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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們不好吃。」她說。
「我是說誰教給你送禮的?」
最終,她守著一大堆東西,在店門口等候自己的媽媽。他將五百元塞進她的口袋,囑咐她以後用它買點吃的,用完了呢,他還會再送過來。然後他走了,在幾十米外的拐角處停下,站著。他背對著這邊,知道袁啟海的女人已經過來接她。她問哪來的這麼多東西。她一邊問是誰買的一邊挑挑揀揀將一些她認為不妥的朝外扔,那一年級的女孩子便充滿怨恨地哭了。也許六七年後,她就會離家出走。可現在她還是迫於淫|威,向母親指點著那幾十米外的「恩人」:就是他,他說是叔叔。在指尖指向的盡頭,宏陽正面對著一堵紅磚牆,干一件他在勞教所只有等眾人睡熟才會幹的事情。
「什麼?」袁啟海說。
「我只是——」宏陽又開始說。袁啟海死死掐住他的咽喉。宏陽的臉憋得通紅,太陽穴邊青筋暴突,眼球快要迸出來,而雙手則不停拍打著地面。起初他不知該如何解釋此事,後來迫不及待想解釋時,要麼是槍聲,要麼是喧鬧聲,掩蓋住它,要麼像剛才,剛要說出來便被掐住喉嚨。要到宏陽差不多憋死了,袁啟海才鬆手。他彎起一根指頭輕輕劃撥宏陽的額頭——這讓我想起在吊水前,醫生也會用一根指頭去劃撥嬰童的額頭——然後將冰冷的槍口頂在他認準的某個部位。正大口喘氣著的宏陽身體瞬間綳直,因為綳得過直以至臀部高高地離開地面。
「好,那你自己來挑好不好?」他將她舉起來。她便這裏指一下那裡指一下。試想,小孩子除開在夢裡,哪裡見過這陣仗。他們自出生之日起,便對食物有著飢獸般的貪慾,可是父母總以勤儉節約和講衛生為由,將他們日思夜想夢寐以求的東西擋在門外。他們心中都有一件或幾件近乎構成信仰的食品,永遠不可企及。他們過著僧侶般清規戒律的生活,聽著父母每日強調——哪些可以吃,哪些不能吃,哪些應當吃,哪些不宜吃,哪些又貴又難吃——他們煩死了。他們可是什麼都想吃,夢想過想吃什麼就吃什麼、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想什麼時候吃就什麼時候吃的神仙日子。他們中的他們想在巧克力廠上班,她們則想嫁給那有著魔術師風採的賣棉花糖的老頭兒。現在,孤凄的現實中來了一位叔叔。她提什麼他就滿足什麼,眼不眨心不跳,怎不叫人歡喜。她不停試探,最終發現他(果然)沒有任何猶豫與不快。所有的大人都應該如此仁慈啊,她想,都應該如此大方。「還要這個。」她斗膽提出來。巨大的變形金剛模型,甲胄在身,金光燦爛,掛在小賣部最上方,透明胳膊里灌滿彩色糖丸。此前從無人染指。他幾乎是與此同時地答應,並要求老闆將兩個不同的都取下來。而她幾乎要跳起來。
「你是哪個叔叔呀?」
她雙手仍抓著欄杆,但眼睛還是斜著看了它們一眼。
她一隻手拉著欄杆,就像那是最後的防線,整個人則已倒向小賣部這邊。嘿嘿,她笑著,嘿嘿。「你說我們家蕊蕊多乖,」宏陽對店主說,「給我來一個大點的塑料袋。」不大一會兒,那女孩已全然忘掉祖訓,跑過來。她翻著塑料袋裡的東西,說這個不要,這個也不要。「那我們是不是退了呢?」宏陽蹲下來捏她的臉蛋read•99csw.com
「你是誰呀?」
「是誰教給你這樣的?」
「我只是想給你送禮,想和你緩和關係,我還要在范鎮街混。」
「我不過去。」
「是叔叔。」
「來,蕊蕊,過來。」他說。
「你是誰呀?」小孩子問。
「在差點被袁氏槍斃后的第三天,佑生,宏陽拉著一車木材經過范鎮。去跟袁氏打煙時,袁氏嫌惡地看了看牌子(大重九),單手將它捏斷,然後擺出那副公家人的傲氣,反背著手走進派出所。」
