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輯一 抒情自傳 望鄉的牧神

輯一 抒情自傳

望鄉的牧神

「走這條路好些,」他說,「可以看看人家的節景。」
「是鹿,」他說,「昨夜大概有鹿來睡過。這一帶有鹿。如果你住在湖邊,就會看見它們結隊去喝水。」
那年的秋季特別長,像一段雛形的永恆。我幾乎以為,站在四圍的秋色里,那種圓溜溜的成熟感,會永遠懸在那裡,不墜下來。終於一切瓜一切果都過肥過重了,從腴沃中升起來的仍垂向腴沃。每到黃昏,太陽也垂垂落向南瓜田裡,紅橙橙的,一隻熟得不能再熟下去的特大號的南瓜。日子就像這樣過去。晴天之後仍然是晴天之後仍然是完整無憾飽滿得不能再飽滿的晴天,敲上去會敲出音樂來的稀金屬的晴天。就這樣微酩地飲著清醒的秋季,好怎麼不好,就是太寂寞了。在西密歇根大學,開了三門課,我有足夠的時間看書、寫信。但更多的時間,我用來幻想,而且回憶,回憶在有一個島上做過的有意義和無意義的事情,一直到半夜,到半夜以後。有些事情,曾經恨過的,再恨一次;曾經戀過的,再戀一次;有些無聊,甚至再無聊一次。一切都離我很久,很遠。我不知道,我的寂寞應該以時間或空間為半徑。就這樣,我獨自坐到午夜以後,看窗外的夜比聖經舊約更黑,萬籟俱死之中,聽兩頰的鬍髭無賴地長著,應和著腕表巡迴的秒針。
「我們去那邊的樹林子里再找找看,」他指著半英裡外的一片赤金和鮮黃。想起還沒有慶賀獵人,我說:
「怎麼一個搗蛋法?」
勞悌芬聳聳肩,接著又傻笑起來。一輛貨車擋在前面,他一踩油門,超了過去。把一袋糖吃光,就到了勞悌芬的家了。太陽已經偏西。夕照正當紅漆的倉庫,特別顯得明艷映頰。勞悌芬把車停在兩層的木屋前,和他父親的旅行車並列在一起。一個豐碩的婦人從屋裡探頭出來,大呼說:
「我愛玩槍。在學校里,我還是預備軍官訓練隊的上校呢。每年冬季,我都帶侯伯去北部的半島打鹿。這一向眼睛差了。隱形眼鏡還沒有戴慣。」
「我們把它放到外面去吧。」
「你小時候有沒有鬧過節呢?」
接著他母親站起來,移走滿桌子殘肴,為大家端來一碟碟南瓜餅。
「它掉下來,帶著傷,想逃到樹洞里去躲起來。這小東西好聰明。帶回去給我父親剝皮也好。」
如是卷了二十幾英里,聯邦德國的小車在一面小湖旁停了下來。密歇根原是千湖之州,五大湖之間尚有無數小澤。像其他的小澤一樣,面前的這個湖藍得染人肝肺。立在湖邊,對著滿滿的湖水,似乎有一隻幻異的藍眼瞳在施術催眠,令人意識到一種不安的美。所以說秋是難解的。秋是一種不可置信而居然延長了這麼久的奇迹,總令人覺得有點不妥。就像此刻,秋色四面,上面是土耳其玉的天穹,下面是普魯士藍的清澄,風起時,滿楓林的葉子滾動香熟的燦陽,彷彿打翻了一匣子的瑪瑙。莫奈和西斯萊死了,印象主義的畫面永生。
「湯姆怎麼沒來?」
我原有一肚子的話要問他。可是他已經領先向屋后的橡樹林欣然出發了。我端著槍跟上去。兩人繞過黃白相間的耿西牛群的牧地,走上了小木橋彼端的小土徑,在猶青的亂草叢中蜿蜒而行。天氣依然爽朗朗地晴。風已轉弱,陽光不轉瞬地凝視著平野,但空氣拂在肌膚上,依然冷得人神志清醒、反應敏銳。舞了一天一夜的斑斕樹葉,都懸在空際,浴在陽光金黃的好脾氣中。這樣美好而完整的靜謐,用一發獵槍子彈給炸碎了,豈不是可惜。
「我家在農場上,此地南去四十多英里。星期天就是萬聖節了。如果你有興緻,我想請你去住兩三天。」
