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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二十八

我們也可以棄師範不讀,但有句話是這樣說的:都是因為我們窮。不是嗎?都因為窮。你外婆是這樣盤算的:讀師範三年後領月錢,讀大學是七年後,中間四年只出不進,裡外里算起來就是八年;這還是好的,要是沒考上大學,或者大學畢業後分不到工作,那本就蝕盡了。佑生,其實讀師範還好。也許現在只有師範還在傾心塑造人的靈魂與體魄,只有它的弟子還在熟習詩歌、哲學、音樂、戲劇等這些在精神上自我鞭策、自我約束、自我愉悅卻無法拿到市場去兌換貨幣的東西,而大學則致力於傳授與需用有關的技能與知識(比如其招生口號為:建設特色鮮明的應用型本科院校)。大學認為人之所以高級于動物在於人懂得發明、使用與完善工具,而師範(這被他們嘲笑的最低學府)則告誡自己的子弟人應該高級於人,人應該自命高貴,應該給自己立法,應該定義自己人生的價值,應該崇高而純潔,而不是獻身袞袞塵世,受名和利的驅使,做利和名的奴隸,徒勞無益地度過一生。
我猶豫過,就像他一再說的,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即使違反規定了,也沒人知道是我趙中男違反了。我只要輕輕點個頭就可以呀。可我還是搖頭。我看見他拖著沉重的腳鐐站起來,搖那搖不動的欄杆,大罵我,操你媽,我操你們媽。他罵得真好。這時的他頭髮白完了,眼球布滿血絲,眼袋都是黑的,在那黑黑的褶皺里長著許多米粒大的小瘡,而皮膚比死人還要蒼白。也許是整夜的失眠與思考抽幹了他的血,就像陷入泥淖的卡車耗盡自己的汽油。據獄警說,有一次該犯起身時突發眩暈,在搖搖晃晃走了幾步后,撲倒在地,然後像失控的消防水槍那樣猛烈地嘔吐起來,嘔吐的力量帶著他的頭部一次次擺動,他吐得到處都是。他承受了極大的痛苦。
僅僅為著感激宏陽,我們就應該聽他宏陽的嗎?他又不是我們的爹。再說我們以後有的是機會向他解釋這事。目下就讓我們忘了他宏陽吧。否則人跑了——我們跟宏陽也是這麼說的——我們還怎麼感激你宏陽呢?還有宏梁,我跟你說,一隻羊在眼前晃呀晃,晃呀晃,總是晃呀晃的,有哪匹狼會坐懷不亂的?這怎麼能忍得住啊。袁所幾次試圖下令,又幾次痛苦地放棄。我們都看著他。最終,在播音員的聲音又要響起(就像咳嗽前喉嚨內那塊病灶總是先嘶嘶作響一樣,在廣播喇叭內傳出細小的爆裂聲)時,袁所被驚著了,猛地站起,機械地朝兩邊招手。我跟著站起來。抓,袁所下令時都要虛脫了。侯飛悶頭悶腦地衝過來,我感覺自己的肋骨快要被撞散,我就是因為站在床鋪間擋住他去路,才有今日所長位置的。其實當時我大腦一片空白。袁所擠過來猛擊他雙耳。我們手忙腳亂將他壓住,那壓著的姿勢就像是我在操侯飛,而袁所又在操|我。
