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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我艾宏陽的媽的老癟。」
「你犯什麼錯,到派出所就知道了。」他們說。
「我媽。」
「我也是。」他的外甥在回答的同時,開機。這個陷入情網的年輕人容許手機有一定的反應時間,一分鐘或兩分鐘,好將情人的簡訊傳送過來。然而啥都沒有。為什麼每次都以為只要關機了再開機,對方的信息就會發過來呢?許佑生,你要欺騙自己到何時?還有為什麼會認為對方會記錯號碼呢?當時你可是按照她說的撥過去的啊,她也是在聽見鈴響後才掛掉電話的,許佑生抬起頭看著舅舅。後者正開始他新一段的講述——
「操誰的?」
「登!」
第二封是:
宏梁能一字不漏背出信的內容,他將這視作自己博聞強記的表現。
「那你校正一下。」
「是啊,變態到極點。宏陽甚至不敢心懷希望,因為希望一旦有了而又不能及時實現的話,就準會給人帶去更深的痛苦。然而沒有希望,又根本抬不起那有如綁了兩副浸濕的沙袋的沉重的雙腿。當天黑完了,黑到伸手不見五指了,宏陽認為這場遊戲怎麼著也要結束時,他看見對方踩上木梯,爬到電箱那兒,將高桿燈給鼓搗亮了。『你媽老癟啊,』宏陽猛然大哭,『我操你媽的老癟啊。』」
「沒有,我是讓你繼續正步走。」
「他們稍息。」
「佑生,如果宏陽是死囚,老頭兒便不敢怎樣。宏陽就是用削尖的木樁捅穿他直腸,他也不敢怎樣,因為對宏陽來說怎麼都是一死。一死是死,一萬個死也是死。老頭兒正是看準他們的心理——勞教學員只關一到三年(宏陽是一年),這是可以忍受的時長,就像是可以支付出去的款項——才大施淫|威的。他經常走到學員身邊,推心置腹地說:『如果你都不感到一點點痛苦,那我們還談什麼教育改造呢,是吧?』他有一種鬣狗的精神,不停攻擊你、騷擾你、惹你,擺出一副要吃掉你的樣子。你一旦感到厭惡、心煩意亂並進而憤怒,他的目的就達到了。他就想看到你在怒火中毀掉自己,毀掉生活、理想、追求以及打算好的事,將自己的一切賠進去。或多或少,我們一生都要面對這樣無聊的人,佑生,你得學會與之相處。宏陽指著那張照片對我們說,『這就是我在這裏學到的東西。』在宏陽即將崩潰時,他看見燈光下重新下起的有如銀魚密集飛躍的雨點,不知怎麼想起飛眼。飛眼的建議是那般荒唐,然而在提出建議時口氣又是那麼真誠。宏陽決定一試。在呼延沿著濕滑的台階一級一級將自己小心挪下來——毫無疑問他是要下來鄭重布置他腦子裡新想出來的複雜任務——時,疲憊的宏陽集中他現在能集中到的最後一點力氣,走過去,撲通就跪在他面前,並且抱緊對方的腘窩。『爹!』他撕心裂肺地喊。這一喊幾乎完全放開了他的心靈,幾乎是將他自己全部獻出去了。後者連連後退,而他拖動膝蓋步步緊逼。『爹,我錯了,爹!』他聲淚俱下,如喪考妣,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滾燙的淚水沖洗著呼延尚且乾燥的警褲。『我的爹呀!』在對方抽走腿后,他還悲傷地拿腦袋猛磕著地上的泥漿。他將全部的情感都付諸這一次的懺悔與求告了。而呼延是抽了幾次,才從宏陽那裡抽回自己的腿的。就像一名異性戀主義者受到同性戀的勾引,他心懷恐懼地想,這下子自己可是與不體面的事情有了洗不清的聯繫了。『回去,』他迫不及待地下令道,『滾回去。』」