「打中了!打中了!」勞悌芬向那邊奔過去。
「這是湯普森家的黃豆田。嘗嘗看,很香的。」
勞悌芬紅著臉傻笑。過了一會,他說:
「我知道。我在這條路上開過兩次九*九*藏*書的。」
勞悌芬把我介紹給他的父母,和弟弟侯伯(Herbert)。終於大家在晚餐桌邊坐定。這才發現,他的父親不過五十歲,已然滿頭白髮,可是白得整齊而潔凈,反而為他清瘦的面容增添光輝。侯伯是一個很漂亮的,伶手俐腳的小夥子。但形成晚餐桌上暖洋洋的氣氛的,還是他的母親。她是一個胸脯寬闊、眸光親切的婦人,笑起來時,啟露白而齊的齒光,映得滿座粲然。她一直忙著傳遞盤碟。看見我飲牛奶時狐疑的臉色,她說:
「不累。一點兒也不累。從來沒有像這樣好興緻。」
我茫然了。躺在面前的是這樣的一個軀體,結實、美好、充溢的生命一直到指尖和趾尖。就是這樣的一個軀體,沒有愛過,也未被愛過,未被情慾燃燒過的一截空白。有一個東方人是他的朋友。冥冥中,在一個遙遠的戰場上,將有更多的東方人等著做他的仇敵。一個遙遠的戰場,那裡的樹和雲從未聽說過密歇根。
「是印第安納的超級稅道。我家離州界只有七英里。」
「二戰時大家都唱的一首歌……那時我們都是小孩子。」說著,我的鼻子酸了起來。兩人走出了大豆田,又越過一片尚未收割的玉米。勞悌芬停下來,笑得很神秘。過了一會,他說:
「是蠻好吃。再給我一根。你也是,別的男孩子一到周末就約chic去了,你倒去看祖母。」
——一九六六年十月二十四日追憶
「我們班上的好像都很乖。例如路絲——」
兩人靠著斷干斜卧下來,獵槍擱在斷柯的杈丫上。樹影重重疊疊覆在我們上面,蔽住更上面的藍穹。落下來的銹紅蝕褐已經很多,但仍有很多的病葉,彌留在枝柯上面,猶堪支撐一座兩丈多高的鑲黃嵌赤的圓頂。無風的林間,不時有一張葉子飄飄蕩蕩地墜下。而地面,縱橫的枝葉間,會傳來一聲不甚可解的窸窣,說不出是足撥的或是腹游的路過。
他把死松鼠放進夾克的大口袋裡,重新端起了槍。
全家人都鬨笑起來。勞悌芬和我穿上厚毛衫與夾克。推門出去,在寒戰的星光下,我們鑽進聯邦德國的小車。車內好冷,皮墊子冰人臀股,一切金屬品都冰人肘臂。立刻,車窗上就呵了一層翳翳的霧氣。車子上了十二號公路,速度驟增,成排的榆樹向兩側急急閃避,白腳的樹榦反映著首燈的光,但榆樹的巷子外,南密歇根的平原罩在一件神秘的黑巫衣里。勞悌芬開了暖氣。不久,我的膝頭便感到暖烘烘了。
接著兩人又默然了。經他一說,果然覺得玉米稈上掛滿了耳朵。成千的耳朵都在傾聽,但下午的遺忘覆蓋一切,什麼也聽不見。一枚硬殼果從樹上跌下來,兩人嚇了一跳。勞悌芬俯身拾起來,黑褐色的硬殼已經乾裂。
「嘿,那是什麼?」勞悌芬笑起來。
仰著的臉上漾開了笑容。不久,笑容靜止下來。
「Steve,」他母親說,「明天晚上湯普森家的孩子們說了要來鬧節的。『不招待,就作怪』,余先生聽說過吧?糖倒是準備了好幾包。就缺一盞南瓜燈。地下室有三四隻空南瓜,你等會去挑一隻雕一雕。我要去擠牛奶了。」
「你——怕不怕?」
「怕什麼?」勞悌芬笑起來,「我們可以捉兩個女巫回來。」
「是很可愛啊,但不會永遠如此。我可能給徵到越南去。」
橡葉蕭蕭,風中甚有寒意。我們趕回車上,重新上路。勞悌芬把糖袋子遞過來,任我抽了兩根。糖味不太甜,有點薄荷在裏面,嚼起來倒也津津可口。勞悌芬解釋說:
「Steve,你的家園多安靜可愛。我真羡慕你。」
