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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遊盪很久,中間還目睹一場歷史與現實交織的纏鬥,終於遊盪至二樓。宏梁坐上胭脂紅色布藝沙發,攤開身體享受這權豪勢要才能享受的舒坦,二郎腿高高架在外邊。許佑生坐在軟體圓墩上,注視著超大液晶屏里自己的影子。「這就是中國和西方的區別,」從沙發里傳出聲音,「西方將一切弄成有規律可循的公式而我們順其自然,我們得到各式各樣的葫蘆,而他們得到規格統一的電器、槍支與船艦。它(液晶屏)就是西方人留給我們的一塊黑石。」電視柜上的實木音箱方方正正,旋鈕呈合適的弧形,它設定好拇指與食指的距離,讓你捏上去時便不由自主地轉開它:超重低音,不是對凡界的聲音進行簡單模仿,而是過濾、改造、深加工,比真實更美更震撼,正如電視那呈現出來比現實的紋理還要清晰的高清畫面,使人得以進入天堂。牆角立著雙門飲水機,水從不曾被飲用,下層保鮮櫃藏著黑啤、咖啡與伏特加。四周之內,惟有一隻保險柜格格不入,造屋時它便被糊在牆上,四條支腿也用水泥糊在地上。如今,綠漆剝落,櫃體露出可以吹起的鐵鏽。
「宏彬、水枝和我的份數是宏陽定的,沒得說。」木香說。
「你讓她將手中的牌亮出來看看,」小陳說,「你讓她亮亮看。」
「明明是我自己摸到的。」小周說。
「莫哭哦,身體要緊。」
「你什麼時候摸到?五娘你記不記得,你打過一張,我打過三張。」小陳說。
「木香和水枝也講公道,著手找保險柜鑰匙時,便叫宏彬到場。他們翻遍衣櫃、抽屜、床底甚至馬桶水箱,都沒找到。宏彬不停考她們,以讓她們猜出死者留下的謎語:他喜歡將貴重物品放哪;最後一次開它是何時;鑰匙長什麼樣。諸如此類。她們回答起來莫衷一是。最終在再想想的催逼下水枝說出一件她也不知道有沒有意義的事:五六年前,宏陽喝得酩酊大醉,自港北那邊歸來,路過阮家堰,對著孤獨的房屋喊,『水枝你出來。』水枝便出來;他又喊,『你站那。』水枝便站在那裡。他忽然哭起來——耍酒瘋,她對他們說——並朗誦:『不管怎麼說,不管我對你水枝做過什麼,都不管,要是我出事了你就住回去,好好收拾下四樓。』她一言不發,聽到他又說死東西滾便回屋去了。在他們在一起不在一起的時光里這是他說得最多的——滾,死東西——他難以掩飾自己對她的厭惡。現在看來,宏陽對死早有預感。但當時可能是怕被抓進去,判無期或槍決。他厭惡水枝就像我們也厭惡自己的親人,可一旦大禍臨頭,他又知道只有她還勉強算得上是自己可以託付的人。他們仨爬上通往三樓的旋梯,看見四樓只留下一個洞口,宏彬搬來木梯和水枝爬上去。水泥地面隨便抹平,灰塵足有一寸厚,除開幾根翹起的鋼筋什麼都沒有。他們再四巡查,幾乎將每個顆粒都看進眼裡,然而還是一無所獲。下來時,木香說水枝你腳下是什麼東西,他們便看見她鞋底粘著小土塊。扯下還有點粘性的皮筋,磕開土,便看見一把鑰匙。他們用這把鑰匙打開保險柜,發現十張信用社與農行的存摺、一張紙條。看得出宏陽寫得很吃力也很認真:
「你覺得她是為事情鬧成這樣哭嗎?」宏梁說,「膝下荒涼,丈夫又新死,他屍骨尚未下葬呢自己便遭此攻擊,不由得不生氣,是這樣嗎?是。但不全是。也可能是她沒辦法應對這複雜的局面,便通過九九藏書哭來遮蔽自己。就像雉雞,只顧一頭栽進雪地躲藏起來,也不管尾羽是不是露在外邊。她對愚蠢有自知之明,知道要是論理的話,自己可是一句話也說不清。她沒見過這麼多錢。雖然這是她應得的。但這麼多錢還是讓她感到驚慌。她擔心別人會質疑她獲取這筆遺產的合法性,而後來果然有人說——我看就是水枝娘也沒資格——雖然有人嚴厲駁斥這樣的言論,但她還是為此膽戰心驚。沒有比看守一筆巨款更令她感到期待又害怕的事了。彷彿雨夜獨坐孤廟,耳聞馬蹄聲疾,而你一下還不知它們是從哪個方向奔來,真正到了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地步。她只是前妻,保衛她的只有一張紙條,上邊的字她可是一個不識。是木香憑藉她的智慧或者說必死的決心平息了爭端,但為著驚慌,水枝還是躲進哭泣的帳篷,死活不出來。我跟你說過她善哭,反覆哭只為著強化自己受難的形象——」(木香用衣袖揩下屍體耳下的肥皂末,喚道:「弟啊,聽得到我說話不。」過了一會兒彷彿確信等不到回應,她轉過身,以癌症病人那慣有的疲憊而冷靜的口吻說:「你們誰想要錢,現在都可以來拿。我分文不要。別再為難水枝和宏彬。你們現在就在我這裏拿夠、拿足。今後誰要是打宏彬和水枝的主意,我就死到他屋裡去。」說罷,她從衣裳里翻出四張存摺,一把丟在地上。小周真彎腰要撿。木香便撕心裂肺地喊,「弟啊!弟啊!我來了。」然後以最大的氣憤搖晃著身軀以使疼痛的它走得快些,最終在要一頭撞上牆時被死死抱住。「木香姨娘是真的想撞死自己。」許佑生說)
「你他媽說什麼呢?」施恩反過來推了施明一把。
戰火初燃時,她顧及的不是戰爭,而是撲在桌上將那張牌洗進去。曾經,在小陳她們過來要看那張牌時,她緊緊攥在手裡,並將雙手交叉抱在胸前。「交出來。」小陳她們說。小周在打牌時,總是把玩將打出去的閑張,有時就著這手扒拉桌面,明面看是為著看別人或自己打過什麼牌,暗地裡偷偷換走牌。一般說人都只顧自己的牌面,小周弄多了,才讓人感覺蹊蹺。更何況算錢時她已送來一張五十元的假幣。小陳只覺不妥,具體什麼不妥一時想不起來,腦子只顧跟著小周算番數,明擺著的番數,小周算出不同,說得也有道理,小陳跟著繞進去。洗牌時,小陳捏捏門前的錢,心裏一抖(自己也是開超市的,一張光滑成這樣的錢沒看出來),因此心裏犯難,挑明不好,待會兒算給別人也不好,瞅准機會算回給小周,對方扒拉她的錢,說:這不是有零的嗎?
