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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三十三

「瞧他活得那麼起勁。」
「是啊。」
出殯隊伍為他讓開道。他目不斜視地走過去。他枯黃色的襯衣,後背已撕開。這印證了宏梁媽媽剛才所說的,她說她看見宏術的襯衣撕開了好大一個口子。雨水使他原本稀薄的鐵灰色頭髮看起來更少,也使他衣裳下的根根肋骨凸顯出來。從他慘白的臉上,隱約能看見骷髏的形狀。他就像不知道今天有葬禮,也忘記自己就在剛才被一場雷暴給襲擊了,只顧在鄉黨面前極為緩慢地走過。雨水沿著他的腮部及褲腿往下流淌,泥水則從旅遊鞋內不時溢出來。就這樣走過去四五米,他停下來。他的那隻好腳、那隻健康的腳,想要抬起來,卻被什麼死死粘住,再也抬不起來了。「我完了哎。」他微微轉過身,向他的同輩兄弟悲傷地求助。
「有什麼特別嗎。」水枝問。
「怎麼就要不得呢。」宏彬說。
「是啊。」許佑生說。
「她整天尋死,我沒工夫收屍埋人,葯這裡有好幾瓶,你們千萬監督她喝了。」宏陽摘著水枝的耳朵提出水枝,將嶄新的百草枯扔到她兄弟面前,說。這件事的後果是水枝被貶謫至阮家堰永世不得翻身(「你要想回來除非我死。」宏陽說),而周海花家的大廈慢慢建起來。

「術哥,是緊張啵?」宏彬大聲朝他說,「有時緊張會這樣的,你莫著急。」
「等他走過來,發射的火箭都在太空飛幾十萬公里了。」宏彬說。
「沒有,我看沒有。」人們說。
「嫂,不是我說你,你也不能太橫,該讓一步就讓一步。」宏梁這時說。
「亮,怎麼不亮,要多少瓦才算亮哎?」三娘說。
周海花嫣然一笑。她真是白啊就像白里又化出一層白。乾瘦、蠟黃、形同枯木又有癭瘤未除的水枝羡慕地看著周,丈量好步伐,埋頭衝過來。眼見著要被撞上兩乳之間的胸骨,周出手阻擋,同時連退數步。正當其重心搖晃時,水枝彎下身去,一把撈起她雙足,將她整個人辦倒在地。周海花自此落下可算是不小的腦疾。水枝扯下這呆笨女人的高跟鞋,用力丟向溝渠,旋又騎乘上去,伸出雙手,照著那白花花的臉就是一頓擰、掐、抓、挖,直到自己那枚蓄養多年、長約數寸的指甲生生掰落下來,她才住手。周若非雙手護目,估計已成瞽者,不過一時間也落得皮開肉綻,血水沾頤。水枝又翻身下去,單手抓住周的一把長發不停擰轉,而後掂量掂量,扯,扯不動了又用一足抵住地上冒出的石尖,身體側著,盡最大力氣去拖。本想著要將周海花拖到政逺家積滿黃水的廁溷中予以溺斃,因對方體重過大,悻悻然作罷。不過水枝還是將對方穿的絲綢直筒褲給拉到膝蓋處,又猛追窮寇,撕扯她白色的紙內褲。那紙內褲是什麼東西,只一扯袴襠便碎了。「都來看啊。」水枝喊道。於是人們都應邀來看。
