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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淚從他的眼角不停地溢出來。梅呀,梅呀,他用蚊子般的聲音呼喊著。這應該是他的女神。我們將他摜到地上。宏陽提著他的衣領問:「為什麼抓我的女人?為什麼打她?她到底犯了什麼王法?」此時吼叫其實已無意義,乾癟的吼聲是為著吼本身而吼吧。這內勤簽下保證書:一、承認我們艾灣人從未拿菜刀或其他刃器傷害警方;二、承認水枝是被毫無緣故地抓起來並加以傷害;三、保證支付水枝及其他受傷村民的醫療費。他摁指印時,我們就像一群禿鷲圍攏在他上頭。他主動掏出所有錢,然後一聲不吭地坐著。有人提議讓他作為轎夫之一,將水枝抬到衛生院,並真的要用篾條將兩根直木綁在竹床上。這時又有人說:「苕癟,你是要自投羅網嗎?」我們不知道下一步棋該如何走,便將他放了。在趙坳他將看見三個派出所十二位同事,他們準備了兩支手槍,試圖殺回艾灣。最終馳來一台摩托喊停了他們。是局長來電了。局長接到了市長的電話,市長則接到張功偍的電話。張功偍在省計委上班,其舅媽是艾灣的女兒。是張功偍叫停了此事。雙方各有損失,但還算是扯平。只有水枝仍在哼唧,她哼得太逼真以至讓人相信她是真的病危了,她是好女人,她要用哼唧的方式為宏陽和全村人積累證據,如果他們秋後算賬,她就會說我差點死啦你們知道嗎我躺床上七天可是差一點死啦。
「——她的腿在塵土裡拖出兩道凹槽。有陣子她在哀號,有陣子則為著表演的誠信而故意將身軀挺得僵直,過一會兒在『蘇醒』時,她會暗示這『蘇醒』只不過是通往死亡道路上的一段迴光返照的小插曲。她雙目獃滯,氣若遊絲,哼叫著,我-要-死-啦,我-就-要-死-啦。她用盡辦法。而只要一進入荒無人煙的後背壟,他們就會毫無顧忌,將她當成一副擔架抬起來就跑。說起來她只有七八十斤重,能堅持到現在委實不易。她又干又瘦,沒能給宏陽生下孩子,也沒有任何姿色,但只要她還是她——哪怕只剩一截活著的手指、一句還漂浮在空中的呻|吟;哪怕這些都不存在,她只剩一個名字;哪怕連名字也不存在,她只剩一個稱呼——那麼她就仍可以成為抽向宏陽的那根鞭子,就仍可以迫使他去思考一個重要的問題:你媽的癟你還是個男人嗎?這時,我們聽見村後傳來嘩嘩的擦響,那是宏陽從枝葉遮蔽的小路跑下來。上牙齒磕下牙齒的,就像不是他在跑,而是堅硬的路面在將他往空中蹬。他的腦殼都要蹬破了。他來到公家人面前,以比他們更像公家人的口吻說:『放開她。』而他們陰陽怪氣地回答:『我以為你不來了呢。』但明顯底氣不足。讓宏陽出現是他們此行的目的所在,可真的出現他們又覺得不是那麼回事。宏陽的情緒極度激動。詞彙從他嘴內一窩蜂地而不是按照時間順序線性地跑出來,它們互相絆來絆去。最終他是喘上好幾口氣,好生整理整理,才將它們說順溜的:『你可以、一千次、一萬次(地)、打我、罵我,但不能、碰我的、女人、一下,懂嗎。』因為自認為有理可恃,他揪住那仍揪著水枝衣領的聯防隊員的衣領不停質問:『說,為什麼打她。』到這時他們才知自己沒有準備好說辭,說起來這也太難準備了。在搪塞好一陣子后,他們只能說:『是打了,打了又怎麼樣。』——」(一隻碗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后,掉進水桶,發出沉悶的聲響,宏梁用粘著泡沫的手作勢抽打許佑生的臉,被拍濕一點的許佑生連連往後坐)
