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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十五

「那好吧,」他隨便填上名字和號碼,「就住一夜?」
「有身份證嗎?」老闆問。
「我說,我懇求你不要再做這事了。」
下午的陽光清澈,耀眼,有著適宜的溫度,照射在新興四條巷子里。巷子里到處是狗屎、磚頭、爛菜根、垃圾堆和浸濕的沙土。巷頭有一間藍灰色磚頭壘成的公廁,臭味遠揚。透過巷子上空密布的電線,能望見遠處高聳的兩根大煙囪。巨浪般的黃煙滾滾而出。
次日上午,我一個人來到等車的地方。過了四十分鐘,在我判定她不會來時,她匆匆跑過來。我們上車,走了。
「你管得著嗎?」她再次來撥我的胳膊。
「沒有。」
「離開這兒。」
「歡迎光臨。」她們一起大聲地喊。
「那怎麼辦?」
她極其敷衍地笑著。有時止不住厭煩,兇惡起來。而這彷彿就是他們所要的。罵我吧,罵我吧,他們爭搶著圍向她,求你罵罵我吧。像是順從的奴僕終於看見揚起的鞭子,無處安放的卑賤一下有了著落。我在她對面坐下來。她的目光跟著我的身體落下來。無論是衣著打扮還是行為舉止,我都顯得是那樣的與眾不同。我能感覺到她心裏關閉的朱漆大門正吱吱作響地打開。我總是低著腦袋,慢慢揭開牌的一角,然後將牌扔掉。我一次也沒跟注。而他們總是高舉著牌朝下甩,有時還跺著腳甩。結論出來時,要麼大喊大叫,要麼像被敲了一棍,悶在那兒,不敢相read.99csw•com信眼前的一切。這是賭博里最殘忍的一種,幾秒鐘內刺刀見紅,彼此沒有任何溫情可言,也不會有理智,有的只是貪婪與衝動。每個人都像瘋了。只有我一次次扔掉牌。我的目的是通過每局投五元的底注,儘可能地賴在這兒。我不時瞅向她,有時撞見她看起來已瞅過我一陣子的目光。她就像我一樣,對對方懷有好感。一度,我們的目光還在空中焊接在一起,維持了起碼有四五秒。我知道我得到她的概率很大。
「錢,」在看見我有一沓票子后,他說,「賞光的話,去後邊茶室耍耍?」他暗示那裡會有很man的娛樂。我不置可否。他穿著硬紙殼一樣的西服,頭髮梳得油光閃亮(現在想起他頭髮里粘著的白色小球球我就覺得噁心,也許那就是傳說中的蟣子。我的祖母常說窮人用篦子刮下頭髮里的蟣子,撣到火籠里噼里啪啦地燒死)。而且他的鼻毛伸出來都有好幾寸長。在房間淋浴之後,我出門乾洗了頭髮,找到隨便一瓶香水,對著脖子噴了幾噴,然後去了茶室。她果然在那裡。天花板很低,青色的煙霧一動不動地懸浮於人們的頭頂。他們在這裏搓麻將、斗地主。我看見一名因炸魚失去一隻手掌的村幹部,用健全的手抓著牌。每當輪到他出牌時,就用斷腕將牌削出去。最熱鬧的一桌在炸金花。老闆在這裏提成。提成部分就是由她和另外一位也穿read.99csw.com著長T恤的女孩收取,她們輪流當荷官。
「小兔子,」人們這樣叫喚她,在她起身發牌時摸向她屁股。那T恤的后擺被他們反覆摸著,就像廚房裡懸挂著的每個廚師路過時都會擦一下手的毛巾,「小兔子乖乖。」
「你明天還會很累的,還有後天,」在她走過去后,我對著她的背影吼道,「每天。」
一位姑娘,即使是透過墨鏡望去,也白得驚人,正從十字路口那邊走過來。不是病人那種讓人不悅的蒼白,而是皓雪凝脂吹彈得破可以掐出水的白,鮮嫩的白,純潔得像山頂積雪一樣的白。我止不住心慌起來。我產生和她做|愛的想法。就是想一下這種可能性——她也有可能和我做|愛——我的心臟便狂跳不已。她不時抬起手臂,將指間夾著的白色煙捲送往齒間,深吸一口,然後吐出一陣煙霧。一件藍色斑馬紋長T恤罩住住她的臀部,有半溜肩膀從領口處露出來,看得見胸罩黑色的肩帶。我幾乎是無意識地跟著她走進湖洞大酒店(還不如說是個寨子)。