這時廣播響起,因為什麼什麼抱歉地通知,我們很抱歉地通知,列車還要在本站停靠十分鐘。日後,宏陽會隆重地聲討我們。他嘴上說我不是怪你們,可沒有一句話又不是在怪我們。你叫我以後怎麼做人,他非常激動地說。袁所被尷尬到了,或者說被傷到了,說:動手是千鈞一髮的事情,是我讓他們動手的,但你要說動手前我們一點沒考慮你宏陽那也不對,你這樣說不對。東明則說:一、人犯一抓到就進入判死刑的程序,逃不脫的,我們不要管死人怎麼看待我們;二、抓捕的時間地點很重要,如果是在陽新抓,可能要求湖北警方協助,若湖北警方將其扣留,不是辜負了宏陽你一片好意嗎。宏陽說:別跟我提什麼好意,我不是什麼好意。袁所說:怎麼不是好意呢,你這就是。佑生,你宏陽舅就是善於撒嬌。他這樣做,就是想讓對方少欠自己一點。他擺出一副蠢笨的樣子,試圖激怒對方。他知道恩情太大壓死人,有頭有臉的人不會總是允許自己在精神上受一個農人的恩惠的。宏陽總是矢口否認他與此事有關聯,我們在他面前提都不能提。推其緣由,無非,一、他不想落下小人的名聲;二、他不想讓派出所的人對他生厭。他將錦旗扔進薯洞讓老鼠撕爛了,他知道惟有這樣,他和他們,他們read.99csw.com和他,日後交易起來才會更加得心應手。人是你們抓的,跟我沒任何關係,宏陽說。唉,怎麼說呢,當初可是他宏陽跟我們開會,不停提出條件,以避免讓侯飛察覺到是他告發了的。他和我們商定抓捕時間、地點,甚至要求我們在審訊時不要稱自己是范鎮派出所的,而應籠統地說是專案組,同時在侯飛面前也不要敗露了方言。
當他去做這些事時,難不成我們還要寸步不離地跟著?難道這不是教他撒腿就跑嗎?他在卧鋪車廂跑跑也就罷了,要是跑進硬座車廂,那還不知會引起多大騷動。他要是挾持並殺害人質,你擔當得起責任嗎?還有,要是驚動了乘警,你如何向他們解釋?你們四個可是便衣呢。而如果你們掏出警官證,說明情況,他們准又得幫你,那最後的功勞怎麼算?你總不可能一點功勞不給人家吧。還有,要是人家鐵路警方扣留他怎麼辦?陸地是陸地,火車是火車,車廂之內的事情就歸他們管,就像飛往我國的美國客機,制空權是我們的,但機艙之內仍是他們美國領土,如果他們硬說這人歸他們了,你怎麼辦?你要在他們的領地上搶人么?你不就只能尷尬地說甚好甚好都是一家人然後在心裏一千次一萬次地罵自己苕癟么?何況現在天這麼黑(注意,等到火車啟動,那過道的光又準會熄掉),他就坐在黑暗中,他在黑暗中只是一個更深的輪廓,我們要整整一小時地坐在這裏裝模作樣地聊天嗎?我們為著不讓他生疑,不也得上床睡覺嗎?何況我們就是坐在這裏也完全看不清他做什麼,他掏出刀我們是看不見的,他挨個給我們一刀我們也是看不見的,我們只能靠身體來感知。啊,多少事毀於夜長夢多,多少人在後悔過往的一時夷猶。
然後他不停地重複著兩個字:糾結,糾結,糾結,別提有多糾結。我斷定他是在用這種強調凸顯他也會使用網路語言。他可能早已忘記李白先生在《古意》一詩中寫的:枝枝相糾結,葉葉競飄揚。枝形吊燈平靜地懸吊在我們頭上。我們從廬山站上的火車,他,趙所(這時他已取代袁啟海的位置,雖然目前還只是以副職主持工作)說,派出所的吉普車在陽新站待命,侯飛是從瑞昌站上。廬山-瑞昌-陽新。我們要到火車抵達陽新站時,才能假裝認出他,並將他帶下火車。這樣行動是遵從宏陽的意願。舉報前他堅持如此。車是K字頭,一路在給T字頭與D字頭讓行,到廬山站已晚點四十分鐘,毫無緣由又多停五分鐘。袁所打電話給宏陽,未獲接聽。我們有不好預感。我們沒少撲空過,一派出所的人,像模像樣的,被人當猴耍了,沒少這樣過。