八仙專門坐了一桌,由施德親為斟酒,也給施光施堂斟了。施光施堂弓腰說:「自己來自己來,還講這個禮。」施忠從旁說是這個規矩。於是他們便讓施德給斟了,施德說請,他們便端起碗飲了。施德又拆開一包煙,挨個請,請到施光施堂時,兩人又站起來,弓腰,頷首,雙手將煙接過去。那施仁施恩也與施光施堂碰碗,只是不好言語,匆促間用「來」字對付了。中途宏彬過來,拆開一條中華煙,一包包地抓出來,用「嗯」字逐個打招呼,順時針每人丟了一包,眾人便都裝進兜內去read.99csw.com。如此,諸般饜足,他們嘴上叼著煙,肩挎一捆粗麻繩,來到停柩處。水枝靠在壽材上已有一會兒了,有時摩挲著棺木,有時低聲傾訴:哼哼我的哼哼哎。
「就是要不得。」水枝拉下臉說。
棺柩從村西宏陽門前出發,行進十余米抵打穀場,又沿村前朝東行進。一路都有人家燃放鞭炮送行,間或有人具酒祭奠。木香設了路祭,方桌上擺放香燭祭品,那宏陽的外甥及外甥女一早稽首于道左。施德跪在棺柩右側,磕頭回禮。木香請奏樂,宏桬仨便奏《好人一生平安》及《敢問路在何方》。木香請獻禮,宏桬他們便即興演唱,比如「他們呀,送來香煙和水果,還有一箱非常可樂」。隊伍如此彳于而行,天畔傳來隆隆的響動以及時隱時現那銀色的閃電。眾人只道雨下過了便不會再下,卻不曾想只是幾分鐘的事,老天又憋出這一場雨來,而且明顯是大雨。八仙扛著棺柩止步不前,不知該做如何計算。逡巡間,一聲巨雷劈下。細屑四濺處,往南的路邊,一座小橋的預製板被打出碗大一個坑,露出銹跡斑斑的鋼筋。人們於是狂奔至屋檐下。一時間,暴雨傾盆,煙霧瀰漫。一名老婦人沖向荒曠之地。她苦心梳好的頭髮被雨水沖成六七縷,露出魚肚色的頭皮。青色的衣裳也被浸得透濕,變成黑色。她沉浸在令自己恐懼的雨水中,失聲痛哭。雨隨後停下。據她說,閃電時,她看見艾灣二十年的死者。及至趕上去時,死者們又如輕煙飄散開。她走向停柩處向蹲著的人們講了此事。一定是看見了的,她說,一鏟鏟的煤就澆在她兒子身上,撲簌撲簌地滑落。你都看到誰了看見宏陽沒人們問,她說人太多一時記不清並且自己只顧著找宏杏(日後,但凡天陰,可憐的老婦人便走到室外,像曠野的稻草人,守望著閃電)。不過她倒是指了指正從十余米外埋頭走來的宏術。後者看著水流成河的地面,左手捉著死去的右手,前腳上前一步,後腳跟著盪一大圈兒,艱難地走來。原來擎著紙幡的小孩蹦跳過去,撿走幾根橫在地面的竹枝,以防阻礙他的行程。以前,他們可是掩著嘴跟在他後頭,一招一式地模仿他古怪的走路方式。
「包你過癮噻。」三娘說。
「不是哎,不是,是我這條好腿也廢了啊。」
「等他走過來唄?」八仙說。
「就是不能,我說不能就是不能。」
「燈亮唄?」小陳問。
朱爽想再說什麼又不說了,只是舉起一根手指點點,意思是你知道的。許佑生其實並不知道,但還是點頭。朱爽拍拍他肩膀,而後高舉起手拍掌,那一眾子弟便跟著呼喇喇地走了。中途,他們中的幾人做出試圖逼近福忠的樣子,啞巴連連退避。也有幾人用眼睛挑許佑生:走不走,一起走?許佑生只顧搖頭。一則,父母因去黃山參加創業培訓不能前來,特為叮囑他要等棺柩上山後才能回去;二則,他也不想跟在這威武、高貴、豪華的車隊後邊騎一台電瓶車回去,電瓶車是什麼,是女人騎乘的東西。他直怔怔望著車隊自南方的土路開出去,左轉向東,又左轉向北,自村東頭他們來的方向消失了。許佑生有些痛悔起自己當初的選擇來,他忍受不了這些同齡人眼睛挑過來時揶揄的姿態。