「你看看,她自己說的,我可沒說你換桌上的牌,是你自己說的。」小陳說。
「你貪污陽爺分給我們的錢。」
「你們給我住手。」他喊道。
「你是讀書人,你知道這個理的。」水枝說。
樓下,那道義上而不是法律上的寡婦仍在哭泣。她坐著的地上散落著黃表紙、煙蒂與不忿的唾沫,香爐倒伏,一隻杯子摔碎,藤椅曾被移動因此屍體現在面牆而坐。大戰剛去,一片狼藉。她抱著他的腿哼叫以至宏陽二字最後變得極為模糊——嗡嗡,我的嗡嗡唉——就像爛熟的簽名最終變成一團懶洋洋稍作起伏的波浪線。宏梁豎起耳朵,判斷出還有幾個女人留在那兒。她們勸阻不了那下定決心的哭泣因此沉默著。而如果不是她們在,她斷不會哭得如此沒有節制。她就是哭給她們看的read.99csw•com
「那我就好好說了,」施明說,「木香姑,我認為你是有資格分錢的,但是宏彬爺憑什麼?」
「會不會看出一種平衡感?」宏梁說,「旗鼓相當,勢均力敵,各有千秋,不分軒輊。你可能覺得今天的事情,不過是因為一個女人在牌桌上放賴。這都要怪施明的妻子小周。小周在詭謀狡算、撒潑放刁方面堪稱極品。但要說,她一人能有多大能量,能將場面弄得如此失控?她的作用,不過是點燃政通與政達這兩支人三代的積怨而已。他們兩支以前從不曾起肢體衝突,彼此言語也客氣,但私底下互相以對方為卑劣人種,輕蔑、厭惡了八十年。他們在家裡實行的是醜陋的教育。他們一代代追憶民國時期德安縣蒲亭鎮那一間旅社。他們所議論與想象的客房,物理條件一模一樣:處在頂樓,外牆高而險峻,惟一的窗扇關嚴,窗紙不曾捅破,窗檯未發現任何人與動物留下的痕迹,門從內閂好,晨起時看仍是從內閂好的,房內也無任何窟窿,可謂密不透風。然後他們一代代向子女這樣分析:『因此,除開自家兄弟,我想象不出還有誰能弄走這筆錢。』政達這支認為是政通偷竊了,政通這支認為是政達賊喊捉賊。事發前,政通與政達還是世上最好的兄弟,他們冒著春雪出門,背著同樣多的貨幣。行前,父親叮囑他們:這可是你們興家立業的基石,是你們分別成為一脈祖宗的原始資本。他們住進客房,次日晨,政通的包裹仍枕在頭下,而政達懷中的不翼而飛。兩人一起焦急地尋找,幾乎將所有可能性都想到,然而看起來都不成立。當政達終於將猜疑的目光(那些受到損失的人總是特許自己擁有審訊的權力)移向自家兄弟時,他們內心原本結實如鋼鐵的信任同時彎起來。政通以他的倨傲不做任何解釋,政達則指桑罵槐,那信任便不可逆地折斷。在分別擁有妻兒后,他們像是終於找到可以傾訴的人:『他太不要臉了!竟然懷疑到自家哥哥頭上。』或者,『竟然盜竊一母所生的兄弟。』或者,『一定是政達用這筆錢去還賭博欠下的重利債(如果不還,他將被追殺;而如果直接用它還,他將被父親按在水缸淹死)。』或者,『現在政通他們吃肉,吃的就是我們那一份,他要對我們的餓死負責。』隨著他們先後入土,這件事失去最後的知情者,謎底跟隨肉身腐爛、消失。兩支人剩下的只能是信誓旦旦地向自己宣布,自己襟懷坦白,行事光明。而無疑,政達的後裔要更為激憤。雖然歲月早已抹平兩支人財富的差距,但只要一過得不痛快,政達的後裔便認為這一切都是當年政通爹爹一手造成的: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打地洞,如今他們的後代一樣下作無恥。他們一個將對方定義為一窩小偷,一個認為對方老老少少都是瘋狗,得了狂犬病張嘴就咬人。為著表達輕蔑,他們將房屋越建越遠。原本是鄰居,如今一個在東一個在西。」