「什麼事?」
「聽說你在范鎮戳了不少癟。」
「問題在於我想結而沒法結。我心理上有障礙。說起來我只有這一事弄不明白。過去不明白,現在不明白,將來不明白,怕是到死也不會明白。」
吊燈形似鐵錨懸吊著。燈座經鍛打、折彎、焊接、噴漆,頗具歐洲莊園風格。玻璃燈罩內起先用的是咖啡館的燈泡,光線暖而黃,像六盆不熄的小火。在大把的歲月里,宏梁對著這燈,舉起琥珀色高腳杯,飲一口白蘭地,而音箱里反覆播放一首Fleetwood Mac樂隊的歌。女聲低沉沙啞,在演唱的途中失蹤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段讓人產生失重感的伴奏,就像有人將畢生家產從瀑布口推下來。九*九*藏*書
他反覆聽著這首歌,在燈光下寫始終不發出去的情書。直到彷彿有了感應,她換乘多輛客車從修水縣城趕來。三年師範生涯他們保持神聖的曖昧,每日黃昏,他守候在第三塊籃球場邊,只為著看她從小道走來去打開水又從原路返回。他們總是彼此看上一眼(如果沒有意思她就不會看,而如果有意思,那她似乎人盡可夫,因為她是這麼一路看過去的,他的時間蹉跎在這樣的苦惱中)。出現在艾灣的她穿著無袖長毛衣、牛仔短裙和黑色打底褲。她美好的身體特別是黑紗下呼之欲出又止於當止之處的腿,反映著上帝造物的理想與決心。是新貨,處|女,她還沒來得及敗壞自己他偷瞅著她。很多天後,這長腿——特別是當她除下那讓她走得辛苦的白色平底涼鞋,綳直有如芭蕾舞演員的腳面時——仍然像是森林里極為機警的牝鹿,冷不丁就踩向他的心臟,讓他不得不蹲下身子以緩解那得而復失有如萬箭攢心的痛苦。他真想團住雙手將絲|襪一層層推上她光溜溜的長腿。在艾灣的她,一直在用輕柔的氣息和他說話,他的一切感官落滿絨毛。那是女神伊蓮惟一的造訪。後來有一日,宏梁的媽媽焦躁不安,反覆念叨看不下去我實在看不下去,直到將吊燈的六盞燈全換成節能燈泡,她老人家才安下心來。她將觀音大士像再度貼上牆,搬來打坐墊子,坐在並不開燈然而在潛意識裡總覺得比其他地方要亮的燈下剝薯藤梗,這是窮人的時令菜,據說富人用來餵豬,總有一天富人們在吃多油葷後會稱讚它清脆爽口,但只稱讚一天。她喜歡叫宏梁洗這洗那。因為自從生下他后,她就忌憚水。現在,宏梁和外甥就坐在這裏洗碗。蛾子像是一層鐵屑被光的磁石吸住。如果宏杏不曾失蹤,宏梁就還有機會出門,畢竟世界那麼大,是那麼充滿誘惑,但宏杏自從某天與家中失去聯繫便活不見人死不見屍。艾灣的人曾去高泉煤礦興師問罪,何老闆找人證明宏杏和一伙人走了,在宏杏住過的宿舍只找到生鏽穿孔的搪瓷杯和空煙盒。他們在礦下也沒搜到蹤跡。「是嫌我們工錢低,去湖北發財了。」何老闆說。他們因此去湖北陽新找,也未找出個所以然。一天後(即宏梁一邊洗碗一邊向許佑生講述宏陽的事的次日),宏梁的媽媽將看到而且只有她一個人看到宏杏。當時天空布滿黑雲,出殯隊伍跑向廊檐下。在閃電的幫助下,她看清在山丘、河流、田野、道路之上,飄浮著幾十具黑沉沉的屍體。他們是過去二十年裡艾灣的死者。他們栽著頭,垂著臂,肩部高聳著,就像被什麼掛著。他們表情麻木,穿得破破爛爛。看得出,有人曾曠日持久地鞭打他們。現在他們要被趕到另一個礦場,繼續接受鞭打。宏杏還穿著那撿來的財政所藍色制服。