來。顯然他是箇中高手。想來在他看來世間萬物只有兩種,一種是馴服的,另一種是尚待馴服的,而她,在他眼裡無疑是後者。
魘璃如何不知這眼神的意味,只是順勢翻了白眼,伸手拉下輦車的紗幔。傳說中,這個叫時羈的男人跨騎著鯨吞萬物的凶獸饕餮,在一場又一場征戰廝殺中成就風郡第一勇士的名號,並在十數個皇裔中脫穎而出,成為風郡的太子。可想而知,這是個很危險很難纏的敵人。
時羈臉上帶著嘲弄的微笑看著臉上隱隱浮動著怒氣的魘璃,就好像一個頑劣的惡童在注視著關在籠子里的小鳥。關在籠子里的鳥越氣急敗壞,也就越好玩。若只是瑟瑟發抖,反而索然無味。
這就是金翎衛的主人,風郡的太子時羈。
高高在上的風郡國君身材魁梧,卻已然鬚髮皆白,雖然是一副老態,但一雙眼睛還算清明,只是哈哈一笑抬了抬手:「帝女平身,賜座。」
「謝國主。」魘璃微微欠身,而後由身旁的侍女攙扶,引到右首的第一張案幾后坐定,方才轉眼看看周圍。只見偌大的殿堂兩側排列著數十隻烏木案幾,羅列著豐美的佳肴美酒。在她左邊的一張案幾空著,應該是留給夢川的使臣。而其他在列的都是風郡皇族及群臣,一個個正襟危坐,神情肅然。唯有左首的第一張案幾后坐著先進殿的風郡太子時羈,這案幾位於御階之上,高於殿堂中所九九藏書有案幾,唯獨比風郡國主的寶座低上那麼一點點。就是這點高低之差,已然有卓爾不群之感,在廳堂里展示著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勢。
時羈目光灼灼盯著魘璃清冷的雙眼,又是惱怒又是莫名興奮,就連他自己都分不清這是種什麼樣的情緒。就這麼僵持許久,時羈鬆開了手掌,揚聲喝道:「都愣著作甚?送魘璃帝女去正德寶殿!」
魘璃心念一動,這夜亭山她是知道的,甚至可以說是較為熟悉。這七百年來,夢川每每有新進的官員,必定會有出使風郡和忘淵的一段歷練。而這夜亭山出使風郡,已然是第八次。還有一個最要緊的原因,夜亭山是大皇兄魘暝的左膀右臂,曾是北冥大營的左都尉。這對她的意義絕對不僅僅是一個武將出身的文官,而是一個信號。
就在魘璃心念急轉之時,輦車旁邊隨侍的宮女挽起紗幔,安放踏蹬,躬身道:「請魘璃帝女下輦。」
宮門咂咂開啟,門外的長廊左右已經各自排列著手執鉞斧,身著鎧甲金翎的禁衛軍,一個個矯健肅然,頭盔上的面罩放下,全然看不見臉。這是風郡皇城中最精銳的部隊金翎衛,直接受命于風郡太子時羈。
魘璃心念一動,很明顯是發生了什麼事,才會使得風郡加派了看守囚宮的人手,想來今日應是不虛此行。就在她心中盤算之時,背後一個張狂又帶著三分戲虐的聲音說道:「看看這是誰來了?如此光耀奪目,莫不是夢川飛來的藍鳳凰?」
時羈翻身跳下饕餮,轉頭看了輦車一眼,徑自舉步拾階而上。專司照管饕餮的侍衛早躬身將饕餮牽到一邊,而後兩隊近身的金翎衛快步前行,緊跟時羈身後。那一片金色戰甲在陽光下顯得分外刺眼。
時羈打了個哈哈:「這是必然的,越是珍禽異獸,就越不放心假手於人,若是不小心傷到那身漂亮羽毛,豈不可惜?」
一個長身玉立的身影抄手而立,金冠聳立,寶甲鎏光,一襲大麾加身,腰懸三尺寶劍,即使藏於那鏤金劍鞘之中,也掩飾不住那劍的凜冽殺氣。或者,這殺氣更多的來自佩這把劍的人。這人的容貌很是俊俏,只是眉目之間瀰漫著著一股暴戾張狂之氣,暴戾來自久歷沙場,真正見過血的人獨有的沉澱;而張狂卻是寫在他眼中的每一個浮九_九_藏_書光之中的。就算是坐擁風郡天下的國君,也不曾有這樣的眼神。
魘璃仰著頭自隊列中央的走廊穿行而過,眼角的餘光掃過兩旁如雕塑般矗立的金翎衛,這樣的陣勢,每次出宮之時都是如此,只是人數似乎比往年增加了一倍!