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福忠雖然早已將鎚子丟入雜物櫃,並砰地一聲關上櫃門,但這令人心煩意亂的聲響還是在宏梁的腦海迴繞即使他和外甥已經回到自己家。按照某種節奏跪下去站起來再跪下去站起來的宏彬等人,在這一夜經歷之悲慘,讓人想到過往世紀里被遠售他鄉的非洲黑奴。他們的靈魂與思想被剝奪一空,像牲畜一樣任人擺布。道士一點read.99csw.com兒也不覺得累,走在隊伍前頭時,他不停交換支撐腿,跳起來。他一邊跳一邊念經文,念到一定時辰了放聲高唱,這樣大家就知道到了階段性休息的時候了。宏桬、宏柒、宏染兄弟仨穿著皺舊的西服,一直在揮汗如雨地演奏。
「新來的所長在走進派出所前,用鞋來回搓碾著煙頭直至它變成泥條。那是昔年流氓愛穿的高幫皮鞋。現在已經不作興。以他這個年齡穿有些滑稽。然而幾天後人們便不這樣想了。幾天後,有人開著敞篷軍用吉普,將他的行李拉來,同時跟來的還有關於他的傳說。他是流庄人,曾經有七八年沒人知道他在哪服役,當什麼兵,其雙親三緘其口,直到後來有人去圍觀一場死刑的執行,才知道他其實一直就待在距家鄉不遠的一座城市。他揮舞旗子,命令蒙面的官兵朝背對著他們跪伏的死刑犯射擊。然後帶著穿白褂的法醫上前檢查。死囚被翻轉過來時尚在抽搐,因此他抬起高幫皮鞋對準死囚的襠部一陣猛踢,直到後者死得梆硬。後來傳聞他因擊斃逃犯立功。當追捕主體由警察變成武警時,逃亡者的風險就會增加,因為當場擊斃有可能已獲批准。聽說的消息是,他之所以立功,是因上司要掩蓋逃犯是在舉手投降的狀態下被射殺這一事實。為了彰顯這一槍的合法性,他們在報功材料里虛構出逃犯很多拒捕的細節,稱其行為已經影響到附近居民尤其是在校學生的安全。因為不喜歡坐辦公室,在轉業到公安后,他總是主動申請到山區、邊界工作。這所長是春節後到范鎮的。那時與其說春天已開始,還不如說冬天正集中它全部的火力,準備對這世界發動致命性的一擊。天空一直陰暗,地面則結著霜,鳥兒都不願飛,幾小時幾小時地停在枝頭或電線上。這時候,派出所的狄文東等老民警都已經被調走了。新所長開了幾日動員會,方才打開派出所大門。他也不知出於何意,在望見電線上那糞坨似的鳥兒的同時,便拔出槍射擊。要過好一陣子,命里該死的鳥兒才撲動翅膀,試圖飛到空中但一頭栽落下來。這是很久以來范鎮居民第一次看見有人打槍。聲音沒有想象中的那麼響,似乎只比熱鍋中黃豆爆裂響那麼一點點。」
「事發日,愁雲慘淡,大地無光,白晝猶勝遲暮,宏陽一人駕車進鎮。在下那路途迂曲的三里半長的鐵嶺埂時,它走走停停,濕滑的路面多處留下急剎車的痕迹。縱使是在平地上,宏陽也開得歪歪斜斜。這個上午,宏陽一直在專註如何更有效地駕馭這台車。這不是他第一次獨立駕駛,但整體說來這樣的經歷不多——」(「後來他開上桑塔納和別克,還都開報廢了。」許佑生說)「——說實話,我更願意看見他一直開那台龍馬。正如我更願意看到是扛著鋤頭的人進人大、政府,而不是一個西裝革履的人。宏陽天性頑劣,有未經雕琢的氣質,後來被社會泥流裹挾進去,也就不如以前那樣可愛了。他曾經讓大前門這樣廉價的香煙牌子在鎮上復興,多少小弟跟著吃,後來他自己卻改吃軟中華,因為覺得體面。世上還缺少你這樣一個體面的人嗎?且說回來,那日,直到六支土銃抵住車身——就好像是因為它們頂住,行駛的車輛才得以停下似的——宏陽還在撥弄操縱桿,以確定何為遠光燈,何為近光燈。他有模有樣地拉起手剎,說:『我犯了什麼錯?』」