說起來整天待在影樓,和待在髮型中心有什麼區別(那些小男孩總是忸忸怩怩,弱不勝衣,在上衣口袋插一把高級梳子,走路甩甩髮尖)九*九*藏*書,都很娘,陰柔,中性,而他們乾的則是打架、賭博、吸毒、嫖娼、搞大女孩的肚子帶著她們墮胎又役使她們去廣東福建賣淫這樣的事。往常,他們在范鎮街混,聽宏陽的話,想成為宏陽的隨從,然而宏陽總是有意疏遠他們、分化他們。宏陽不讓他們成群結隊地來到合作社,也盡量避免去役使他們。宏陽知道:一旦有組織犯罪的罪名坐實,別人的罪行就會計算為他的罪行,別人應受的刑罰也會合併計算為他應受的刑罰,而利益卻不一定會交他分配。宏陽死後,他們,這些曾經的小朋友,經過一夜間激烈的吵鬧,商議成立以朱爽為總舵主的久安會,分設鈞字頭、蒼字頭、變字頭、玄字頭、幽字頭、皓字頭、朱字頭(由朱爽兼管)、炎字頭、陽字頭等九個字頭,將范鎮街分塊接管,並在一年零兩個月後因為桂林橋老九的挑唆而發生兇殘的火併,讓范鎮街流滿他們這些短壽者的腸子。
「你們讓他掇靈牌,就讓我撞死。」言罷,奔跑中的水枝騰空飛起,沖向棺材,眾人只得伸出雙臂,將她捉住,摜在地上。
「是啊,是啊。」眾人都應和道。
施德重孝在身,稽首靈前,做震怖懾服誠惶誠恐狀。苴杖置於右側。眼見著道士幾道經文念罷,聲音愈發高亢起來,扛著紙幡、花圈的孩童也已奔到前頭排好隊,那些婦女便拚命地捶擊起棺木來。一時喊聲整天,眼淚也如傾盆之雨,灑了一地。許多女子過來,撫摸她們的肩背,彎著腰小聲勸慰——要得啊,要得哈,我看哭這麼多要得——而這簡直是在挑唆。一時又聽見鼓樂聲大作,施德抱起靈牌和苴杖,轉身疾走。八仙大喊著「過開」,將那些哭匠扯到一邊,然後用肩膀扛起龍杠,同時蹬翻原用以停置棺材的長板凳。那些個水枝、木香、五娘、四娘、三娘、小陳、小周、小劉、小曾、小李,等,拼了命向顫巍巍升起的棺柩撲去,被早有防範的人或抱住腰,或捉住手臂,或推住身子,阻攔住。特別是小周,費了眾人很多精力。她明明已經被按倒在地,卻仍像偵察兵一樣不停朝前挪移,間或還拿額頭磕地。要過好一陣子,她們才能從巨大的悲傷中走出來,睜著通紅的眼,吸動鼻子,失神地望著插著紙鶴緩緩前航的棺柩。她們的身體看來極其衰弱。然後她們拍打身上的灰塵,去安撫仍賴在地上抽泣的水枝(「你說我要怎麼活,我一個人要怎麼活哦,老妹。」水枝唱道),又約好去三娘家打牌,三娘家有自動麻將機。一時湊齊兩桌。
那周海花又羞又急,不住地扭動身體,眼見著要昏厥過去。水枝玩賞了一會兒,在地上掬起一把泥,糊在周的陰|部上,而後到溝渠邊濯手,並站立在那兒,看著宏陽從遠處匆忙趕回來。在這中間,她從衣兜內尋出一根皺皺巴巴就要斷掉的香煙,叼在嘴上,不疾不徐地刮著火柴,大口吸著。中途她老練地吹出煙霧,並瞅向手中的煙捲,彈彈。她飽嘗著這印第安人最早用以解乏的玩意兒,像烈士一般坦然。宏陽到家后,她舉起百草枯,眼瞪著他,就要痛飲,被宏陽一巴掌扇下。「不是你不能死,也不是我不想讓你死,你死了對我絕對有利,懂嗎。」宏陽找到尼龍繩將她綁起來,塞進篾籠。然後開車送到水枝母家,連人帶籠子扔下去。
