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吉驚喜地看著塞伯：「哈哈，真的嗎？謝謝啦。」她不禁俯身給了朋友一個擁抱。突然，她覺得這個噩夢般的早晨也沒這麼可怕了。塞伯身上加州人一樣的愉快因子總能影響到她。他就像顆開心果一樣。

艾吉瞪了他一眼。

「開心點兒，阿加莎。」

「哦，天吶，好燙！燙死我了！」他被燙得語無倫次。

「塞萊斯特，現在不行。」

「好了，阿加莎，」塞萊斯特說，「請執行你的診斷程序。我發現目前你的睡眠模式不在健康頻譜範圍之內。我的心理分析系統認為這是阿德里安娜十周年紀念活動即將到來導致的——」

月球上大大小小的月震時有發生，人們都習以為常。月球公司的大部分員工對警報器的聲音已經不再敏感。然而，艾吉的經歷是他們都不曾有過的。

「對不起！我想幫你的忙嘛。不過哪有人會開擾頻器的時候端著咖啡？你也知道我喜歡什麼！」

「僅供參考，阿加莎，現在時間是月球東部時間上午六點十五分，十五分鐘後輪到你換班。」

「天吶，塞萊斯特！看在地球的分上，我已經醒了！」她抱怨道。

「不好意思！這裏太擠了。」艾吉解釋道，她看著地板，盡量避免眼神接觸。

「好啦，我得再為自己說一句，我跟紀律部那些傢伙也是這麼說的。那裡一眼看不到邊，跟近月面太不一樣了。到處都是石頭，形狀奇怪，還有恐怖的陰影，而你自己是單槍匹馬。噪音簡直不能忍受，我發誓，有咯吱聲，還有嗚咽聲……」

「你在月球上沒聽過那樣的噪音……」

艾吉沒好氣地對著天花板說：「塞萊斯特，不用你來教我怎麼呼吸。」

她剛一動彈，圓形的百葉窗就開始緩緩抬起，清新而冷峻的陽光瞬間湧入了整間屋子。艾吉趕緊抬手擋住眼睛。

「感覺怎麼樣？」

頭頂上嗶嗶的噪音代表早班開始了，黃色的走廊開始有員工湧入。艾吉看到他們有些緊張，但是身邊的好朋友和手裡的咖啡讓這種情緒有所緩解。在艾吉的工作間門外，塞伯停下了擾頻器。

「還有愚蠢的石頭。」他憤憤地補充道。

「哇哦，你真是有見識。」

艾吉的心跳漏了一拍。瞬間，月震的緊張感消散在喧囂中。她咧嘴笑了一下，向前跑去。她躡手躡腳地在摩托車後面停住，一把扯住了那人的黑色外套。

她揉了揉眼睛趕走睡意，強迫九*九*藏*書自己清醒起來。

「要不我們來做點呼吸練習吧，好讓你冷靜下來。」

「嘿，塞巴斯蒂安，」塞萊斯特的聲音從控制板中響起，「擾頻器上好像出現了液體污染物。請稍等一下，我即將重置系統。」

「很好，診斷完成。我把你的健康警報更新為六級，這個級別相當靠前了。」

說話的是塞萊斯特，它是基地的計算機系統，聲音通過床邊的以太控制板傳出。這部計算機變換的3D界面由十億個帶電原子組成，打著轉兒地跟著艾吉，讓人感覺毛骨悚然。它總是盯著艾吉看，好像有人把一個黑洞困在了小相框里一樣——這個黑洞非常惹人厭。

走廊里員工們的喧囂讓艾吉心跳加速，她不得不停下來做個深呼吸。艾吉討厭熱鬧，但她習慣了基地里不同膚色、眼神空洞的通勤人員。而今天早上情況顯然不同。她靠在弧形牆壁上，檢查眼皮下的隱形眼鏡。她討厭自己看起來狼狽的樣子，這樣人們會注意到她。

他們離開宿舍區域的白色走廊，走進讓人頭疼的黃色統計室。

艾吉端起咖啡喝著灑剩下的。有點像土壤的味道，不過那也比沒得喝好很多了。

艾吉哈哈大笑。塞伯對地球上所有的東西都過敏：花，樹，一些木材，還有麩質。只要是自然的東西，他都接近不了。月球公司製造出來的世界才適合他。

「艾吉，那是被迫休假，我在那裡一點也不開心，不是我自願過去的。」

艾吉所在的太空艙屬於科學區和宿舍區凌亂不堪的延伸部分，這兩個地方安置著所有非軍事人員：月面分析師、天文地質學家、月球化學家、保安、生活方式管理員、醫務員、採礦作業員、技術工程師、機械工程師、管理人員，還有一些艾吉記不得了。