木香站起來,以一個晚期癌症病人、一個死者姐姐、一個年紀較大的人的身份說:
「——是啊。瞧瞧他們那點出息,錢是你掙的也就罷了,又不是。木香幾個其實很仁義,許諾凡宏字輩的兄弟一人分一萬元,憑空得一萬,你還要怎樣?分這麼多錢也是很現實的。宏陽這些年是掙的多,但也花了不少,他就沒打算積錢。他以後是打算積的,但那是以後的事。現在他死了。他死了,手頭就這麼些。一人分一萬九*九*藏*書怎麼了。你還能怪宏陽生前沒給你們每個人多留點么。說得殘忍點,宏陽就沒打算給你們留。宏彬拿得最多,十萬,但原本他可以拿二十二萬。宏彬跟隨宏陽最多,出生入死十幾年,沒功勞也有苦勞,何況一切後事尚需他料理,更何況艾灣今後的利益也需要一個人鞠躬盡瘁去料理。這可是隨時要坐牢的啊,除了宏彬有誰願意去。我一貫瞧不上你宏彬舅,人不聰明,但獨獨就他還有一點公心。」
「我什麼時候換桌上的牌了?」小周說。
「它就是這件丟人現眼的事的起因。」宏梁說。
「我記得。你還說,怎麼這麼手背,打出三張七萬了。」五娘說。
「我看就是水枝娘也沒資格。拿出來平分。」他的媳婦補充道。
「我打過三張七萬,五娘打過一張。別動。」終於,小陳捉住小周的手。
「她說,我們這樣的人渣活該窮到死。」她接著說。
「我什麼時候說過?」小陳說。
「我是不是無理取鬧,你亮下牌不就知道了。」小陳說。
「我貪污什麼了?」
彷彿是同時在空氣里感覺到異常,施仁、施義、施恩、施德、施光、施堂、施正傾巢出動,從各個方向趕來。四猛八大鎚,艾灣的中堅力量,彷彿是時刻準備著的儲備軍,八十年後齊聚于這宏陽暴斃之地。「你他媽的有什麼資格叫我們擺事實講道理?你祖上偷走我們世代的基業,現在一分又分走幾十萬,」施明對施恩說,「你他媽有什麼資格跟我說話。」
「那就讓陽爺自己出來抬棺材好了。」施明說。
「你給我們看看。也許是我們錯怪你了。」小陳接著說。
「什麼?」施明說。
「這樣換牌就沒意思了。一次也就罷了,總是。人窮志不短,你說是不。」小陳說。
說到此時,宏梁起身,說你等下然後在房間尋來尋去,沒找到紙筆,因此最終是用口紅在許佑生面前畫出示意圖的。透明茶几吱吱作響。
「無理取鬧,我沒見過你這樣無理取鬧的人。」小周說。
「嫂,莫哭哦。」宏梁說。
三位婦女圍過來,小周緊緊攥住牌。三人也只是作勢圍圍,有個道義上的簡單宣判便可以了,可是小周面紅耳赤,大口喘氣,悶頭悶腦地要闖出去,時而還悲憤地說:「我什麼時候換牌了?」她們顯然沒估計到一個道德敗壞的人也會對聲譽如此重視。「死哪裡去了?」最終,小周喊道。隨著那焦灼的聲音落地,施明扔掉正在敲打的長釘(因為過長,它們在釘入椽條后露出一大截,那多餘部分被敲彎貼在椽條上。現在,起出來的它們需要被重新敲直。敲的時候不能太用力,以防已經生鏽的它們被敲斷),走過來。「她說我們活該窮一輩子。」小周指著小陳,對丈夫說。
「我說,放你娘的狗屁。」施明說。