不過大家還是抽煙等著。本著有朝一日能複原或至少複原百分之六十的願望,宏術每天都要出來走七八個小時,九_九_藏_書而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的身體早已每況愈下。每天,鄉黨們都能看見他內心的焦躁,以及由這焦躁衍生出的擱在眉頭的怒火。過去,他的子女還會從縣城歸來,陪他慢慢地走,然而最終都忍受不了來自時間那永恆而細碎的折磨(想一下:一小時只能挪動幾百米)。他叫他們滾了。每隔一段時間,他都讓施飛騎摩托將自己拖到范鎮,在中學操場繞著圈兒走路,計時。當他去廁所時,那些進去的學生都會帶著極大的驚詫走出來,因為他在洗手池前用左手接住嘩嘩流下的自來水,清洗肛|門。褲子褪到膝蓋處。

公元二零一二年七月十日,不孝男施德,謹以清酌時饈,致祭于顯考宏楊府君之靈前,吊之以文曰:嗚呼,痛維吾父,偶飲薄酒,無疾過身。嗟余不孝,禍延嚴君。號天泣血,淚灑沾塵。深知吾父,畢世艱辛。救世濟人,日夜奔行。興家立業,儉樸忠信。處世有道,克已恭人。孝敬老人,細心認真。對待吾輩,愛護如珍。如斯人德,宜壽百旬。胡天棄我,一別吾分。魂游冥府,百喊不聞。瞻望不及,音容莫親。哭斷肝腸,情何以伸。茲當祭奠,聊表孝心。先父九泉有靈,來嘗來品,嗚呼哀哉,尚饗。
他看了一遍又一遍那條顫巍巍的腿,仰起頭,大哭起來。那些宏字輩的都跑過去,七手八腳扶住就要癱坐下去的他。沒事的,他們說,術哥你不要慌。是施全將他抱回去的。施全說抱起來輕輕鬆鬆就像抱著一隻老雞。當天,他被在縣城忙於經商的子女接回縣城。並在卧床兩個月後,因為一場意料不到的昏迷而死去。他和宏陽一起改變了艾灣,或者說掏空了艾灣。文弱而老實的艾灣人跟著他去縣城做生意,野蠻的則被宏陽帶到鎮上搞事業。
「那就好,怕漆黑一團的,看不見。」小陳說。
「走開,莫擋我們做事。」施仁說。水枝抬頭看了眼,又去看棺柩,嘆息一聲,擦拭那無眼淚的眼眶,起身讓向一邊。於是他們就抬來兩根長四米、直徑十五六厘米的龍杠,將之捆綁于棺材下沿兩側。他們雙足蹬上龍杠,身體不停後仰,試圖最大限度地拉緊繩索。剛要祭龍杠時,自村東駛來一列車隊。領路的是三台從婚慶公司借來的公路巡航摩托,尾隨的是各式轎車九台。一直開到打穀場前。隨著嘭嘭的關車門聲次第響起,來者或扣上最後一顆紐扣或撣衣裳,聚在一起,等待一名燙染琥珀色飛機頭同時右耳栽純銀耳釘的精瘦男子走下車,一起闊步走向棺柩。朱爽!許佑生禁不住前迎。和宏陽總是漠然對待熟人不同,這位范鎮街的新晉魁首舉起白手套向許示意。他們一個個穿著黑色修身西服、白襯衣、黑色尖頭鞋,戴墨鏡,扎黑領帶,頭髮基本做了定型或綁紮,跟來的幾名女子亦如此,惟有朱爽自己,下身穿的是一件直筒休閑短褲,他就這麼光溜溜地露著毛茸茸的腿。他們獻上四頂大花圈,每頂寫一字,合起是「往生凈土」。然後,朱爽居首,大家一起手持燃香,對著靈位鞠躬再三。禮畢,朱爽除下墨鏡,與遺像上的宏陽一刻不放鬆地對視。一分多鍾后,像是終於敗下陣來一樣,他戴上墨鏡,自顧露出華仔那種又職業又燦爛的笑容,轉身與站立一旁的死者家屬握手。