這隻是剎那的感覺罷了。下一刻,我發現勞悌芬在喊我。他站在一株大黑橡下面。赤褐如焦的橡葉叢底,露出一間白漆木板釘成的小屋。走進去,才九-九-藏-書發現是一爿小雜貨店。陳設古樸可笑,饒有殖民時期風味。西洋杉鋪成的地板,走過時軋軋有聲。這種小鋪子在城市裡是已經絕跡了。店主是一個滿臉斑點的胖婦人。勞悌芬向她買了十幾根紅白相間的竿竿糖,滿意地和我走出店來。
果然遠處閃著幾星燈火。駛近時,才發現是十幾戶人家。走廊的白漆欄杆上,皆供著點燃的南瓜燈,南瓜如面,幾何形的眼鼻展覽著布拉克和畢加索,說不清是恐怖還是滑稽。有的廊上,懸著騎帚巫的怪異剪紙。打扮得更怪異的孩子們,正在拉人家的門鈴。燈火自樓房的窗戶透出來,映出潔白的窗帷。
「一隻野兔也不見呢。」我說。
「對!捉回來,要她們表演怎樣騎掃帚!」
同時,秋季愈益深了。女學生們開始穿大衣來教室。上課的時候,掌大的楓樹落葉,會簌簌叩打大幅的玻璃窗。我仍記得,那天早晨剛落過霜,我正講到杜甫的「秋來相顧尚飄蓬」。忽然瞥見紅葉黃葉之上,聯邦的星條旗揚在獵獵的風中,一種摧心折骨的無邊秋感,自頭蓋骨一直麻到十個指尖。有三四秒鐘我說不出話來。但臉上的顏色一定泄露了什麼。下了課,勞悌芬走過來,問我周末有沒有約會。當我的回答是否定時,他說:
「簡妮唱了一首歌。佛萊德什麼都不會,硬給哥哥按在地上翻了一個筋斗。」
「是湯普森家的丈人。」他說。
我們推門出去。他把南瓜臉放在走廊的地板上,從夾克的大口袋裡掏出一截白蠟燭,塞到蒂眼裡,企圖把它燃起。風又急又冷,一吹,就熄了。徒然試了幾次,他說:
「車上插面紅旗子幹嗎?」
那年的秋季,顯得特別長。草,在漸漸寒冷的天氣里,久久不枯。空氣又干,又爽,又脆。站在下風的地方,可以嗅出樹葉,滿林子樹葉散播的死訊,以及整個中西部成熟后的體香。中西部的秋季,是一場彌月不熄的野火,從淺黃到血紅到暗赭到鬱沉沉的濃栗,從艾奧瓦一直燒到俄亥俄,夜以繼日以繼夜地維持好幾十郡的燦爛。雲羅張在特別潔凈的藍虛藍無上,白得特別惹眼。誰要用剪刀去剪,一定裝滿好幾籮筐。
這樣說,你就明白了。那年的秋季特別長。我不過是個客座教授,悠悠蕩蕩的,無掛無牽。我的生活就像一部翻譯小說,情節不多,氣氛很濃;也有其現實的一面,但那是異國的現實,不算數的。例如汽車保險到期了,明天要記得打電話給那家保險公司;公寓的郵差怪可親的,聖誕節要不要送他件小禮品等等。究竟只是一部翻譯小說,氣氛再濃,只能當作一場逼真的夢罷了。而尤其可笑的是,讀來讀去,連一個女主角也不見。男主角又如此地無味。這部惡漢體的(picaresque)小說,應該是沒有銷路的。不成其為配角的配角,倒有幾位。勞悌芬便是其中的一位。在我教過的一百六十幾個美國大孩子之中,勞悌芬和其他少數幾位,大概會長久留在我的回憶里。一切都是巧合。有一個黑髮的東方人,去到密歇根。恰巧會到那一個大學。恰巧那一年,有一個金髮的美國青年,也在那大學里。恰巧金髮選了黑髮的課。恰巧誰也不討厭誰。於是金髮出現在那部翻譯小說里。
這樣想著,忽然發現天色已經晚了。金黃的夕暮淹沒了林外的平蕪。烏鴉叫得原野加倍地空曠。有誰在附近焚燒落葉,空中漫起灰白的煙來,嗅得出一種好聞的焦味。
「上個周末沒有回家。再上個周末,幫爸爸駕收割機收黃豆。一直沒有機會到後面的林子里去。」
「你沒有女朋友嗎?」我問。
那年的秋季特別長,所以說,我一整夜都浮在一首歌上。那些尚未收割的高粱,全失眠了。這麼說,你就完全明白了,不是嗎?那年的秋季特別長。