(「是面子上下不來。」許佑生說)——正是。他對宏彬說:「跑?告訴我怎麼跑?」跑會讓宏陽苦心建立起的主宰者角色頃刻傾圮,會使他和一般的阿混失去區別,成為人們同情、取笑和放肆議論的對象。而這似乎也能解釋派出所為什麼並不急於抓捕宏陽。宏陽溜掉或會更加襯托出派出所在新領導帶領下的戰鬥力,所謂不戰而屈人之兵。跟車去鎮上的人慢慢少起來,最後宏陽說你們誰也別跟。而鎮九*九*藏*書上其實已經沒有多少他的「業務」。因為是強撐著,不知道對方的行動到底什麼時候實施,以及具體以什麼方式實施,宏陽在進鎮時慢慢變得虛弱,甚至要主動去和那些過去嫌棄的人打招呼。那些人呢,雙手交叉抱在胸前,一整天地撲在木欄上,帶著准不會錯的憂傷看著他:一山容不得二虎,邪不壓正,硬碰硬,最鋒利的矛對最堅固的盾,好戲就要上演啦。
「他們甩頭,將自己的數字甩向右邊,一個個地甩下去。接著呢,是『原地踏步,一二一,一二一……登!』『向右轉,跑步走……登!』『向左轉,第一排,正步走……登!第二排……登!第三排……登!第四排……登!』『向後轉,向前向右三步走……登!』諸如此類。他們一整天的活動就是從操場一角跋涉向另一角,或圍繞某個軸心不停轉圈,或在一塊方形區域內走來走去。我想起芥川(你知道嗎)說的那句話,在相隔八尺的兩個檯子上放上二十來斤重的鐵球,讓囚犯不斷地來回搬來搬去,再沒有比這更讓人痛苦的刑罰了。有一日,操練是在雨中進行,雨水持續擊打觀禮台的透明頂蓋,也打在他們毛孔緊縮的皮膚上。它加重了仇恨。他們緊盯著穿著雨衣與靴子的呼延,踐踏出泥漿以讓它們悲壯地飛濺出去。有時他們互相示意,意思是一起上。然後隨時等著別人上,自己再上,或者根據實際情況判斷,不上。這就是這伙學員的自私之處。這樣的人不值得上帝多看一眼。最終,在他們的鼓勵或者說是唆使下,宏陽向呼延提出抗議。宏陽的聲音甚至比不得雨聲大,他們一聽見,卻在瞬間極為默契地站住不動。」
「你罵誰呢?」呼延副所長走過來。
我還沒將我倆的事告訴媽媽,因為真的不知該以什麼樣的方式向她訴說,我想盡可完美,讓她接受。於是我拚命尋找好的時機與方法。但總是在事到臨頭時放棄。這需要勇氣,請給我一點時間。
「報數。」
每天,佑生,我跟你說,那叫呼延的副所長總是就著煤爐烤幾顆花生,暖壺小酒,盤算如何將多年來已用濫的權力用活用好,用出新意來,以打發他那已然到來的孤寂茫然的老年生活。他有著老式民警的作風,扣風紀扣,扎腰帶,將警帽系帶勒緊于下頦。他的多數同事則要到廳長前來視察——而那可能一輩子也碰不到——時,才會從櫥櫃頂上翻出蒙滿灰塵的帽子來。他是如此認真,胸前卻掛著一隻鵝黃色的玩具喇叭。在給孫子買玩具並試著吹響它時,他想起軍營生活。是的,沒錯,就是它他想。從此這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響起的聲音沙啞的喇叭,成為勞教學員靈魂里最恐懼、最憤怒同時最無可奈何的東西。有時他們整個下午守在宿舍前,看著擎著它的呼延在小道上走來走去,等待他吹響,可他就是不吹。而在他們預感到不可能再有這聲音併為此松下一口氣——比如一輛轎車接他回城去休假,車門砰地關上,轎車也駛出勞教所的鐵門——時,他又吹響它。像是踩到火,他們跳得極高,呼叫著跑向操場,哪怕身上只穿一條短褲,哪怕還在拉大便。他們害怕成為號聲停息后才到達的人,那意味著一整天飢腸轆轆地站在食堂外。有時僅僅依靠這幾個倒霉的人,剩餘人才懂得什麼叫做還過得去。「很好,」呼延總是讚許地看著排好隊的他們,「很好很好。」記憶差不多要讓他熱淚盈眶。往昔他曾是軍隊內的一名營長,手下有五百兵。他一邊點頭一邊說,一班一班,很好,二班,也很好。然後忽然翻臉不認人,喊:「登(立定的連音)!」
