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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艷正在度過她人生最難度過的時刻(每個人都有一些艱難的時刻需要度過。面對這恐懼、孤獨、難熬、似乎只有自盡才能解脫的時刻,我們屢次禱告于偉大的時間,求它加速推進自己的齒輪,好將我們帶離現在。有時候,就在這現在,我們設想自己身處未來,正神情輕鬆甚至是帶有一絲取笑意味地回憶這早已遠逝的今天:當時我還差點尿了褲襠差點一頭撞死在牆上呢)。她不時望向深邃的藍天,為它完全的鎮定與置身事外而震驚。地上滿是殘酒那潲水般的臭味,這讓人反胃的味道讓她想起昨夜整個村莊在飲食方面的狂歡。
至少也是:
你都給他餵了什麼;
「成什麼體統,死的怎麼說也是你男人,你不是他女人,他也是你男人,現在,請你滾,有多遠滾多遠。」他宣判道。她就哭哭啼啼地滾了。
請問。
你這虛榮心重的女人就知道玩就知道打扮,你怎麼連一個人都照顧不了哇;
你是不是下毒了。
你有給他蓋過一床毯子嗎;
事情最終由施仁,那宏陽的堂侄之一,結算了。「他明明死了。」在過去的歲月里一https://read.99csw.com直對著她訕笑的施仁,現在狠狠抽了她一耳光,說。她的嘴角湧出帶有鹽的味道的鮮血,人卻莫名其妙地笑起來。因此她又挨了一腳,撲倒在地。她聞到地面硬邦邦的氣息,像是有扇門在撞擊她的臉。「要不是看你也是陽爺的屋裡人,我早打死你了。」施仁拍著手說。她如釋重負,跟著默念要不是看你也是屋裡(自己)人竟然充滿感激。應該說,是她硬討到這一頓打的。只有這樣被打一頓,她才能感受到一種由懲罰帶來的寬宏大量,才能感覺到自己被原諒了,才能平掉心底的帳,從此誰也不欠誰。
「你們找醫生再看看他呀。」她說。他們非常煩躁(「都這時候了還嬌滴滴地用假聲。」有人說),將她硬生生地推向一邊。「宏陽只是醉壞了。」她強調道。宏陽的堂弟之一宏彬吼道:「你先給我出去。」她奉命出來時,感到一陣輕鬆,甚至還為此破涕為笑,但緊接著恐懼便重新攫緊她。她懷疑將她驅逐出來並且剝奪她遺屬的身份,是要將她定性為元兇。
好好的怎麼會死九_九_藏_書,你說清楚;
她一直不知道自己有無權利走出村莊。村東有條可穿行一台轎車的水泥道,道路的盡頭連接著相對寬闊的九范公路,這四里長水泥道所經過的地方叫作後背壟,一百年來荒無人煙,而即使是九范公路邊上也沒幾座像樣的村落(不像從村西出發沿途都是艾灣的親戚)。此時鳥聲啁啾,日氣漸濃,山溪薄薄一層自水泥道經過的橋樑之下穿過,水下是綠草纏繞的鵝卵石。她悄悄遊盪到這裏。中風過的老人家宏術用左手搖晃死去的右手,左腿拖動殘疾的右腿,像被拆散后隨便用鉸鏈釘起來的傢具,從對面一高一低,一左一右地走來。擦肩而過時,她低聲問候,他並未回應。她因此愈加慌亂。她朝前走了幾步,忽然像昨晚上一樣腿腳打軟。就是在雙膝那兒晃啊晃,不停地晃,再也挪不動步子。好不容易又能挪動了,溪邊傳來腳步聲。她回頭,看見一名提著一桶衣服的洗衣婦正朝她望過來,端詳著她,似乎在研究和判斷她的舉動。洗衣的女人久久沒有蹲下去。就一直提著紅色的塑料桶那麼站著。金艷只好往回走https://read.99csw.com,心下屈辱極了。她安慰自己:即使能走,現在走也不合適,畢竟人家屍骨未寒。