卻說車隊離去的聲音還未消逝,自村西又升起滾滾塵煙。宏植的兒子施飛(他自己更名為Jeff Aihttps://read.99csw•com,而且他一直建議施德更名為Snyder Ai)騎乘駕校的三輪摩托車風馳電掣而來。轉彎時,他讓邊斗翹起,然後一路傾斜著開進打穀場,后又以邊輪為圓心,令主車朝右轉彎,不停地做陀螺轉向。眾人看得呆了。特別是那一眾同輩兄弟,說你不早來,早來就顯給范鎮那伙人看看。施飛下來后,宏梁叫把鑰匙丟過來。於是宏梁騎乘至南方馬路,又騎返,中途忽而讓後輪懸了空。眾人一陣喝彩。而後他在駛進打穀場后,任摩托車保持運動狀態,自己單腿立於座墊,雙手做合十狀。熄火后,他自己坐進邊斗,一隻腳踩在擋泥板上,招呼外甥坐上主車後座。那邊,預備著要好好哭一場的婦女,十幾位,已經穿戴齊整,提著板凳走來。當時施仁故意藏身某處,其女在棺柩前不停轉圈,焦急尋找。那幫哭匠便都過來調笑嬉褻,眼見小女孩要哭了,又一個個哄起來。水枝和木香早已伏在棺身上啼哭。這些個人擺好了板凳,撣撣,側身坐下,引臂替枕,不停拍打著棺木,嚎道:哥啊,我可憐的哥呀;爺呀,我最親的爺啊。有時忽然停下,冷靜地用拇指與食指夾住鼻尖,擤走鼻涕。道士曾過來驅趕,但她們只是簡單起身,旋又聚攏過來。道士用利爪撓褲襠的癢,而後高舉此手,搓一下五指,宏桬宏柒宏染仨便上前奏樂。樂罷,道士將手中燃燒的紙錢丟進瓦盆,取過一張信紙(是以嗣子施德名義寫的祭文,計一百八十二字)念起來:
「嗯,什麼事?」
水枝瞅瞅眾人,又瞅瞅,清楚了形勢,便趔趄著撲向棺柩,有如中流擊水,拍打起棺木來。「你還在不在啊?你這死人還在不在啊?說我橫,我怎麼就橫了?他們就跟你一樣,護著一個野種,就護著這樣的事情,他們都是跟你學,做這樣的事情。」她朝著棺內喊。眼見著無人過來撫慰,她又屈身在泥水裡滾上幾周。眾人只好等她表演,倒是那小孩看見自己招惹出這麼大的禍殃,沒禁住,哭了起來。一聽見他哭,水枝高舉利爪,橫眉豎目,返身衝過來。那小孩以宏彬自障,彼左則右之,彼右則左之,驚慌不已。忽然間,水枝伸出雙臂,隔著宏彬探撲過來。小孩跌坐下去,以手撐地,連連後退,眼見她繞過來,連哭也不敢,翻身朝來的方向跑了。水枝依舊不饒,衝到橋上,撿起石子、泥塊,朝竹林那邊扔。一時沒有可扔的,便去橋下尋。急不擇途,順著泥路就一屁股滑下去,在河邊撿了好幾塊鵝卵石,抓著草,又躥上來。有種你就出來,別躲著,你這個偷人精,有種你就出來,你這個婊子,你娘的癟你那裡每天都不洗,你這個賤人,娼婦,你每天掰開臭癟讓人戳,你這千人耕萬人犁的老癟,野癟,苕癟,賤癟,你娘的賤癟眼。你真有種啊,你癟上能開花。你娘的賤癟眼。她站在橋上,橫刀立馬,大聲辱罵,直到累得嘔出一口水來。
「你又不給宏陽生,你要生了不就用不著我的兒子來掇靈牌,宏陽既然有這麼一個種,讓他掇靈牌怎麼就要不得呢。」宏彬看起來很激動。
