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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三十

今天宏陽在這迷宮一般的地方反覆兜圈。他捉住一個個小孩問,但他們不知道一個叫陳望凱的老人他住在哪兒,直到一名啞巴將他領到賽湖衛生院。在衛生院門口,宏陽看見堂姑父那說普通話的女兒。後者正用一根枝條撥弄著紙錢,以使它燃燒得更旺。「就是一會兒工夫的事。」她說。撥得累了,她便將枝條撐在地上,以使身心交瘁的自己獲得少許休息。在宏陽遞來五百元后,她猛搶過去,然後捂著鼻子哭起來。他——也是我們——的堂姑父(由於工作需要至今用著陳望凱的化名,壯年時南下安順,後上調至貴陽、成都,又因殺人送至本地勞改)因為捨不得打一種價值三千元的針在高燒中死了。「那麼姑父現在停在哪裡呢?」宏陽問。他的意思是我們艾灣人多少可以過來幫幫忙。「今早火化了。」她說。
宏陽一時驚呆在那兒。可為著繼續表達關切,他還是問:「那什麼時候辦追悼會呢?」他聽到對方彷彿是在為自己申辯一樣急切地說:「從簡,一切從簡,還要什麼追悼會?」一陣極為細小的響動傳來,是狗們試探性地將腿邁進門檻來。在壽宴結束時它們差不多都給自己積攢了一打骨頭,早餐那一套東西對它們而言並非美味,如今還是要來,只是為了執行它們自己定下的規則:什麼都要嘗一口,不嘗你就不知道人類會藏著什麼掖著什麼。人類狡猾大大的。宏梁又欲騰空而起,那些狗擠著跳出門檻。「過來了啊。」水枝冷漠地說。宏梁應聲。隨即抓來大碗,也不用木勺,也不用鐵瓢,就用碗本身挖了大半碗的粥。沒有什麼比在飢餓一夜後來碗熱粥更幸福的事了,沒有比這更補力氣的了,要是來點鹹菜、榨菜或醬蘿蔔就更好了,他這樣想著,端著粥走到門外,坐在門檻邊的石墩上。宏九*九*藏*書陽對土葬念茲在茲,就是因為堂姑父的死讓他的思想受了重創。一個穿州過府將近八十年,含量與密度如此之高,豐富多彩到如此程度,傳奇到如此程度的人,死後不到四小時就被運送到火葬場,排隊銷毀了。那世間的人,馬照跑,股照炒,舞照跳,仍日夜孜孜于自家營生,沒有誰過來問一句,也沒有誰過來看一眼,就像這老頭兒從來不曾存在過,就像世上根本沒有這樣一個人。宏陽就是被這巨大的不真實感給嚇趴的。宏陽想到自己如果不堅持土葬,那麼他終有一日也將被送到喧嚷的火葬場,被停放在鐵床上然後拉進火化爐,兩刻鐘到三刻鐘后,肉身燒化,中間因火爐升溫,可能還會發生噼里啪啦的爆裂聲。「難道你們認為這樣很應該嗎?」宏陽悲憤地向那些冷漠對待自己的未來及命運的人說。他啊,簡直是對牛鼓簧,白費口舌。「我不是怕東明他們難做嗎。」室內,宏彬繼續在睡夢中解釋。而宏梁則噓噓噓,噓噓噓,一連吹著滾燙的粥。嗐,原來如此,原來是你想執行宏陽的遺志,又怕夜長夢多中途生變,故此匆促將葬禮日期定於今日。你想將生米煮成熟飯,你怕時間拖久了就有人舉報,而一旦有人舉報,何東明他們就難辦了。怎麼說,土葬也是政策不允許的,政府最近還專門為此發文呢。這就是宏彬你的良苦用心。可要我說,這隻是小智小術,只是小聰明,不對嗎?為什麼非要弄得這麼偷偷摸摸,讓人覺得你是在害怕呢。