一捧捧或者說是一鏟鏟的煤渣自虛空澆來,從他的頭頂、肩膀、鞋尖滑落。他不看自己的老母,也不看這個村莊,只是張開嘴唇,任黑色的粉塵、顆粒,不停地從嘴洞里飄出來。兒啊兒啊兒啊兒啊兒啊悲傷的老女人連滾帶爬跑過去我的兒啊。可只是跑到一半,大雨便瓢潑而下。隨即天下光明,山清水秀,枝葉彎腰滴下最後的雨珠,幾十名死者頃刻無影無蹤。老女人全身濕透,站在田野中央哭啼:「我一定是看見了的,一定是,他就死在外頭煤井裡。」而在這件事發生兩個月後,宏梁被公安局帶走。整個艾灣沒有一個人邁出一條腿,他們頂多只是轉過身,看著警方像踩一件稍顯大的貨物那樣,將宏梁踩進車內。宏梁的媽媽給警察們打煙,要他們好好教育他。宏梁被帶到以前朝思暮想的縣城(在那裡,他曾守候在教育局局長的宅第外三夜,最終未能將煙酒送出去,他便自己消費了它們。他也曾在整個縣惟一的斯諾克球台前打出本地有史以來第一記單桿過百)。縣城人民用好奇的眼光迎接被戴著頭罩的他。受害人家屬於當天又聚集在市府門口,拉出橫幅,提醒政府和人民,政法部門可能會輕判這教師隊伍中的害群之馬。作為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宏梁被指控猥褻多名女童,更可惡的是還將尖銳濕疣傳染給她們。許佑生最終獲准去監獄探望時,宏梁已生出一頭斑白的頭髮。整整三十分鐘內他一言九_九_藏_書不發。許佑生想,等舅舅從監獄內出來時,人生差不多也就結束了。許佑生也沒什麼要講的。他們磨到時間結束。獄警過來時,宏梁抬頭看了他的外甥一眼。那真是悲哀的一眼啊。
是的,您吶。許佑生抬起頭走神,他再度想起北京,上北下南,北京在地圖的頂端,我們一輩子爬不上去。在北京,摩天大樓一幢接一幢,直升機的影子擦過玻璃牆,寫字樓的工作大廳個個都有幾畝地大,白領、金領手拿藍色文件夾走來走去,處理著與世界各國的事,而藍領只允許坐貨梯。現在,在我面前,放著髒得發亮的竹籃,舅舅往裡放碗,明兒中午它們將再度盛上我們農村人愛吃的,意味著小康生活和美好日子的大塊的魚、大塊的肉以及大塊的肘子。與竹籃類似的是靠在牆角的發明於戰國的鐵犁、可能在原始社會就已出現的鋤頭以及藏在卧室門背散發著催人淚下的味道的尿桶。四周都是蟲子在叫。怎麼有那麼多蟲子?你從來看不見它們,它們卻總是在叫。宏梁這會兒倒好了茶,繼續講宏陽的前史,他娓娓道來的聲音讓許佑生心生厭倦。說不定這會兒她已走在前往北京的路上。她在我心裏挖了個大坑,如今大風穿過這洞坑,我倍感空虛。我確信愛上你,金艷,一個聲名狼藉的女人,就在今天,我愛上你和你的命運。我現在就在這還留著你氣息的村莊想念你,以及我們之間大逆不道的事許佑生想。
「那是老年人思維。」
「什麼時候?」
「他不是掌摑過聯防隊員么?」許佑生說。
「什麼意思?」
「嗯,」宏梁拍著許佑生肩膀,「你外婆總是跟我說,你外甥都要結婚了,你還不結婚。他一結婚馬上就生孩子,那孩子一出生你就做舅公了。我聽得凄涼,因為我一出生,我的舅公就老得禿頂了。」
「怎麼可能?」
「佑生你本事不錯。」
「舅你亂說哩。」
「你怎麼不吸?」宏梁說。