第二次見他是在監獄會議室,記者們對著他咔嚓咔嚓地拍,我也取出相機咔嚓咔嚓地拍,當我將相機從眼前端開時,他恰好抬起頭。是不是,他直截了當地問。所有人看向我。不要再想了我說。他露出極無奈的笑,也許他已經認識到這件事不值得再去考慮了,人都要死了。桌上的水果香煙都沒動,水果是進口的,估計花了上百元。所有人沉浸在沉默中,都憂心忡忡地看著他,人們往往以這種神情來掩蓋自己的好奇。待會兒他將被帶上一台形似白色小別墅的依維柯囚車。在傳出一陣悉悉率率的聲響后,兩名警察解開飛眼的手銬,並用一根細長而結實的棕繩將他五花大綁起來,就像是給出陣的將軍披戴好鎧甲,他們在做這些事時也帶著一股憂心忡忡的神情,他們慎重極了。隨後,他們弓下身給他解開腳鐐,然後拍拍他肩膀。所有人都在吸上一口氣后長長地往外吐氣。室外,天空過於陰沉,那紋絲不動的陰沉讓人格外壓抑。真不是個好日子啊,在被押出去時飛眼說。我躲在人叢后,我想在這裏站一會兒,站到囚車消失,然後就和這事徹底了了,可是(九江)市公安局宣傳處的領導卻叫我跟著心理醫生一起上了囚車。我不知道飛眼緣何就對我懷有一種親熱。他總是叫我「哥」,我可是比他小上不少。
而同樣是這張嘴,過去可是對著學生熱情洋溢地朗誦——讓語言的喇叭通過我的嘴唇/把昏睡的大地喚醒吧!西風啊,/如果冬天來了,春天還https://read.99csw.com會遠嗎?——他一邊朗誦一邊哭泣。如今,直到喝不動了,直到這時,他,趙所,才以見同門師弟的名義離席。注意,不是他想念我什麼了,而是他想起還有我這麼一個脫身的名義。他在村官們的攙扶下,醜態百出地走上我家台階,每走一步便顫巍巍地後退兩步,直到他們將他抱起來抱進圈椅里。「你們,回吧。」他陰陽怪氣地招呼他們。在噗噗噗、噗噗噗地彈了好一會兒嘴唇后,他命令我置茶。他就是喜歡我娘種的那點茶葉啊。他一邊對著滾燙的開水吹著茶葉,一邊用碗蓋刮著碗口。然後他就開始來審視我。他的目光在我身上走來走去。他的目光擺脫了地球引力,在我身上走得是那麼自由自在啊。然後他說頭髮該薙了啊弟。又說說起來我要不是從警也會留你這麼長的頭髮可這是沒辦法的事你說對吧規定如此。又說你結婚沒。又說你年紀不小了該處個對象了最近我在考慮買一台車人總是要一台車的無論是接送小孩還是別的什麼事都是要一台車的。好的,我看著他,心裏說。我們對彼此充滿同情。
侯飛一言不發。廣播結束后,車頭髮出哧的一聲,我們急忙將侯飛拖出來,我們在月台上重新壓住他。不用這樣,要跑早跑了,侯飛說。在月檯燈光隱隱約約地照耀下,我們看見他面無表情,身體處於全然放鬆的姿態,我們又壓了幾壓。他說,壓什麼壓,用銬子銬起來不就是了。我們便翻出手銬,照著他伸出來的手,銬起來。乘務員吃驚地看著,彷彿作為公職人員,她對此事負有制止的義務,她在猶豫是不是將對講機舉向嘴邊,這時學濤舉起警官證驕傲地說:「這是我們的地盤,少管閑事。」她便後退兩步,掏出鑰匙,將車門關上。火車移動起來。我們踹開瑞昌站鐵門,大搖大擺地走出去。