他們會問:
「他沒死,」現在,只要是碰見個她認為是善良人的人,她就湊上前,為自己辯解,「就在不多久前,他人還好好地,倚在門邊,叫我去弄杯水,他不可能死的。」而他們盡量地避開她。死者宏陽這會兒在小殮中。宏陽惟一的姐姐木香,嘴咬毛巾,雙手端一盆水,喘著氣,不時進出。在先考與先妣出殯時,木香呼天搶地,淚如珠掉,幾次昏厥過去,如今弟弟暴卒,她一言不發。她將在餘生獨自面對死神猥瑣的擾襲。她不尋求任何安慰,也無意安慰任何人,只有當別人湊來,她才施捨性地撫摸一下別人的手。從出聘幾十年的月華趕回娘家艾灣,她只花了煮一頓飯的時間。宏陽的前妻(或曰元配)水枝,十年來一直獨居於村外阮家堰,看守著自己的宅基地與稻田,一個人燒火做飯,過生活,只在偶爾的黑夜來到艾灣小超市。因為活著需要鹽、火柴與肥皂。宏陽死時,她莫名心悸,像有隻兔子在胸腔內狂跳,一會兒兔子沒了,心九-九-藏-書裏又空蕩得慌。因為這一陣心悸,她閂上門,什麼也不幹,就是躺在床上顧影自憐地哭。直到木香過來,敲打窗戶,莊重地喚她老弟媳婦,她才起了床。在木香憂鬱的眼神里隱含著噩耗。死訊讓水枝驚愕不已。隨後,她甩開木香,朝她離開后重建的宏陽宅第趕去。因為對環境極不熟悉,在跨越門檻時她不慎絆倒,沒紮緊的頭巾飄落,暴露出一頭老年人才有的鐵灰色頭髮,令人嘖嘖生嘆(後來她對著這石做的門檻丁丁當當連斫三刀,原因是她意識到大家放跑了那個叫金艷的癟比別人香的小姐)。在沉默的屍體面前,她高聲哭喊,顯然是在宣示暌違已久的主權。喊夠了,並且適應了寡婦——而不再是那個由法律判定的與丈夫離異的自由人——這一身份時,她推上門,和大姑子木香一起擦洗亡人的身體,從頭髮、嘴角一直擦到陰囊、包皮、屁|眼與腳趾縫兒,擦得專業、認真而粗暴,像在擦洗一扇門板。她試圖給他穿上壽衣,發現他總有電線杆那麼粗的手臂已完全失去力量,就那樣隨便耷拉著,任人擺布。腦袋呢,跟隨著地球引力栽來栽去。「有種你read.99csw.com就坐起來,」她低聲喊著,「你逞能逞幾十年現在倒是給我坐起來呀。」
「他只是睡過去不可能死的。」籍貫湖北的金艷此時還在宣揚這一鬼都不信的結論。昨晚,宏陽是趴在她背上回家的。為了應付這一龐然大物,她使出吃奶的力氣,兩腿不停打軟。「快壓死我了你這死豬快壓死我了,你怎麼不喝死自己呢。」她不停咒罵著。而就在今晨,她慌亂地跑出家門,對著自己碰見的第一個人說:「你去看看呢,看看他到底是怎麼了?」隨後人們排著隊圍攏到屍體旁。金艷搖晃著躺在沙發床上的宏陽,像電視劇里的女人那樣撕心裂肺地喊:「老公你不會死,你不會死,我老公不會死的。」而他早就不聲不響。有人嚴刻地看了她一眼,因此她再也不敢叫宏陽為老公。她相信稍後會有場審判專門針對自己——
「高露潔,」施仁對著她的背影高聲說,「沒有高露潔就不起床。陽爺找人到我們超市一盒盒買,黑人不行草珊瑚不行兩面針不行就是佳潔士也不行,非要高露潔(全國牙防組推薦的),沒有就絕食。直到施恩騎車去范鎮買回來才不鬧。你多高級啊高露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