「味道有點怪,是不是?這是我們自己的母牛擠的九_九_藏_書奶,原奶,和超級市場上買到的不同。等會你再嘗嘗我們自己的榨蘋果汁看。」
我們把車停在鐵絲網成的玉米圓倉前面。勞悌芬的母親應鈴來開門。我們進了木屋,一下子,便把夜的黑和冷和神秘全關在門外了。
「玉米田,多耳朵。有秘密,莫要說。」
我們繼續向前走。雜樹林子已經在面前。不久,我們發現自己已在樹叢中了。厚厚的一層落葉鋪在我們腳下。卵形而有齒邊的是樺,瘦而多棱的是楓,橡葉則圓長而輪廓豐|滿。我們踏著千葉萬葉已腐的,將腐的,乾脆欲裂的秋季向更深處走去,聽非常過癮也非常傷心的枯枝在我們體重下折斷的聲音。我們似乎踐在暴露的秋筋秋脈上。秋日下午那安靜的肅殺中,似乎,有一些什麼在我們裏面死去。最後,我們在一截斷樹榦邊坐下來。一截合抱的黑橡樹榦,橫在枯枝敗葉層層交疊的地面,龜裂的老皮形成陰鬱的圖案,記錄霜的齒印、雨的淚痕。黑眼眶的樹洞里,覆蓋著紅葉和黃葉,有的仍有潮意。
「你不像其他的美國男孩子。」
「好啊——今晚不是萬聖節前夕嗎?你怕不怕?」
「那一盞是我們家的南瓜燈了。」
「好準的槍法,剛才!根本沒有看見你瞄準,怎麼它就掉下來了。」
「是什麼?」我追過去。
「湯姆嗎?湯姆說他已經大了,不搞這一套了。」
我們繼續往前走。我努力向野草叢中搜索,企圖在勞悌芬之前發現什麼風吹草動;如此,我雖未必能打中什麼,至少可以提醒我的同伴。這樣想著,我就緊緊追上了勞悌芬。驀地,我的獵伴舉起槍來,接著耳邊炸開了一聲脆而短的驟響。一樣毛茸茸的灰黃的物體從十幾碼外的黑橡樹上墜了下來。
我茫然搖搖頭。
我當真聽了一會。什麼也沒有聽見。風已經很微。偶爾,玉米的干穗谷和鄰株磨出一絲窸窣。勞悌芬的淺灰綠瞳子向我發出問詢。
——選自一九六八年《望鄉的牧神》
說著,我們一腳高一腳低走進了好大一片剛收割過的田地。阡陌間歪歪斜斜地還留著一行行的殘梗,零零星星的豆粒,落在乾燥的土塊里。勞悌芬隨手摺起一片豆莢,把莢剝開。淡黃的豆粒滾入了他的掌心。
「是山胡桃呢。」他說。
「我們開車去附近逛逛去。」
「哦,不給糖吃的話,就用爛泥糊在人家門口。或在窗子上畫個鬼,或者用粉筆在汽車上塗些髒話。」
「如果徵到我,就必須去。」
「怎麼沒有?我跟侯伯鬧了好幾年。」
「算了,明晚再點吧。我們早點睡。明天還要去打野兔子呢。」
「那樣,你去不去呢?」我說。
「死了。」勞悌芬說。
等到我趕上他時,他正揮著槍柄在追打什麼。然後我發現草坡下,勞悌芬腳邊的一個橡樹窟窿里,一隻松鼠尚在抽搐。不到半分鐘,它就完全靜止了。
「就湊合著用一下吧。一九五八年出品,本來是我弟弟用的。」看見我猶豫的臉色,他笑笑說,「放鬆一點。只要不向我身上打就行。很有趣的,你不妨試試看。」
「我們是清教徒,」他父親眯著眼睛說,「不喝酒,不抽煙。從我的祖父起就是這樣子。」
那年的秋季,本來應該更長更長的。是勞悌芬,使它顯得不那樣長。勞悌芬,是我給金髮取的中文名字。他的本名是Stephen Cloud。一個姓雲的人,應該是洒脫的。勞悌芬倒不怎麼洒脫。他毋寧是有些靦腆的,不像班上其他的男孩,愛逗著女同學說笑。他也愛笑,但大半是坐在後排,大家都笑時他也參加笑,會笑得有些臉紅。後來我才發現他是戴隱形眼鏡的。