「怎麼說呢,我也不知道。」
「算了。」何東明將槍塞進袁啟海的槍套,扣好子母扣。
「你要原諒鄉下人不懂事,」宏陽說,「我知道找你送禮送不上。」
「我是叔叔。」
「那什麼好吃呢?」
「——是的,退役武警。」在眼睛一閉,流出好大一泡淚水后,宏陽變得溫順起來,開始配合起袁啟海槍殺自己來。正像臨終者配合活人給自己穿上壽衣、病人配合醫生給自己穿上手術服。人們一步步後退,包括那些勸說勸累了的人。袁啟海將食指探進護圈,挨上扳機,調整呼吸,慢慢摳動。後來我知道這個動作叫做預壓。有意預壓,無意擊發,據說這樣子彈才會射得端正。在扳機眼看就要摳到擊發位置時,袁啟海輕輕鬆開指肚,攏起嘴唇,吐出一口長氣。細密的汗珠從他的額頭滲出來。「我只是想——」當宏陽再次要說什麼時,袁啟海重新將槍支頂上去。從扳機護圈裡伸出的指尖不受控制地顫抖。他袁啟海在掙扎。一個他死活要摳動扳機,另一個他則堅決反對;一個他憤怒地說,你可是一個女孩的父親啊,因為這可怕的遭遇,孩子媽的眼睛都哭腫了,哭得像一個桃子一樣,你知道嗎?另一個他雖被這劈頭蓋臉的指責弄得無以自容,卻還是死死抱住第一個他的腰,說:「別衝動,你別衝動,別中了對方的奸計。」在這緩慢的進程在這半毫米半毫米的艱難進退中,他那原本黧黑的臉變得黃而透明。每當他咬緊腮幫,吸進一大口空氣時,骷髏的形狀便從他的臉皮之下顯現出來。袁啟海一次次將槍戳向宏陽的額頭,一次次地撤下。到這時,佑生,我才知道,殺一個人哪有那麼容易。袁啟海最後一次做出努力時,微微閉目,口中念念有詞。就像跳水運動員在跳板上展開雙臂時,最後一次默記全套動作要領。就在這時,就在他不停念著擊發、擊發、擊發的口語時,一輛疾馳來的自行車滑向路邊,騎行者跳過來抬起袁啟海的胳膊,同時將袁啟海手中的槍繳下。是何東明阻止了屠殺。或者說,是袁啟海等到何東明過來阻止了自己實施屠殺。「你腦子在想什麼呢,老袁。」何東明喝斥道。能看見袁氏跪在那兒微微抽搐。我想他的心靈在大哭。他差點將自己送進牢里了。
「因此你就去找我們家蕊蕊?」
「宏陽有如一名異鄉人歸來。他穿著(還不如說是拖著)泛著油光的牛仔褲、一雙像石灰窯工人穿過的皮鞋、只有一隻襪子的襪子,背上隨便搭一件插兜開裂的黑色風衣。頭戴一頂西部牛仔遮陽帽。身上散發出一股我們常在養一堆貓的人身上聞到的味道。他坐在郵電所外刷了綠漆的空心管欄杆上,每隔幾分鐘朝地上扔下一顆煙頭。二十七日,我們大清老九九藏書早地去牛角壟接他,勞教所說頭一天已釋放,因此我們知道,自去年今日算起至今年今日不是一年,而是一年零一天。我們懶洋洋地找了一兩日,沒找到,直到一周后他自己出現在范鎮街。與想象中的久別重逢不一樣,他露出的笑節制,有限,掩飾不住其中的凄惶。失蹤的這些日,他一定沒幹啥好事。要不然不會這樣不安。宏陽一整天都坐在這兒,誰都請不走。敏感的人意識到,他是在這裏等人,這人就在鎮上或者就要來到鎮上,或者不如直說,他要等的這個人就是袁啟海。他在為自己能否重新立足本鎮賭博。他必定已經下注,現在就是等著對方出牌。他要麼贏回來一些,要麼輸個精光,從此消失於本鎮。」
「袁為什麼一直不找機會弄死宏陽舅舅?」許佑生說。