而領導以為這會創造奇迹,說不定還會出現「死囚臨刑前跪謝民警」之類的美好情節呢。有的人就是信這個。也許讓我去送一程也是囚犯自己的意思。在緩慢的行程中我一言不發。醫生例行公事地安撫幾句后也一言不發。直到快到了飛眼才說,這真不是個好日子啊。我勉勉強強地接話,是啊,天氣太壞了,路很難走,看起來又要下雨了。他說是啊。我接著說,你只要走一趟而我們還要走回去呀這句話來自於普魯士的一則軼事這是祝老師最為津津樂道的一則軼事:半路上犯人老是抱怨上帝說他不得不在這麼壞的陰沉沉的天氣走這麼一段討厭的路傳教士想以基督教的精神來安慰他說道你這傢伙你還抱怨什麼你只要走一趟而我還得在同樣的天氣在同樣的路上走回去。他沉吟了一會兒,說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了,都這時候了。宏梁,說實在的我真想在囚車裡筆直地站起來,響亮地回答他:是!就是!可我什麼也沒說。我搓著手。你不說就等於默許了他說,我說不是這回事。車門拉開后,他一直當著我的面掙扎,直到被拖走。他憋紅著臉,朝我這個方向不停吐痰。我站在原地不動。警察們押著他朝前走,而他一直回頭望著我,就像要將我吃了。他走得越來越遠,已很難看清他是回頭還是沒回頭了。這時整個刑場都回蕩起他凄厲的呼喊:如果是的話就請舉起你的手。我站在原地,雙手死死地垂下。他繼續走著,直到走到心裏認定的那條分界線,才陷入對迫在眉睫的死亡的恐懼,通體戰慄,然後癱軟下去。他們拖著他繼續走,他的雙腳磕絆著地面,鞋尖在地面上蹦跳著。他劇烈地喘氣,他們都是這麼說的,他在劇烈地喘氣,兩眼發直,就像生理上已提前進入死亡的狀態。我將相機交給司機,說只要按這個按鈕就行,他便以人犯被押走為背景給我拍了幾張照片。
袁所叫的車趕到,司機是袁所連襟,他將我們拉到他開的必拓大酒店。這原本是幢商品房,只有十來間客房,螺旋型樓梯扶手上掛滿按摩房的干毛巾,他們以為將它們掛在那兒,陰虱與念珠菌就會自動消失,它也好意思叫大酒店。搬走,搬走,都搬走,在頂層大房內,袁所下著命令。他的連襟先是驚愕於他一口的普通話,接著忙不迭地抱走麻將桌。有幾隻麻將子掉在地上,被袁所踢飛。https://read•99csw•com袁所不停地踢這兒踢那兒,他的連襟不停地從他腳下搶救這搶救那。肖盛扶起倒掉的椅子,學濤用衣袖拂拭桌面的灰塵,而我還在輕輕踢著侯飛的腘窩。不需要這樣,他說。袁所看看他,又看看我,也說,不需要。接著,袁所命令我給他端把椅子來,於是我就給侯飛端來一把椅子。我們將床頭櫃的檯燈拆來裝在桌子上,這樣我們便連他臉上皮膚的每條紋理都看得清楚。並無不同啊,我們久久地凝視著他,在他身上並無任何超群脫俗、異於常人之處,他一點殺人犯的氣質都沒有。他的配合程度讓人吃驚。袁所連襟,那姓劉的賤胚,端著滿一盆冷水探頭探腦進來,用眼神請示袁所,好將這一盆還帶著冰碴的水結結實實地潑到人犯身上。出去,袁所說。這賤胚便出去,然後又返身回來,問我們吃面么。叫你出去,死出去,滾,袁所強調道。袁所對我們說,不需要,什麼都不需要,你看他交代得多好。侯飛自己也是這麼說的,你們就直接問吧,你們問,我來答,你們問多少我答多少。我們惟恨自己帶少了筆錄紙。我們又是給他泡茶,又是給他點煙,最後在他說沒有了時,我們也相信確實是沒有了。夠了,他吐出來的琳琅滿目,已足夠開一間罪行的超市了。