到得艾灣村口,許佑生下來推電瓶車。文官下轎,武官下馬,他認為這是對死者必要的尊重。一路上有不少水坑,因此眼前的水泥橋留下各式輪胎碾軋的痕印。可以判斷這些車輛是一路馳入村莊的,車主可能還大撳喇叭。而就在昨天,他們還謹小慎微,生怕弄出一點聲響。宏陽對聲音是如此敏感,在鎮上曾經為隔壁商戶不懂得將捲簾門關輕點而掄大鎚子去敲,直到鋁合金門片完全被敲癟。「細細算下來,宏陽只服軟過一次。」許佑生嫡親的舅舅宏梁對許佑生說。宏梁臉上掛著長輩的傲慢,雖然他的年齡只有二十六歲。宏梁惟一的兄弟、四十三歲的宏杏失蹤已經八年。宏梁是老當益壯的產物,每當有同齡人拍他肩膀,他總是撣開,這使他的童年過得極為孤獨無趣,同時也使現在的他在講述比自己大十八歲的宏陽時神情坦然,好像是在講述自己的雙胞胎兄弟。他的母親,也就是許佑生的外婆,命令他將浸泡在粉紅色大塑料盆內的一堆餐具洗凈,它們保留著昨夜饕餮盛宴的痕迹,明天將再次沾滿油污。吃了飯去屙屎,屙了屎又去吃飯,吃去死哦他嘟囔著。老婦人並不理會,偶爾走過來只為關掉多餘亮著的燈。他要延遲到晚上,延遲到不得不洗的時候再洗。
「——『怎麼樣?你跟我說怎麼樣?』宏陽掌摑起那聯防隊員來。摑完右臉摑左臉,摑完左臉摑右臉,來來回回噼里啪啦一共摑了十八遍,彷彿是為著徹底摑走自己的軟弱和卑賤。他們捉住宏陽。而我們一村老少也在這時提著傢伙趕來。那些活得太久已然活得膩煩的老頭兒,不停拿掃帚與拐棍掃他們的腿。他們終於知道老人、小孩和婦女絕不能碰的道理,開始低頭在人牆中突圍。我們既沒有讓過,也沒有不讓過,我們就是站住不動,我們站成一堵並不犯法的人牆。他們是從覓到的縫隙中魚貫而出的。那身材瘦削,長著一副柳肩,同時腦袋挺大的內勤還說:『對不起,請讓一讓。』他是這夥人里最斯文的一位,大概這也是他第一次出警。他皮膚白皙,心思不在鄉下。事情就此了結,非常怪異。他們應抓走宏陽沒抓走,宏陽應抓走沒抓走但女人被打得要死。我們待在散場的寂寞里,不知那喧嘩與騷動此時遁向何處,它為什麼消失得如此之快,以至在他們相互對視一眼跑起來九_九_藏_書后我們還覺得錯愕。他們像上演啞劇那樣將全部的認真與努力用在腿腳上,跑得塵土飛揚,只有內勤仍然在走。逃跑的風刮過,使他猛然伸動脖子,無疑他也受到誘惑,卻只是因此走得更快。他之所以選擇走而不是跑,可能是因為他比他的同事更在乎自身的體面。是那蓄著一副斯大林鬍子的聯防隊員害苦他,在跑到安全距離后,該隊員揮舞菜刀大喊:『艾灣人別猖狂,你們的罪證在這裏。』我們起了喧嚷,特別是那意識到自己丟了菜刀的人(剛才他還舉著它用刀背作勢剁著),以為憑菜刀便能定罪,說不好還會槍斃,因此焦急地追上去。十幾個人跟著追上去。派出所的人四散而逃,有一位還跑到山上,只有內勤仍在行走,他走得太快,以至要絆倒自己。我們向前沖時,他看起來就像是我們中的一份子。我們終究沒追上他們,心裏充滿遺憾與恐懼。說起來我們也不是要追他們,而只是想追下那件證據。正因為如此,我們在回程看見內勤時仍感懊喪。他面紅耳赤盡量低調地朝前走,眼看就要走出去了,直到一個人發出嘿嘿的笑聲,我們才醒悟過來這不是還有個人質嗎。我們抬起他,一路喊著,弄他,弄他,回了村。後來聽說他辭去警職,去了鄭州、上海、廣州和北京雲遊,不知是不是因為此事。據說他現在得了癌症。有一段時間,他在藥材公司的爹,常騎著自行車,將他在外邊混得還不錯的消息羞赧地傳遞給每一個認識的人——」(許佑生抬頭望望樓板,它黃得發亮。樓板上懸挂著吊燈、臘肉與無數煙穗子。臘肉像是碎屍后腌制起來的大胯。許佑生又看向舅舅那個得了腎癌的人雖然是暫住,但是暫住在北京,而我們永久地生活在最底層、最偏遠的鄉下)