這時,許佑生再也掩飾不住困意,乜斜著眼看看舅舅,頭栽下去。你應該再問一句:失蹤的這幾日宏陽舅舅到底幹嗎去了?宏梁看著外甥,後者手裡抓著手機,每當它有一點掉下去的意思,睡夢中的他便將它抓緊。戴著泥灰色帽子的保安也如此,手上抓著一串鑰匙,不時被自己的鼾聲吵擾,猛然抽搐一下,稍稍挺直腦袋,然後又任由它栽下去。時光不可阻擋地黑下去。收音機里播放著京劇,一名旦角在用鳥的聲音唱,一個字唱十幾秒。蕊蕊雙手抓著鐵門的豎條欄杆,單腿踩地使出她認為是最大的力氣,以使懸空的身體隨著鐵門移動。她一次次玩這遊戲。這條巷子不到一里長,實驗小學處在它的中段。宏陽迎著三三兩兩回家的小學生從巷南口進來。到達后,他回頭望,僅能通行一台卡車的巷道已空無一人。他看了眼門衛室內的保安,伸手制止正要關門的小賣部。
「我知道,」袁啟海回道,「我正是為孩子著想。」
宏陽翻起眼白來。嘴角也吐起泡來。人們說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他長起了白髮。要過那麼一會兒,他的身體才重新軟起來。他的呼吸變得均勻,眼睛也平靜不少。他不時搖頭,想擺脫那惱人的槍支,不是說他想躲避死刑,而是說他嫌它擋住自己諦視寂靜的天空。他低估了袁啟海保衛家園的決心。為了讓袁氏知道自己不是好惹的,他很有分寸地幹了一件事。他樂觀地以為憑這做得很有分寸的事,自己只會招來一頓毆打。他顯然低估了這名退伍軍人對女兒的愛——(「武警。」許佑生說。)
「——當袁啟海揭開槍套的子母扣時,理髮店的錄音機正播放到一首遼遠、空無、沒有痛苦也沒有歡樂、卻表現出所有人類情感的歌。一個不知年齒的女人在唱。在經過很長時間淺唱低吟的鋪墊后,在想象中穿著少數民族服裝的這名漢族歌手,展開歌喉,將輕靈的呼喊像放飛什麼東西一樣,一路放飛到雲層。眼見著它要消失,又大江大海地奔回到地上人們的眼前。於是我們的靈魂跟隨著歌聲一次次地升空,一次次地下凡。我們如此超然。屠殺卻又近在眼前。人群無聲地奔來,佔滿公路。車輛起先還能從路邊的水溝歪歪斜斜開過去,後來便完全無法通行。一些派出所的人張開手攔住那些看客,都回去,沒什麼看的;另一些則彎腰徒勞地勸他,袁啟海。後者正一顆一顆地朝彈匣按子彈,一共按進去五顆。他和施https://read.99csw.com瓦辛格先生一樣冷靜。從這刻意展現出的冷靜看,他想控制住的不是自己殺人的念頭而是一槍斃掉對方的急迫慾望,好讓行刑進行得像一場精密的手術。他將彈匣拍進槍身,扳動擊錘,隨即雙手配合拉動槍栓。別這樣,他的下屬圍著他焦急地繞來繞去,別這樣,袁所。『走開。』他陰沉沉地說。隨後他朝天試上一槍。藍煙從槍口噴出來,因為後座力,槍支陡然後仰。在雲層深處傳來一聲震顫的迴響。觀看的人群於是分幾個方向逃竄開,逃到自以為相對安全的位置。在電線上待著的鳥兒都飛跑了。磁帶在錄音機里猛然卷帶,喇叭發出連串怪異無奈的呼喊然後猛然喑啞。袁啟海雙膝壓住宏陽胸膛,掏出手帕擦拭那長一百九十五毫米的手槍以及宏陽正在出汗的額頭。此時財政所所長走來,他以公家人同時是一名長輩的身份說:『別這樣,想想咱家孩子。』」
「我呀,我是你爸爸的朋友。」
「蕊蕊,蕊蕊。」我一生都難以想象宏陽巴結小孩是個什麼樣子,他長得可是比屠夫還要醜陋、暴戾和猙獰。他假裝他們之間認識已久,以一種姨公的口吻和她打招呼。
「我跟你說,」袁啟海揪起他的衣領,說,「蕊蕊今後有任何事,我都拿你是問,懂嗎?」
「你爸爸也一定很喜歡你。」
「要是吃了呢。」
「他不管?」許佑生問。
「縣裡人說的:你買點東西去哄人家小孩。」