她們操練完畢,一二一,一二一,雖不情願然而還是高高地抬起膝蓋,走向餐桌。「新一輪的服務高峰期」即將到來,她們要在此之前用完餐。領班,那嘴唇上長著一層絨毛的姑娘,後來我知道是老闆的女兒,舉著筷子,要跟她們說點什麼。這些臣民們便支起耳朵聽。可她只是朝空中不停點著筷子,什麼也不說。九九藏書也許是想說什麼,一下又忘記了。在這過程中,她將一塊乾燥的牛肉慢慢嚼成肉泥。她們得等她想起點什麼來。接下來,她們將換上旗袍,在逐漸坐滿人的餐桌中間穿梭。每個人都可以使喚她們,包括用手指搓著腳丫子的老漢(他們還喜歡嗅一嗅)。她們一次次將顧客引進餐廳,在對方入座前移好椅子,倒茶,拿出點菜單和筆等待對方慢條斯理地翻動菜譜。端菜和倒酒的活兒也歸她們干。她們被迫總是微笑著。唉,她們哪個不是志向高遠,卻一個個淪落到這裏,像農民出賣體力一樣,將自己不算是太好看的姿色論斤出賣,揮汗如雨地出賣,反覆出賣。她們剛開始工作便忍不住打哈欠。我之所以說她們的姿色不算太好看,是因為她們的身體上都長了一兩樣拖後腿的東西。有的是稀疏的頭髮,有的是粗壯的大腿,有的是墜沉的屁股,有的是痣太大,而我愛上的這位是平胸。然而我卻並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妥。甚至我還將這過於平整乃至沒有的胸部視為她整個美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不能再經任何的添加與修改。就像被斬斷一隻手臂的維納斯雕像。她的缺陷還包括短促的鼻子、稍顯扁平的牙齒、渙散的眼神、耳後幾根蒼老的白髮以及突然爆發出的粗魯笑聲。我得說,對她的這一切,我都熱愛。這種熱愛不是遷就,不是寬容或施捨,而是一種情感上的寄宿。很難想象,沒有它們,我將如何思想read.99csw.com和面對她。這位叫宏梁的小弟,你提醒得對,正是這些顯示著某種悲慘命運的長相和舉止上的缺陷,使我心中的哀傷、憐憫以及試圖保護對方的慾望,等等——這些過去從未在我身上展現如今卻洶湧而至的情感——找到了棲身之所。
晚上我們就睡在一起了。我說我喜歡她的一切,特別是那像水中卵石一樣光滑的身體。後來簡直是她佔有我,她不久來了高潮,撲在我身上痛哭。我抱著她顫抖的身體,感覺就像一名父親或者兄長。「我就是想哭,不哭不開心。」她說。因此我想到她在這裏被很多人弄過。一想起那些人,我便心如刀絞。
「你說什麼?」
「大聲點。」領班說。
我決定留在這裏過夜。而原本的計劃是吃過飯搭車離開此地,最好能在市裡買到一張往西的火車票。我看著她的身影消失於酒店的中門,明顯是朝後院走去。
「再住的話,我會跟你們說的。」
我想走過去,大聲對她說:我愛的正是你這些。
「請停止這麼做。」她疲倦地走上二樓時,我擋住她的去路,紅著眼睛說。
自打買了一副墨鏡后,我就一直戴著它,倚靠著牆看這世界。我為什麼要買它呢。我當時的想法是,現在去吃飯還早,得活動活動自己,因此去眼鏡攤前溜達。然後因為耐不住攤主的熱情推薦,一個個地試下去,最終出於愧疚,買下一副。他說三十元再不能少了,我說十元。他說二十,我說五元。他再要九_九_藏_書說什麼,我就不會再愧疚了,因此他說成交。無論怎麼說,我都是買了一樣自己不需要的東西。
「歡迎光臨。」
她將被接替時,我敲敲桌子,拿起錢走出來,坐在水井邊抽煙。不久,她也出來了。我往旁邊坐坐,給她騰出一個位置,然而她就是站著。她的聲音聽起來是如此沙啞,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總是在對話要結束、我們看起來也不得不分開時,我嘗試挑起新的話題。而她一時也沒有告別的意思。一度,她還單腿蹲著,崇拜地看著夸夸其談的我。「你們,」我繼續說,提醒自己不要急於改變目前的關係,不要操之過急,「你們這裏——」讓我意料不到的是,她突然發起火來。她說:「說了一整天的你們你們,你多了不起啊?」然後轉身就走。我吃驚地站起來,看著她消失於通往大堂的中門。要是有人看見,這該是多尷尬的一件事啊。我感覺無法想象:從「看見她」、「快要得到她」到「失去她」,就是這麼一會兒。就是這麼一會兒工夫啊。十幾分鐘后,我悲哀地走向大堂,看見她站在一堆人當中,算是弄清楚她為什麼生氣了。她不是這裏的人,甚至可以說,原本是生活在比這裏高級得多的地方(對此我應該很清楚的,我用拳頭擊打自己的額頭),現在卻要在這窮鄉僻壤接受差遣。她,還有五六個姑娘,排成一排,挺直身軀,伸長脖子,歪著腦袋,一個個地報數。領班打出手勢,她們便一起鞠躬,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