「是聯防隊員揪住水枝,對啊,但我沒說宏陽掌摑了聯防隊員。」
「就是男女間如何來電,如何搞成事的事情。我搞不懂。為什麼別人邁得出去這一步我就邁不出。明明兩邊都有意思。你這方面比較有經驗,一定有竅訣可傳授於我。」
「真沒,我爸媽管得那麼死。」
現在,這葬禮前夜,穿著磨舊的水紅色襯衣(那是過去他讀師範的校服)的宏梁,甩干手,將手機擎到耳邊,走來走去。喂喂喂,直到走到門口,他才聽清對方的聲音。接著他說:當然不是陽光的陽,那個陽是他自己改過來的,按族譜是楊柳的楊,楊柳春風。「多少事,」他轉過來對許佑生說,「看過風水,十幾天沒好日子就明天,墓碑還在趕著刻呢,什麼事都找我。」他們重新坐下來洗碗。宏梁施捨性地遞來一根三毛五的煙,而許佑生帶的是二十三元一包的極品金聖。許佑生今夜不敢將這包金聖拿出來,因為怕傷到對方的自尊。許佑生給舅舅點火。
「他們抓走水枝舅媽時。」
「伊蓮:我願意就這樣為你報廢、犧牲。」
「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宏梁說,「他們將他雙臂推得極高,使他幾乎小跑起來。他歪著腦袋因為不舒服而叫喚。就像小偷那樣,撒嬌性地叫喚。兩名警察骨瘦如柴而他虎背熊腰。他們押著他走向後背壟,那時水泥道還沒修,因此吉普車停在趙坳。我們感到痛苦,不是因為一個自己人被帶走,而是因為這樣一個人沒出息,我們經年累月忍氣吞聲供養出來的原來只是一條貪生怕死的狗。是個軟蛋。佑生,不是說人時時都要剛強,所謂剛極易折,強極必辱,人最好還能有點智慧,可以卧薪嘗膽、忍受一時的胯|下之辱,但人在經受這些時不能像哈巴狗一樣搖尾乞憐,不能哎呀哎呀地叫喚,不能一點骨氣也沒有,你說是吧。他胳膊都不揮一下,就是甘心情願,乖乖地讓對方押走。在拐彎處,他喊有野豬,趁機掙脫,從小徑躥上山。他以為,正是一路上苦心麻痹對方,正是利用對方的一時疏忽,他才贏得這千載難逢的逃跑時機。一名警察喊不準動再動開槍啦,他便腿腳哆嗦地站住。直到緩緩轉過身來,看見所謂的槍支只是一根食指,一根伸出來的像模像樣的食指,他才繼續跑掉。他返回村莊時得意揚揚,急於向人分享這快樂,然後匆匆收拾乾糧到後山躲避。那你就去躲吧,跟狗一樣去躲吧我們連看都不看一眼。派出所的人捲土重來,包括兩名警察,兩名聯防隊員,一名司機九九藏書。其中一名聯防隊員手執一隻四節電池手電筒,正是他在水枝反抗時用電筒敲向她的鎖骨,將事情鬧大了。」
「待會兒就吸。」
「你不是說他掌摑揪住水枝舅媽的聯防隊員么?」
煙草里有一股駱駝糞的刺鼻味,許佑生不敢吸得太快,也不敢就此掐滅。宏梁站起身背著雙手踱步,像古文人那樣仰頭自語:「玄妙啊。」許佑生想起上月自京里歸來的湯偉,八年同學,穿開襠褲時相識,如今身材笨重依舊,然穿扮大變。他穿Gitman Bros襯衫、ACNE牛仔褲、Gucci綁帶皮鞋,扎LV腰帶,戴Lindberg超輕鈦片眼鏡及CK腕表,鬍子颳得平整隻留青茬,一隻手抓著iPad3另一隻手抓iPhone4s。他像是不得不才和許佑生吃了一頓飯。許佑生能感覺到對方的煩躁。飯局快要結束時,面對許佑生謙卑的請教,湯偉站起來,指指戳戳,幾乎是咆哮著說了一大段話。如今許佑生將其原樣轉述給舅舅:「你覺得,她們每天化妝是為什麼?有時化兩個小時,有時化一小時,至少化二十分鐘。她們不單塗手指甲,還塗腳趾甲。