所以三天後,我就坐在他聯邦德國產的小汽車右座,向南方出發了。十月底的一個半下午,小陽春停在最美的焦距上,濕度至小,能見度至大,風九*九*藏*書景呈現最清晰的輪廓。出了卡拉馬祖(Kalamazoo),密歇根南部的大平原撫得好空好闊,浩浩乎如一片陸海,偶然的農莊和叢樹散布如列嶼。在這樣響噹噹的晴朗里,這樣高速這樣平穩地馳騁,令人幻覺是在駕駛遊艇。一切都退得很遠,騰出最開敞的空間,讓你迴旋。秋,確是奇妙的季節。每個人都幻覺自己像兩萬英尺高的捲雲那麼輕,一大張捲雲捲起來稱一稱也不過幾磅。又像空氣那麼透明,連憂愁也是薄薄的,用裁紙刀這麼一裁就裁開了。公路,像一條有魔術的白地氈,在車頭前面不斷舒展,同時在車尾不斷捲起。
「你們好像不喝酒。」我說。
「哦,還沒有想過。美國的公路上,一年也要死五萬人呢。我怕不怕?好多人趕著結婚。我同樣地怕結婚。年紀輕輕的,就認定一個女孩,好沒意思。」
勞悌芬穿了一件粗帆布的寬大夾克,長及膝蓋,闊腰帶一束,顯得五英尺十英寸上下的身材,分外英挺。他把較舊式的一把獵槍遞給我,說:
「現在漸漸不作興這樣了。父親總說,他們小時候鬧得比我們還凶。」
「表演些什麼?」勞悌芬笑笑說。
「我們回去吃晚飯吧。」勞悌芬說。
那年的秋季特別長,一直拖到感恩節,還不落雪。事後大家都說,那年的冬季,也不像往年那麼長、那麼嚴厲。雪是下了,但不像那麼深、那麼頻。幸好聖誕節的一場還積得夠厚,否則聖誕老人就顯得狼狽失措了。
說著,勞悌芬把車子轉進一條小支道,繞路回去。
「倒是滿有意思的。」
接著他躺了下來,枕在黑皮的樹榦上,穿著方頭皮靴的腳|交疊在一起。他仰面凝視葉隙透進來的碎藍色。如是仰視著,他的臉上覆蓋著紛沓而游移的葉影,紅的朦朧疊著黃的模糊。他的鼻樑投影在一邊的面頰上,因為太陽已沉向西南方,被樺樹的白乾分割著的西南方,牽著一線金熔熔的地平。他的闊胸脯微微地起伏。
「女孩子麻煩。她們喝酒,還做好多別的事。」
「這是雙關語,」他笑道,「我們英語管玉米穗叫耳朵。好多笑話都從它編起。」
「今晚已經到過印第安納了。我們回去吧。」
接著勞悌芬放鬆了油門。路的右側隱約顯出幾個矮小的人影。然後我們看出,一個是王,戴著金黃的皇冠,持著權杖,披著黑色的大氅。一個是后,戴著銀色的后冕,曳著淺紫色的衣裳。後面一個武士,手執斧鉞,不過四五歲的樣子。我們緩緩前行,等小小的朝廷越過馬路。不曉得為什麼,武士忽然哭了起來。國王勸他不聽,氣得罵起來。還是好心的皇后把他牽了過去。
「你知道,老太婆那家小店,開了十幾年了,生意不好,也不關門。讀初中起,我就認得她了,也不覺得她的糖有什麼好吃。後來去卡拉馬祖上大學,每次回家,一定找她聊天,同時買點糖吃,讓她高興高興。現在居然成了習慣,每到周末,就想起薄荷糖來了。」
「你聽聽看,看能聽見什麼。」
說著,車已上了跨越大稅路的陸橋。橋下的車輛四巷來去地疾駛著,首燈閃動長長的光芒,向芝加哥,向托利多。
這才注意到勞悌芬的眸子是灰濛濛的,中間透出淡綠色的光澤。我們越過十二號公路。岑寂的秋色里,去芝加哥的車輛迅疾地掃過,曳著輪胎磨地的和掠過你身邊時的風聲。一輛農場的拖拉機,滾著齒槽深凹的大輪子,施施然輾過,車尾揚著一面小紅旗。勞悌芬對車上的老叟揮揮手。
「今晚開車特別要小心,」勞悌芬說,「有些小孩子會結隊到鄰近的村莊去搗蛋。小孩子邊走邊說笑,在公路邊上,很容易發生車禍。今年,警察局在報上提醒家長,不要讓孩子穿深色的衣服。」

「沒有認真的。」
「Steve!我曉得是你!怎麼這樣晚才回來!風好冷,快進來吧!」
「湯普read.99csw.com森家的孩子們剛來過,」他的媽媽說,「愛弟裝亞述王,簡妮裝貴妮薇兒,佛萊德跟在後面,什麼也不像,連『不招待,就作怪』都說不清楚。」
