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輯二 天涯躡蹤 苦雨就要下降

輯二 天涯躡蹤

苦雨就要下降

印度西塔爾琴的大師拉維·香卡(Ravi Shankar)在美國聽到這些消息,心裏非常難受。他自己的父親就是在東巴出生的。他的教父烏思塔德·阿拉烏丁汗的家園,被西巴的軍隊燒掠一空。留美印度學生的社團,紛紛請求拉維·香卡舉行慈善演奏會,為東巴的難民募款。拉維·香卡是印度旅美最有名的音樂家,可是他知道,如果自己單獨來做這件事,恐怕會事倍功半,募不到多少錢。「至少要五萬美金才行!」他想到了披頭士之一,也就是七年前向他學習西塔爾琴,赫赫有名的喬治·哈里森(George Harrison)。
掌聲退潮,鮑勃·迪倫只喃喃說了一聲「謝謝」。他換了一把口琴,和里昂及喬治協調了一下,便唱起《貨鼓郎》(Mr. Tambourine Man)來。凄清的琴音在空廳中迴旋,有多少流浪漢在江湖上有多少失意。他一句一頓:
宣布休息。台上放起電影來。東巴的難民,黧黑、嶙峋,流離他鄉。挺著膨脹的肚子,營養不足,那些畸形的孩子。霍亂患者,一半已死,另一半正垂斃。黑壓壓的鴉群爭食著屍體。

《哇哇》甫畢,《大哉上帝》的歌聲又起。兩萬聽眾有節奏的掌聲,追隨著歌的旋律。喬治的聲音低回而有感情,穩定而有信心。哈里路亞的合頌從台上延伸到台下,融成了一片。電吉他的鼻音又柔婉又亢奮。
瑽瑽琤琤,喬治敲響了《有樣東西》,整個樂隊跟上去,音樂會又掀起一次高潮。這是最後的一曲了。台上人散。台下人不肯散,掌聲一直堅持下去,把台上人召回台上,兩萬人嘶叫成一片瘋狂。樂隊奏出喬治的新作《救救孟加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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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〇年十一月,颶風錘打這塊多難的鐵砧,死了五十萬人。天災未息,人禍又起。一九七一年的春天,西巴基斯坦的軍隊向東巴展現現代史上罕見的大屠殺,不但用機關槍掃射平民,轉眼便毀了整個村莊,而且在達卡城稠密的貧民區縱火燒城,根據最低的估計,至少已經死了三十萬人。
歌止。燈亮。巴布舉目四顧,有點失措,然後他像力士一樣揚起雙拳,露齒一笑,大步跨下台去。