常見的是塗紅色,有時也塗綠色、紫色,隱秘的會塗肉色,讓你看見的只是一層反光的油。還有穿衣服,至少得在兩件之間試穿,多的時候七八上十件,既要考慮自己身材的優劣勢,又要考慮天氣和具體赴約的場合,有時還得想想別的女人會穿什麼。她們既想讓自己出類拔萃,又害怕弄巧不成反成拙,在眾人里顯得突兀。她們不停權衡、比較,不停地問自己,就是想讓自己看起來美而又有分寸,這就是女人愛遲到的原因。她們從不懶惰,卻總是遲到。有時遲到兩小時,有時計劃早晨出門,直到中午才撐著傘出來(外邊可是沒有任何下雨的意思哦)。你覺得她們這樣不厭其煩地裝飾自己——有時化妝、打扮與出門辦事的時間比是四比一,有時為了區區一小時的舞會而提前一周準備——是為了什麼?貞操?告訴別人自己不可冒犯?或者為了敦促全社會都遵紀守法,在道德的層面實現彼此的尊重?No,她們的意思很明顯,就是而且只是為了收取讚美。一切目的都在於此。讚美,讚美,來自男人的讚美。作為男人,你的使命就是回應她的這種需求。這時,哪怕你的眼睛表現得像動物一樣愚蠢、貪婪,哪怕說話極度浮夸,極度虛偽,極度肉麻,無恥到沒了邊,也沒關係,因為這畢竟好過你悶聲不響。她準備了這麼多,就是為了讓你及時呼應她。就像她精心準備了一桌豐盛的菜肴,你得伸出筷子去吃。面對讚美,她們一般問:『這是真的嗎?你竟然說我這麼出色。』這時候你要信誓旦旦,要像向上帝宣誓一樣,莊嚴地許諾(記住,不能有任何半點猶豫!一旦猶豫,她就會陷入到對你和對她自己的失望中)。有的女人會找你確認剛才的讚美,有時是反覆確認,這時你要記著,再大的良心也要先昧下來,要誠懇地說自己所言句句是真。這就是女人一天內最大的快樂。為這個她什麼都願付出:肉體,靈魂,就是讓她偷單位和父母的錢都可以。你只需要付出一句免費的讚揚啊,小朋友,只要張張口啊。而過去的你(我估計現在也一樣)總是不會。你一貫在她們花枝招展走出的時候,僵硬地站在一旁。你以為她們會感激你懂禮貌嗎?你還不如一面鏡子呢,鏡子不說話,但至少還能忠實地回應她的注視。你看見她們就跑,其實是讓她們飽受羞辱你知道嗎?勇敢點,朋友,我說勇敢點。要不然,像你這樣的蠢貨一多,整個地區的女人都會邋遢起來。記得!無論如何,都得呼應,都得瞳孔放大,都得手舞足蹈,像看到雄偉的尼加拉瓜大瀑布那樣失聲驚呼。記得!」許佑生講得唾沫星子四濺,宏梁絲毫也不躲避,而且恨不得拿出筆記本將這些話全部記下。痛快,痛快他揚起閃光的臉回應道。不過,接著他又說:「可惜你的同學說的是高級女郎。按照另一種理論,只要是女人來到我們這兒,沒一個不跑的。」
他們捲土重來也是沒辦法,因為空手而歸所長會問:「我讓你們帶回來的人呢?」轄區的群眾也會說:「哈哈,瞧,派出所出醜了。」他們就覺得不單是自己丟人了,整個公安隊伍乃至整個國九*九*藏*書家也跟著丟人了。他們的警徽上可是綉著五角星、麥穗與長城吶。他們應該儘快恢復權力那神聖不可侵犯的特性,而絕不能暴露出軟弱來。他們在沒有找到宏陽后,氣急敗壞地將水枝抓走,用意是讓宏陽去自首,交換回自己的妻子。這是舊社會,是古代才有的做法啊,換作任何別的時候他們都不會這麼做,可在當時,他們被熱脹的憤怒蒙蔽了自己的雙眼,就把這件後來被他們上級通報批評、嚴肅處理的事給干出來了。當時,他們以為抓走水枝這名人質,抓這樣一名婦女,就像抓只雞一樣簡單,不會費什麼力氣。何曾知道,帶走她比帶走一畝地還難。