「嘿，阿加莎。」那個聲音再次迴響起來，「你的心率已經超出正常水平。」這次，艾吉努力抓住這個聲音，把自己混亂的思緒拉回現實。

艾吉點點頭，揮手目送塞伯消失在人群中。

「休假啊，你這傻瓜！地球！它怎麼樣？快告訴我！」

艾吉坐到副駕座上，把咖啡從他的外套和棕色鬈髮中彈掉。球狀的水珠四處飛濺，沾在旋轉的黑色以太控制板上。

艾吉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站在房間的正中央，大汗淋漓htｔｐｓ://ｒｅaｄ.9９ｃｓｗ.ｃom，氣喘吁吁。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重新躺回到潮濕的床單上。

「哦，艾吉，看看你乾的好事！」塞伯哀號道，「不到五分鐘，你就讓我三級燒傷又系統重置！」

「艾吉，那裡很無聊，我不太清楚，他們把一種叫老虎的動物從瀕臨滅絕中救了回來。看起來不錯的樣子，可是我只在新聞里見過它，所以對我來說也沒什麼新奇的……新南美洲建成了超級高鐵……」

從外部看上去，月面就像一片廣闊的棕褐色和灰色的沙漠，月球基地平民區的一座座建築將這沙漠分隔開來。雖然風景一般，但是艾吉只需要把臉頰貼在玻璃上，就能看清彷彿大教堂般的地球綜合大樓。大樓五彩斑斕的窗戶朝向一片虛空，遙遠的地球像個大理石球一樣掛在虛空里。

「嘿，阿加莎。」屋頂上傳來空洞怪異的聲音，而在艾吉聽來，這聲音就像來自遙遠的水地——

「我在這兒，別叫了！」艾吉回到床邊，把前臂轉向塞萊斯特的以太屏幕，坐回去等著。塞萊斯特輸入數據后，一個小小的三維圖形出現在黑灰色的漩渦中。

艾吉的心臟隨著警笛聲跳動。警笛聲不是來自她的太空艙，而是來自另一個地方，另一個時代……

艾吉笑了：「嘿，你不能怪石頭。又不是石頭把基地變成一級關閉狀態的。」

「嘿，阿加莎。」那個聲音又出現了，「這隻是本區域的例行月震而已。」

「咖啡的事對不起啦，」艾吉把頭靠在塞伯的肩上，說道，「沒有你在很無聊。」

她的身份識別燈在胸前正中心閃爍著，隨著心臟跳動發出柔和的黃光。半透明的銀制通信面板位於她的前臂，曲面屏幕在睡眠模式下也持續發光。

「嘿，阿加莎，我現在必須提醒你——」

「灑到我身上了。好燙！」

艾吉把眼睛對準視網膜掃描儀。失誤了三次以後，艾吉眨了眨眼睛，終於找到正確的位置，才得到允許進入這個安靜的無菌世界：內部分析一室。

「阿加莎，中斷睡眠對健康是不利的。」

塞伯把擾頻器掛上擋，答道：「哦，還行吧。」

塞伯看了看她，笑了：「我不知道，你想讓我說些什麼呢？那邊的空氣很新鮮？」

她努力平復呼吸，而月震卻使她陷入自己的回憶。在太空艙黑暗的角落，往事像幽靈一樣縈繞著她。

塞伯微笑著說：「嘿，我可得說read.99csw.com一下，那塊石頭看起來就跟外星人一樣，我發誓它動了。」

把頭髮粗略地綰起后，艾吉從床邊的匣子里拿出兩個藍色的小塑料盒，嘆了口氣，把藍色的隱形眼鏡戴在紫羅蘭色的眼睛上。她眨了眨眼，回過頭看鏡子。現在她終於看上去正常一些了——或者像經歷了那場災難以後她一貫的樣子了。

艾吉嘆了口氣。說實話，她的房間和平時並有沒什麼太大區別。

「就一分鐘，」艾吉憤憤地說道，她把髮夾咬在嘴裏，努力把剛梳順的頭髮綰成月球公司員工標準的圓髮髻——手還在打著哆嗦時做這個可太不容易了，「一分鐘就好。」

「夠了哦！」塞伯笑道。他踢了踢擾頻器，掛上擋。它已經重啟完成了。

塞伯捧著頭咕噥道：「呃，我覺得不是。」

「我是想說，那個地方，會讓你的頭腦變得怪怪的。」

今晚，艾吉又想起了阿德里安娜，或者又會度過一個不眠之夜。反應堆室開始出現在她的身邊，她產生了幻覺，彷彿聞到了煙味和金屬燃燒的味道。這一切都太過痛苦，也太過真實了。

保安的聲音像燒開的沸水壺一樣，猛地向上一彈。咖啡從他手中的杯子里潑出，全都灑在自己的外套上。

為什麼每次月震都要這麼對她？阿德里安娜已經過去十年了。十年——艾吉的記憶閃回卻越來越糟糕。她只能恨自己太軟弱。

轉過拐角時，她瞟見了前面一台安保擾頻器的白色LED外殼——這是一種雙重力的小型摩托，輪胎很粗，跟孩子們喜歡的那種三輪車和高爾夫球車挺像。駕駛員看起來很眼熟。

艾吉枕著胳膊，掃視著月震對房間造成的損壞：枕頭和毯子在床邊亂糟糟地攤了一地；她從地球偷帶來的舊書報和石頭也從架子上掉落，散落在白色的塑料地板上。在她的左手邊，一瓶可能有毒的液體溢了出來，慢慢滲入床下的水窪里。艾吉只能默默祈禱這不是她幾周前藏起來的廁所水樣。然而事與願違，這攤東西聞起來太像了。