他說,救救我,救救我
掌聲噼噼啪啪鼓了足足兩分鐘。顯然鮑勃·迪倫不會再出現了。一位歌手能教林戈搖小手鼓在後面伴奏,自然不需要出來謝幕。終於掌聲也止了。樂隊重新回到台上,各自就位。喬治對麥克風說:「鮑勃一唱過,就難以為繼了。」為了讓聽眾喘一口氣,九_九_藏_書喬治逐一介紹台上的音樂家。
舞台的另一端,也是人才濟濟。「壞手指」的四個隊員很文靜地撥弄著傳統的諧音吉他,誰也聽不出他們在彈些什麼。旁邊是七人的喇叭隊。再過去,是九人的合唱隊。眾響齊作。喬治的歌聲偶爾昂起,騎在音潮之上。這是有史以來最龐大的搖滾樂隊,喬治一面挑撥自己的白吉他,一面四下巡視,有點緊張。
接著喬治說,要唱普林斯頓的《上帝的安排》,並且把普林斯頓介紹給聽眾。普林斯頓把他電子管風琴鼓成一座肺活量奇大的教堂,和克萊普頓鏗鏘的吉他一呼一應,震得兩萬聽眾不安於座。七支喇叭加進來,迴旋梯一樣地愈轉愈高。皮衣紫帽的普瑞斯頓從風琴後面縱出來,在喬治的面前舞得很瘋很野。聽眾都站起來,齊聲喝彩。
首先,披頭士樂隊雖已解散,利物浦四少年仍然繼續創作,各自出版唱片,並且發展一己的獨特風格。我們當然深深懷念披頭士樂隊昔日的華美與激|情,可是無權要求四少年永不分手,為了滿足聽眾而長期壓抑各自的性情。何況,富麗堂皇的大樂隊,已經漸漸過去了。解散了的披頭士,仍然具有神奇莫測的號召力。篤實、好學、寡言,且熱愛印度文化的喬治·哈里森,當日在披頭士之中,被列儂的霸氣和麥卡特尼的嫵媚所蔽,成為不很起眼的第三號人物。現在脫離了兩人的籠罩,不但新出的唱片《萬物皆逝》沛然可聽,即使獨當一面,主辦這麼龐大的一個音樂會,也井井有條。同時,他一口氣答應拉維·香卡之請,可謂不忘師恩,遍邀搖滾名手,尤其是鮑勃·迪倫,可謂潭潭大度,略無妒才之意。林戈為人最忠厚,肯和喬治合作,併為鮑勃·迪倫伴奏,自然是意料中事。喬治和林戈同時演出,已經等於半個披頭士樂隊,當然令人興奮。披頭士最後一次的現場合演,是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九日,在舊金山。那已經是五年前的事,而五年,在搖滾樂史上,就是很久很久了。
拉維·香卡在洛杉磯見到哈里森,便向他提出這項建議:「喬治,情形就是這樣。我知道這件事與你無關。我知道你不會……」哈里森非常動容,很快就說:「我想,我可以幫點忙。」
結果是,哈里森幫了大忙。他立刻變成慈善音樂會的發起人。以他在搖滾樂壇的地位,號召這麼一個音樂會,不是什麼難事。最初,他的計劃非常龐大,想把搖滾樂的所謂「超級明星」(superstars)一網打盡。他打了幾個長途電話。麥卡特尼說,他不想參加。列儂夫婦為了爭取洋子和前夫所生孩子的監護權,正與人涉訟,無法分身。「滾石」的領隊米克·賈格爾在法國南部錄音,很想參加,可是不獲簽證。「壞手指」樂隊應哈里森之召,特https://read.99csw.com地從倫敦飛去紐約。披頭士第四號的林戈,一聽見是為了救濟東巴的難民,立刻答應參加。最令人興奮的,是鮑勃·迪倫,他在長途電話的那一頭說:「很有意思嘛。」
又是一陣掌聲。又是和里昂竊竊私語。然後與喬治對坐調琴。鮑勃·迪倫撥出了反反覆復的一段墨西哥曲調,一聲划斷,吹了一段口琴,又停下來,最後鼓弄吉他,唱起《就像個女人》。兩側的麥克風啞了,里昂和喬治就擠到巴布的這架來和他。巴布的節拍下手很沉很重,喬治的電吉他鏗然回應。
四周,是圓場的黃沙
下一首是《當我的吉他在輕輕哭泣》。克萊普頓擔任主奏,喬治和戴維斯伴奏。聽眾靜了下來。接近尾聲的時候,吉他和喇叭交織如網,喬治的吉他間歇可聞。這是一九六八年出品的披頭士舊歌。音樂喚回了披頭士的往昔,利物浦四位少年可歌的記憶。聽眾之中,有人哭泣起來。
樂隊走下台去,這次是真的結束了。聽眾仍痴痴地站在座前,一連五分鐘不肯散去,好像他們不散,這場音樂會就永遠不結束。
僅僅跳舞,在鑽石的太空下
其次,鮑勃·迪倫的出現,也是令人振奮的大事。自從一九六七年他騎電單車失事以來,他就很少在公開的演奏會上露面。在英國威特島出現的一次,吸引了二十萬聽眾,演唱一夕,索酬八萬五千美金,頗為論者詬病。這次他趕來紐約,為救濟東巴難民免費演唱,可謂澄清了大家對他的誤解。鮑勃·迪倫肯來,其他歌手自無不來的道理。台上出現里昂·羅素、埃里克·克萊普頓,固不待言,即使台下的聽眾席上,也坐滿了瓊妮·米切爾、格雷厄姆·納什,以及「大低潮」樂隊等等高手。鮑勃·迪倫從未與披頭士一起露面過;這次和其中的兩位共同登台,也是歷史性的大事。
喬治·哈里森發起的這個搖滾樂會,具有好幾層深厚的意義,值得我們細細玩味:

東巴和西巴之間夾了一個印度,距離是一千英里,可是感情上的距離更大。巴基斯坦是一個回教的國家,不幸十分之一的人口竟是印度教徒,而其中絕大多數又集中在東巴。可是,死於大屠殺的東巴人之中,偏偏大部分是印度教徒。所以論者認為,巴基斯坦的內戰,政治因素多於宗教。東巴的人口比西巴多,可是政權卻操在西巴的手裡。一九七〇年十二月的選舉中,東巴在鼓吹自治的領袖謝赫·穆吉布·拉付曼拉曼的領導下,贏得了國民大會的多數席位。巴基斯坦的獨裁者葉海亞,先是遲遲不肯召開國民大會,繼又遣兵去蹂躪東巴。
——一九七一年十月九-九-藏-書
三位印度音樂家,以瑜伽之姿,蓮坐在華麗非凡的一張花地氈上。黃艷艷的,是兩側的花叢。裊裊升起的,是一炷印度香火。拉維·香卡司西塔爾琴,阿里·阿卡巴漢汗司剎羅琴,跏趺於前;阿刺·瑞嘉司小手鼓,退坐於後。拉維·香卡才一揮手,便向修長而敏感的麻栗木上,拂起了那樣清幽那樣高雅那樣細膩,在七主弦和十三輔弦之間,起伏震顫,波及至深至遠的,鼻音。剎羅琴和小手鼓追上去,忐忐忑忑,錚錚琮琮,合奏一曲柔美欲眠的黃昏頌。一波三折,一唱三嘆息,然後是西塔爾琴和剎羅琴此問彼答,爾呼我應,把一首東巴民謠的旋律,發展成即興揮弦的二重奏。香火不絕,玄思如夢,催眠台下兩萬多的聽眾。
里昂·羅素放下嘴角的紙煙,把遮住眼睛的長發掠向背後,向鋼琴上敲打《小丑跳一跳》。聽眾鼓掌打拍子。喬治走向麥克風去,哼起《就是你》,他時哼時輟,因為麥克風有點走電。歌畢,演唱的人群全部下台,只留下喬治和「壞手指」的彼得·漢姆,諧音吉他幽澹地彈奏喬治·哈里森的《出太陽》。
麥迪遜廣場花園外紐約市正下著滂沱大雨。那是一九七一年八月一日。場外擠滿了向隅的聽眾。在黃牛的手裡,七塊五美金的入場券漲到五十塊,剩下最後幾張時,更提高到六百元一張。有些聽眾借賄賂警衛始得入場。欠缺耐性的一些,企圖破門而入,被警衛拖了出來,還挨了好幾警棍。大致上說來,秩序不壞。一個成功的搖滾樂會。