「每個家族都會樹立一個世仇,這好像是人類社會的規律。每位主婦,都會給家中新添的成員(嬰童或媳婦)編排一些事,提醒他們當心那已在事件中展現出壞的品質的人——」(「對。」許佑生說很早媽媽就提醒我要當心何東明,而你們還將他奉為神明)「——但在艾灣,誰也沒有他們編排得這麼深,同時這麼隱秘。他們講的時候信口雌黃,添油加醋,卻還總是自信證據確鑿。目的又僅僅只是為著提醒後裔:一個正直的人應該對品性不好的人敬而遠之。他們不曾像恐怖分子那樣以壯烈的方式捍衛家族名譽,他們認為自己的名譽是早已捍衛住的。他們清高之至。他們內心疏遠,九九藏書然而在打牌缺人或者村莊有事時也能湊在一起,說話比那些關係好的人還要禮貌。是小周這女人太壞,為了掩蓋自己的下作行徑,而將他們歷代的恩怨拖拽了進來。兩支人倉促爭吵,一時昏了頭腦,說出對彼此的真實看法,使他們同時感到震驚。這些年他們還以為都是自己寬宏大量,不計較對方,未曾想對方對自己的評價是如此之低。他們顯然高估了人性。帶著被恩將仇報的憤怒,他們乒乒乓乓幹起來。起初我以為這場毆鬥只是表演性質的(隨時等著別人勸停),但後來我發現,他們的怨恨遠超我的想象,他們舉起凳子就是想砸死對方,根本不曾留力。他們躲避時大口喘氣,也是真的要逃生。他們恨不能摳出對方的眼珠子。我感到恍惚,好像看見被迫葬在一塊兒的政通政達也翻滾出墳墓,毫不要臉,撿起地上的石塊就朝對方扔去。」
「那是人家留給我的,留給我的,懂嗎,白紙黑字。人家留給我,關你什麼事情?」這六字一出,他便感覺自己掉進爭執的漩渦,心中不停湧起屈憤:早知道連一萬元都不分給你們了,早知道,好心辦了壞事。他大聲爭辯,卻是發現人家的反駁來得更猛烈。在某些瞬間,他曾想自己是一族之首腦,要拿出點首腦的樣子,卻是被人死死拖進被質問的漩渦。像舅舅說的,他欠缺處理事變的才幹。他的話形同一紙放屁的公文。最終在兒子遭重擊時他才算準確找到自己的定位:我是孩子他的父親。他果斷加入肉搏戰。戰爭的旋風在屋內躥來躥去。他們運用各種能移動的工具,就差將屍體也舉起來。水枝束手無策,惟有仰頭大哭。門外是此起彼伏的議論聲。事情並未因施堂的翻然悔悟而終止。施堂追來追去,而施義將屍體當作掩體。施堂數次越過屍體頭頂打過去,最終在準備將孝杖從屍體耳邊捅過去時,猛然僵直,差點撲在屍體懷裡。他沒頭沒腦地磕頭,懇求死人的饒恕。根據他後來的說法,宏陽的嘴角曾因厭煩而猛然抽搐,快如閃電。「當我重新看過去時,他又是一副死人摸樣。」他說。施堂試圖將弟弟施正拖出戰爭,然而後者毫不理睬。戰爭的結束依賴於木香姨娘。她從赤腳醫生漢友那裡找止痛片回來,跪倒于漩渦中心。「我給你們跪下了,」她匍匐在地,磕頭,「各位爹、娘,我木香給你們跪下了。」那場外人一直畏懼於他們的不知輕重,這會兒一擁而入。他們兩支人被架住,但仍在以犧牲身體平衡的方式往外踹腿,人們只能將他們架得更遠。
「打牌不能看別人的牌。」小周說。
「我當然知道,沒有人有資格跟你搶的,沒別的繼承人了。」
許佑生覺得無聊便走動起來,慢慢地他發現自己的腳步恰是一個靈巧的開關,可以控制樓下女人的聲帶呢。當他遊盪至樓梯口,那哭聲便飄揚起來;走回到舅舅那裡時,它又消隱下去。最終當他們踏響樓梯走下來時,水枝從指縫偷看到,哭聲旋即嘹亮。木香坐在屍體旁,抓著屍體的一隻手,閉目養神。幾位婦女靠牆發獃,手抓著餐巾紙。燭火不時爆裂。地面一片凄涼。
「宏字輩的每人都會有一萬,這是我和水枝、宏彬定的。我認為這很合理。我還需要你們抬棺材。」木香走向屍體,身後是政達這支人惱恨的議論。她俯身揩下屍體耳下的肥皂末,低聲喚他,就像他還活著。