「他們一個個高昂著頭,任雨水沖刷臉龐。老頭兒顯得焦躁不安。他從遠處走來,命令某個人:向右轉、稍息、立定。那人每樣動作做一點兒,又不全做,你可以理解老頭兒喊稍息時他是在立定,喊立定時他又是在稍read.99csw.com息。『別做。』宏陽說。因此那人便完全停止執行呼延的命令。老頭兒氣得渾身發抖。是啊,氣得很厲害。就像餓得太慘,雙手在極其誇張地顫抖。這可能是他第一次遭受抵抗吧,他顯得有些慌亂。然而很快又恢復過來。為著增強輕蔑效果,他還不惜讓自己的舉止顯得弔兒郎當。他將那根淺綠色的教鞭戳向一個人的肩窩,說:『你剛剛說什麼?』」

「齊步走。」老頭兒懷疑是自己發出的指令不夠清晰。

「真夠變態的。」許佑生說。
你從未得到,不要說自己失去。
「別走。」宏陽重複道。
「我說,兄弟,你得順從。」在老頭兒過來一鞭抽向飛眼脊背時,飛眼強調道。後來他還回頭對著宏陽頻繁點頭,像是提醒他,自己剛託付的是一件極為緊要的東西。然而,這樣的建議聽起來就像是幸災樂禍。宏陽痛苦地閉上眼,握緊拳頭,準備承受好一番毆打。然而老頭兒並沒有對他實施鞭笞,而只是走到遙遠的觀禮台,坐在馬紮上,對他發出簡單的命令:『齊步走,立定,站好。』原本是集體承受的折磨,現在宏陽一個人承受了。雨越下越大,地面的積水越來越多,宏陽每走一步,解放鞋都要滲進水來。宏陽正是因為這個染上畢生難愈的灰趾甲。在這一天的下班鈴聲鳴響后,勞教所其他的民警端著飯菜過來圍觀。因為他們的到來,老頭兒站起來,充滿激|情地指揮宏陽完成一連串有難度的隊列動作。其中一位提著一串鑰匙,最長的一把是禁閉室的。好好聽話,否則就把你關進去喲,他特意走來,關切地看著宏陽。在那沒有窗戶、像口暗井、牆壁被抓得血跡斑斑的孤獨房子里,時常傳出撕心裂肺的喊聲,那喊聲足以驚醒所有的學員,讓他們恐懼地坐到天光。
「坐在觀禮台上的老頭兒只做一件事,就是下達口令讓宏陽去執行(他的口頭禪之一是只有錯誤的執行沒有錯誤的口令),譬如正步走,走十步,立定,向後轉,繼續正步走,如此往複。這樣走來走去,走上數小時,宏陽倒是盼望他下來將自己痛痛快快地打一頓,打死都行,因為那總會有一個清晰可見的限度。不像現在,宏陽完全不知道自己走來走去、走來走去、走來走去,到底要走到什麼時候。他無法預知老頭兒心裏宣布結束的時間,這樣的時間截點可能一開始就存在,也可能並不存在。沒有制度規定與有效的經驗可供參考。有一會兒,老頭兒站起來,走到水泥台邊沿,舉起右手,宏陽眼巴巴甚至是充滿感激地望著,可他又將那隻手悄悄收回,走回到馬扎那裡。就像無聊的農婦向圍攏過來的雞舉起抓滿穀子的手,然而一粒也沒撒下便走了。嘿嘿嘿,嘿嘿嘿,老頭兒笑著點好煙,說,繼續。」

宏梁躺在自己家的行軍床(在城裡往往用來安頓貧賤的學生、病人與鰥夫)假寐,腿上放著奧維德的《愛經》。書里夾著粉紅色的信封。只要抽出書信,就一定還能聞見那像初來時一樣新鮮的香味。信紙也許用檀香熏過,或者用的是含有香料的墨水。或者撒了香水。來信者對生活有著精緻的追求。在第一封信里她說:
他說:「還是睡不著,你呢?」
宏陽被拖進囚車時,鞋尖不停磕碰著地面。車門拉開后,他們讓他小站了一會兒。在他臉上有一種即將遠行的茫然。所長跟著進車,交代好幾次要好好做人,才下了車。囚車嗚嗚狂叫,像馬戲團的小貨車歪歪斜斜開出鎮上。有好些天,人們不能習慣沒有宏陽的日子,然而一年後當他返回時,人們又幾乎不認得他。這中間,我們曾去位於牛角壟的勞教所探視,他用一種我們感到陌生的口氣說:「有些事你總是改變不了,因此只能去適應它。」他頭髮已經理平,身形瘦了卻更顯結實,神情里有股睡眠充足的平靜。他指著警務https://read.99csw.com公開欄里的一張照片(此人可能受過化療,眉毛與頭髮掉光了,臉色浮腫,臉皮接近於透明),說:「我用了很久才找到和他打交道的辦法。」