第三天,宏陽的高燒才止住,然而那譫妄卻並未斷根。每隔一段時間他都要扯住人,向對方悲慘地傾吐:「土葬啊,一定一定務必務必土葬啊。」事情起源於一天中午。宏陽從一個煩躁不安的夢裡醒來,發現自己雙腿不能九-九-藏-書動彈。「麻了,麻了。」他叫道。手下們聞訊而來。他們的手剛一接觸到他的腳踝,他就狂叫起來。宏陽在門口坐了一下午,直到夕陽西下,光線一層層暗下來,人的志氣與雄心眼看著也要跟著熄得一乾二淨,他才一躍而起,搭上去縣城的最後一班過路車。「不過去,我心裏就不安。」宏陽對宏彬說。在夢裡,宏陽看見堂姑父陳望凱,正雙手懸吊在地溝蓋板的柵條上,不停做引體向上,以躲避從地溝深處覓來,就要燒到他足底的焊槍。堂姑守寡后,被人撮合給同樣喪偶的陳望凱,於是兩人生活在一起,但是並未領證。堂姑過世后,陳望凱為她操辦葬禮,艾灣人過來送葬,都很感動,然而事情一結束,彼此也就不再來往了。「確信是堂姑父嗎?」宏彬問。「當然,我看得一清二楚。我看到他在看我。他看我時,眼裡幾乎集中了自己全部的懇求。他在焦急地求我。就好像在說,我只有你這樣一個親戚了,而你還不來管我。」宏陽說。
不就,是一道,宏梁悄悄拽上門,一邊念叨著,一邊朝死者家走去,縫兒嗎?幾隻狗從西邊小跑過來。它們也聞到從宏陽家傳出的早餐味道。它們克制住想飛的慾望,四足不曾同時離地,可謂是不急不忙地趕來。遇見宏梁后,它們立定,向右轉,就近在亂墳堆里刨挖。昨兒晚上還在這兒的呢,那東西,汪汪,咋現在就不見了,它們似乎在說。宏梁黑著臉走過去。就要這麼走過去時,他忽然整個人騰空而起,旋轉一圈。只見伸出的鞋尖掃到其中一隻狗的嘴。「嘩,我打!」落地時,宏梁仍保持著格鬥的姿勢,眼睛則冷冷看著一旁。狗們三兩下跑得無影蹤。
後者在其妻室的提醒下,一共點了兩百個頭。而就在前夜,在盛大的壽宴因為時間關係、天氣原read.99csw.com因不得不裁減為一桌時,他又向幾十里地最有權勢的幾位重提這一要求。他們以前都答應了的。為著保險,宏陽又逼著他們同意了一次。一開始他們還支吾搪塞閃爍其詞,後來看他口沸目赤,像頭牛一樣激動,便都朗聲答允了。「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懇求各位屆時不要阻攔。」他說。「不會的不會的。」無論是何東明、趙中男這樣的舊識,還是繆伶超這樣的新交,都這樣答允。「真不會?」「真不會。」「說話算數?」「算數。」他們和宏陽一起玩著這怪謬的遊戲。他們想宏陽短時間內不會死,等到死了,他們也不知道調哪裡去了。宏陽敬完鎮上的人物后,自己又喝起來,一邊喝一邊哭,一臉的眼淚。大家看著彼此,意思是醉鬼就是這樣,容易為一件不起眼的事、一件遙遠的事,或一件子虛烏有的事瞬間多情,睡一覺就好了,人就清醒了,就會挨個來找咱們道歉。沒一回不是這樣。宏陽在被金艷扶回家——他可是累慘她了——時,還向後伸手,說沒事,我自己能回,你們就別送了。而其實他身後一個人也沒有。宏陽躺在沙發上,調好第二天起床的鬧鐘,然後和金艷莊重地談了一會兒睡眠這種行為所蘊含的哲學。宏彬吸溜了幾口涼茶,半坐起來。對他來說事情終於做完一半,照這個節奏另一半也快要做完了,這是兩個一半中難得的間歇。最後幾口吸得特別有力。吸完后他拋掉癟掉的盒子,對宏梁說:「土葬,」宏陽像個小孩子一樣拉著我的衣角,楚楚可憐地說,「我要土葬。」我呢,我答應他:「好,你要土葬,我給你土葬。」宏彬這麼說時,眼睛還是閉著的。宏陽直到凌晨才走回來,衣裳濕透了,據說在躲雨時睡了好一會兒。宏彬將他拖回合作社(他的褲腿在水泥樓梯上淌下很多https://read.99csw.com水),並請大夫來吊水。