但你得說宏陽還是講信用的人,這也正是東明一再強調的,宏陽不講信用就不知誰還會講了。車走動起來后,我們收到宏陽託人發來的簡訊:搞定,等上車。這會兒我們反而沒了底氣。可是公安部A級通緝犯啊,我們還沒抓過這麼高級別的嫌犯呢。車廂在輕輕晃動,從車廂連接處照來的有如鹽的光也在輕輕晃動,我們想你就慢慢晃吧,晃久一點,可它風馳電掣,不一會兒就跑掉一半路程。都來喝一口吧,袁所眼睛紅紅的,手微微顫抖,在取出攜帶型酒瓶喝上一口后招呼我們。日後這樣的緊張還會出現,我們要上好幾次主席台,到那時我們才知自己是沒上過主席台的,是沒受過領導接見的,我們在敬禮時五指併攏,可它們就像得了帕金森綜合征一樣不停地振搖。半小時后,火車抵瑞昌站。它噗嗤一聲停下,我們面面相覷。袁所揮手,學濤與肖盛走向兩頭鎮守住兩邊車門。銬子準備好了么,他問。好了,我說。我們坐在過道座椅上,裝著是在聊天。這節車廂是預留給瑞昌乘客的。旅客們幾乎是擠進來的,當他們意識到這裏稀稀拉拉沒幾個人時,禁不住都鬆了一口氣,他們將我們當成是外地乘客,朝我們點頭。袁所將手機放在左大腿上不停地看。嫌犯坐幾車幾號都知道,就在我們坐著的地方的斜對面,就要來了。
現在想起來我們的漏洞是多麼明顯啊。一個人稍有心智就會明白。可他卻為此用腦過度。他貧血,營養不良,眩暈,嘔吐,說不定還要中風。A或B,B或A,你確定是A嗎,我確定是A,你再想想,有可能又是B,佑生,飛眼每天都在鑽這個牛角尖,一個飛眼(正方)說宏陽當初可是幫咱打狼狗的,有誰在自己就要出號子時還管這閑事的;另一個飛眼(反方)說那是過去的事,現在你看宏陽前腳走警察後腳就到,更何況在勞教所里還是你先救的宏陽。一個飛眼(正方)說宏陽為什麼在行前給咱一萬元呢?另一個飛眼(反方)說請問一萬元現在還在你手上嗎?何況還有那麼多懸賞金呢?一個飛眼(正方)說宏陽他要是告發咱為何一開始還要送咱去水電站?從那裡咱就可以直接走掉哇!咱要是走了就走了,他拿什麼去給公家獻功呢?而且他想告發的話也可直接撥打幺幺〇啊?何苦弄得這般複雜呢?警察一抓住咱,咱就是要死的,他怕一個死人幹嗎呢?另一個飛眼(反方)說您可真幼稚。一個飛眼(正方)說假如咱一上車就換車廂(又不是沒這麼想過,都想過一上車就偷偷換到硬座車廂的)那他們這樣安排就白瞎了。他們難道連這一點都考慮不到嗎?另一個飛眼(反方)說你真傻逼,你是我見過的傻逼里最傻逼的一個。那代表正方的飛眼便淚下如雨,自顧自地說:「我是傻逼我是傻逼,」飛眼每日求索的便惟此,當然我們還得考慮另一種情況,那就是一個人明知自己會死,知道會read.99csw.com死又不知道具體哪天死,人因此飽受等待的蹂躪人變得特別的虛弱、敏感和多疑,常為一點點的風吹草動而痙攣,並毫無緣由地痛哭,可以說這種由等待帶來的折磨要遠勝死刑本身帶給人的折磨。為著將注意力從這不幸的事實上轉移出去,死刑犯們往往整日整夜地和螞蟻、蜘蛛、蚊蠅、毛毛蟲玩耍,他們從自己的糧食里拿出一部分餵養它們,有時會訓練它們說話,有時則和它們義結金蘭,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有的人則計劃越獄,他們不害怕失敗,因為失敗了大不了還是一死。有的只讀到小學四年級,卻突發奇想要去證明哥德巴赫猜想,總之他們需要一份事業或者說工作,以使自己能廁身其中。侯飛的事業就是競猜——A或者B,B或者A,不停地支持A或者不停地支持B——相比其他遊戲而言它更逼真,更讓人全神貫注,因為每次下注他都得逼迫自己作出人性上的重大選擇。我飛眼是一名君子,還是一名小人,他在有罪推定與無罪推定之間來回舉棋,並真切地感受到愧疚與憤怒這兩種情感,那愧疚往往因為之前的憤怒而加重,因此可以說是雙倍的愧疚,那憤怒也如此。他反覆回憶自己與宏陽待過的每一秒鐘,復盤他們之間的每個動作以及潛動作,他將事情弄得越來越複雜、越來越深奧、越來越撲朔迷離、越來越不可解,但這終歸只是個遊戲,不是嗎?佑生雖然他不承認,但本質上就是,無論得出哪種結論,都改變不了他將死亡這一鐵打的事實。這是一個無神論的時代他不能作為鬼魂去向宏陽報恩或者復讎。