水枝先是倒地,增加拖動的摩擦力,接著對著他們的小腿又掐又咬,最後還用手抓,或者是用腳勾住那些生了根的大宗物件,使他們寸步難行。女人就是這麼麻煩。為使事情進展順利,一名聯防隊員舉起手電筒敲打她的鎖骨。這下完了。她口吐白沫,開始胡言亂語,呼吸一瞬間也變得急促,就像那是人生最後的幾口氣呢。這會兒他們一定知道,這不是什麼有價值的東西,這就是個麻煩,他們倒霉死了,可是又不能就此中止啊,一中止就會成為永恆的笑柄。他們將她慢慢拖向打穀場:那躲在後山的縮頭烏龜(宏陽)絕對可以鳥瞰到的地方。如果宏陽在外,我們就會阻攔得有力點,可現在他就蹲在山上一米高的矮樹叢里,他自己就在呢——(這會兒她可能離開范鎮了許佑生將手機塞回褲兜。剛才在洗過一隻碗后,他在水桶洗手,並在褲子上將手蹭干,然後掏出手機來看。沒有未接來電,也沒有簡訊在《讀者》或者是《意林》這本雜誌里,曾有一句格言這樣寫:被女人遺棄的地方一無是處,不能稱作繁華)
「怎麼來電的事情。」
「真沒有。」
Shit!許佑生拿起舅舅剛給的香煙,說:「我記錯了,我想想,嗯,是我記錯了。」兩人一時無話,鼓脹的沉默壓迫著他們,使他們很不自在。手|淫被娘撞見都沒有這般不自在。宏梁摘下平光眼鏡,鼻尖微微冒汗。最終,他雙|臀離座給外甥點火,就像是偽軍給皇軍點火,諂媚而猥瑣:
「戳就戳了,不是什麼壞事。」
「被掌摑的是他,宏陽。」
「僅僅兩個月過去,宏陽便從被押著走的懦夫,變成到派出所叩關叫陣的男人。很難解釋這種變化,一件事之為一件事,結果是惟一的,而起因複雜。我在九源中心小學執教,既因為它符合畢業生回原籍的規定,也因為它是你外婆的要求(你大舅沒了),還因為我厭倦城鎮(人們互相打擾)、官場(人們互相利用)以及自己活得好(我覺得我迷戀上了失戀),或許還因為傲慢,我認為瀼溪民中沒有編製因而拒絕了它——」(還有你不懂送禮許佑生看著舅舅送出去的酒是假的,你用比原價貴四十元的錢買到一瓶假郎酒,你的假酒被人喝出來了)「——宏陽去派出所叫陣很難說具體是因為什麼。可能是出於同村長輩應負的責任。也可能是他本性上就喜歡有恩報恩,甚至是急於報恩。他不想將人情欠得太久,以至折損了自家銳氣,何況施仁當時還是個小孩子,正是這小孩在水枝被帶走時第一個出面阻攔,並被手電筒打中腦袋。而就我看最主要還是因為恥辱感。上次的事結束后,人們覺得派出所吃虧,宏陽贏了。但若細算,勝利應歸功於一幫不怕死的老頭,以及千里之外的張功偍,作為主要當事人的宏陽只能算是沾光他只是作為弱者被成功保護起來而已。他是沒被抓走,但倉促間不加選擇發出的叫喚聲(哎呀哎呀),以及妻子被生生拖到村口的場景,就像兩塊瘡疤長在臉上,使人們(甚至包括小孩)都自感對他懷有恩德,都可以放肆地評價他。而他無從聲辯。誰讓他在事發時一而再再而三地錯失機會呢。等他意識到什麼時,事情已被擺平了,已然過期。他再興師問罪只能徒增無聊。因此他積下一堆怨氣。哎呀哎呀,這哎呀哎呀,就像蒼蠅在他心間飛舞,他試圖撣走,可它們總是一千次一萬次地飛回來。他為此夜不能寐。最終他想到平賬只有一個辦法:既然你們侵入我的地盤,讓我當著自己人出醜;那我也應該侵入你們的地盤,讓你們當著一鎮子的人下不來台。他終於等到施仁出事。事情不大,但他迫不及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