影像消逝,舞台陷入了黑暗。聽眾的情緒不斷地高漲,高漲,最後爆發開來,成為一分鐘、兩分鐘、長達五分鐘的集體歡呼。喬治·哈里森出現了,不過看不清楚,因為二十幾位歌手和演奏者簇擁著他。一大群人走上台來,遮住了擴音器的紅燈。歡呼聲不斷。樂隊奏起喬治的《哇哇》。吉他和鼓號的聲浪淹沒了一切。彩色燈排開黑暗,一下子就罩住了喬治,這才看清,今晚音樂會的發起人和主角,穿著一身白衣,領口露出橙色的襯衫,鬚髮昂揚,抱著一把吉他,正在鼓動音樂或是為音樂所鼓動。他的周圍全是一流的樂手。左邊是吉他大師克萊普頓(Eric Clapton),里昂·羅素(Leon Russell)在後面猛捶一架鋼琴。林戈和凱爾特納雄據在兩副鼓后。普林斯頓(Billy Preston)司電風琴,伏在喬治右翼,傑斯·戴維斯和披頭士漢堡時代的德國朋友沃爾曼(Klaus Voormann)則彈奏吉他和低音吉他。這些高手,任挑一位出來演奏,都可以輕易號召好幾千人。
喬治接著唱他的《謹防啊黑暗》。剛唱完第一節。他回過身去,里昂·羅素繼續唱下去。因為羅素正read.99csw•com好給克萊普頓遮住,聽眾不由一怔,然後又揚起一片歡呼。
接著他唱「笑也不容易,哭也不容易」。歌到一半,他吹起口琴來,那薄薄尖尖的聲音,好像一把憂鬱的刀,削痛了誰。喬治淡淡地撫弄吉他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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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有喘過氣來,圓錐體的燈光忽然撲向鼓和鈸,攫住了躲在濃髮、密髯,和傳教士黑衣裏面的林戈。他笑得很含蓄;他的衣領上別著一枚後台工作人員的鮮黃證章。他唱起自己的新作《來之不易》,一面向鼓上鈸上擊起響轟轟的一片節奏。喬治的吉他在結尾時參加進來。掌聲彩聲爆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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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是他九年前的成名作,也是六十年代第一聲抗議的《在風中飄揚》。這首歌的聯想太多太多,它牽動了「彼得、保羅和瑪麗」到「至上女聲三重唱」到瑪琳·黛德麗的回憶。他的鬍鬚一直修到頦下,頭髮不算太長,可是很剛很硬,他的神態,像剛從《逍遙遊》Freewheelin'),唱片的封面上走出來。
——選自一九七四年《聽聽那冷雨》
雅魯藏布江不斷地向東流,因為喜馬拉雅山的北麓,太陰太冷了,因為溫暖的印度洋在南方等它,奧秘而柔美的弦音,那千竅的西塔爾琴啊,在南方遙遙地喚它。繞過了喜馬拉雅山的橫嶺側峰,它的名字變得很印度:普拉馬布德拉。向西流,它匯入了另一條聖河,恆河,終於一起注向孟加拉灣。
果然是他。咖啡的燈籠褲,棉布外套里露出綠色汗衫,手裡拿著一把四號的馬丁吉他,頸子上架著一隻口琴。長長的歡呼聲中,他僅僅微啟笑容,舐舐嘴唇,錚錚琮琮撥響吉他,向麥克風吟起《苦雨就要下降》。六十年代民歌和搖滾樂最重要的人物,美國青年最尊重的新文化英雄、詩人、作曲家、歌手的鮑勃·迪倫,每一次出現在公開的場合,都是年輕人世界的一件大事。除了吟唱,鮑勃·迪倫不肯多吐一個字,也不做任何解釋。他是最活潑最狂放的搖滾樂壇上一尊最嚴肅最沉默的斯芬克斯。現代酒神的孩子們唱起歌來,他是唯一不醉的歌者。他的神秘,多出現一次,就增多一分。鮑勃·迪倫今晚的出現,使這場音樂會九_九_藏_書具有歷史的意義。他站在那裡,兩腿向外微彎,每唱一句,便從麥克風前退後一步,把臉藏在口琴架后。他的聲音仍然瘦瘦的、利利的,富有鼻音,但是很有控制。
否則我的國家就滅亡
一手自在地揮啊揮
七百萬難民逃到印度境內。四十八小時之內,僅僅加爾各答一地,就收容了二十五萬災民。幸運的一些,還可以住在排水管里,其餘的,就睡在露天。已經有很多人死於霍亂。已經很窮的印度,為了維持難民的生活,每天還要耗費三百萬美金。而除了飢荒的威脅,還擔心霍亂會隨時蔓延。
這是世界上最悲苦的地區之一。即使匯合了兩條聖河,也洗滌不凈暴力的罪惡。維希奴也好,阿拉也好,都救不了這塊土地。東巴基斯坦,不,爭取自由的東巴人叫這塊土地作孟加拉國(Bangla Desh)。
燈光黯下去。里昂·羅素重新出現在台上,插好他低音吉他的插頭。喬治抱起一張電吉他,在手指上套一個鋼的琴撥。林戈從台側出現,手裡捧著一面小手鼓。舞台上仍是昏暗一片。一個瘦小的人,長發蓬髺,幽靈一般隱現在台右。喬治走到麥克風前面,只說了一句「我請來一位朋友,大家的朋友,鮑勃·迪倫先生。」
最後,這次的搖滾樂會是一個純粹的慈善音樂會:除了八月一日下午和晚上兩場的收入,二十五萬美金全部捐給東巴流亡的孩子以外,現場錄音灌制的唱片,和拍攝成功的電影,兩者未來的收入,也悉數指定贈予難民。此舉充分顯示了搖滾樂壇的正義感和同情心。這次的搖滾樂會,場地所限,兩場的聽眾加起來不過五萬人,在同類的演奏會中,不能算多麼盛大,可是象徵的意義最為深長。美國的搖滾樂會,到了一九六九年八月,四十五萬青年在伍德斯托克三天的盛會,可說臻於巔峰狀態,值得年輕的一代自豪。不幸幾個月內,就在那年的年底,「滾石」樂隊在加州的阿爾塔蒙特舉行臨別美國的免費演奏會,竟發生了流血的慘案。一時論者皆謂年輕的一代天真喪盡,搖滾樂已淪為魔鬼的藝術。其後搖滾樂人拜金成風,很有一些甘心聽從商業主義的驅使,以反抗工業文明始,竟以役於工業文明終,搖滾樂初期來自民歌的那一股清新樸實之氣,幾乎蕩然無存。氣得菲莫爾劇場的主人毅然關門誌哀。現在喬治·哈里森、林戈和鮑勃·迪倫等領導人物能聯合同輩,在救濟難民的人道主義之下,重振搖滾樂的聲望和尊嚴,並且表現出漸趨成熟的責任感,令我慶幸之餘,更相信搖滾樂,酒神的新藝術,是可以釀出更濃更純的芬芳來的。
側影反襯著海水
吾友來看我,滿眼都是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