時羈瞳孔猛地一縮,伸手重重地扣住魘璃的手腕,沉聲道:「好大的膽子!你知道拿國君來壓本座的人有什麼樣的下場?」
魘璃暗自打了個冷戰,移開了目光,心想這時候夢川使臣未到,主人倒是先喝上了,此人果真是無禮之至。就在此時,便聽得殿外的司禮官揚聲喊道:「夢川使節夜亭山覲見!」
無論是她身上這一套可笑的朝服,還是這麼人頭攢動的押送過程,都是他刻意安排。
時羈冷冷看著魘璃頭上的玉釵,見玉釵晶瑩剔透,似乎並無什麼不妥,繼而將目光落在魘璃案頭的那隻錦盒上,心想那玉釵雖小,卻是可遇不可求的寶物,小小一件首飾風頭卻蓋過了之前贈送的那些奇珍異寶。紫晶玉髓可遇不可求,可為傳國之器,用其做首飾,又這麼堂而皇之地展露于正德寶殿,不外乎是有意炫耀夢川財力,財雄則勢大,于軍費方面也自然不會不捨得投入。之前以糧食與忘淵交易兵器盔甲之時,忘淵比約定的時限晚了半月,其中的蹊蹺少不得與夢川有關。忘淵以製造兵甲為主,幾乎傾舉國之力,斷無延誤的可能,除非忘淵又接了大筆的買賣,而這個買主,只可能是夢川。
魘璃嘆了口氣:「事事親為是好,但若不慎讓鳥兒啄瞎了眼睛,也只能嘆一句自作自受、與人無尤。」聲音雖不大,但言語之間自有一股子傲氣。
魘璃不無嘲弄意味地露出三分笑意:「是嗎?太子殿下,本宮不介意在此耽擱,只是讓貴國國君久候,興許也不是那麼有意思。」
魘璃冷冷一笑:「原來是太子殿下,貴國太重禮數了,竟然偏勞太子殿下專程前來。」
正德寶殿位於風郡皇城的正中央,殿高十丈,烏黑髮亮的原木精心雕琢,層巒疊嶂一般的勾檐斗角下懸著無數金光閃閃的編鐘,每當風穿過檐下的時候,便發出整齊劃一的叮咚之聲,萬鍾齊鳴,自有一番莊嚴肅穆。一道寬約十丈的高高台階連接著高處的殿堂和下方的廣場,輦車到了此處自然是無法再攀升而上九_九_藏_書,簇擁輦車的侍衛、宮女以及挽車的力士紛紛列隊而立,神情肅然。
魘璃手腕吃痛,卻半點也不掙扎,只是冷冷笑道:「太子殿下的太傅為此丟了一截舌頭。怎麼?莫非太子殿下也想割掉本宮的舌頭嗎?」 時羈頓時氣結,對於不馴的質子雖可懲戒,卻不可有大的損傷,否則風郡被派去夢川的質子勢必難逃報復的厄運,不巧的是那個質子正是他同母所出的弟弟,風郡的二皇子翱。雖然他的父皇膝下有不少皇子,但與他同脈連枝的,就只有翱一個。很明顯,眼前這個膽大妄為的女子很懂得拿捏他的這塊軟肋。
魘璃也不言語,只是微微抬手,任由宮女誠惶誠恐地將自己攙下輦車引向寶殿的高梯,一步一步緩緩而上。心想當年天道大劫以來,雖說夢川、風郡和忘淵三部沒有直接損失,但今日之天道早已非昔日那萬物滋生的天道。昔日奇花異果遍地,任人予取予求,而今滿目荒涼,尋常天人就算是最簡單的果腹,也得如同下界的凡人一般刻苦鑽營。風郡后疆廣袤,又用季風與夢川交換雨水,農耕所得頗豐;夢川坐擁汪洋,有豐富的漁獲可養活一部子民;倒是忘淵處於深谷,不利耕作,唯有以地底出產的金屬與夢川風郡兩部交換漁獲農作物,如此也正是忘淵國力不及夢川風郡兩部的原因之一。既然風郡能掐著忘淵的脖子,那麼這樣大規模的備戰自然不是針對忘淵!想到此處,魘璃倒抽了一口冷氣,而後又定定神,心想興許是自己想得太過,事情可能不會那麼糟糕……
周圍的宮娥們如夢初醒,紛紛簇擁魘璃沿長廊行進。而時羈與其近身的一隊金翎衛緊隨其後,一致的步伐使得盔甲的磨礪聲錚錚作響,整齊劃一。
她知道,時羈是故意的。
盒子一開,一道淺紫色的柔光已然自盒子里透了出來。那是一支晶瑩剔透的長釵,長約尺許,釵頭鏤空雕飾,華美紛繁,無數細紋貫穿釵身,就好像是流動的水流,美不勝收。
那時羈將身一縱,穩穩噹噹地落在那怪獸背上,雙腿一夾,那怪獸頓時失了先前的氣焰,老老實實地邁步前行,行到輦車之前低下頭來看看正注視著自己的魘璃,眼神既無禮又張狂。
時羈也不去理會魘璃的反應,只是抬起手擺了擺,跨承那碩大的怪獸緩緩朝遠處的九*九*藏*書宮殿行去。身旁早有心腹會意,曼聲喊道:「起駕!」 力士們躬身拉動輦車緊隨其後,金翎衛和宮女們擁著輦車而行,里三層外三層,魘璃目光所及,除了數丈之外跨騎怪獸的時羈外,儘是黑壓壓的人頭,無形中帶起一股強烈的壓迫感,甚至隱隱有些作嘔的不適感。