「懂。」宏陽高聲應諾。後悔的眼淚又汩汩流下。袁啟海從中確曾看出善意與委屈,掏出五百元,打在他頭上,揚長而去。宏陽撿起錢,還有飛眼送的已軋癟的遮陽帽,哭哭啼啼地回家。到家后他還在反覆哭著。「好心辦了壞事,我本意只是想巴結袁所長一下。」他對宏彬是這麼說的,對水枝如此,對姘頭亦如此。後來,在范鎮街,只要是看見袁所長摸出煙,他就老遠衝過去,搶在對方點火前先將搖晃的火苗送到。人們沒見過這麼赤|裸裸的獻媚。有時當袁啟海撫摸他的頭,他非但不覺得彆扭,還臉露喜色,巴不得讓所有人都瞅見。有時袁啟海作勢要踢打他,他便老早佯裝被命中,小丑一樣騰起雙腿,哎喲哎喲地叫喚起來。當然,人們(包括袁氏)都清楚,這諂媚趨附並非出自本心。它只是一枚有意添加的砝碼。宏陽佔有了袁啟海內心的恐懼,他佔有的是一個從不害怕別人的人的恐懼你知道嗎佑生,他捏住了對方的命|根|子,因此得找回去一些,以使天平還能保持在一個大家都過得去的水平。我想,當宏陽過來巴結時,心中最不舒服並且以此為恥的就是袁氏,就像是不得不把蒼蠅吃下去。然而他只能由著對方這樣毛骨悚然地向自己舔來。既然沒法一槍打死他啊。
「吉普車急打方向盤,停在派出所門口時,坐在欄杆上的宏陽禁不住跳下來。輪胎將小石子碾進地皮,發出清脆的聲響。嘭,他們先後甩上車門朝台階走去。僅僅是出於對新地方的些微好奇,袁啟海的女人,那向不願下鄉的女人本能地回頭,看了眼街道,然後依照慣性走上去。一秒鐘或兩秒鐘后,她止步,緩緩轉過身來。恐怖的想象重新湧進她心裏:(啪),胰島素筆的針頭捅進隆起的腹部或者猛拍訂書機將孌童過長的包皮裝訂起來;一張九九藏書A4紙它鋒利的邊緣有如剃鬚刀刀片猛然割向鼓脹的眼球;尖利而齷齪的指甲吱吱叫著刮向墨綠色的黑板;嬰童(其臂嫩如鮮藕脖頸抹了爽身粉)在收養著很多流浪藏獒的屠殺場蹣跚學步;電鑽旋轉著肢解布娃娃;一塊紅磚跟著奔跑的小雞移動為著將毛茸茸的它拍成一張標本;兇手在拉著長線準備縫合小孩的嘴唇。她用力掐著丈夫的手臂,然後指向正伸長脖子朝這邊張望的宏陽,就是他,化成灰我也認得。『回了啊?』宏陽走過去,朝所長摘下帽子,露出薙平的頭髮。袁啟海靜靜地看著,像是已付賬的顧客對著貨物核實廣告上所說的內容,忽而一巴掌抽向那正訕笑的臉。宏陽體魄何其之好,卻還是趔趄著歪向一邊。在袁啟海接著踹過來一腳時,他索性倒地。袁啟海踢走那掉在地上的帽子,使它飛到路中間正奔行的輪胎之下,然後單膝跪向宏陽的腰腹,按住宏陽總是想仰起來的頭。『我只是——』宏陽每要分辯,嘴角便會挨上一拳。我印象特深的是——」(您印象特深呵呵,許佑生想,您當時幾歲)
「袁啟海接到妻子的電話后,離鎮,去了幾十裡外的縣城。到現在還沒回。拿起話筒時,袁啟海壓不住火,認定自己的女人好吃懶做,不思進取,只會浪費時間與糧食。掛掉電話時,他對她仍感憎嫌,但在精神和行動上已和她站在一起。根據她的描述,未知的魔爪已經觸及到這個家庭最脆弱的那部分——也就是他們惟一的女兒——身上。它沒有徵兆卻是預謀已久地到來。它消失得那麼快捷,那麼徹底,但留下的意思又是那麼明顯,那就是它一定還會再來。袁啟海從保險柜取出槍,心急火燎地去縣城。在那裡他除開不得要領地發一通脾氣,什麼事也沒幹成。經過權衡,他決定將妻孥暫時帶回范鎮。」
「我要不是看何主任,我要不是看東明的面子。」袁啟海不停踢打著宏陽的腰身,說。後者四仰八叉地躺著,尿液如河流解放出來,使地上像是有了一團較大的陰影。「算了。」何東明繼續說。未來人們將認為這是一場盲目自信的悲劇。一所之長,沒有很好地分析形勢、制定策略,而是被憤怒與衝動弄得騎虎難下,最終像毛孩子一樣,被自己的膽怯擊敗。宏陽贏了。當然,在當時,宏陽展現的是失敗者的姿態。他從地上爬起來,三跪九叩,不停哭泣著,說:「我只是個不懂事的鄉下人。」
「就會爛肚子,打針。」
「還要什麼?」宏陽說。就好像從這句話聽出結束的意思,她匆忙指著貨架上的一切。已沒什麼更好的東西了。可她還是不停指點,不停計議,試圖說出那些東西的厲害之處,直到她自己發現,在這裏,確實是沒有什麼更好的東西了。