跟往常一樣，艾吉有意識地拉了拉袖子，蓋住手腕上發光的皮膚。那倒不是疤痕，而是爆炸後接受納米治療的副作用。

「不！」

「什麼？」

在一牆之隔的走廊，月球公司其他員工輪班的時候，總是興高采烈的，月震對他們來說只是工作中的消遣而已。而最讓人難受的戲碼還沒上演，阿德里安娜是不會放過艾吉的。

鏡子中的景象讓她想立刻躺回床上去。濃密的紅色鬈髮從頭頂的一側豎起，軟塌塌地壓在另一側。她把直發梳從牆上拉出來，迅速地梳了幾下。

「嘿，阿加莎——」

艾吉搖搖頭。她熱愛地球。如果能夠回去，感受微風拂過頭髮，嗅到花草的清香，她願意放棄自己擁有的一切——她已經在月球基地生活兩年了，但是依然想念地球，就像過去兩周一直想念塞伯一般。她想，人們總是想要自己得不到的東西吧。

「你我也都知道外星人是不存在的。」

月面開始了它的日周期——月球上的日夜周期相當於地球上的兩個星期。月虧之後，光線有所暗淡，但是比起地球上還是強烈許多；地球上的陽光經過大氣的過濾，顯得很溫和。對於早晨的這個時間來說，現在光線有點過於強烈了。

塞伯瞪大眼睛：「這是給你帶的咖啡！我又不喜歡這種東西。只是想在你不生氣的時候跟你好好聊聊。那麼現在我生氣了，看看我現在什麼樣子！」

塞萊斯特是AI系統，該系統支持著整個月球基地的運行，大到操作保證人們能雙腳著地的巨型重力發生罩，小到檢測你的午飯是否攝入了適量蔬菜。塞萊斯特無處不在，旋轉的以太控制板和黑紅相間的眼球運動記錄器是它最顯著的特徵。無論你看向何處，塞萊斯特都出現在那裡盯著你看。AI系統的設計旨在為員工帶來積極愉悅的情緒，為他們的生活和工作提供支持；而艾吉覺得，它看起來陰森森的。

「嘿，小心點兒！」一個穿綠色工作服的地質學家叫道，因為艾吉的肩膀撞到他了。

「好啦，」塞伯咧著嘴笑，「你知道的，我寧願待著這裏。我跟你不一樣，我是為太空而生的。」

她警告自己要鎮定。別緊張。沒人知道她是誰。

向走廊走去時，她咕噥著：「塞萊斯特，你也開心點兒。」月震的陰影還在她腦海中揮散不去。

月球基地外部延伸到地平線的地方，是監獄區域廣闊的白色礦頂和低矮的紅色建築，在監獄里，囚犯們開採、加工盧邁特水晶，以供地球之需。除了守衛、礦工、工程師，以及精神病患者，沒有平民曾涉足那裡。

熟悉的嘶嘶聲響起，太空艙的門鎖打開，艾吉終於可以自由離開。

在她淺黃色的月球公司工作服上，安裝有厚厚的幾何形儀錶盤，看起來臃腫又笨拙，而且這種顏色跟她的紅頭髮配在一起，簡直是災難。雖然外觀並不好看，但是這套衣服能保證安全性。艾吉看起來和其他人一樣，毫無特色。

艾吉不安地瞟了一眼以太控制板，向鏡子走去。

艾吉揚了揚眉毛：「還有呢？」

艾吉吃驚地張大嘴巴。

「哦，嘿，地球人！」

在她頭頂上，眼球運動記錄器的小紅燈在黑暗中閃爍著。

她繼續走在繁忙的走廊上，如果現在有人告訴她一切正常，那就太好了。

艾吉戲謔地推了推塞伯：「基地又關閉了多長時間——十七個小時，還是十八個？」

「好了！別慌。」

「謝謝。」艾吉喃喃道，床墊的劇烈震動漸漸歸於平靜，月震終於結束了。可是，縱然艾吉已經努力平復情緒，她的心跳還是很快，內心像是有一隻受驚的小鳥。

塞伯拍了拍她的頭：「我知道的。」

在艙內，艾吉床邊的屏幕打開了，在房間中投射進暗淡的光線。她呻|吟道：「不，不要，不要。」

「啊，塞伯！」艾吉叫道，「我沒看到你端著咖啡呢。來，我幫你處理一下。」

月震來臨時，她緊緊地扒住床沿，聽著房間里的物什掉在地上發出有節奏的碎裂聲。百葉窗拍打著牆壁，月球上暗淡的陽光溜進黑暗中。

「明天一起吃午餐嗎？牛奶沙司？」塞伯坐在駕駛座上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