這名叫袁啟海的所長掛掉電話時,據說很多人身體內同時湧出一股滾燙的激流。他們搖搖擺擺,不能自已,幾乎要嚎啕大哭。那些不會表達的就知道抹淚,而會的呢,則帶頭鼓掌,因此鎮上一時掌聲如雷。事後他們當然能理智地想到,宏陽並非罪不可赦,張功偍說起來也應該是故鄉人驕傲自豪的一部分,但在當時他們幾乎是搶著跳入這道義的狂歡,生怕遲到半步。我總覺得,袁啟海給人印象魯莽,心下卻十分精明,深諳搞運動的這一套。宏陽被定性為高衙內這樣的紈絝子弟,而說起來他和張功偍有多大關係呢,張功偍不過是他叔太公孫女婿的外甥,宏陽本人也只是一介農夫,吃的是農業糧。因為這個強|奸式的定性換來群眾的支持,派出所將宏陽整整打了一天,並在證據不足的情況下,以擾亂生產、生活和工作秩序的名義將宏陽報送勞教一年。在這一天內,宏陽能做的只是與派出所的人一起爭奪自己的膝蓋。已經沒什麼可守衛的了。當他意識到這兩塊膝蓋對人家有著非凡的意義,可以讓人家懊惱和憤怒時,他便看護得更起勁了。佑生你知道,古時有殺威棒一說,入牢先吃三十殺威棒,是公家人給你的額外之刑,本意不是要讓你兩三個月動彈不得,而只是想讓你在呻|吟叫苦之餘,好好回想下這公家及公家人應有的威武嚴酷。如今立威之規變為下跪。人們不常去審訊室,因此不太懂得這規矩,總是先看看房間的構造,搓手,用眼睛請示他們,像閑置已久的廚師或工匠急於等待分配工作。他們到這時還以為自己是個人呢,全身心都在敬畏地等待(也許還會有杯茶他們想),直到一個聲音猛然出現:跪下!兩者之間的關係頃刻生變,專政與專政對象確立。稍後他們會來監督你的完成情況:跪正點!腰挺直!這就是他們審訊的頭一道程序,只有完成這道程序,他們才會接下去問:姓名、年齡、性別、民族、籍貫、住址、家庭成員、是否有前科。他們是將宏陽拖去審訊室的,空蕩的走廊里迴響著雜亂的腳步聲,看客蜂擁跑向後院,在起霧的玻璃窗前擠來擠去。從窗玻璃往裡看,除開能看見一點黑影的變化,什麼也看不到。聲音也聽不仔細,含含糊糊的。但人們還是依據一點點信息複原出這場刑罰的全部細節。正因為是憑推理與想象得到的這真實,他們心下覺得更恐怖。
他們猛然挺直身體。
「不是我。」那人回答道。被老頭兒狠狠抽了一鞭。如此幾番,宏陽說,是我。「很好,」老頭兒走過來,用教鞭點著宏陽的額頭,說,「很好。」然後他下令除開宏陽之外,所有人解散。眾人便帶著旁觀者的同情,走幾步回一下頭,三三兩兩地散了。他們是按照勞教所的規定,無奈地返回宿舍。啊哈,他們自己是這麼理解的。只有一個綽號叫飛眼的蘄春人過來抱住宏陽,嘴對耳朵,說了一些。「什麼?」此時宏陽正處在被集體背叛的氣憤中。
「操|我媽,操|我媽老癟。」
「罵我自己。」
「操你媽。」
「他們立定。」
「繼續。」
宏陽多次預習過這場面,然而事到臨頭還是緊張。他咽著痰,以比電影里的英雄好漢還瀟洒的姿態「坦然」地伸出雙手,然而他們並未準備手銬。他們背起收繳來的土銃,讓他走在前頭。他便挺起胸膛,瞧著天走起來,不時地,還揮開手臂,說:「我自己又不是不會走。」而他們並沒有催促的意思。他們也沒架起他的胳膊。他就是要對著那些站在街邊、門廊前及窗后的人們表演一下。而這些看客呢,果真是聚精會神又津津有味地看著。每當有人的生命、聲譽或尊嚴遭到損壞——比如死亡、致殘、謊言被戳穿、確診性病、被抓姦、被扭送、被捕——時九九藏書,他們就會擠成一團,涌過來看。一邊看一邊嘖嘖生嘆,算是為本次觀賞上了稅。有幾次宏陽想大聲喊叫。佑生,有一日我想,那些烈士(死難者),之所以要在赴死時高喊口號,書上說是從容就義,而就我理解,可能是想靠吶喊來擺脫洗頸就戮的恥辱。沒有比在眾目睽睽下像頭牲畜那樣被拖著去宰殺,更讓人感覺羞恥的事了。「你叫什麼名字?」宏陽逐一問過去,在押解者微笑不語后,他接著說,「你們一一給我等著。」他就這樣「大無畏」、「滿不在乎」地走上派出所台階,然後在進派出所門后,被民警趙中男一腳踹倒在地。