「長得這麼乖,你媽媽一定喜歡你。」
宏陽試圖拉住小女孩的手,被躲避開。他身上有股陳腐的味道(是那種捕鼠人或者睡在糠里的人的味道)。她在鐵門上弔著,說:「媽媽說,不能隨便跟別人走,也不要和陌生人說話。」宏陽啞然。我估計這會兒他很想扯住某個人,和對方分享自己對現在小孩的評價(「可精明啦。」)。他走向小賣部。櫃檯里花花綠綠,琳琅滿目,全是瞄準小孩下鉤的包裝袋食品。不一會兒他就將買下的一堆展示在她面前。她看了眼,九九藏書吸動鼻子,說,「媽媽說,不能吃別人買的東西。」
「你宏陽舅心裏也擔憂,所謂自古兵賊不兩立,因此在那些年就給木香與水枝備好存摺。我相信袁啟海每天也在盤算怎麼一勞永逸地除掉宏陽。對他來說,題目難在,如果不能將宏陽以及宏陽的朋友一票乾死,他女兒就危險了。對我們來說,那些朋友不過是不成器的一幫小朋友,對袁啟海而言,卻個個是亡命之徒。不得不說,在宏陽在時,這幫人驢蒙虎皮,狗仗人勢,確曾展現出某種陰鷙、毒辣、兇殘、無恥的品質。據說在全省開展打擊有組織犯罪專項行動時,袁氏動過腦筋。也正是那次走的口風,讓宏陽跟水枝交代後事。但袁氏最終還是忍了下來。很難想象,袁氏會為著內心的害怕,而將女兒遷徙到遠方,或者自己主動申請,調動到別處。他心中畢竟還驕傲。就這樣,他帶著焦慮與抑鬱繼續在范鎮上班。每天他接受來自宏陽的早請示晚彙報,以維持自己還在操控一切的假象。當妻子打電話告訴他,宏陽給她的父母送去一筆數額較大的賄金時,他眼睛痛苦地一閉,知道自己永遠地被對方拖下水了。這種毛茸茸的、讓人作嘔的、小心翼翼的、危險的關係維持多年,因為雙方後來一直共享著好處,並且再未起衝突(哪怕是微小的衝突),逐漸變得輕鬆起來。他們在稱兄道弟時也開始有一些真意。最終,宏陽贈出一份大禮,或者更準確地說,贈出一份看不見但極實惠的大人情,讓袁氏放下心裏的最後一絲仇怨。宏陽讓袁氏榮升司法局主持工作的第一副局長,民警趙中男榮升范鎮派出所主持工作的副所長(后又升為教導員)。別離時,宏陽與袁氏連飲三頓。他們勾肩搭背,一起哭著去後院嘔吐,徹底冰釋前嫌。但是據說當司法局的寶馬車來接袁氏,有人問要不要跟宏陽打聲招呼時,袁又嫌惡地撣手,像是要趕走一隻惱人的蒼蠅那樣要趕走這提議。也許官場人都是如此。」
小孩子雙足踩在門底上,整個人後仰,雙手抓住豎條欄杆用力晃,試圖使鐵門倒退回去。這會兒她媽媽正在四五裡外的生資店打牌。她們催她,她說急什麼。從下午五點一刻到六點她們一共會催三次。有時她打電話給妹妹,後者因為住得離求知巷近,負有接送外甥女這個義務。她總是對妹妹說:「幾腳路,這點忙也不幫?」有時妹妹也在打牌,便說自己這邊有人按摩,人走不開。總要到六點,總要到放學過去半小時,袁啟海的女人才心急火燎抓起桌上的錢,一邊往包里塞一邊跑出來,看見人力三輪車便跳進去。快,快,她一路要罵好幾次紅燈。這些情況宏陽都摸清了。他在縣裡討過一筆欠款,便在生資店對面坐下來。
「爸爸的朋友是什麼呀?」
「你過來,想吃什麼,叔叔給你買。」
「是,不管。這就是事情精妙的地方。這車非法運送的木材是試紙。如果派出所管了,宏陽便說自己去林業公安自首,按照管轄原則,這是歸屬於林業公安管轄的事。如果不管,說明袁氏可能要開始對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結論是不管。宏陽心中有譜,開始慢慢往下試探、收買,終於是將自己在鎮上的勢力完全恢復並有所擴張。」
「縣裡人都這樣。」
「爸爸喜歡我。」
「不退。」
「媽媽喜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