袁所給睡夢中的局長打電話。他那樣子就像是站在局長床前。他擎著手機不停地點頭哈腰,說是,是,是是是。這是下級賞賜上級的機會,這個機會千載難逢。袁所在掛上電話后還長久站在那裡,以沉浸在剛剛過去的榮耀時刻內。「你幹得好,特別的好,你為緊(整)個局堅(爭)了光。」在電話里,局長以特有的方言說。我們捉著侯飛的右手食指,讓它摁上印泥,然後逐頁摁向訊問筆錄。侯飛一邊用衛生紙搓印泥,一邊像供貨方出完貨索要報償一樣,理所當然天經地義同時胸有成竹地說,現在告訴我吧,是誰告發了我?沒人告發你,袁所的回答讓他大吃一驚。那你們怎麼知道我在火車上的,而且是在這節車廂,侯飛說。你知道你有多有名嗎,袁所沉吟了一會兒說,你知道全國有多少人在抓你嗎?不知道,侯飛說。你知道我們追蹤你多久嗎?袁所說。不知道,侯飛說。我們找你找得好苦啊,袁所拍著他的肩膀說,好苦啊。我們都覺得袁所應對得好,但就是豬也會覺得蹊蹺,你說對吧,宏梁。此後,只要見到我,他就會問:誰告發的我?沒有誰,我說。真沒有?真沒有。你保證?我保證。你發誓?我發誓。我相信對別人他也是這麼問的。一直以來他問的都是「是不是有人告發了我」,或者「誰告發了我」,只口不提宏陽。
起先,我和中男還類同於隱居鄉間的兩名修士,秉燭夜讀,為《百年孤獨》譯本是黃錦炎的好還是高長榮的好爭辯,一起校譯雪萊與拜倫,一起投資購買漢譯名著,一起用印刷試卷的機器印刷民刊,雖然那本叫《量子詩刊》的雜誌只印行了七期,每期也只贈出十份。我們還對范鎮十七座山的野生植物進行考察。然而自打考入公安系統后,中男便變化了。他對上阿諛奉承,吮疽舐痔,對下狐假虎威,任性妄為,一夜間便變成那區區副科級單位微小利益與權勢的走犬。他無師自通,混得老練,有時甚至比那些經年浸染其中的人還要老練。他不再認得什麼村裡的人和親戚,遑論我們這些同學了。後來我能和他再度促膝夜談(咳,不如說是聽他一人聒噪),還是沾了他臨幸此地的光。他乜斜著眼,一腳蹬在工作台,一腳搭著油門,敞開制服,仰躺于座椅,開著那台寬大的吉普來到艾灣。他給宏陽送來見義勇為的確認證書與表彰錦旗,和幾乎是滾將而來的村黨支部書記、村委會主任、會計、小組長等一班小吏胡吃終日。他面帶微笑,輪番聽取他們的彙報,而他們其實只是一個勁兒地贊唱與求情。他不時伸出臂膀摟向他們,就像摟九-九-藏-書的是臣妾,他也不答允他們什麼,只是頻繁給他們喂酒。他使用的語言已和流子沒什麼區別,野鄙,乖離,猥褻。你瞧瞧他怎麼唱的,大河向東流哇,天上的星星戳癟抖哇(嘿嘿嘿嘿戳癟抖哇)。