「住手?」施明說,「你貪污那麼多憑什麼叫人住手?」
你當時大聲說:如果說過去只有一人應該感九-九-藏-書到羞恥,那麼現在,你們兩邊都應該感到羞恥。許佑生看著舅舅,後者正在弄DVD與功放。「媽的,線全接錯了,有好機子不會用。」宏梁說。你被兩個纏鬥在一起的後輩同時撞倒,一屁股坐在地上,平光眼鏡跌落於鼻尖之上,一臉茫然。小周仍在躥跳,喊著:「血口噴人,你們血口噴人。是你們自己,還說別人,你們欺人太甚。」從牌品上她實在是不能指責別人任何,因此僅靠空洞而大聲的喊叫支撐。她以為他的男人施明及他男人的兄弟施光、施堂、施正,是在為終究說來還是她丟人的事出手。而其實他們是在為自己這支人的委屈戰鬥。按照舅舅的說法,他們是在重新爭執八十年前那隻包裹的去向。等下她就會明白過來。像任何因為無理而步步退縮的人一樣,在找到反擊對方的理由后,她會無限放大自己的正義感。她成為聲討政通這支人的生力軍。「我說呢,我說你們怎麼就這副德行。」她揪住施仁妻子小陳的頭髮,掂量掂量,說聲「起」,三兩步跑向另一頭,將小陳一頭撞到門上。「自己一家是慣偷,還誣賴別人偷東西。」小周拍著手,說。
「存摺寫水枝名子(字)的給水枝,寫木香名子(字)的給木香,秘(密)碼是她門(們)農曆生日,另兩本給宏彬,秘(密)碼是我農曆生日。你門(們)有事記得找范正(鎮)何東明,我死那(哪)都圓(完)屍埋羅(螺)絲旋。翻開存摺才知宏陽盤算已久。他雖然沒給自己積下幾個錢,卻還是給他們各存了一定的數。凡存摺里有取款記錄的後來都原樣補存,以後又另存不少。他們欷歔著掉下淚來,分好存摺。宏彬只願得一筆八萬元的,另一本十四萬說分給同族兄弟。木香說她出。他們互相推讓,最終決定給另二十一位宏字輩兄弟每人一萬,宏彬出十二萬木香出九萬,水枝免出。這本是件好事,設想在今天就將錢發出來,整個村莊將過得多開心,可是宏彬向來能將好事辦成壞事。他可以叫施仁、施義、施恩、施德隨便哪一個去范鎮把錢取回來,他們都靠得住,但他只是許諾葬禮後分。要麼你就別許諾。這等於是將自己的錢算作別人的錢,然後自己欠著。而且,這是一個群體,中間有誰耍橫,都可以動用群體的名義。那群體中的人要麼附和,要麼沉默,他們才不會替你打抱不平。你拖得越久。他們越覺得裡邊藏著什麼見不得人的事。錢就是這樣,到手了人就變得可愛,讓人惦記著他就會想七想八。宏彬總覺得別人辦事不牢靠,其實他自己最不牢靠。」
「你說過,人可以窮,品格不能敗壞,」小周轉向剩餘兩位牌友,說,「她是不是說過?」
「你們有話好好說。」
她們一時語塞。
沉默八十年,溫文爾雅彬彬有禮八十年,憋著不說八十年,積壓出的乖戾,使他們根本不允許自己聽對方說話。他們錯失惟一理清糾紛前因後果的機會。八十年來文火慢燉的教育,暗藏殺機的淳淳教誨,終於催生出一場逮誰燒誰的大火。他們兩支人所乾的醜事全被宣揚出來。他們互相積累對方如此多的證據,以至很多事旁人聽到有醍醐灌頂之感。他們兇狠地辱罵對方,好讓對方以更大的分貝來罵自己。宏彬舅從田家鋪騎一輛沒上鎖的別人的單車趕回來(在那裡他和村民委員會正談土葬的事呢),帶著主持公道的焦灼神情。
「放你娘的狗屁。」施明將羊角錘扔出去,牆上一塊白漆掉下,出現小坑。
「我不是這個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