而此時,宏陽還因循著往日的習慣,坐在龍馬車的副駕位子,大模大樣地進入鎮上。過去作為鎮上生態一部分的不法行為,比如扒竊、行騙、鬥毆、強吃強喝、敲詐勒索,正在悄然消失。商販們藏起非法經營的鞭炮、湖北煙與生豬肉。宏陽走進由艾灣女婿雨水開的一間雜貨店,和他的「吳用」、「劉伯溫」或者說「張子房」宏彬下起棋來。很久以來,他的工作就是坐在這兒,等那些去找商戶麻煩的人來找自己。他向自己保護的商戶授意,如果有人來找麻煩,就請對方來找他宏陽。很多人在公家那裡申請十年也沒領到牌照,宏陽說我讓你開了,他便開了。而那些雖已在公家那領到牌照的,只要宏陽說我不讓你開了,他也就不敢開了。現在,宏陽還在以為自己控制著局勢,仍然在維護著市場上的秩序呢。到初昏時分,他便乘車回艾灣。翌日又像農民準時過來視察自己在鎮上的作物。派出所在布告欄貼出冰箱門那麼大的通告。很快這樣的通告貼遍本地。並且有兩台宣傳車,沿著道路緩慢地開,播放這份威嚴的通告的具體內容,比如嚴厲打擊、從重從快、投案自首。喇叭內的中年女聲比任何男聲都清晰、冷漠和洪亮。有一批人走進派出所,交代自己無足輕重的「罪行」;另一批人則打點行李,趁夜溜走,往後還以是從派出所門口「公然走掉的」自詡。鎮上比朝鮮還河清海晏。此時,就是腦子不容易轉動的宏彬也明白了:派出所要以拔掉宏陽這桿旗為標誌性|事件,掀起本次行動的高潮。宏陽對此卻沒有察覺和防備,每天面無表情地進鎮,然後在到點后絲毫也不著急地離開,和往常一樣——
圍觀的人聚攏在派出所門前,一度將大門擠開。趙中男過來推上門,說:「看什麼看,有什麼好看的。」不過在門再度被推開一道縫后,他分明也已看見,卻不再制止。次日他們給宏陽掛上牌子,將他押送至中學進行法制教育(同學們,什麼是反面典型、活的例子,這就是)。而要不是尚無信心判定宏陽罪大惡極,他們篤定也是要報請政法委,舉行一場公判大會的。在他們授意下,一些單位和個人敲鑼打鼓,沿路燃放鞭炮,將錦旗送到派出所。鎮上一時熱鬧如過節。人們夾道而立,看著宏陽被拖進囚車,送去勞教。這是場勝負懸殊的較量。早在新所長一腳踏住撲倒在地的宏陽時,人們就這樣認為。所長接過由屬下撥好號碼的話筒,帶著全世界都聽他差遣的自負耐心等著。在此之前,鎮上還沒看見過這樣一個接近於神的人,他舉手投足間無不體現出封疆大吏才有的氣派與魄力。他對著話筒沒好氣地說:「張功偍嗎?」接著又是:「你不用跟我說你好。我叫袁啟海,袁偉民的袁,啟發的啟,大海的海。范鎮派出所所長。副科級。今天我以一個歲數比你大的人的名義正式通告你,立即停止干涉我們派出所的工作。今天我們抓艾宏陽,明天還可能抓你別的什麼親戚,只要有人犯法,我們就抓。我謹此通告你,你若是再往下打招呼,我就坐到你領導辦公室去,和你領導打招呼,看看共產黨員幹部有沒有權包庇、縱容自己的親戚違法犯罪。我就說這麼多,你好自為之。」
「你再罵一遍。」
「別走。」宏陽是這樣說的。
「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