那年的秋季特別長,似乎,萬聖節來得也特別遲。但到了萬聖節,白晝已經很短了。太陽一下去,天很快就黑了,比《聖經》的封面還黑。吃過晚飯,勞悌芬問我累不累。
他又闊笑起來。
「嘴好像太小了。」
「哦,是州公路局規定的。農場上的拖拉機之類,在公路上穿來穿去,開得太慢,怕普通車輛從後面撞上去。掛一面紅旗,老遠就看見了。」
「別慌。到前面的橡樹叢里去等等看。」

我也笑起來。
「好大的坑。」我說。
於是他又把嘴向兩邊開得更大。然後他說:
「爸爸不要我們喝,」勞悌芬看了父親一瞥,「我們只喝牛奶。」
勞悌芬和我都笑起來。然後我們繼續前進。勞悌芬哼起《出埃及》中的一首歌,低沉之中帶點凄婉。我一面聽,一面數路旁的南瓜燈。最後勞悌芬說:
那年的秋季,我剛剛結束了一年浪遊式的講學,告別了第三十三張席夢思,回到密歇根來定居。許多好朋友都在美國,但黃用和華苓在艾奧瓦,梨華遠在紐約,一個長途電話能令人破產。咪|咪手續未備,還阻隔半個大陸加一個海加一個海關。航空郵件是一種遲緩的箭,射到對海,火早已熄了,餘燼顯得特別冷。

那年的秋季特別長,似乎可以那樣一直延續下去。那一夜,我睡在勞悌芬家樓上,想到很多事情。南密歇根的原野向遠方無限地伸長,伸進不可思議的黑色的遺忘里。地上,有零零落落的南瓜燈。天上,秋夜的星座在人家的屋頂上電視的天線上在光年外排列百年前千年前第一個萬聖節前就是那樣的陣圖。我想得很多,很亂,很不連貫。高粱肥。大豆香。從越戰想到韓戰想到八年的抗戰。想冬天就要來了空中嗅得出雪來今年的冬天我仍將每早冷醒在單人床上。大豆香。想大豆在密歇根香著在印第安納在俄亥俄香著的大豆在另一個大陸有沒有在香著?勞悌芬是個好男孩我從來沒有過弟弟。這部翻譯小說,愈寫愈長愈沒有情節而且男主角愈益無趣,雖然氣氛還算逼真。南瓜餅是好吃的,比蘋果餅好吃些。高粱肥。大豆香。大豆香后又怎麼樣?我實在再也吟不下去了。我的床向秋夜的星空升起,升起。大豆香的下一句是什麼?
「惡,滿嘴的存在主義什麼的,好煩。還不如那個老婆婆坦白!」
第二天下午,我們果然背著獵槍,去打獵了。這在我說來,是有點滑稽的。我從來沒有打獵的經驗。軍訓課上,是射過幾發子彈,但距離紅心不曉得有好遠。勞悌芬卻興緻勃勃,堅持要去。
我接過他手中的豆子,開始嘗起來。他折了更多的豆莢,一片一片地剝著。兩人把嚼不碎的豆子吐出來。無意間,我哼起「高粱肥,大豆香,遍地黃金少災殃……」
等他父親也吃罷南瓜餅,起身去牛欄里幫他母親擠奶時,勞悌芬便到地下室去。不久,他捧了一隻臉盆大小的空干南瓜來,開始雕起假面來。他在上端先開了兩隻菱形的眼睛,再向中部挖出一隻鼻子,最後,又挖了一張新月形的闊嘴,嘴角向上。接著他把假面推到我的面前,問我像不像。相了一會,我說:
「可憐的小傢伙。」我搖搖頭。我一向喜歡松鼠。以前在艾奧瓦念書的時候,我常愛從紅磚的古樓上,俯瞰這些長尾多毛的小動物,在修得平整的草地上嬉戲。我尤其愛看它們躬身而立、捧食松果的樣子。勞悌芬撿起松鼠。它的右腿滲出血來,修長的尾巴垂著死亡。勞悌芬拉起一把草,把血斑拭去說:
「你看,那是什麼?」我轉向勞悌芬。他順著我指點的方向看去。那是幾棵銀樺樹間一片凹下去的地面,裏面的樺葉都壓得很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