可我們還是等了好一會兒。我剛想出去瞅瞅,袁所打了一下我的手臂,並努努嘴,我透過撩開的窗帘,看見宏陽三步一回頭地朝這邊揮手。準備,袁所說。我說好。侯飛東張西望地走進來。他頭戴保安帽。雙肩包高聳遮住過道的燈光(注意,這會兒過道的燈是亮的),使他眼前出現一片移動的黑暗。我吞了口痰。他認真地看我們,這和打量一個陌生人完全不同,他明顯是在分辨我們是不是警察。袁所惱恨地回瞪過去,這讓他多少為自己的多疑感到羞愧。他找到鋪位,卸下背包,呆坐了一會兒,又起身將背包塞向行李架。他就站在我們面前,那身保安制服略顯短小,因此能看見他那用皮帶紮緊的保暖內衣。他踮起腳尖,肚皮一起一伏。在背包就要推上去時,他又將它扯下來,塞向床底。弄完后,他拍拍手,隨後又彎腰抽出背包,拉開拉鏈,翻找東西。他的背部與臀部黑黑一團,就暴露在我們眼前。我和袁所繼續聊天,我們聊到超市使小賣部歇業,覺得生意的精髓在於信任感,只是我們還不太習慣用普通話長篇大論地聊。他撕開鋸齒狀的撕口,從包裝袋內叼出一片豆腐乾,慢慢咀嚼,而後又從包內翻出一件T恤(要到後來我們才知道那是一件帶藍色條紋的長T恤),他將它輕輕展開又輕輕疊上。「騷|貨啊,騷|貨啊,騷|貨。」他淚落如豆,口喃喃訴不止。然後他旋開保溫水杯,將水倒進蓋子,慢慢地飲。接著他從褲兜摸出香煙,可怎麼也找不著打火機。他對著即將起霧的車窗一邊回憶一邊拍打每個衣兜。
直到某日提審,為著詐取真相,他才提及自己苦苦保護的這個名字。他在交代時夾帶著說:「就在艾宏陽告發我后——」他觀察著我們的反應。我們都嗯嗯地答應。我們在核對細節時,總是一邊聽人供述,一邊翻往日材料,一邊嗯嗯地答應。他眼裡的火極快地躥燃起來。他低語說就知道。這時,又是靠了袁所。袁所像是剛反應過來,猛拍著桌子說,你剛剛提到誰呢,你再說一遍。結果他便什麼也不說了。在將他送走後,我們都長出一口氣。往下他還要經歷很多審訊,而那些審訊者無一知道他是因為誰被抓住的。我以為自己與此事了斷了,結果後來還是兩次遇見他。正是這兩次遇見,讓我多少覺得自己是個無恥的人。宏梁,你知道嗎,那種感覺很不好。頭一次是在看守所,他在我面前聲淚俱下,說,你說出來又有什麼關係呢,我都要死了,你知道嗎,我就要去死了。
不能不說,宏陽的顧慮是有道理的。如果我們讓火車多少走一會兒,侯飛可能就沒那麼痛苦了,正因為火車沒走我們就將他抓住,他才反覆問,是不是有人告發了他。要到火車發出第二遍通知,火車就要開啦,馬上就要開啦,請還沒來得及上車的乘客迅速上車,要到那些月台上的乘客有的踩滅煙蒂,有的還在繼續賭博性地抽,我們才像是恍然大悟,想到一個問題:為什麼不在這裏抓住他?為什麼非要等到一小時后?一小時可以發生多少事啊?他可以利用抽煙,泡麵,解手,詢問乘務員及瞎逛的機會一去不返,只要他稍微對我們有點警覺性。在過往的歷程中,他不正是利用自己天才般的警覺性,一次次成功逃過警方的抓捕的嗎?
「你說我是告訴他呢還是不告訴。」趙中男越這樣強調,我越覺得他內心沒有任何自責。他是將它當成一件趣聞講給我聽的(他的舌尖在牙腔內掄過來掄過去),他對要談論的對象極盡恥笑,然而又故意否認這種恥笑,以證明自己還是有著一定的同情心。好比那些冷血的看客,在津津有味地參觀完一場悲劇后總是感喟:「他雖說愚魯,可在那愚魯之中多少還是保留了一絲良善呀。」中男大我三歲,和我一樣都是以超二十分的成績錄取中師。這件事祝老師至今還念茲在茲。在常人眼裡,師範不算學府,考上師範也不算有出息。但當時的情況是,只有在中考中了三鼎甲的人才有資格進師範,較差的才去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