棺柩再起前,又吹吹打打好一陣子。迤邐行至村東口,先行隊伍已轉向朝南的道路,棺柩卻又停下。在馬路轉角,立著一名披麻戴孝的小孩,長一米二三,穿明顯是大人的湖綠色雨靴,腦袋微微側歪夾住發光的傘柄。自牛舍頂上滑下的雨水,有一聲沒一聲地滴落在大黑傘上,嘣嘣有聲。在他手裡端著一隻臉九*九*藏*書盆,盆內盛著一隻插著筷子的豬頭,豬耳朵撲著,眼閉著。他咬牙端著它,雙手發顫,人不停地調整呼吸。他看起來太像宏陽,大圓臉,皮膚黑得發亮,長著一堆永遠無法梳直的蓬亂的頭毛。然而,他距離宏陽又是那麼遙遠。他只在母親那裡繼承了一點:斜眼。而就是這一點,使他與冷漠、蠻橫、殘忍的生父宏陽,在本性上有了巨大的差別。斜眼使他與自己名義上的父親——那長著兜齒的民辦中學教師——看起來一樣滑稽,一樣可憐。他是多麼的柔弱、淳實和怯於事物啊。今天能站在這裏,一定是經過別人的反覆鼓勵。他不知道自己站在這裏的意義何在。他只是守候在這裏,等著將一項自己並不清楚的任務完成(至於如何完成,他們會告訴你的,孩子,他的媽媽流著淚向他交代)。宏彬眼睛通紅,走過去,接下他手中的豬頭放在棺柩前。又撫摸他的後腦勺,連叫了幾聲伢兒。而後取來哭喪棒放在他手中,帶他到棺柩前鞠躬作揖,跪在隨出殯帶來的麻袋上,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那些個人便都議論:多少是個后啊,我不知道說得對不對,多少是個后啊。宏彬起身後徵詢他們,你說讓他掇靈牌可否。有什麼可不可的,多少是個種啊,他們都說。卻是此時,遙見水枝撕扯下頭巾,披頭散髮,狂奔而來。不能啊,不能,她振臂高呼。那小孩已有了退恧之意,縮到宏彬身後,抓住宏彬的褲子。
「節哀。」他說。
她這樣罵得不成體統,滿村之人,為之粲然,不禁想及十余年前她與周海花惟一一次的晤面。那日清早,日光曬得地面晃眼。宏陽將描眉畫眼、傅粉施朱的周海花帶到艾灣——為此行,他特意為她買來十厘米細跟黑高跟鞋,因為腳跟磨皮,僅只是從村東走到宏陽家,她便數次停下彎腰用手絹拭血——時,自己也有點為難。有婦之夫將有夫之婦帶回家,在哪裡都算得上是極大的醜聞。難以想象的是,水枝像忠犬為他們打開家門。水枝將裡外拾掇得乾淨、整潔,連給她周海花夜尿用的痰盂也擦得放光。同時燒炭,用熨斗將自己穿的衣裳熨得硬挺筆直,使自己看起來氣象一新。她挈著周海花那肉乎乎的手,請其上坐。周赧然退讓,被水枝摁在椅上。吃沒,她親熱地問,周海花一千個一萬個推辭還沒道出,她已碎步奔至灶下,端出一碗雞蛋面來。周海花一根根地吃。眼看稠了,水枝又替她泡茶。周努力吃了半碗,然後專心聽對方聊天。水枝講到興起,對周耳語,將向不秘傳的做面技術——如何做到白、細而又有韌性——傳授于對方。全艾灣做油麵沒有不斷的惟我不斷宏陽生平最愛吃我做的油麵,水枝自豪地說。周千恩萬謝。當宏陽去田家鋪問周海花要不要同行時,後者嘟起嘴,沉吟半晌,還是決定留在這兒聽好姐姐繼續聊天。水枝坐北朝南,眼瞅著宏陽一截截地走遠,嘴裏還在滔滔不絕地說話。約莫差不多了,她起身說,走,我帶你去見一個最好玩的姐妹。兩人沒走多遠便出了汗。水枝躍過一處水窪,轉過身來,慈悲地喚:「妹啊。」
「什麼?」水枝說。
「你不要說話就行。」宏彬用肘彎碰她。於是水枝便不作聲,在一片慰問聲中,任憑對方一個個過來,捉住自己的手抖動。其間,朱爽特為走到許佑生面前,給他整理衣領。這讓許自豪至極。在斜睨到人叢中那每隔一會兒就用手背抹淚的福忠后,朱爽說:「他還以為宏陽是他恩公呢。」