魘璃雖不曾回頭,卻也能感知身後那兩道含怒而專註的目光。雖然有些毛骨悚然,但一切都在她意料之中。那個暴戾的男人就像是一種瘋狂的野獸,有著兇殘的秉性,也有著敏銳而多疑的嗅覺。若是她露出一絲膽怯,興許會招來更大的麻煩。而韜光養晦,謹言慎行,也不過讓他疑心更重。而今的局勢雖不明朗,但很明顯是發生了什麼事,才會使得這座囚宮加派了人手,若是再讓他有其他想法,反倒不利於將來逃脫。還不如大鳴大放,讓他以為自己是個不識時務,只會端著夢川帝女架子的魯莽女子,如此錯覺才會使得他掉以輕心。這戲都演了幾百年了,早已駕輕就熟。
「夢川帝女魘璃覲見!」
魘璃微微頷首:「大皇兄國事繁忙還不忘魘璃的生辰,魘璃心中感動。煩請使節回國之後代為轉達。就說魘璃在風郡一切都好,望皇兄不必掛心。」言畢將「流蘇」插在高髻之上。
魘璃等司禮官呼聲落平,方才整整衣冠,仰首步入正德寶殿,目不斜視行到大殿中央,微微躬身施了一禮,曼聲道:「夢川魘璃見駕,願風郡國主福壽康寧。」
不知不覺,已然到了階梯頂端,走過一片八丈寬的平台之後,正德寶殿的大門已然在魘璃正前方,一聲悠長洪亮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索:
為何會如此反常?難道……
就在此時,一隊身著白色錦袍的使臣魚貫而入,各自小心地捧著五色漆盤,盤裡供奉著各色珍寶,一時間正德寶殿之內星芒點點,流光溢彩。為首的手持玉節,峨冠博帶,面容清瘦,雙目有神,正是那位多次出使風郡的夜亭山。
時羈正從身後把盞的宮女手中接過一隻盛滿酒漿的綠瑩瑩的玉斗。感應到魘璃的目光,只是端起玉斗一飲而盡,而後一雙眼角微微上揚的雙眼落在魘璃身上,既陰翳,又有些癲狂之態。
「此釵名喚『流蘇』,乃是大殿下物色上好的紫晶玉髓,再著能工巧匠專為帝女而做,以賀帝女一千二百歲華誕,希望帝女九-九-藏-書無憂無愁,永享安樂。」夜亭山躬身言道。
魘璃微微眯縫眼睛,看著那時羈和兩列金翎衛的背影,心想起初只顧著對付那時羈,倒是沒留意到此事。才不過一年,時羈手下的金翎衛的戰甲似乎又換了新的。風郡雖地大物博,但于金屬之物卻所藏不豐,料想又是從忘淵獲得。兵不離甲,既然連戰甲都更新了,想來也進了大批新兵器。金翎衛專司皇城內安,少有交戰損耗,連他們都換了兵器戰甲,恐怕外面的大批軍隊也自然不會落下。窮兵黷武可見一斑,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
長廊的盡頭是一片寬闊的廣場,黑玉為磚,烏木築樓,遠處的亭台樓閣看似一層層精緻的墨色剪影,在初春的陽光下隱隱發亮。一座墨色的輦車停在長廊之外,垂掛的紗幔如同影影綽綽的輕煙,而輦車前還有十八個挽車的力士躬身而立。一個宮女一溜小跑奔了過去,撩開紗幔,從輦車上端下來一個紫檀踏蹬。
待到夜亭山循例向風郡國君及太子問安,奉上夢川國主贈送的各色禮物之後,方才來到魘璃面前躬身叩拜。魘璃微微頷首,示意他起身敘話,卻見得夜亭山自袖中掏出一個細長的錦盒。雖然心知這盒中之物必定是給自己的禮物,但一時間也猜不出是什麼。以往有來自故土的禮物,皆是隨後奉上,然後經風郡中人檢視之後,才會由宮女送入囚宮,就是唯恐有什麼妨害之物流入。而這樣一個敏感的時期,只若是有什麼特別的物事必定是會好生收藏,或藏於暗格之內送到她手上方才合理。就這麼當著所有風郡君臣的面奉上,難道是她想多了?
「有意思……」時羈微微眯縫眼睛,眼前的這個夢川帝女是唯一一個膽敢和他針鋒相對的宮囚。似乎在這個女子的腦子裡根本沒有害怕這兩個字。何況她的狂傲並非只是逞口舌之快,在過去的數百年的多次衝突中,已經用她的實際行動詮釋了什麼叫不計後果以卵擊石。雖然次次敗北,但很快又會捲土重來,骨子裡的執拗就像是一柄折不斷的劍,有著華麗精緻的劍鞘,也有著犀利冰冷的劍鋒。
風郡君臣自是見多識廣,知道這不是尋常美玉,而是萬年玉髓石精,質地堅硬賽過玄鐵,通常是用來製作傳國玉璽寶鑒之類的名貴器物,卻不料只是琢磨成這麼一支釵,雖說是瑰麗無匹,但無疑是大材小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