在宏陽家門口,琉璃瓦下的燈泡粘著飛蛾微細的屍體,要細看,才知道燈光還沒熄滅。室內,那些跪拜一夜的人,在收工后吃方便麵,吃煙,看手機內的廣告簡訊,然後幾乎在同一個瞬間睡倒在地。現在還鼾聲如雷。道士仰躺在死者曾坐過的藤椅上。「嫂啊——」宏梁朝著廚房喊。此時頭枕著一摞黃表紙酣眠的宏彬,顫巍巍地伸出一隻手,讓宏梁想到戰鬥結束后從屍叢里艱難伸出的血跡斑斑的手(「水,水。」那些瀕死的傷員用微弱的聲音喊)。
宏梁從牆角拿來一盒王老吉,將吸管插|進飲管孔,然後將它塞進宏彬手中,並將宏彬的這隻手推回到宏彬嘴邊。「你說什麼呢,我還一分鐘沒睡呢——」宏彬和夢中的人爭辯著。此時他想醒來,眼皮卻好似被萬能膠粘住,死活也打不開。宏梁又走到牆角拿出兩盒王老吉,左褲兜塞一盒,右褲兜也塞一盒。他這麼做的同時回頭看宏彬。後者繼續說著夢話:「這都是宏陽自己要求的,我有什麼辦法呢,誰讓我是他兄弟呢。」這個要求好比長詩之韻腳,每隔一段時間便出現在宏陽的齒間。多數時候,宏陽就是命令本身,或者說是決定本身,他少於徵求別人意見,遑論去遊說別人。然而在這件事上,他卻表現得比那些上訪戶還聒噪。「你說是不是,幾千年都這樣,為什麼到今天就要改廢?」他總是這樣說。好幾次,我想過去說,拿出點你自己的樣子好嗎,別再和這些屁都不懂的人交流啦,至於嗎。有次他甚至去找那已經罹患阿爾茨海默症的宏槐,就因為後者是艾灣出的第一名中學生。「宏槐哥你說是不是?」他說。
在夢裡,宏陽看見那吱吱作響的暗紫色火焰噴射上來,照亮了地溝的井壁,在接觸上堂姑父的皮肉后,嘭地一聲脹大九-九-藏-書,堂姑父便被吞沒進去了。傳來肢體燒焦的聲響與怪味,衣服及毛髮在燃燒后變成黑灰,飛揚而上,而滾燙的膏油有如火雨,不停向地溝深處滴去。宏陽痛苦地閉上眼。就在此時,陳望凱的一隻手猛然從柵條中間伸出來,緊緊攥住宏陽的腳踝。宏陽猛醒過來。他大口喘著氣,覺得全身都被烤紅了。夢無疑是不真實的,然而它帶來的不安是如此強烈,以至宏陽決定在當天就去距縣城兩公里的賽湖農場一探究竟。在過往的日子里,宏陽只見過兩次堂姑父,而且還是和一伙人一起去見的。在那兩次見面中,那沉默而陰鬱的老勞改犯都將宏陽單獨叫進卧室,握著一隻懷錶對他講自己密密麻麻的一生。起初宏陽只是禮貌起見,坐在那兒,聽一聽,後來便完全聽入港了。「他一點牛沒吹啊,」宏陽這樣感慨,「那些奇怪的事、奇怪的經歷在他身上都留下了證據。」包括攻打橋樑、與敵人肉搏、觸電、森林救火、抗洪、械鬥、暗殺和被暗殺。之所以被發配至此,是因為他殺害了自己過去千辛萬苦救上來的人,為救後者,他得了一種無法根治且難以忍受的疾病。在和宏陽講完后,他拉開房門,對著那些吃瓜子的可以算是親戚也可以不算是的艾灣人,彈奏一曲《賣報歌》。他一邊大力踩著教學用鋼琴的踏板,一邊歡快地唱。啦啦啦啦啦啦(他唱),我是賣報的小行家(他們合著拍子)。在縣城下車后,宏陽搭乘計程車到賽湖農場,摸進那沒有修路,沒有植樹,更沒有安裝路燈的十五連。那裡高高低低建了幾百棟自建房。因為不知什麼時候會被宣布是違法建築,人們沒有貼牆磚,也沒有裝鋁合金窗。當初不知道誰說可以建房了,於是房子便一窩蜂地建起來。堂姑父和年輕人一樣,在找不到建築工的情況下,無師自通、風風火火地幹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